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公平是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和改革的最重要目標之一，是保障公民權益、促進社會平等、防范階層固化、改善人民生活質量的重要基礎。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在推進教育公平方面取得了很大的進展，但由于長期以來對教育公平內涵認識不清，教育發(fā)展缺乏完善的社會政策體系支撐，教育資源配置不合理，東西部地區(qū)、城鄉(xiāng)之間發(fā)展不平衡等諸多因素，阻礙了我國教育公平的發(fā)展進程。上學貴、擇校難、流動人口子女上學難、農村教育基礎薄弱、城鄉(xiāng)教育差距大、東西部教育發(fā)展不平衡等問題依然嚴峻。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公平，怎樣平衡公平與效率，如何更合理地分配教育資源，這些都是推進教育公平時所不能回避的問題。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將“進一步擴大教育公平”作為當前和今后我國教育改革的重要方針加以提出，對促進教育公平作了重要戰(zhàn)略部署。“十三五”期間，教育公平將依然是我國社會生活和教育領域備受關注的熱點問題之一。為了深入探索如何促進中國的教育公平，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與教育公平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國家教育宏觀政策研究院于日前召開了“‘十三五期間大力促進教育公平高峰論壇”?！短剿髋c爭鳴》編輯部借此契機約請其中部分專家撰文，此外我們還約請了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就大學問題撰文，以期呼喚更多的同仁關注教育公平與中國教育未來的發(fā)展，期盼學界就中國的教育公平問題作更深入的討論。

——主持人 杜運泉 阮 凱

教育公平政策終極價值指向反思

□ 石中英，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部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的教育公平邁開了堅實的步伐，已經取得了歷史性的成就。這讓我們每個公民尤其是廣大教育工作者都頗感欣慰。但是，促進教育公平的歷史任務并沒有終結，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將“進一步擴大教育公平”作為當前和今后我國教育改革的重要方針加以提出?？梢灶A期，今后中國政府包括地方政府在推進教育公平上也將進一步加大力度，一系列旨在大力促進教育公平的政策將陸續(xù)出臺。面對這樣的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形勢，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在已經出臺的和即將出臺的一些教育政策安排的背后，決策者們到底是怎么理解“教育公平”的？或者說，這些政策在價值取向上，追求一種什么意義上的教育公平？要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決策者們在政策文本中作概念解釋，說明政策文本中的“教育公平”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比較遺憾的是，我國各種重大的教育政策文件對于一些核心概念很少作出解釋，在教育公平的政策文本中也是如此。既然政策文本當中沒有對教育公平的官方解釋，我們只能通過有關的教育政策安排反觀教育公平的內涵和外延。因為，決策者們如何安排教育公平的政策，也就反映了他們如何理解教育公平這個概念。

一

教育公平是社會主義教育的核心價值追求之一。1949年以后，國家在改造舊教育、發(fā)展新教育的過程中，就提出教育“要向工農開門”，把保障和落實工人階級、農民階級的受教育權放在一個優(yōu)先考慮的位置，彰顯了教育公平的理念。1950年代末，中央政府取消各種干部子弟學校，將其向當?shù)氐钠胀ň用褡拥荛_放，也是反對教育特權工作的一部分。1977年恢復高考，政治審查條件從注重階級出身到注重個人表現(xiàn)，也給予了許多出身不好的青年以公平的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1986年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法的頒布和實施，究其根本也是要提高廣大人民的文化教育水平。這些重大教育政策的制定和實施，無不反映了社會主義教育的公平性質以及對于教育公平的歷史追求，為中國教育公平的充分實現(xiàn)提供了強有力的政治保障。

