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天等文藝》2014年第3期

小人哲學

蘇小妹今天早上噩夢驚醒，只覺得胸悶氣短。她挨著床頭像病倒了幾年的病人，摸摸眼角還真滲出了幾滴眼淚。最近到底怎么了？說不清哪不對頭，反正覺得憋屈得慌，整個世界都沒有順自己的心意去發(fā)展。老公打了個哈欠正想起床，看見蘇小妹坐在床上發(fā)呆便捅了捅蘇小妹懶懶地問：“怎么了？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說完也不等蘇小妹的反應一咕嚕起床出門去了。留下蘇小妹一個人更加讓她覺得自己像一件被拋棄的舊衣服，想到老公剛才的態(tài)度就越覺得委屈，蘇小妹再也忍不住，在房間里“嗚嗚”地哭起來?；钪辔。√K小妹的哭聲簡直就像是走了絕路，得了絕癥，或是死了親人一般。

結婚二十年，四十多歲的蘇小妹覺得老公從不心疼自己，更不屑于了解自己的心事。能說話的朋友也沒有一個。蘇小妹一直認為單位無摯友，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誰配知道自己的委屈呢？

最近，可真是諸事不順啊！剛剛調(diào)來的新同事，事事都搶自己的風頭，領導天天把表揚掛嘴邊，蘇小妹聽得心里一陣陣地疼。掐指一算，領導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表揚自己了。雖然自己在單位一直勤勤懇懇，對領導更是唯馬首是瞻。

就像前天，單位要迎接上級領導檢查。領導分組做迎檢前工作。蘇小妹的組就五個人，經(jīng)過兩天的加班加點，她們組是完成得又好又快的。領導很高興，在會上表揚了組里的成員，領導甚至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讀出來，把她們夸得像神仙一樣，但是蘇小妹屏住呼吸聽到最后，就是沒有自己的名字。蘇小妹那個尷尬呀，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她在腦子里想了很多可能：是因為自己不夠年輕漂亮嗎？可是組里的小荷跟她是一樣的年紀?。∵€是領導壓根兒都不記得自己就分在這個組呢？不然就是因為自己的公公（蘇小妹的公公原在重要部門工作）退休了嗎？這樣的想法簡直能把蘇小妹打擊得不省人事。蘇小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起眼的。有了這樣的忽略，蘇小妹覺得那些年輕的下屬也對自己不大尊重了。

然而在昨天，蘇小妹總算出了一口氣。下屬的一個年輕職員王小云調(diào)到單位兩年了，從來不主動跟蘇小妹搭話，有些同事偶爾對蘇小妹溜須拍馬，她更是不參與。蘇小妹以前通過關系也當了個組長之類的小領導，最近得不到上級的關注，蘇小妹更需要一些下屬的吹捧?。∵@個王小云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對蘇小妹的一種傷害，更是惹怒了她，她時時都等機會報復一番。昨天是個好機會，蘇小妹剛好被派到王小云的部門檢查工作。蘇小妹一大早就到了王小云的部門，想找王小云了解一下順便來個下馬威，誰知道又被擺了一道。王小云假裝忙忙碌碌，根本沒有理會蘇小妹，蘇小妹滿心的怒火燒了整個上午。下午的檢查總結會上，蘇小妹當著單位很多人的面狠狠批了王小云（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種）。王小云肯定丟臉丟慘了。蘇小妹批得很爽，她想：這回讓你還看不起我，知道我的厲害了嗎？再小也是個領導?。∫幌氲疆敃r憋紅著臉的王小云，蘇小妹的氣總算順多了。

按道理被批評后的王小云應該知錯了吧！蘇小妹這么想。有一天在街上碰到王小云，蘇小妹故意把頭昂得高高的，她用余光觀察王小云，發(fā)現(xiàn)王小云根本沒看她。蘇小妹的心啊，又碎了一地。

