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佳/著
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窗外罕見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點一滴地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澆滅了天空中僅存的一絲熱情。后院的玫瑰因為無人打理耷拉著,沉默地歪倒在地??驴颂m太太已經(jīng)鎖在房間里好幾天了,如果不是不時還能在門外聽見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大家都會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
柯克蘭先生本想掙扎著忘記一切,好好地去公司上班,回來像往常一樣吃飯、睡覺。然而他身體里的力量被記憶的碎片割裂,再重組,再割裂,再重組……最后流失得七零八碎。他的雙腿像腫脹的海綿,一步也邁不出去,卻站得很穩(wěn),可總有些發(fā)冷。地板被空氣傳染得凄冷,從柯克蘭先生的腳底一下躥上頭頂,他感覺自己仿佛被凍僵了,一動不動地、久久地站在那里。他的腦海里,滿是孩子那泛著藍色波光的眼睛,然而早在幾天前,他的孩子在病痛中痛不欲生地呻吟著死去了。
多么可憐的孩子!他曾經(jīng)是那樣的可愛,惹人歡喜,可如今他就這么毫無征兆地離開了自己的父母,如此深愛自己的父母。柯克蘭太太敏感細膩的心像雪崩一樣崩塌了,好在柯克蘭先生是一個穩(wěn)重的人,沒有女人那么容易破碎的心靈,但他的一舉一動中都透露出無盡的悲傷與苦痛。
柯克蘭先生想要用香煙緩解自己的心緒,因為他感到胸口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灼燒著,不停地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的手臂像在篩米一樣,顫顫抖抖,半天都不能從口袋里掏出煙盒來。當他掏出了煙盒,卻又掏不出打火機。掏出了打火機,卻又點不著火……好不容易點著了,柯克蘭先生終于吸到了那一口溫熱、熟悉的氣體??v使香煙再能使人心安,使人麻醉,但柯克蘭先生卻被嗆得用力咳嗽了好幾聲,心肝肺都要被咳出來一般。胸腔里一陣又一陣翻江倒海,心幾乎要被里面的重錘擊碎。
柯克蘭夫人的絲綢被子濕了一遍又一遍,房間里一片狼藉,地上撒滿了她哭泣時擦拭眼淚的紙巾,一朵一朵的白色小花叫人不禁想要為她的孩子哀悼。“噢……我的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小阿爾弗雷德……為什么呢?為什么就這樣離我而去了呢?不……不……”柯克蘭夫人顯得語無倫次,唯一能清楚地喃喃著的只有她的孩子的名字了。即使她一遍又一遍地哽咽著訴說那孩子的不幸,但她看起來比孩子糟糕多了。柯克蘭夫人微卷的深棕色長發(fā)有氣無力地被浸濕成一撮一撮的,眼皮跟灌注了一公斤痛苦的鹽水一樣發(fā)腫而且泛紅。她的嘴唇蒼白得比世界上最白的白色要白上一百倍,不停地和柯克蘭先生的雙手一樣顫顫抖抖,咽喉里發(fā)出支離破碎的嗚嗚聲——她的喉嚨已經(jīng)腫得說不出什么話來了。
多么可憐的孩子!同齡的孩子都與父母手牽著手,一起去廣場喂鴿子,去野外放風箏,他卻這么早的死去了。這對可憐的年輕夫婦,即使還能再生育一個孩子,可他們?nèi)绾文芡怂?!小阿爾弗雷德那乖巧的表情,可愛的面孔——甚至無法用其他詞語來形容他的可愛,尤其是他和天空一樣澄澈的湛藍色眼睛,連俊美的鄰居弗朗西斯先生見到了都贊賞有加??伤瓦@么死去了,在火焰里化作一堆可怖的骨灰了??驴颂m夫婦只要一想到這個事實,或者說他們無時不刻不在想著,他們的身體里就像地震一般,精神上的苦痛使他們的軀體也疼痛起來。
“我可憐的孩子!沒有了你我該如何再快樂呢!”
