文|董懂 編輯|張薇 攝影|Muto
在麻木和興奮間
文|董懂 編輯|張薇 攝影|Muto
沈宗輝先生開超市有七八年了。大部分時間,超市里一進來人,他會沉默地用眼光一直追著客人,直到對方找到要買的東西或是開口詢問;有熟客進門,他才會打個招呼、開兩句玩笑。這些年,見的顧客得有幾百萬人次,禮貌性微笑于他已成了奢侈品,“一天見那么多人,笑得過來嗎?”
每天的工作始于打掃店里衛(wèi)生,挨個兒給貨架子補貨。一箱貨甭管是方便面、礦泉水還是小零食,他都能一手拎到貨架子前,熟練地用小指指甲劃開封箱膠帶,一瓶瓶、一袋袋、一塊塊……放好后,不忘把貨捋齊擺正,最前面那個外包裝一定正面沖外。
超市進門右手邊,一個倒“L”形的玻璃柜臺里三盒一摞的香煙碼放得像列隊接受檢閱,柜臺上面,混雜在巧克力、糖果里的一只“招財蟾蜍”落了不少灰。
柜臺后面的空間剛剛夠轉(zhuǎn)身,沈宗輝一坐就是一天。收銀時,一手拽下只塑料袋,一手收錢、找零,三五秒鐘完事兒,他坐著不用起身,“就這樣,已經(jīng)麻木了”。
沈宗輝的正式工作是遼寧省葫蘆島錦西石化的一名電工,監(jiān)控整個廠區(qū)生產(chǎn)裝置供電。3天一倒、只上夜班,月收入3000多。“養(yǎng)孩子,還要養(yǎng)個車……這(開超市)就是我謀生的一個法兒?!?/p>
唯一讓他擁有辨識度的,是超市墻壁上掛著的一件浮力救生馬甲,天藍色,干干凈凈,很新。這件馬甲是藍天救援隊的,一家從事戶外遇險救援的民間團體。
“一個隊友訂的,我不是后勤組組長嘛,隊里讓我保管,就給掛這兒了?!弊鳛檫@個團隊的一員,沈宗輝搖身一變,隊里ID叫“維尼熊”,隊友們習(xí)慣喊他“熊哥”,叫著親。
2013年10月1日,無聊,沈宗輝上手機微信搜索“附近的人”,被屏幕上出現(xiàn)的“葫蘆島藍天救援隊”字眼給吸引了,加微信后,“一點點了解,一點點喜歡上這支隊伍了”。
剛加入“藍天”不久,沈宗輝和隊友在海邊釣魚。下午2點多,隊長接到求助電話,市區(qū)北30公里處大虹螺山有驢友,登山途中“腰脫”復(fù)發(fā),下不來了。放下電話,救援馬上啟動,大家?guī)е鴵堋⒗K索、急救箱就往現(xiàn)場趕。和其他救援隊員一起,用擔架將傷者抬下來,送到市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蒙蒙黑了,沈宗輝始終記得傷者家屬的眼神,“真的好像見著救星了一樣”。
回來以后,他感覺終于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了。救援裝備平時就放在車上,隊里一有救援,給父親或弟弟打個電話,過來幫著照看會兒,急了干脆關(guān)門就走。
一提“藍天救援”,沈宗輝就來勁,一邊說,手一邊跟著比劃,“怎么包扎、怎么止血、怎么判斷外傷都得經(jīng)過培訓(xùn),沒經(jīng)過培訓(xùn)你絕不可以碰這人”。
客人給的錢也顧不上五元十元地分格放好,隨手就那么往抽屜里一扔。有人問價格,他心不在焉地瞥一眼包裝,沖人晃一下手指示意,繼續(xù)嘮,“隊里一周三節(jié)課,晚上6點培訓(xùn)到8點,今天講地圖,過兩天講醫(yī)療包扎,下次是山野救援,培訓(xùn)野外生存知識和救援技能,一期一期搞。每年總隊有培訓(xùn),參加過總隊培訓(xùn)的回來再給志愿者培訓(xùn)?!?/p>
