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蘇東坡在落難的時候，才在岸邊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這樣完美的詩句。受到皇帝賞識時，他的書法漂亮、工整、華麗，而且得意。因為他是一個才子，才子總是很得意的。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讓很多人受過傷。他得意的時候，很多人恨得要死，別人沒有他的才氣，當(dāng)然要恨他。但是他落難時寫的書法，這么笨，這么拙，歪歪倒倒無所謂，卻變成中國書法的極品。

此時苦味出來了，他開始知道生命的苦味，并不是你年輕時得意忘形的樣子，而是在這么卑屈、所有的朋友都不敢見你的時候，在江邊寫出最美的詩句。

他原來是朝廷大員，但因為政治，朋友都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當(dāng)時他的朋友馬夢得，不怕政治上受連累，幫蘇軾夫婦申請了一塊荒蕪的舊營地使用，蘇軾始號為東坡。

蘇東坡開始在那里種田，寫詩，他忽然覺得：我何必一定要在政治里爭這些東西？為什么不在歷史上建立一段光明磊落的生命情感？

所以他那時候?qū)懥俗詈玫脑姟Ｋ忻卓沙粤?，還跟他太太說，讓我釀點酒喝好不好？他還是要喝酒！“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是說，晚上就在這個坡地喝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皻w來仿佛三更”則是，回來已經(jīng)很晚?！凹彝窍⒁牙坐Q”是說，當(dāng)時還有一個小孩兒幫他管管家務(wù)，但是他睡著了，鼻子打呼?！扒瞄T都不應(yīng)”是指，蘇東坡敲門都不應(yīng)。我們看到他之前的詩，敲門都不應(yīng)，就要發(fā)脾氣了，可是現(xiàn)在就算了，他就走去聽江邊的聲音，“倚杖聽江聲”。

蘇軾變成了蘇東坡后，他覺得丑都可以是美。他開始欣賞不同的東西，他那時跑到黃州的夜市喝點酒，碰到一身刺青的壯漢，那個人就把他打倒在地上說：“什么東西，你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這里混得怎樣？”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蘇東坡，然而倒在地上的蘇東坡忽然就笑起來，回家寫了一封信給馬夢得說：“自喜漸不為人知?！边@是了不起的生命過程，他過去為什么這么容易得意忘形？他是才子，全天下都要認(rèn)識他，然而他常常不給人好臉色。可是落難之后，他的生命有了另外一種包容，有了另外一種力量。

所以我覺得，酸、甜、苦、辣、咸百味雜陳之后，最后出來的一個味覺是“淡”，所有的味道都嘗過了，你知道淡的精彩，你才知道一碗白稀飯、一塊豆腐好像沒有味道，可是這個味道是生命中最深的味道。

你會發(fā)現(xiàn)蘇東坡在得意的時候，從來沒有感到清風(fēng)徐來，但是從他的詩中看到，因為他不得意，才感覺到清風(fēng)。

我覺得蘇東坡應(yīng)該感謝的是：他不斷被下放，每一次的下放就更好一點。因為整個生命被現(xiàn)實的目的性綁住了，所以被下放的時候，才可以回到自我，才能寫出這么美的詩篇。

他可以感受到：歷史上那些爭名爭利，最后變成一場虛空?？梢浴岸嗲閼?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是因為他回到了自我。

我相信，美是一個自我的循環(huán)。美到最后不管你是富貴，或是貧窮，有自我，才有美可言。如果這個自我是為別人而活著，其實感覺都不會美。

所以這個“淡”是你經(jīng)歷酸、甜、苦、辣、咸以后，才知道它的可貴。所以蘇東坡寫過一首很有名的詩，其中兩句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我回頭看我走來的這一生，心很靜，也就無所謂了。

（摘自《北方人》2007年第7期，稍有改動）

◤賞析

這篇散文語言質(zhì)樸，行文平淡，不事藻繪，你幾乎找不到任何一個花里胡哨的詞語。靜靜地讀這篇散文，你就像在聽一個娓娓道來的故事。故事的表面平靜如鏡，難見驚濤駭浪，然而，透過平靜的水面，你能感受到一個不平凡的世界?？此破降瓱o奇的敘述，卻莫名其妙地?fù)軇恿四愕男南?，讓你的心靈慢慢游走在平靜的邊緣，體味閑適的人生，感受淡淡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