盡管如此，由于中國教育人口規(guī)模的龐大、教育資源總量的不足、各地經濟社會發(fā)展水平和教育投入的差距，以及一些特殊時期教育政策上的偏頗，區(qū)域之間、城鄉(xiāng)之間、學校之間的教育差距是客觀存在的，少量優(yōu)質教育資源分配過程中的不公平也引發(fā)社會廣泛的不滿。在此客觀情形下，縮小教育差距、促進教育均衡發(fā)展、消除教育不公平，就逐漸上升為國家教育政策。從時間來看，“教育公平”作為政策術語的出現(xiàn)是新世紀以后的事情。2002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十五規(guī)劃”中，首次提出教育發(fā)展要“堅持社會主義教育公平與公正性原則”，這可能是政府文件中明確出現(xiàn)“教育公平”概念的開始。但實話說，從學術研究文獻的統(tǒng)計分析來看，“十五”期間，有關教育公平的研究還是非常少的，沒有成為一個學術和社會熱點。這種情況到了中共十七大時得到明顯改變。中共十七大報告指出，“教育是民族振興的基石，教育公平是社會公平的重要基礎……堅持教育公益性質，加大財政對教育投入，規(guī)范教育收費，扶持貧困地區(qū)、民族地區(qū)教育，健全學生資助制度，保障經濟困難家庭、進城務工人員子女平等接受義務教育”。從這一年起，推進教育公平就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2010年《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與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明確把“促進教育公平”作為指導2010年以后十年教育改革的二十五字方針之一，并陸續(xù)出臺了許多具體的旨在促進教育公平的政策措施。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再次強調，“大力促進教育公平、健全家庭經濟困難學生資助體系，構建利用信息化擴大優(yōu)質教育資源覆蓋面的有效機制，逐步縮小城鄉(xiāng)區(qū)域校際差距，統(tǒng)籌城鄉(xiāng)義務教育資源均衡配置，實現(xiàn)公辦學校標準化建設和校長教師輪崗制度，不設重點校重點班，破解擇校難題”等。

從最近十多年國家政策文本中有關教育公平的政策安排來看，國家教育政策中“教育公平”主要指三個方面：（1）從內涵上說，教育公平主要被理解為“教育平等”，或“縮小教育差距”、“促進教育均衡”;（2）從教育公平理念指導下的政策安排來說，主要涉及到公共教育資源的配置，包括機會、財力、師資、信息化等，關注各種教育資源配置的公平、平等或均衡;（3）從促進教育公平的主體來說，政府被認為要負主要責任，“要公平，找政府”。整個社會期望政府積極作為，加大投入，努力解決資源配置方面的公平問題，以及由此帶來的其他教育問題。

二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有一個判斷，即到目前為止，政府教育政策文本當中對“教育公平”的理解主要是將其作為一種“社會公平”來對待，要調節(jié)的是作為社會公共資源的教育資源配置。實話說，由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原因，我國不同區(qū)域之間、城鄉(xiāng)之間、校際之間在教育資源配置方面確實有比較大的差距，對整個教育事業(yè)的科學發(fā)展、健康發(fā)展產生巨大影響。因此，解決這種公共教育資源配置方面的差距、不均衡或不公平問題，確實在整個國家的教育公平體系中具有優(yōu)先的意義，有助于保障人民群眾的教育權利，有利于解決教育領域的公平性抱怨，有助于增強政府的公信力和合法性。伴隨著政府教育財政投入在2012年達到國民生產總值的4%，政府在解決各種教育資源配置不公方面的意愿和能力也越來越強。從目前教育行政部門頒布的旨在促進教育公平的各項政策舉措來看，未來一段時間，推進教育公平的路徑依賴非常明顯，依然在公共教育資源配置上下功夫，希望通過公共教育資源配置的公平來推動整個國家教育系統(tǒng)的公平。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作為“社會公平”的教育公平還不是真正或充分意義上的教育公平，還只是實現(xiàn)真正或充分意義上的教育公平的一個前提條件。為什么？因為作為社會公平的教育公平，關注的主要是公共教育資源的均衡配置，強調公共教育資源均衡配置對于教育公平的優(yōu)先地位。這樣來理解教育公平本來無可厚非，也切中時弊，但也有失之簡單的問題。這種理解甚至會誤導公眾，將教育公平狹隘地理解為教育資源的均衡配置。公共教育資源的均衡配置無論如何重要，都還是作為辦好教育事業(yè)的外部條件存在的，而不是教育事業(yè)本身。真正的教育指向學生獨特的、可持續(xù)的和有價值的成長，這樣的教育當然需要充裕的資源保障，但是資源保障是必要的，卻不是充分的。而且歷史和現(xiàn)實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經驗也表明，在資源配置和真正的或好的教育之間也很難找到一種明顯的正相關：資源投入越多，教育質量越高。

