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庸
(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重慶第二師范學院,重慶 400065)
漢語隱性比較構式的認知研究*
吳 庸
(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重慶第二師范學院,重慶 400065)
構式語法強調語言研究既要關注核心又要關注邊緣。然而,漢語比較構式研究卻通常忽略這個家族的邊緣成員,將語義及句法形式不易把握的比較構式排除在外。本文通過對比較構式認知機制的考察,發(fā)現(xiàn)比較認知是由一些認知環(huán)節(jié)構成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動態(tài)認知過程。它不僅是世界普遍聯(lián)系的一種中介,而且也是一種元認知方式,它為范疇化、類比、隱喻和概念整合等提供源動力。在語言中,比較認知語碼化為各種各樣的比較構式。因此,漢語中的比較構式可分為顯性和隱性兩大類,在此基礎上,本文進一步探討常見隱性比較構式的語義特征及句法表現(xiàn)。
比較;認知;概念空間;隱性比較構式
In cognitive linguistic study, construction grammar puts great emphasis not only on core cases but also on peripheral members. However, Chinese comparative construction researches often neglect the peripheral members, with the exclusion of the comparative constructions which are not easily tackled in semantics and syntax. Through the exploration into the cognitive mechanism of Chinese comparative constructions, this paper claims that as a medium by which the world is universally connected, comparison cognition is a dynamic process consisting of closely knitted cognitive links and that comparison is a way of meta-cognition providing prime power for analogical reasoning, categorization, metaphorical thought and conceptual blending, etc. In language, comparison cognition is encoded into comparative constructions, and Chinese comparative constructions can be divided into explicit and implicit ones. On the basis of this division, the paper explores the semantic characteristics and syntactic embodiments of the frequent Chinese comparative constructions.
語言研究既要關注核心又要關注邊緣,既要注重普遍又要注重特殊。(Goldberg 1995; Kay, Fillmore 1999; 王寅 2011) 然而,在漢語比較構式的研究中,語義及句法形式不易把握的邊緣成員卻沒有得到充分重視。那么,怎樣在認知語言學框架中,從構式語法的視角去考察漢語中的比較構式呢?本文首先探討漢語比較構式的認知機制,將漢語比較構式分為顯性和隱性兩大類,然后進一步研究常見隱性比較構式的語義特征及句法表現(xiàn)。
在漢語比較構式研究中,馬建忠較早將比較認知與比較構式緊密結合,他說,“凡色相之麗于體也,至不齊也。同一靜字,以所肖者深淺不能一律,而律其不一,所謂比也”(馬建忠 2010:134)。在“比”的基礎上,他將比分為平比、差比和極比:“象靜為比有三,曰平比,曰差比,曰極比”。在馬氏看來,平比、差比和極比這3種比較構式都生于“比”。如果人類有一種思維方式叫comparison cognition,那么,在漢語中則可稱為比較思維或比較認知。本文把“比”和“比較”交替使用。