“噢……我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小阿爾弗雷德……”
柯克蘭夫婦不約而同地、聲嘶力竭地向對方傾倒著苦水。他們沖向對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大聲地、毫無顧忌地哭著,仿佛要把一生的悲傷在這里全部用光。他們是多么思念孩子,多么深愛孩子,多么希望孩子回到他們身邊。可命運最喜歡和這樣的可憐人開玩笑,開過了頭也不負責任,轉身又去捉弄下一個人了。如今他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之一,雖然他們還擁有愛情,但將永遠是破損、缺失的了。
可難過又有什么用呢?難過對于柯克蘭夫婦來說一文不值,甚至像骯臟的垃圾一般,使他們盡全力去拒絕它。現(xiàn)在沉浸在難過之中的他們覺得自己像在垃圾堆中泡了幾天幾夜的澡一樣,渾身不自在,想要快點從里面掙脫——人們就應該用自己最大限度的活力擺脫一切困苦折磨。他們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與這腐蝕他們的蛀蟲作斗爭。他們不顧一切地想從這個可怕的漩渦中逃離,于是奮力地將雙手當作槳,在這段時間中無止息地大幅度劃著。雖然他們一想到小阿爾弗雷德,心臟還會像破碎的瓷器。
柯克蘭夫婦在兩年之后又生育了一個孩子,她同樣閃爍發(fā)光的祖母綠的眼睛如同價值連城的翡翠。多虧了她的這雙綠色眼睛,讓柯克蘭夫婦不再過分思念小阿爾弗雷德那一片澄澈的湛藍色和他們之間的快樂時光了。小羅莎——也就是他們的女兒,她就是天上飛下來的天使,她比任何女孩都要楚楚動人、令人陶醉,柯克蘭夫婦是這樣想的。
之后的時間過得很快,說不清具體是過了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這一年柯克蘭家的小女兒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但不知道為什么,羅莎對老柯克蘭夫婦完全封鎖著未婚夫的消息,只告訴他們不必擔心,那位男士是一位英俊的、事業(yè)有成的好先生。于是老柯克蘭夫婦由衷地高興著,翹首以盼婚禮的日子,他們甚至迫不及待到要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了。
婚禮的那一個深秋的早晨,窗外罕見地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一點一滴地打在玻璃窗戶上,噼里啪啦的,澆滅了天空中僅存的一絲熱情。老柯克蘭夫婦端端正正、紋絲不動地坐在前排的椅子上,看得出來,他們?yōu)榱俗屇俏弧昂孟壬睂λ麄冇袀€好印象,把自己收拾得可謂一絲不茍。他們的心情夾雜著激動、喜悅、自豪,或許還有些微妙的傷感。
但當新郎走出帷幕時,一切都變樣了。
他有著一頭金色的柔軟頭發(fā),五官和羅莎形容的一樣英俊,臉上的表情讓人很輕松就能看出他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他的眼里有一片無盡的湛藍色……噢!不!這不是老柯克蘭夫婦想看到的!眼前的這位先生,跟小阿爾弗雷德長得一模一樣!老柯克蘭夫婦的內(nèi)心幾乎像在嘶吼一樣,他們的眼前一片昏黑,讓人們感覺他們即將昏死過去。他們看著這個可怕的魔鬼,站在女兒身邊,越看越不般配,越看越覺得他長得青面獠牙,可他一直朝這邊走來。大步流星,走得飛快!
“您好,我是羅莎的丈夫,阿爾弗雷德·F.瓊斯?!?/p>
“啊?!不!不!你不是!你是阿爾弗雷德·柯克蘭!”老柯克蘭夫婦異口同聲地尖叫起來,一股熱流涌上他們的大腦,整個神經(jīng)系統(tǒng)都在抽搐著,他們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了,當場就暈厥過去,只留下新娘和新郎,伴著身后一群驚訝的賓客呆呆地佇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