關鍵的問題是：目前各種教育公平政策的終極價值指向是什么？是為了回應公眾的公平性抱怨，還是為了創(chuàng)辦更好的教育？在一般的社會生活領域中，公平（不管是司法領域的公正司法，還是經濟領域的公平競爭）的價值指向是更美好的生活;在教育領域當中，教育公平作為一種政策理念以及有關政策安排和政策工具，應該指向“好的教育”或“真正的教育”，并由此而指向每個人美好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教育公平本身盡管對于教育事業(yè)很重要，但卻不是教育事業(yè)發(fā)展追求的根本目的。再回到前面提出的問題。究竟什么是“好的教育”或“真正的教育”？有豐富的教育資源是否能夠保障有足夠好的教育？教育資源匱乏是否一定沒有好的教育？這樣的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大家經常談到的就是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教育。那個時候西南聯(lián)大的辦學條件可謂艱苦，但西南聯(lián)大的教育質量還是得到歷史的公認。今天各種教育政策文本中基于分配正義的教育公平觀念，在重視公共教育資源配置公平的同時，忽視了教育系統(tǒng)內部來自學生、老師和校長們的公正性抱怨。他們的公正性抱怨雖然有一部分指向資源配置問題，但更多的是指向教育過程或者教育內部的不平等、不民主，以及各種等級、排斥、邊緣等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的普遍存在，長期威脅到教育系統(tǒng)內部師生的安全、尊嚴和自我認同，降低了教育系統(tǒng)內部的活力。這就是說，完全意義上的教育公平或公平的教育，不單單是指教育公共資源配置方面的平等、均衡或差距縮小，更應該旨在解決上述教育系統(tǒng)內部普遍存在的不平等、不民主，以及等級化、邊緣化、排斥、欺侮等現(xiàn)象。

三

事實上，在政治哲學領域，針對羅爾斯分配正義理論的局限性，一些政治哲學家們也先后提出了新的理論，如霍耐特的承認正義理論、揚的關系正義理論以及沃爾澤的復合正義理論等?；裟吞卣J為，正義不僅僅是分配正義，正義要保障每個社會成員充分享有獨立、自由、平等的權利，并在相互承認的交往關系中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關系正義論的學者如揚認為，正義不但是有關程序和有關分配領域的問題，而且還是有關宏觀和微觀上的主導社會成員互相對待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規(guī)則。關系正義論更關注的是一種人際互動層面的社會關系正義。從關系的角度去看待正義，能夠看到一些在分配的視野中沒有考慮到或者忽視了的問題。這些正義理論也警示人們除了關注分配正義外，還需要關注有關權利、尊重、愛和多樣性的正義，并將后者作為構造更加正義社會的基石加以看待。這些理論也給予大力推進教育公平政策以新的啟示，與我們上述有關基于分配正義的教育公平政策局限性的分析相一致。