有時,超市里一下子擠進來五六位顧客,吵吵著要這要那。到付賬那會兒都像是故意約好了似的,柜臺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吃喝?!靶芨纭币贿叞纯腿艘髿w堆兒、裝袋,一邊眼睛“掃碼”,嘴巴叭、叭、叭脆生生報價。店里有8000多種貨,他能記住其中95%的價格。
與瑣碎的日常生活不同,救援生涯往往令人觸目驚心。
2014年8月3日16時30分,云南省昭通市魯?shù)榭h發(fā)生里氏6.5級地震。8月4日上午9:40左右他接到隊長電話,通知去魯?shù)椋叭黼u皮疙瘩,特別興奮”。
掛了隊長電話,他趕緊打電話給他弟弟,讓幫著照看幾天超市。背包不夠大,開車去隊友家借了個70L的。帳篷壞了,在救援隊QQ群里一說,隊友主動借給他。
當天12時20分,他和隊友們出發(fā),救援裝備、物資和急救藥品,塞了滿滿當當?shù)囊卉?。路上,他給單位同事打了通電話,換班。一路沒停,6日早晨6時30分才趕到救援隊在云南魯?shù)榈拇蟊緺I。
這是沈宗輝第一次參加地震救援,遭遇的第一樁難題便是打撈擱淺在河道中間小島上的遇難者遺體。
通過一位隊友架設(shè)的一座上面繩索、下面木頭的簡易繩索橋上了島,再換上防化服,沈宗輝和另外3名來自不同城市的隊友這才接近遇難者遺體。給遺體消毒前,大家一起向遇難者鞠躬,“這是該有的尊重和禮儀”。
天氣潮熱,加上又在水里浸泡了那么久,遺體多處骨折、已經(jīng)高度腐爛。拿白酒往遺體上澆,進行消毒,然后對遺體的性別、年齡、有無外傷等情況進行外檢,一一記錄。再將遺體裝袋,用繩索把遺體的胸部、腰部和腿部兜住,拉拽回河岸,安放在做好的竹筏上,大家小心地抬起來,帶遇難者“回家”。山路很陡,土稀松,山上不斷有碎石滑下來,腳下稍微不小心就會滑下去,掉進水里。兩公里的路,沈宗輝他們走了近兩個小時。
8月的魯?shù)?,花椒熟了。滿山滿眼的花椒,空氣里、水里都是花椒的香味兒,“可很多人再也看不到了”。
一周后從魯?shù)榛貋恚蜃谳x覺得自己活得更舒展了。“我們隊長總結(jié)過兩個詞:一是‘活著’;二是‘愿意’。面對生死,我們還活著,還有機會去更好地完善自己,幫助更需要幫助的人,這就是‘活著’。有人會說,你缺心眼兒啊,冒著危險搭錢去救不相干的人,你也得不到什么,對這,咱就是兩個字‘愿意’?!?/p>
每年,因為摔傷、溺水、走失、暴雨啟動的救援時有發(fā)生。出任務(wù)回來常常是半夜,趁閨女睡覺時親她,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我姑娘下意識就扒拉我”。媳婦沒什么不滿,老父親的數(shù)落卻躲不過,“現(xiàn)在找工作多難哪,別因為這個影響工作?!?/p>
4月25日的尼泊爾地震,因為沒護照沈宗輝沒去上。那幾天,半夜、一大清早,他都會在微信上轉(zhuǎn)發(fā)前方救援照片和救援進展,“救援還在進行”。
“盡己所能,挽救生命”,沈宗輝把“藍天救援”當自己的事業(yè)做,“不會一直干超市,但救援我會一直干下去的。”
正說著,有人進來換零錢,趕巧沒了。對方也犟,倆人僵持了會兒??腿苏驹诠衽_外面,直勾勾地看著沈宗輝,不肯走。沒法子,他只好拿著錢去隔壁換。
在這些細碎的芝麻小事上,他顯得耐心匱乏,“有時候我上外邊看,人站在門口往外拿錢。明明有一元錢,拿整錢買一元錢的東西。我給你破零錢,不影響我生意行。影響我生意了,當然不能給你破了?!甭牭贸鰜?,他話里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