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晴
摘要:魏晉時期,社會對男色的關注大盛,而《世說新語》的出現(xiàn)極大地推動了這一現(xiàn)象,在顛覆了男女兩性審美的基礎上打造了一批流傳后世的美男。而當時戰(zhàn)伐不斷政治昏暗的社會背景也使士子們紛紛慨嘆人生之無常短促,從而開始正視生命的意義,在次基礎上,重新對美有了更高層次的寄托。此外,魏晉時期,女性地位的變化也促進了男色審美局面的出現(xiàn),當男色成功在社會上輸出并大多數(shù)女性欣然消費的時候,不僅象征著女性意識的覺醒,更反映了女性地位的提高。此之種種,均成為推動魏晉男色盛況的歷史之手,它們相互聯(lián)系,缺一不可。并最終在中國審美史上留下恰好又唯一的一筆濃墨重彩。
關鍵詞:魏晉;男色審美;成因
縱觀中國歷史,像魏晉這樣極力推崇“輕車隨風,顧盼便妍“男色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魏晉男色審美大盛的狀況在中國古代史上可謂空前絕后,而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不僅來源于社會外界因素,更來自于魏晉人自身個體意識的覺醒,無論男女。此外,社會思潮也對時代審美觀有極大的影響。值得說明的是,社會思想內容和器物內容永遠是不能分開而論的,男色之所以成為魏晉的標簽,是社會與個體之間的互動,是個體在時代洪流中做出的反映,是個體在對生命的思考中重鑄人格美的準則,也是一次關于思考美與人生價值的屬于魏晉人的集體自覺。
一、魏晉人強烈的生命意識驅使著他們對美的追求
提起魏晉,一股帶著強烈生命意識卻浸透了生死糾葛的氣息迎面撲來,魏晉士人是歷代最先對生死矛盾表現(xiàn)出強烈反應的一代人。他們放任自然,摒棄儒家群體規(guī)范的束縛,揮灑出獨特的“魏晉風骨”。所謂的風骨,是人生命意識的折射,是對死亡和生活,人生價值與實現(xiàn)方式的思考。
魏晉時社會的黑暗,政治的動亂,戰(zhàn)亂的頻仍,在中國歷史上也算是少有,遑論正處身于亂世的士人們。這樣的現(xiàn)實奠定了魏晉哀嘆人生無常的情感基調?!叭松皇篱g,忽若暮春草?!鄙檀偈顾麄冎匦滤妓魅寮覀鹘y(tǒng)道德價值觀,也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意識到個人的脆弱和個體對生命世界的無力,從而開始了魏晉時代的集體自覺,掙扎于生死之間對生命意義的高度關切覺醒于生之熱烈和死之酷烈之間。人作為生命的尺度,既然必須要承受這種倉促的有限,不若在這種有限中孕育出可以超越生命的存在,如何在朝露般的有限人生中實現(xiàn)生命價值,讓瞬間來凝結永恒成為了魏晉時代的主題之一,由于這種生命意識的作祟,他們選擇了種種行為來淡化內心對死亡的憂慮和哀傷。
譬如及時行樂。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p>
這樣的思想其實是魏晉行為主義群嗨的肇端之一,所以魏晉行為藝術手冊《世說新語》有記載云: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因為他們更失去了對長壽的希冀,所以對此刻的生命就更覺得熱戀和寶貴。放棄了祈求生命的長度,便不能不要求增加生命的密度”。[1]
再譬如追求個體的容止美。
獨抒性靈的“朗朗日月入懷,皎皎如玉樹臨風,肅肅如松間徐濤,灼灼如巖下燦電;(《容止》)”自由而澄凈的,“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太傅因戲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言語》)”;放任張揚的,“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簡傲》)”這種種他們所追求的獨領高標率性而為的美其實象征著人的覺醒,對自身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體悟。
以往個體淹沒在群體的等級重壓之下,而現(xiàn)在他們將它從繁復坍塌的儒家禮法中拉扯出來,敷粉重建。反過來論之,對美的追求其實顯示 著魏晉士人對生命的眷戀,是人性自覺的表現(xiàn)。而身體作為審美關照的對象,被賦予了更多的精神內涵。
二、身體與政治的互動以及品評尺度的變化再次強調了男色審美
在魏晉時代,政治生活中有一個規(guī)定——通過對人身體的審美性審視,從而確定某個人是否具備成為一名官僚的基本條件。九品中正制的確立和門閥制度的形成,人物品評的政治作用開始消減,品評不再局限于品德才能上,而更多偏心于風姿儀容、氣韻神度。
石頭事故,朝廷傾覆。溫忠武與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肅祖顧命不見及。且蘇峻作亂,釁由諸庾,誅其兄弟,不足以謝天下。”于時庾在溫船后,聞之,憂怖無計。別日,溫勸庾見陶,庾猶豫未能往。溫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庾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容止第十四》)
陶侃因蘇峻作亂事欲殺庾亮,可是見到庾亮后就不一樣了,“庾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從此足見注重容止是當時的風尚。這種互動使得男色審美有了名正言順的旗幟,不再僅僅存現(xiàn)于人們的談資中。而士人們對儀表的重視反過來更促進了男色審美在當時的大盛景象。這種雙性互動在魏晉顯得著為突出。
三、媒體的導向——《世說新語》橫空出世及玄學風潮
