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志剛

清朝末年，湖南寧鄉(xiāng)有位名噪一時的人物，他叫周漢，以軍功官至候補道。他有個筆名叫“周孔徒”，看這名字就大致能猜到他有多么守舊，其子周家樹是否受其影響也守舊，未見更多材料，但有一個事實，即周家樹是當年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湘籍學員中唯一在腦后留了一條辮子的。當時留學生去辮者占十之八九，大都在日本一上岸即剪掉發(fā)辮。周家樹為三期學員，回國后先在湖南武備學堂做教官，后來調去陸軍部，再被派到駐日公使館，成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中國留學生監(jiān)督。

當時的情況是，使館中人畏留學生如蛇虎，而留學生則視使館中人為寇仇，具體因由大多是為學費發(fā)放的事情，加上官民對立的情緒從來就有，所以幾乎難以調和。有一次，使館參贊馬明亮與學生代表趙恒惕（六期炮兵科學員，民國時曾任湖南省省長）交涉，言語發(fā)生沖突，官僚習氣嚴重的馬明亮口不擇言，竟開口大罵王八蛋。趙恒惕20多歲，血氣方剛，如何能任人辱罵？上去左手抓住馬的發(fā)辮，右手一頓大耳刮子。從此雙方積怨更深。使館方面為安全計，干脆找了個屋子，在中間裝上鐵柵欄，再有交涉事宜，雙方各在柵欄的一邊，學生打官員的事情就不那么容易發(fā)生了。

還有一次，士官學校六期學員、湖南寧鄉(xiāng)人童錫梁去領取60元學款，當時是參贊王克敏（1937年曾任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抗戰(zhàn)勝利后以華北頭號漢奸罪名被拘，1945年12月在獄中服毒自殺）負責接待，王說：這筆錢你已經(jīng)領走了。童問：誰領走的？王答：不是你自己，就是你朋友。童說：我在你們這兒備有印章為憑，其他人怎么可以領?。磕隳檬諚l給我看看。王查找半天拿不出收條，只是說：反正已經(jīng)領走了。童說：怎么可能領錢不打收條？王既不回答也不給錢。童當時就想抓其發(fā)辮痛毆之，無奈鐵柵阻隔，避免了一場血案。

鐵柵欄固然堅固實用，但人不可能總待在里面，周家樹就沒能逃過被打這一劫。

周家樹到來之后，童錫梁因為周既是寧鄉(xiāng)老鄉(xiāng)，又是士官學校學長，便借道賀升職之機婉言相勸，介紹有關情況并希望周能開誠布公對待學生，學生也必能理解他的苦衷，解除誤會。可惜周家樹態(tài)度漠然，給童錫梁留下個“妄自尊大而腦筋麻木”的印象。

某日，周來學校召集學員發(fā)表演說，開始學員們都還抱著很大期望，以為周乃校友學長，對情況應有親身體驗，必能懇切交流溝通。不曾想周登臺脫帽，發(fā)辮赫然，印象已然惡劣；隨后講話，一派膚淺官腔，毫無實際內容。用童錫梁的話說就是：“吾未見有演說失敗至于如是之甚者?！庇∠髩牧?，也為后面的一場風波埋下伏筆。

一般來說，中國士官生畢業(yè)，可以選擇去部隊見習半年，但也可以選擇不去，而政府會發(fā)給每名畢業(yè)生約200元制裝費和旅費。不料監(jiān)督處突然通知，本屆畢業(yè)生都必須入隊見習，且各項津貼須待六個月后見習期滿才能發(fā)放。畢業(yè)生們聞訊大嘩：有命令你就早點通知，現(xiàn)在我們找人訂購了服裝卻不按時付款取貨，我們沒面子不說，商人們也不會罷休啊。學員代表前往陳說，而周家樹滿不在乎，只強調命令如此，而且該款也沒有匯過來，我也墊不起，無法挽回云云。但學員們探聽到該款實已到位，懷疑有人想以此款牟半年之利息，或者以此來控制學員。學員們?yōu)閭鶆账?，繼續(xù)交涉，提出先取制裝費后取旅費的折中方案，仍不能達成協(xié)議。風波已成必然，只看時機了。

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中國畢業(yè)生，大都

來自振武學校（一所專為中國留學生開辦的預科軍事學校，隸屬日本陸軍參謀本部）。這一天，振武創(chuàng)始人福島少將向學員贈送軍刀，召集學員舉辦典禮，周家樹也應邀參加。散會之后，福島驅車離開，學員一哄而上阻止周退場，要求給予明確答復才肯罷休。周躲進振武學校辦公室不出來，學員以振武乃自己母校，也不便任意亂闖。學員王隆中（湖南武岡人，后曾任陸軍中將、湖南宣慰使）手握軍刀立于校門，自稱“哨兵”；學員危道豐（湖南黔陽人，后曾任上?？h知事）登上周的馬車驅車離開，然后一個人走了回來，誰都不知他把馬車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雙方就這樣僵持不下，從上午一直熬到傍晚。最后，保護周的振武教官電話找來福島少將，勸諭學員，并將周同車帶走。但福島走的時候，學員們卻先將福島放過，然后再次把周截留下來。周于是處于層層包圍之中：第一層是負有保衛(wèi)之職的振武教官；第二層是士官學校畢業(yè)生，個個手拿振武刀；第三層是振武七八期的學生，他們也跟監(jiān)督久有齟齬，借機發(fā)泄。暮色降臨，學員唐桂良（即唐蟒，唐才常之子，湖南瀏陽人，抗戰(zhàn)中為汪偽政府上將集團軍總司令）于人群用刀鞘挑落周的帽子，愈發(fā)引起騷動。周在振武教官的保護下退至教室窗下，不料有振武學生潛入教室，在窗內居高臨下用繪圖尺向下猛擊，周家樹頭部被擊中，立時血流如注。周乃失聲大哭，教官以“軍人負傷不可哭也”相勸，亦不能止，哄笑之中，眾人一哄而散。

對于周家樹被打，童錫梁并不贊成同學們的魯莽行為，但周之被打，確實也有其原因，不能算學員憑空鬧事。一是雙方早有積怨，官僚們缺乏智慧和誠意；二是周的辮子在當時屬于讓人看見就來氣的物件，對熱血青年的心態(tài)完全沒有預判；三是夜幕降臨，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者有機可乘。

第二天，童錫梁以同鄉(xiāng)之誼前往醫(yī)院表示慰問，沒想到一見面，周家樹劈頭就問：昨天打監(jiān)督的不就是你嗎？童錫梁只好唯唯而退，認為實在是不可理喻。后來譚延闿（清朝最末一科會試第一名會元，曾任湖南省省長，童錫梁曾任其下屬軍事部長、城防司令）告訴童錫梁，周認定他就是風波中動手打人的罪魁，且向陸軍部提出過控告。一年后朝廷會考各省歸來的士官畢業(yè)生，童錫梁以為若控告有效，自己怕是沒有機會參加會考了，結果平安無事，順利得授炮兵科舉人。

上述風波，乃童錫梁所見所述，自然只是一面之詞，難作定論，但兩位主要當事人的結局，可順便做一交代：據(jù)縣志，周家樹“憤然”回國后，曾短暫在譚延闿手下任職，又調京任陸軍部顧問，授中將，任駐海參崴外交聯(lián)絡員，病歸任中華民國陸軍大學教授，卒于赴粵旅次。童錫梁亦官至中將銜，較早退出軍政界，1950年輾轉自大陸經(jīng)香港赴臺灣，出版著作有回憶錄《觀化一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