“比較”普遍存在,涉及概念化、心智體驗和認知加工,它是發(fā)現(xiàn)規(guī)律和建構認知的基礎。(Langacker 1987:99) Burstein(1986), Collins和Loftus(1975), Collins和Michalski (1989)以及Collins和Burstein(1989)都發(fā)現(xiàn)“比較”在人類認知推理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氨容^”是范疇化的基礎(Smith, Medin 1981),類比和隱喻也依賴比較。(Collins, Burstein 1989:546) 思維大都是無意識的(Lakoff, Johnson 1999:3),認知操作大都是自動的(Langacker 1987:112),比較這種認知方式也不例外。因此,我們常忽略對問題本身——“比”的思考。Langacker認為,兩個事件的比較不是一個不可分解的整體,他把比較過程大致分為:“對應”、“掃描”、“選擇”、“抽象”等。(Langacker 1987:104-105) 實際上,比較認知是由一些認知環(huán)節(jié)構成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動態(tài)認知過程,這個過程至少包括:認知參照點或比較標準的設定、兩個或兩個以上事物的并置、對應的建立、視點的發(fā)現(xiàn)、掃描、域內(nèi)或域際映射、整合等。如圖1所示:
圖1 比較認知模型
在圖1中,橢圓A是源域,表示比較標準(S)或認知參照點,也可以表示背景;橢圓B是目標域,表示比較目標(T),也可以表示圖形。根據(jù)G?rdenfors(2004,2014)的概念空間理論,橢圓A和B也可以是兩個概念空間。在G?rdenfors看來,信息通過質的維度加以組織,而這些質的維度被分類進入不同的域(如空間域、時間域、重量域、力域等),域又被賦予一個拓撲結構或度量。維度可以形成一個框架被用來給物體分派屬性并規(guī)定它們之間的關系。屬性是一個域的凸面區(qū)(convex region),概念是由不同域中許多凸面區(qū)加上域的凸顯值以及在不同的域中這些凸面區(qū)如何關聯(lián)的信息共同決定。圖2是G?rdenfors的顏色紡錘體,圓圈中的區(qū)域就是一個凸面區(qū)。
圖2 顏色紡錘體
G?rdenfors以蘋果為例說明了“蘋果”這個概念質的維度和屬性凸面區(qū)。如表1所示:
表1 “蘋果”概念域
按照G?rdenfors的概念空間理論,一個概念空間既是質維度的集合,又是屬性及其關系的集合。一方面,概念空間內(nèi)部屬性之間既相互區(qū)別又相互聯(lián)系;另一方面,一個概念空間的質維度和屬性集合決定它與其他概念空間的差異,但同時這個概念空間又在質維度和屬性集合方面與另外一個概念空間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對應和關聯(lián)。這是在事物內(nèi)部以及事物與事物之間能找到聯(lián)系的原因,也是比較認知產(chǎn)生的條件。圖1中,橢圓A和B中的黑點表示概念空間中各種各樣屬性及其關系的集合。通過比較,在兩個概念空間中總能找到彼此對應的一個點或幾個點,這些點可稱為視點或向量,反映人們看待問題的角度。
在圖1中,通過“比”S和T得以并置。并置時常需要中介物將S和T聯(lián)系起來,這個中介物通常是比較標記,“比”字本身就是一個中介物。并置的條件取決于對應的建立,一旦對應得以建立,便涉及到觀看方式,包括視點的選取。這樣,橢圓C得以形成。視點可以作為一個向量,沿著這個向量,掃描運動從S到T或T到S.在此基礎上,S和T之間的映射才能形成。圖1的雙箭頭橫直線標示對應、掃描和映射。在映射的基礎上,整合空間橢圓D 形成。整合是在視點上的整合,視點是整合的前提條件,圖中用空心雙箭頭縱向線表示。下面通過實例來了解比較認知的工作原理。
環(huán)節(jié)1: 比較標準(認知參照點)的設定
G?rdenfors認為,我們經(jīng)常將當下的體驗與先前記憶中的片段進行比較。(G?rdenfors 2004) Langacker將這種先前記憶中的片段看成比較標準或認知參照點,是一個居前的認知事件(如在音高上能夠感知到兩個非同時發(fā)出的音之間的差異)(Langacker 1987:105),這是因為一個認知事件的發(fā)生會留下暫時的痕跡并促進其再現(xiàn),這樣一個認知事件會傾向于作為評價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個認知事件的標準;先前的體驗也可以被固化,形成一個常規(guī)單位,激活后可對當下的感知進行結構化(如對一個熟悉形狀的識別)。比如一塊隕石,一旦對它有所了解后,就可作為一個比較標尺去認識其他事物。圖3中的隕石代表一個概念空間,這個空間由許多質的維度所決定,而質的維度規(guī)定著隕石的所有屬性及屬性間的相互關系,它們在圖3中用黑點加以標示。
圖3 比較標準的質維度和屬性圖