未來“十三五”期間擴大教育公平，毫無疑問依然是我國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重中之重。但同時，政府在推進教育公平的過程中，也有必要檢討以往對教育公平的理解，防止路徑依賴帶來的保守性和約束性，應將教育公平政策關注的重點從單純關注資源分配問題，擴展到同時關注教育系統(tǒng)內部更加隱蔽的正義問題的解決上來。解決公共教育資源配置問題，政府當然是主角。若促進教育公平的內涵與外延做出上述擴展的話，政府的作用就下降了。因為解決教育系統(tǒng)內部的種種不公平問題，政府是無能為力的，真正的教育所需要的愛、尊重、承認、陪伴、寬容等，是不可能作為公共資源由政府隨意配置的，只有通過教育系統(tǒng)內部持續(xù)性的變革并從而擴大校長的自主權、教師的自主權和學生的自由精神來實現(xiàn)。即便是公共教育資源的配置也應該更多地支持教育系統(tǒng)本身恢復活力，給予學生更多的愛、更多的關懷、更多的包容、更多的支持。沒有這樣的教育公平理念的提出和實現(xiàn)，沒有更大范圍內的教育系統(tǒng)內部的變革，也就沒有好的或真正的教育?！笆濉逼陂g我國的教育公平理念和政策都應該有新的認識和規(guī)劃。

教育是在縮小還是擴大社會不公

□ 程介明，香港大學教育學院首席教授、香港大學原副校長

2000年的時候，全世界制定了一個《千禧年發(fā)展目標》（Millennium Development Goal，簡稱MDG），為期15年。當時有八個領域，教育是其中之一。關鍵是重新提出“全民教育”這個話題，因為雖有1960年代、1990年代幾次全球動員，很多發(fā)展中國家的兒童還是沒辦法全部入學。《千禧年發(fā)展目標》在2015年就到期了，全世界都在討論2015年以后怎么辦。教育越來越復雜了，但是主題有顯著的變化。第一，把“全民教育”改成“全民學習”;第二，“教育公平”代替了“教育入學”這個大主題。因此，教育公平是全球性的問題，不是中國才有的。

我現(xiàn)在逐漸覺得，一個國家怎么才算發(fā)展得好，起碼有兩個可以看得到的維度：一個是富強，一個是公平，二者缺一不可。

在國際上，有關公平的討論有三個概念，也許有人認為可以互通，其實是指涉三個不同的概念：Disparity，不勻;Inequality，不均;Inequity，不公平。不勻，是指有差距;不均，是指不劃一;不公平，是指機會不均等。

今天，全球在討論“后2015”的全球發(fā)展規(guī)劃。在教育領域，“公平”更是上升為大家關注的頭號主題。然而，喊教育公平的人很多，認真分析的卻不多，于是大家泛泛而談。最近在內地參加的一些會議，從方方面面討論教育公平，相信中國很快就會對這個問題有領先的認識。

這里面有一連串的問題：社會能夠公平嗎？如能夠公平的話，教育在公平中會起什么作用？不能公平的話，最大的公平是什么？教育又起什么作用？教育作為一個體系、一個制度可以公平嗎？公平是什么意思？在學校教師這個層面，什么才叫公平？怎樣才算對社會公平作出貢獻？教育可以促進社會公平嗎？最關鍵的是教育是在縮小還是擴大社會不公？

這里先說說我對現(xiàn)代學校制度的看法?，F(xiàn)代學校教育的模式，其來源基本上是西方的。雖然經過了這么多年的演化，本質并沒有變，依然是工業(yè)社會的產物。西方的所謂學校制度或者全民的教育制度一般追溯到19世紀中期，有些人認為是1870年英國首先有了《教育法》才開始的。

工業(yè)社會基本的結構就是像工廠一樣，前線是一大群勞動人員，接著是工頭監(jiān)工，然后是層層管理一直上去，到總工程師。這是機構的結構，也是整個社會的結構。后來服務業(yè)出現(xiàn)了，所有的公司也是這個結構。這個結構，也變成了收入的結構、地位的結構，全社會就是這樣一個金字塔。在這種情況下，工業(yè)社會明細分工是最基本的，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就是這樣開始的，明細分工、等級森嚴、上下分明、規(guī)章制度，等等。金字塔是結構性的不均。在工業(yè)社會里面，人類被看成是分類的，也是分等級的。假如這種社會結構不變，社會最可能達到的公平是什么呢？