蘇小妹最近老是想很多事情。同事小張什么時候練得那么有文采了呢？文章還發(fā)表在市報刊上了，領導表揚得那個隆重??！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沒后臺還不是要窩在這小地方嗎？年輕人讓她們?nèi)ニ腊桑约和g的小荷怎么也活得那么滋潤??！老了還打扮得那么妖氣，房子倒沒買到半米，騷哪門子的勁??！

競聘來單位的新人越來越多，個個都朝氣蓬勃，領導也把表現(xiàn)的機會給了那些新人。蘇小妹在旁邊酸酸地說，年輕人能者多勞，但在心里暗暗詛咒這些新人最好把事情都搞砸。最終那些年輕的新人都會做得出奇地好，那是一種讓蘇小妹絕望的結果。蘇小妹越想心口就越堵，眼里的淚水如同壩上的洪水般被堵得難受。所以，今天她不得不請了病假。打電話叫老公陪去醫(yī)院看看，結果老公在電話那頭沒心沒肺地說:“你先去，嚴重再叫我。”扔下一句話便匆匆掛了電話。蘇小妹才又想到老公也是走后門拉關系得來的。當年看上了老公的爸爸在重要部門，又是同鄉(xiāng)，蘇小妹憑著自己的膽大上門拉關系套近乎。當時老公的爸爸正為兒子的婚事發(fā)愁，看見蘇小妹的“能干勁”所以就成就了這段婚姻。婚后兩人也是不冷不熱地過了那么多年，這婚姻的收獲是憑著公公的關系當上了單位的中層小領導。蘇小妹只能在心里暗罵：該死的。

蘇小妹恨恨地到了醫(yī)院，做了心電圖，抽了血，拍了片。醫(yī)生說，正常，但心房長小了一點，比兒童的心房還小。蘇小妹說：“那怎么治呢？”醫(yī)生很不耐煩地吼了她一嗓：“人到中年，心要放寬?！薄靶膶捠歉！边@個詞搞得蘇小妹心中的堡壘瞬間坍塌。

選票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評優(yōu)活動。一提到評優(yōu)，華校長就犯難。聽說今年的縣優(yōu)秀教師除了證書外，還有獎金呢。華校長所在學校是個村小學，全校有五名教職工，一到五年級，每個教師包一個班。他作為校長也不例外。華校長知道:選優(yōu)這事跟選美不一樣。美貌擺在那是人人都能目睹的。這評優(yōu)在學校里涉及的面太多了。尤其是他這樣的小學校，永遠都處在缺乏師資的狀況。每個老師每天每節(jié)課都在班上，誰又能說誰的工作少呢?而且上頭給的名額總是僧多粥少。全校就一個名額，還是他千求萬求得來的。

華校長自從接到通知就寢食不安,他甚至有些后悔求來這個名額了。中心校說他的學校人少，本來不打算給他們學校名額的。唉！今天從中心校開會回來，剛進校門口就見到小劉老師在迎接他。小劉老師滿臉堆笑，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這小劉老師還沒老婆，天天不住校，每天堅持騎車回三十公里以外的家，風吹日曬的，皮膚老得快，才三十出頭，就見到額頭上深刻的抬頭紋。小劉老師不停地說：“校長辛苦了?！比羰窃谄綍r，華校長一定會很受用。但今天他不能不多想：辛哪門子的苦啊，你站著上課，我坐著開會，誰辛苦?。∵@小子莫不是聞到什么味了，知道要評優(yōu)了，來這拍馬屁來了？華校長想到這便愛答不理，目光無神地徑直走了。華校長悶頭悶腦走進辦公室，一個趔趄撞上了老孫老師。定睛一看，老孫老師一手抓掃帚一手拿簸箕正打掃辦公室。撞了個頭昏眼花的華校長心想：這老孫頭今天怎么這么積極？