環(huán)節(jié)2: 比較目標與比較標準的并置
Gentener指出,當下的情景常常提醒我們想起先前記憶中所存儲的經(jīng)歷,這些無意識的提醒會導致我們作出新的推理,發(fā)現(xiàn)同或異。(Gentner 1989:199) 然而“在任何兩個或兩類事物之間有一種最普遍的關系,這就是同異關系”(金岳霖 1979)?!氨取钡淖畲笳J知功能就是求同和求異。同與異是在復雜的思維活動后提供給意識的終極產(chǎn)物,無論是從認知方面、神經(jīng)生物學方面還是從進化方面看,它們都不是初始點。(Fauconnier, Turner 2002) 可見,同與異的背后離不開后臺的認知機制,而這個認知機制就是“比”。辯證唯物主義認為,世界是普遍聯(lián)系的,但世界的普遍聯(lián)系卻需要有一個中介。一切事物只有通過中介,才能連成一體。有了“比”,事物間的聯(lián)系可以通過“同”來建立,也可以通過“異”來確定;有了“比”,人類就能發(fā)現(xiàn)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甚至創(chuàng)造聯(lián)系?!氨取笔鞘澜缙毡槁?lián)系的一種中介,它能將看似毫不相關的事物并置在一起。人和隕石之所以能聯(lián)系起來,比較這個中介就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在將人與隕石并置時,一般需要有聯(lián)系兩物的紐帶或中介物,它們在語言上的編碼可表現(xiàn)為:
① 他 (比、跟、和、與、像、如等) 隕石
這樣,通過“比”“他”與“隕石”得以并置,這種并置關系如圖4所示:
圖4 比較標準和比較目標并置圖
在圖4中,兩物通過比較而得以并置的圖式可以概括為S(∶ )T ,符號“∶ ”表示并置時聯(lián)系的中介物,“()”表示這個中介物的值可以為零,即在一定的語境條件下可以沒有中介物。例如:
② a.小張比小李能干多了。(“比”為聯(lián)系的中介物)
b.刀山火海。(聯(lián)系中介物為零值)
環(huán)節(jié)3: 對應的建立
Langacker認為,比較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對應。認知過程中最基本的能力是能在構想的實體之間建立起對應,這些實體可以大不相同或者屬于不同的域,如宴會主人所做的座位與客人之間的對應一樣;對應也可以建立在同一實體的兩個表征或現(xiàn)象之間。通過比較,一旦對應得以建立,事物間的聯(lián)系便已確立。這樣,在“他”和“隕石”的質的維度中,性格域的屬性集合便與成分域的屬性集合之間建立對應。如圖5所示:
圖5 對應示意圖
在圖5中,從外部來看,域與域之間建立對應;從內(nèi)部來看,兩個域中的屬性在某個或幾個方面也建立對應。通過這種對應兩物之間的具體聯(lián)系得以確立。這個過程如圖6所示:
圖6 對應成分圖
環(huán)節(jié)4: 視點的發(fā)現(xiàn)
根據(jù)G?rdenfors的概念空間理論,“他”是由質的維度決定的,而質的維度可分屬不同的域?!八钡囊粋€質的維度是性格域,性格域有各種各樣的屬性,如性格好、壞、懦弱、暴躁、復雜等,它們都是一個概念空間中的凸面區(qū);“隕石”也有許多質的維度,其中一個質的維度屬于成分域,這個成分域被分派許多屬性,如構成元素單一、復雜等。這樣,“他”性格域中的復雜性與“隕石”成分域中構成元素的復雜性得以聯(lián)系,復雜性便作為視點。如圖7所示:
圖7 視點示意圖
通過圖7,可以得到圖8:
圖8 直觀視點圖
環(huán)節(jié)5: 掃描
Langacker把比較的總體圖式概括為:S>T=V,其中符號“>”是將S和T聯(lián)系起來的心智操作,Langacker稱為掃描,它反映這個認知操作的方向性:從某種程度上講,有一個運動從S到T,而T的值取決于它與S所偏離的程度,V是在某一域內(nèi)掃描的向量值。(Langacker 1987) 在“隕石”與“他”的比較過程中,一旦視點“復雜性”得以確定,它就可以作為一個向量,沿著這個向量我們可以在“隕石”和“他”之間進行掃描,直到同或異的產(chǎn)生。
環(huán)節(jié)6:映射
Fauconnier認為,各認知域間的映射處于意義產(chǎn)生、遷移以及意義加工這種人類獨特的認知能力的中心地位。(Fauconnier 1997:1) Gentner把映射看成類比思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Gentner 1989) 而實際上,映射應該是比較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因為比較包含類比。對比、類比都因比較而生。Johnson-Laird將X光與軍隊相比,描述從源域到目標域的映射過程。(Johnson-Laird 1989:321) 如圖9:
目標域 源域
X光(X-ray) ? 軍隊(army)
腫瘤(tumor) ? 堡壘(fortress)
消除(destroy) ? 攻占(capture)
圖9 目標域-源域映射圖
作者用雙箭頭表示映射過程,這說明映射過程并不簡單地意味著源域的知識映射或遷移到目標域,映射不是單向的,應該具有雙向性和可回溯性。如圖10所示:
圖10 雙向映射圖
根據(jù)圖10的原理,如果從“懶惰”這個視點看,說出“他是一頭豬”這樣的句子,那么蘊含的意義可以是“他的懶惰跟豬的懶惰一樣”,或者“豬的懶惰與他的懶惰沒什么兩樣”,這種蘊含義體現(xiàn)映射的回溯性。但這種回溯性是有條件的,在比較過程中,只有在進行相同或相似判斷時才成立。在差異判斷中,映射無法順利進行。如果說“他可不是一頭豬”,并且站在“懶惰”這個視點上,那么蘊含的意義是“他的懶惰跟豬的懶惰不一樣”,或“豬的懶惰與他的懶惰不一樣”,“豬的懶惰”無法映射或遷移到“他的懶惰”上,“他的懶惰”無法回溯到“豬的懶惰”上,這時差異判斷產(chǎn)生。通過對映射成功與不成功的劃分,可以清楚地看到為什么在比較過程中,對比和類比無法孤立地生存,它們也是比較過程的有機部分。在拿“他”與“隕石”相比的過程中,“隕石”質的維度或屬性可能映射到“他”的質的維度或屬性上,并使映射具有回溯性,形成等同或相似性判斷,也可能這種映射不成功,形成差異性判斷。
環(huán)節(jié)7: 整合
談到整合,本文主要指概念整合。Fauconnier和Turner將人類心智的3個“I”——同一性(ientity)、整合(integration)和想象力(imagination)作為TheWayWeThink一書的3大主旨(Fauconnier, Turner 2002),并把對同一性的識別排在首位。他們既意識到無法離開差異性而談同一性,有同一性就有差異性,有差異性就有同一性;同時,他們也覺察到發(fā)現(xiàn)同一性和差異性是概念整合過程的一部分。而比較認知模型卻表明對異同的感知就是整合的結果。至于想象力,按照Fauconnier和Turner的觀點,其實質就是一種心智模擬能力,它至少應包括在兩個構想的心智實體間建立起聯(lián)系,從而進行比較的能力。從他們提出的3大主旨來看,整合的源動力在于“比”,在于將兩物并置聯(lián)系起來進行比較的認知能力。如圖11所示,“他”與“隕石”之間的整合圖式可以概括為:
圖11 比較整合示意圖
由圖11可知,比較認知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整合,其結果表現(xiàn)為同一性、差異性或相似性等比較判斷。比較判斷可分為相似性判斷、典型性判斷、范疇判斷、等同判斷、重疊判斷和差異判斷。(Collins, Burstein 1989:551)。
通過對人與隕石之間的“比”,站在不同的視點上,可以用多種方式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例如:
③ a.人和隕石都有質量和重量。
b.他有這塊隕石重。
c.人類的起源如同隕石的起源那樣神秘。
d.他比這塊隕石還硬出許多。
e.與隕石相比,這個人也像/似/是天外來客。
f.他的性格像/如隕石冥頑不化。
g.說隕石是頑石,約翰比隕石還隕石。
h.小李簡直就是一塊隕石,冷冰冰的,硬邦邦的。
i.人與隕石不同,人是(屬于)生物,隕石是(屬于)礦物。
j.他頑若隕石,冷若寒冰。
k.他的臉比那隕石還圓。
l.他的性格比這塊隕石所含的成分還復雜。
m.無論是人還是隕石,他們都是物質的。
……
總之,比較認知具有普遍存在性,是世界普遍聯(lián)系的一種中介。它滲透于人類認識和改造世界的方方面面,為范疇化、類比、隱喻性思維和概念整合等提供源頭和源動力。從這個角度講,它是一種元認知方式。
2.1 構式界定
蔣紹愚、曹廣順和張赪認為,比較句式是一種語法格式,在形式上有一定的要求,但表示比較的句子沒有形式上的要求,只要句子意念上有比較義即可。(蔣紹愚 曹廣順 2005, 張赪 2010) 然而,認知語法認為,句法不是獨立和自治的,語義與句法不可分?!罢Z義不僅在某種程度上決定句法而且還決定語言的邏輯?!?G?rdenfors 2004:47) 鑒于此,表比較的構式也應該有形式上的要求。呂叔湘把比較關系分為11種(呂叔湘 2002:352),但這些分類卻招致一些不同的看法,如蔣紹愚、曹廣順和張赪認為,這些分法將面臨操作上的困難,概念過于寬泛,內(nèi)容過于繁雜,如專門獨立出比較句式對其進行研究就沒什么意義了。(蔣紹愚 曹廣順 2005, 張赪 2010) 鑒于比較認知的普遍性,那么,它在語言中的表現(xiàn)也應該非常普遍,不應該僅僅只在傳統(tǒng)的比較句式中得以體現(xiàn)。