回頭再來看教育，教育對于社會公平有什么功能？人力資源需要嚴格的分工、嚴格的分等，但是人出生的時候是混沌一片的，怎么把人類切塊分類分等呢？就要靠教育。于是教育就需要有考試、大綱、課本、學校、時間表等。工業(yè)社會的教育基本上是要產生勞動力，勞動力的產生是要把人分層分等，分層分等需要信號，就是學歷，學歷是由學校產生的。這是全世界所有政府愿意投資到教育的基本原因，教育投資屬于一種經濟話語，講究經濟回報。因此教育基本上是把人類變成人力資源的過程，目前，這種狀況還沒有很大的改變。

因此教育本身也是分類分等?，F(xiàn)在我們的教育制度跟勞動力的金字塔是很吻合的，大多數(shù)社會都是這樣：不念什么書或者剛好完成義務教育的是體力勞動者，高一點的是技工，然后是技術員和工程師。剛才提到的金字塔，是知識的結構，也是學歷的結構。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問：教育是治愈社會不均的良藥，還是社會不均的催化劑？于是引出教育公平的幾個基本議題。

第一個議題：教育可以導致社會公平嗎？看來答案是否定的。1960年代，人力資本學說流行，把learning（學習）與earning（收入）聯(lián)系起來。照道理，學得多、賺得多;人人都學得多，豈非人人都賺得多？于是社會就會均等？其實不可能，因為社會的不均，并不是因為教育的因素造成的，也不可能單靠教育來達致社會公平。

第二個議題：教育的公平有意義嗎？雖然社會不均，但是人們相信，教育的公平，可以減少社會不均。這是歷年來討論教育公平的核心。這里衍生出幾個子議題。

子議題之一：教育的投入可以均等嗎？答案是肯定的。也就是每個學生得到同樣的資源。中國自2006年修改義務教育法，就做出許多努力，計算基礎教育每個學生的“生均成本”，以便保障學生的應得。不過，許多國家的基礎教育，都由地方財政支撐，于是教育投入就會有地區(qū)差異。

投入并不限于金錢的資源。上海的小學實行就近入學，也是均化資源的一種措施。上海和新加坡作出的扭轉“差?！钡拇胧?，也是為了保障學生有均等的教育投入，經受同等的教育過程。

子議題之二：教育的起點可以均等嗎？答案應該也是肯定的，但卻不容易做。最明顯的是特殊教育，讓有特殊需要的學生獲得高于平均的資源（例如失明的學生需要盲文翻譯、失聰?shù)膶W生需要手語翻譯），他們才能受到與其他學生同等的教育。這額外的資源，就是盡量讓他們可以與其他學生站在同一起點。讓貧困家庭的子女受到額外的補助（如農村的“兩免一補”），都是屬于起點均等。

但是，投入均等與起點均等，都不會自動帶來結果的公平。于是有機會均等的公平維度。機會均等，也許是在社會不均的前提下，最大程度的社會公平。這也許是目前為止，西方市場經濟里面，最大限度的社會公平。這也是“均等”與“公平”的差別。

第三個議題：教育可以促進機會均等嗎？教育，恰恰是促進機會均等的重要機制，這也許是教育對于社會公平最顯著的功能。也就是說，社會的不均結構也許不會有突變，但是結構里面的個人卻可以有充分的流動機會。教育雖然不會令社會變得平等，但是卻可以讓人人有機會參與競爭，人人有機會進入社會流動。