魏晉尚男色的風潮,從《世說新語》可見一斑,貌若潘安、看殺衛(wèi)玠、珠玉連璧……《世說新語》專辟《容止篇》來嘆賞男子之美。也算是中國歷史首創(chuàng)。容止三十九篇極盡其能地展現(xiàn)魏晉男色審美。男色美好的身體,甚至享有極好的待遇:衛(wèi)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墻。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wèi)玠”。(《世說新語·容止十九》)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世說新語·容止七》)但男色審美觀其實不僅存在于魏晉,在以后宋清時代,不僅男色盛,男風更盛。而魏晉之男色之所以如此享譽古今,則在于《世說新語》的功勞。民風所向加上奇書之炒作,便給世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這樣尚美的風氣,獨領高標的男色審美以及狂熱追星的民眾成就了這個善于發(fā)掘男色推崇秀麗的時代。
此外,受功利性人物品鑒的影響。劉劭《人物志》這樣一部系統(tǒng)的品鑒人物才性的玄學著作主張從人的外在形象逐步探求人的內在本質,所謂“物生有形,形有精神,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北硎疽⒅刈陨砣蓊亙x態(tài),再者,玄學也不遺余力地推波助瀾了一把,“綽約若處子,肌膚若冰雪,”(《莊子》)老莊玄學所宣揚的“神人”都縹緲出塵,士人們以此為標準,修飾容顏的舉動也是玄學興盛的表現(xiàn)。
四、魏晉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中國古代很多藝術都是到了魏晉才進入自覺時代,例如書法,例如繪畫,物既如此,人亦不例外。禮法束縛的松弛,民族間的融合,這時候的思想領域不再是儒家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社會價值也從重禮節(jié)轉向重自然“越名教而任自然”,并且,此時的士林風氣也滲透進女性的生活中去,使之形成了一種迥然不同于以往時代的精神風貌,同時,女性生活的變革也反過來作用于魏晉士風,使美男風尚大盛。
《世說新語》專辟《賢媛》來記錄當時女性,然,《賢媛》所描寫的二十三位女性中,并沒有多少傳統(tǒng)婦德唯唯諾諾的影子。魏晉女性在很多方面都展現(xiàn)出與以往不同的形象?!跋葧r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逸之過,不拘妒忌之惡。“她們不僅率性到可以潘岳行于洛陽道時”莫不連手并縈之“,更可以看殺衛(wèi)玠?!倍袼讒D女,休其蠶織之業(yè),廢其玄紞之務,不績其麻,市也婆娑。舍中饋之事,修周旋之好,更相從詣,之適親戚,承星舉火,不已于行。多將侍從,曄盈路。婢使吏卒,錯雜如市。尋道褻謔,可憎可惡?;蛩抻谒T,或冒夜而返。游戲佛寺,觀視畋漁。登高臨水,去境慶吊。開車褰幃,周章城邑。懷觴路酌,鉉歌行奏?!迸陨缃恢钴S,可見一斑。
適情任性,不事女工。值得一提的是,士族女性經常參加家族內部有關文學藝術的討論,比如有林下之氣的詠絮才女謝道韞。她們不僅參與文學討論,并且更熱衷于參與人物品評。因此有這樣的女性存在也就注定了魏晉美男們的相繼誕生。
雖然,在《世說新語》里,女性也并未完全脫離中國固有傳統(tǒng),然而,其才女之放達,賢女之聰穎,無一不渲染著魏晉女性對獨立開放的追求,對自我定位的探索,蘊含著鮮明的女性意識。
審美是女性意識的重要表現(xiàn),魏晉女性的唯美人格直接收到士林風氣的影響。但她們對美的狂熱和細膩又到了極致?!霸烂雷藘x,辭藻絕麗,尤善為哀誄之文。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車而歸”古人好以投擲水果來求配,潘安出趟門,車上的水果能開水果店了。由此可見魏晉女子們這種敢于表露自我,放任自然的人女性意識之濃烈實在是促使魏晉男色審美一大助力。
五、結語
“中國傳統(tǒng)思想儒家往往把個人的具體存在歸屬于倫理道德的關系中,是自我價值從屬于社會價值,強化社會群體統(tǒng)一性,并法定了人們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生命范式,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然而東漢末年以降社會的動亂和黑暗,使人們陷入了失落與迷惘,在痛苦中于焦慮中進而沉思人生的真正價值,力圖重建精神家園重鑄個體生命的本真世界,所以魏晉人對生命的態(tài)度傳達出的是對傳統(tǒng)的叛逆和反思?!盵2]正是由于這種反叛,他們才不屑于以現(xiàn)實傳統(tǒng)流行的價值評判標準來評定是非或自身,卻更注重個人感受,主體的舒適,人性之真率自然,這樣一種帶著理想主義色彩的審美卻恰恰更能體現(xiàn)人生意義。用這樣自然的態(tài)度來審視人生,才是他們眼中對生命和人格的執(zhí)著。
而就是因為這種“把自我的發(fā)現(xiàn)、追求和實現(xiàn)看成是人生最大的價值”[3]他們更在意的是生命的剎那芳華,對生命總所呈現(xiàn)的美更為執(zhí)著“在剎那的現(xiàn)量的生活里求極量的豐富和充實”[4]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對美的執(zhí)著追求,才會誕生這個峨冠博帶,長衫廣袖,美男遍地,縱情高歌的年代。而他們所追求的放任自然,順應本性的美,其實是對以往禮教束縛的倫理儒法的一種超越,在黑暗社會和平庸生活對身心的磋磨中發(fā)現(xiàn)了隱藏的自我,對生命的價值有了重新的認識,從而激發(fā)出強烈的生命意識,在局促的現(xiàn)實中開拓出屬于他們的蒼茫的心靈世界。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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