因此,從廣義角度看,比較構式可以指因比較而生的一切形-義結合體,小至語素,大至語篇以及介于這二者之間的詞、短語、短語詞和小句;從狹義角度看,比較構式可以指傳統(tǒng)的、帶典型比較標記的(尤其是帶比較詞)、常被看做是核心成員的形-義結合體,即顯性比較構式,如在“弟弟比哥哥高”一句中,“比”是典型的比較標記。又如在“我和他一樣聰明”一句中,“和……一樣”是典型的比較標記;相應地,那些被認為是邊緣成員,卻因比較而生的其他形-義結合體可統(tǒng)稱為隱性比較構式,如在“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一句中,“虛心-驕傲”、“進步-落后”這兩組對立的事物就能得以比較。(王希杰 2004) 本文把有待納入比較構式范疇而常被忽略的、因比較而生的形-義結合體列入隱性比較構式范疇。
2.2 語義特征及句法表現(xiàn)
本文把比較認知看成一個動態(tài)認知過程。這個認知過程可視為一個認知場景,在這個場景中,由于識解的主觀作用和表達的需要,受詳略度、焦點化、凸顯和視角的影響,會產(chǎn)生出各種各樣的比較構式。有的是比較構式家族中的典型成員,有的則是這個家族中的邊緣成員。有的凸顯兩個比較項;有的凸顯視點;有的凸顯第一個比較項;有的凸顯第二個比較項;有的凸顯結果;有的凸顯比較詞;有的凸顯整個比較過程。
第一種,直接并置型。它聯(lián)系比較目標與比較標準的中介物為零值。例如:
④ a.陰陽/黑白/雌雄/山河/天地/日月/霧霾
b.人山人海/人面桃花/花容月貌
第二種,選擇類比較構式。在這類構式中,即使聯(lián)系中介物非零值,但也常是將事物的正反兩面并置進行比較,權衡利弊得失,相當于黎錦熙(1998)提出的審決句。例如:
⑤ a.與其跪著生,不如站著死。
b.是生還是死?
c.去不去?
在比較過程中,如果要使對應這個認知環(huán)節(jié)得以凸顯,就會得到對應型比較構式。
第三種,對比構式。對比常被當做一種修辭手段,但從比較認知的角度看,它是一種比較構式,是求異的結果。因為對比是把兩個不同的事物或者同一事物的兩個不同方面放在一起加以比較,從而使事物的性質、狀態(tài)、特征更加鮮明突出。 例如:
⑥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臧克家《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
第四種,對偶構式。從認知角度看,漢語中的對偶仍然是凸顯比較認知環(huán)節(jié)中的對應。一方面,從句法結構講,對偶要求一組句子在語法結構上相同或相似、音節(jié)數(shù)目相等,這是通過比較求同或求似的結果;另一方面,從意義內(nèi)容上看,對偶是通過比較達到意義上的相似或對立。例如:
⑦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魯迅《自嘲》)
第五種,排比構式。按照王希杰的定義,排比是對偶的擴大和解放。(王希杰 2004:264-265) 從比較認知的角度看,這類構式也是追求對應的結果,它要求3個或3個以上句法結構相同或相似、語氣(調)一致、意義相關的對應。從意義內(nèi)容上看,對比也是通過比較達到意義上的相似或對立。值得一提的是,排比構式更能體現(xiàn)比較認知從不同的視點進行動態(tài)掃描的過程。例如:
⑧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朱自清《匆匆》)
第六種,押韻構式。這種構式異中求同,通過對不同字詞音同或音似的追求,達到一定的美學效果。例如:
⑨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詩經(jīng)》)
第七種,視點掃描型比較構式。如果我們?yōu)榱送癸@視點,就會得到該類構式。例如:
⑩ 就學習而言,我倆沒有可比性。
如果我們強調比較目標(比較標準常省略),會有下面兩種情況:
第八種,無比較標準型構式。例如:
b.這張桌子高五尺。(貝羅貝 1989)
第九種,虛擬比較構式。這種構式將虛擬的情景與現(xiàn)實中實際情況進行比較,得出不同的結論。例如:
第十種,整合結果型比較構式。如果我們只強調比較整合的結果,就會得到該類構式。例如:
b.真是牛得不得了。
第十一種, “是”字隱性比較構式?!笆恰弊峙袛鄻嬍奖淼韧蜌w屬(王力 1957/1985),韓禮德(2010)認為,英語“是”字構式有表歸屬和識別的功能。但他的“識別”相當于王力的“等同”。實際上,無論是“等同”、“歸屬”還是“識別”都是比較認知的結果。在漢語“是”字構式的研究中,“是”表“比較識別”這個關鍵的語義功能常被忽略?!笆恰钡谋容^識別包括對“同”的識別和對“異”的識別,因此本文將“是”字構式納入隱性比較構式范疇,并作如下歸類:
第一類,表等同。這類“是”字構式屬比較判斷中的等同判斷。
b. 2014年馬年。(聯(lián)系中介物為零值)
第二類,表類屬。這類判斷屬于比較判斷中的范疇判斷。
