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彥俊
有人說,遇到一位好老師乃人生之大幸,我深以為然?;厥浊髮W路,雖然念的都是極普通的平民學校,但幸運的是遇到了很多好老師,使我的學生時代充滿了溫暖和光明。在眾多恩師中,最令我景仰的一位是龐繼軒先生。
先生屬兔,今年77歲。他中等身材,已略顯發(fā)福,但腰桿一如年輕人一樣挺拔。一頭濃發(fā)夾雜著少許銀絲,一副銀邊近視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依然明亮而有神采。他走起路來腳步扎實、平穩(wěn),如果碰上緊要的事,小跑一段也是氣不長出、面不改色的。不相識的人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他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
先生退休前是一所職業(yè)高中的語文教師。我上初中二年級時,跟先生學過一段時間作文(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的課外輔導班)?,F(xiàn)在回想起來,先生當時都教了些什么,已全然不記得了,只有那本珍藏至今的作文本上剛勁的朱紅小楷和細細密密的圈改符號記錄著先生治學的嚴謹。初中畢業(yè)后,我上了師范,同列先生門墻的劉勇考上了令人稱羨的省重點哈爾濱市第三中學。因為我們從小就過從甚密,又都對先生尊敬有加,所以從那時起,我們就時常結(jié)伴到先生府上閑坐。當初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想法,只是感覺和先生交流,自己的知識又豐富了一些,仿佛自己又長大了一些。細算起來,與先生相識已經(jīng)整整24個年頭了,我們的這種交往從未間斷過,而且歷久彌深。每次去拜望先生,幾乎都是徹夜長談,不知不覺間,深夜已至,似乎還總有說不完的話。與先生圍爐夜話很自由愜意,我們怎么想,就怎么說。即使說得不正確或失之偏頗,也總能聽到中肯的批評和建議。套用“讀書無禁區(qū)”這句話,我們是交談無禁區(qū)——談?wù)摃r事,鉤沉歷史,月旦人物,說工作,談教育,聊家事,暢所欲言。我喜歡這樣的閑談,它比嚴肅的課堂更能增廣見聞,啟人心智。也正是在這樣的閑談中,先生廣博精深的學識、恭謹嚴肅的教學風范、豁達坦然的人生態(tài)度和剛正不阿的風骨都給我以深遠影響。
先生好學且博學。其實先生的學歷并不高,先生曾幽默地和我說:咱爺倆還是“半個校友”呢。他是“大躍進”時期讀的師范學校。躍進的年代,各行各業(yè)都在“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就連教育也如此,恨不得十天半月就建幾所哈佛、劍橋。先生上師范三年級時正值1959年秋季,由于哈爾濱缺少中學教師,當時的教育部門決定讓那屆師范生到師專去接受大專教育,一年后速成為中學教師。被時代裹挾著的先生雖然也有一腔獻身教育事業(yè)的熱情,但并未被躍進的風潮蒙昧理智。他深知自己的學識淺陋,必須刻苦學習,發(fā)憤讀書,以適應(yīng)中學教育的需要。先生年輕時有個作家夢,他從書架上取出霍松林編著的《文藝學概論》給我們看。這本書是1958年出版的,書脊處已有些殘破,書頁已經(jīng)泛黃。先生說,這本書他不知讀過多少遍,開始讀不懂,就是靠勤奮一點一點硬啃明白的,也因此積累了一些文藝理論常識?!皩W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工作以后,先生又攻讀古詩文,每晚燈下苦讀不輟,從中國文學的發(fā)軔《詩經(jīng)》讀起,再讀“四書五經(jīng)”,讀中國文學史中的名家名篇。先生說,因為是自學,只能是囫圇吞棗,理解不深,不過也因此打下了一些古文的底子。這樣的苦讀通常都是偷偷進行的,因為當時在知識界中有一頂“白專道路”的帽子,一旦被戴上,就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先生從年輕時就喜逛書店,尤其是古舊書店,雖然當時囊中羞澀,但還是將心愛的書攢了滿滿兩大書柜。先生買書的習慣一直延續(xù)至今,去年到臺灣旅游,還背回幾本古典文學。先生說,他喜歡那些豎版繁體字印刷的書。
先生文采斐然,筆墨傳情,詩書文俱佳。寫詩,偏愛近體?;ɑú莶?、鳥獸魚蟲,生活瑣事、國家大事,凡能觸動情思的人事景物,皆信手拈來,妙筆生花。隨便舉兩例。去年,先生76歲高齡,方遂登泰山之愿,作七律一首以抒懷。詩云:“古稀尚有凌云志,拄杖躬行上泰山。玉陛沖霄升漸緊,瓊巖夾道莽還閑。仰觀遺墨明今古,俯看群峰嘆宇寰。夫子登臨天下小,向賢豈懼路途艱。”我兒子不滿周歲時,一日,裸身俯臥床榻,臉下放了一本書,看似作讀書狀,妻為他照了一張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當時只覺得好玩,心里還暗笑這小子冒充斯文。先生看后贊不絕口,賦詩一首曰《孺子觀書圖》:“孫家孺子性鍾書,目駐神凝百事無??靶Τ嗌頊啿挥X,只緣心有大鵬圖?!睍?,也是先生的雅好。鐵畫銀勾,筆筆不茍,亦如先生之為人。先生自謙,說自己的字沒有師承,沒有功底,涂鴉而已,因此先生的墨跡從不肯輕易示人。我于書法是門外漢,不敢妄下斷語,只是看著先生的字感覺很舒服。先生從年輕時就有寫日記的習慣,可惜在動蕩年代,都付之一炬了。到了晚年,先生仍勤于筆耕,為母親寫傳記,曰《萱堂生死錄》,已定稿四卷,近三十萬字,還有兩卷尚未完成。我和劉勇先睹為快,折服于先生驚人的記憶和樸拙的文風,更慨嘆先生秉筆直書的勇氣——即使對已仙逝多年仍深愛著的母親也是功過分明,毫不諱言。先生常說,寫人寫事,必須用史學家的態(tài)度。