華校長自從開會回來一言不發(fā)。以他當校長多年的歷練，遇事不發(fā)是他的能力。他默默地觀察著每一個人。下課鈴聲響了。對于包班老師來說，這鈴聲可跟報喜的鐘聲差不多。下課了，可以喝口水，再歇個幾分鐘，再戰(zhàn)斗。剛下課，年輕的小王老師就埋頭批改作業(yè)。真賣力啊，包了半天課不累嗎？要說這小王老師，可真是勤快人。剛畢業(yè)出來沒得選，被分配到這鳥都不多一只的窮山溝教書，工作任勞任怨，從不多說一句話?？吹叫⊥趵蠋?，華校長真想直接把名額給她得了。

這一想，華校長又一眼掃視辦公室。發(fā)現(xiàn)黃老師不在，心里也猜出了幾分：這“鐵公雞”準又曠課了。鐵公雞是黃老師的別名，因為做人小氣，從不肯吃虧一分錢而得名。此人懶散，屬于破罐破摔型。因為在這窮山溝教書多年，眼看沒什么出路，成天混日子。上班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從不打聲招呼。這成績當然是一塌糊涂。一個班十二個學生，只有三個人及格，10分的倒有三四個。因為邊遠山區(qū)缺老師，中心校除了警告他之外，拿他一點辦法沒有，甚至還怕他哪天撂了挑子，找個頂上的都沒有。華校長更加叫苦，老黃教的三年級在華校長的二年級旁邊。老黃不來，都是他華校長兼顧著上的，不然出事找的也是他這小校長。

琢磨來琢磨去，華校長不禁想到自己。自己難道不優(yōu)秀嗎？在這窮山溝當了十年的校長。有幾次想辭職不干，但因為沒人頂上，只能接著扛。他是最苦的一個，小小學校，上級又要求五臟俱全，各種材料要齊，設備要齊，但上頭又沒辦法給他備齊了人。每次迎檢，都會擔驚受怕一整夜。被批是常事，但這委屈誰人知道啊！現(xiàn)在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他作為一校之長從不輕易請假。就怕他不在的那天學校會出事。誰能擔得起??！記得那天夜里肚子疼得直打滾，不得不上醫(yī)院去吊針。才半天時間，小劉老師就來電話說，有學生從樓梯上滾下來，摔破了腦袋。華校長拔了針就往學校趕，一路上腦袋直冒汗，兩腿發(fā)軟。幸虧是坐車，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爬到校門口。這安全問題在當今可是天大的事?。∠氲竭@里，華校長真想把名額黑下來，報上自己的名算了。

但是……最終華校長也下不了狠手。眼看交名單的時間將近，還是按規(guī)矩投票吧！他召集老師們下班后開會。大家的表情都很復雜，辦公室的氣氛凝重得連大聲喘氣都聽得清。

首先說這小劉，這兩年想上縣城競聘就缺這證書了，蹲在這窮山溝哪個女人能看得上他？老孫頭早過了爭名奪利的年紀，但這次還有獎金?。⌒⊥踹@個小女孩從沒表露過什么，但評高級說不定用到這份獎呢！老黃知道以自己的表現(xiàn)絕對評不上，但也不想讓別人得了便宜。不記名投票，每人寫一個名字，但對大家來說跟憋一篇演講稿一樣，久久下不了筆。華校長要收選票了大家才勉強交了上來。華校長為了顯示公平公正，就在大家面前統(tǒng)計票數(shù)，五張選票唱完，奇跡發(fā)生了：竟然五個人每人一票。華校長想哭又想笑，這可怎么辦啊！大家看到這結果都笑起來，笑得很尷尬。這時從不亂說話的小王老師羞澀地說：“給我們校長吧！”大家齊刷刷望向小王老師。平常忙都沒人注意，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小王老師緋紅的臉，扎著高高的馬尾，一身初中生的裝扮，T恤加牛仔褲，身上透露著一股春天般的朝氣，在這偏僻的鄉(xiāng)村確是一道風景。大家繼而都同意小王的提議。華校長當然不能接受這提議，事情又轉向了另一個方向，現(xiàn)在大家又互相推讓起來。

最后，華校長當機立斷，證書給最年輕的小王老師，獎金拿來全校聚餐。

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