第三類,性狀識別。王力(2002)、韓禮德(2010:133)將這類“是”字構式列入歸屬式中,因為一個實體被賦予或者歸附某種品質。而品質就是屬性,品質所賦予的實體被稱為載體。
b.他(是)畫畫的。
第四類,通過差異識別表存在。
b.窗外一片綠油油菜地。(聯(lián)系中介物為零值)
第五類,隱喻類。隱喻是跨域比較,故本文將其列為隱性比較構式。
第六類,凸顯差異類。這類“是”字構式通常強調差異,凸顯與眾不同。
b.你是你,我是我。咱倆走不到一起。
第十二種, “有”字隱性比較構式。“有”就是存在。(馮友蘭 1998) 根據(jù)儲澤祥等(1997)對漢語存在句的歷時考察,“有”最早用于表空間存在。海德格爾認為,任何存在者的存在都是先行于自身已經(jīng)在世的存在。(海德格爾 2006) 沒有存在在先,何談領有。王勇、周迎芳認為,“有”字最基本、最核心的意義是表存在(王勇 周迎芳 2012:98),這是“有”字其他意義擴展和引申的基礎,領有義、比較義等分別從其基本義引申而來。既然“有”的存在義是根本,但存在義從何而來?比如,當我們說“墻上有幅畫”的時候,我們會感知到“畫”的存在。那么,人們是如何感知到“畫”的存在?最直接的回答就是用眼睛看到的。實際上,人們之所以能感知到畫的存在,其間還有一個認知加工過程,那就是通過比較揭示墻與畫的差異而來。試想,如果“畫”與“墻”之間沒有差異出現(xiàn)的話,“畫”則融入“墻”這個背景之中而隱身,這樣“畫”的存在則無法被感知到。存在者只能在與其存在的背景之間的差異處顯現(xiàn)出來,存在即差異。(孫周興 2011) 而這種差異只能通過比較認知才能獲得,亦即“有”最初的隱性義是表“通過比較揭示差異”進而獲得其表存在的意義?!坝小钡碾[性比較義是領有義和表程度相當?shù)谋容^義的始源基礎。因此,本文將“有”字存在構式納入隱性比較構式范疇,并將其衍生出的相關構式分類如下:
第一類,通過比較揭示差異,表存在。
b.萬綠叢中一點紅。(聯(lián)系中介物為零值)
第二類,名詞性表達直接充當背景,其主體性增強,隱性比較義減弱,既表存在又表領有,尤其是有生命的東西充當背景時,凸顯領有義,隱性比較義更弱。
b.相鼠有皮,人而無儀。(《詩經(jīng)·鄘風》)
第三類,省略背景型,強調存在者或行為。
b.注意!有蛇!
第四類,背景與存在物直接并置,凸顯差異。
第五類,表程度相當?shù)钠奖葮嬍?,如果沒有“有”的最初隱性比較義,“有”就不能表程度相當?shù)谋容^。
b. 他跑得有小張那樣快。
第六類,表存在和具體存在方式。
本文通過對漢語比較構式認知機制的考察,發(fā)現(xiàn)比較認知是由一些認知環(huán)節(jié)構成的動態(tài)認知過程。這個過程中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凸顯都可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比較構式。比較認知具有普遍存在性,是世界普遍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或中介。它也是一種元認知方式,為類比、范疇化、隱喻和概念整合等提供源動力。比較認知在語言中語碼化為比較構式,因而它在語言中普遍存在,它不只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顯性比較構式里,而且還出現(xiàn)在隱性比較構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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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松鶴】
ACognitiveStudyofChineseImplicitComparativeConstructions
Wu Yong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Chongqing 400065,China)
comparison; cognition; conceptual space; implicit comparative construction
H0-05
A
1000-0100(2015)02-0029-7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2.006
2014-05-22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基于語料庫的歷時構式語法研究”(11BYY073)和重慶市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語法構式的歷時研究”(13SKB02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