先生在教學上也是出乎其類的。先生教我作文時,我年齡尚小,還品咂不出多少味道,只感覺先生出語不凡,口才極佳,很喜歡聽他講課。如今已為人師多年的我才深深體悟到,能讓學生真正喜歡上自己的教學談何容易!我只是先生的課外輔導班弟子,沒能幸運地走進先生的正規(guī)課堂接受教育,因此談先生的教學水平多是隔靴搔癢,只能從我知道的一些小事情中找到些旁證。先生在曾經(jīng)待過的幾所學校里,多是擔任語文組教學組長。青年教師作公開教學都常常向先生求教,先生則有求必應(yīng),盡心指導。經(jīng)先生指導的公開課總能獲得好評。我們?nèi)ハ壬易隹?,用的是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這是先生在榮退之時,那些曾受教于先生的青年教師送給先生留念的。在先生的眾多學生中,我屬于小字輩兒的,那些40后、50后、60后的師兄師姐中有多人現(xiàn)在仍與先生保持著聯(lián)系,甚至陪著他飽覽祖國的名山大川。他們中有的喜歡寫寫詩詞,常拿去請教先生。先生和他們切磋砥礪,此唱彼和,悠然怡然。
先生早年命運多舛,但從不失文人的風骨。因出身于沒落的地主家庭,又是“臭老九”,再加上耿介求真的性格,命運之坎坷是可想而知的。1964年,“四清”運動波及校園。先生為了班級中入團積極分子的利益與一個“根正苗紅”的團干部起了爭執(zhí)。此事被逐級上報,差一點就被定性為“現(xiàn)行反革命”。先生談起這段人生經(jīng)歷頗為感慨,講到動情處,憤懣之情溢于言表,我們也唏噓長嘆。是的,往事并不如煙。人生中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終難釋懷!
先生說自己一生性愚,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為“愚堂”,自號“愚堂主人”。我請書法家韓榮吉老師題寫齋號,并做成匾額送給先生。先生又賦詩一首:“一生坎坷只緣愚,愚孝愚忠百事疏。多少傷情摧肺腑,老來常恨死觀書。”先生用這樣的詩句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未免過于悲觀,但倒也是先生命運的真實寫照。無論在怎樣的逆境中,先生都不阿諛、不媚俗,始終堅守著知識分子剛直不阿的性格。這一點說一說容易,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值得慶幸的是,先生晚年適逢改革開放,生活有了改觀,衣食無憂,兒孫滿堂。退休后,先生去老年大學學習電腦。從入門課開始,了解鼠標,熟悉鍵盤,學習打字,認識常用軟件的功能,處處一絲不茍,如同一個認真的小學生?,F(xiàn)在,先生已經(jīng)成了忠實的網(wǎng)民,上網(wǎng),寫博客,聊QQ,發(fā)微信,看電影,甚至“偷菜,搶車位,打麻將”也偶爾為之。上文提到的近三十萬字的《萱堂生死錄》,就是在電腦上撰寫的。
先生好客,師母善良賢惠。我們每次去,師母都忙前忙后,煙、茶、水果、干果、小點,樣樣不少;每次走,無論冬夏,也無論時間早晚,即使是深夜一兩點鐘,先生都執(zhí)意下樓遠送,看著我們上車,目送我們遠去。我有時帶上淘兒子去拜見師爺師奶,他們總是買上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兒子也不拘束,上躥下跳,翻箱倒柜,噴壺澆花,餅干喂魚,倏忽間,客廳像遭了打劫一般。師爺師奶看著不但不生氣,還滿面春風地說,“這就叫含飴弄孫”。
最近幾年,先生又愛上了旅游,幾乎每年都要走上幾個地方,無論是自然風光還是人文景觀,都喜歡轉(zhuǎn)上一轉(zhuǎn)。很難想象,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還保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在山東曲阜,先生照的一張相片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先生站在孔子墓碑前神情肅穆,鞠躬致敬。那時那刻,先生會想什么呢?我猜,先生大概會感慨自己喜憂參半的教育人生吧!也許他會想:孔老夫子啊,我這一輩子追隨您,前半生悲也由您,后半生喜也由您……
看著這張照片,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我想,先生年輕時雖飽經(jīng)滄桑,但“晚景彌秀,晴江轉(zhuǎn)春”,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又是一年教師節(jié)。我寫下這些文字,獻給我的先生,祝愿先生長壽安康,祈盼來日方長,慢慢敘寫我們的師生情緣!
(作者單位:哈爾濱市南馬路學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