中國古代的科舉，是教育機會均等的典型。“十年寒窗，一朝成名”，這個不是機會均等嗎？起碼給人的印象就是不管你多么窮困，只要勤奮，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當狀元。但這不是社會公平，因為門生腦子里想的，是“出人頭地”，做“人上人”。現(xiàn)代呢？前不久我在上海參加“成功教育”的一個慶祝會，我覺得“成功教育”是現(xiàn)代社會的機會均等的典范。因為它讓每一位學生（即使是被認為是蠢的學生）都覺得自己能夠成功，而且真的成功。但是，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例如學生考試分配）、學校生活（例如只著重某類能力）、教師觀念（例如認為有些學生是蠢的），大致上都沒有教育公平的概念?！俺晒逃钡钠瘘c，認為學生失敗是因為他們感到我們認定他們失敗，是我們教育工作者，在散播“不公平”的觀念。

機會均等的議題，還有一個時間的因素，一般很少考慮。也就是說，不能因為眼前大家都有工作了，收入也不錯了，就算是機會均等了。還要看15年、20年以后，當社會又變了，是否大家都有往前走的機會。

很多國家都在努力發(fā)展高等教育，過去一些國際機構（例如世界銀行），反對發(fā)展中國家超越基礎教育去發(fā)展高等教育，現(xiàn)在看來是堵塞了這些國家的發(fā)展前途。發(fā)展高等教育，是為未來做打算。國家如是，個人如是。國家不發(fā)展高等教育，不出許多年，很多人就會永遠被壓在社會的底層，成為社會的包袱。

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在流行的“不要輸在起跑線上”這種說法，就是和起點公平唱反調。去年8月份在深圳的一個大講堂，我就講“不要輸在起跑線上”這個話本身是錯的，應該是“不要錯在起跑線上”，而不是“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一開始就把孩子放在“輸贏”的格局里面，其實是在嚴重地灌輸不公平的概念：我贏就表示你輸！

以往進入評價指標制定者視野的，一般是學業(yè)成績、身體和思想品德，或者籠統(tǒng)地稱“綜合素養(yǎng)”，這些指標事實上難以測出個體發(fā)展的時代性，更難看出教育結果的公平性。歐盟提出的“關鍵能力”、美國提出的“21世紀技能”，相形之下更具時代感和區(qū)分度。以美國的21世紀技能為例，突出強調了學生三個方面的素養(yǎng)：（1）生活與職業(yè)技能;（2）學習與創(chuàng)新技能;（3）信息、媒體和技術技能，這些正是當代社會每一個體走向未來所必須具備的素質。當然，要測出作為個體的學生是否在原有基礎上得到充分自由發(fā)展，這在技術上需要更多有效的解決辦法。

事實上，教育公平的理想，一直存于教育研究者心中。美國學者布魯姆不贊成學界之前提出的種種關于學生學習的假設，即每個人的學習有好差之分或快慢之分，而是認為，只要提供了足夠的時間和幫助，每一個學生都能學得很好！基于這一新的假設并受承認正義理論的啟示，我們可以這樣來描述我們的教育公平理想：讓每一個孩子在教育中都能得到足夠的愛與尊重！

參考文獻：

[ 1 ]劉福垣. 破除指標體系的迷霧.趙汀陽.年度學術2003.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71.

[ 2 ]孫陽、楊小微、徐冬青.中國教育公平指標體系研究之探討.教育研究，2013（10）.

促進教育公平：發(fā)展是前提，改革是動力

□ 袁振國，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部主任、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

教育公平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從哲學家、教育家、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角度來說都可以有不同的見解，古代的哲學家強調的是恰當，現(xiàn)代的哲學家強調的是應得，這些都是經典性的定義。但是，從制定政策的角度說，還需要更具操作性的定義，才能切實有效地推進中國教育公平。我的操作性定義是：每個人有平等的教育機會，每個人平等地享有公共教育資源，每個人有越來越多適合于自己的選擇可能，特殊人群得到特殊對待。

現(xiàn)階段的教育公平的主要特點

教育公平是一個與國情和階段性特征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命題，離開國情講公平，離開階段性特征講公平，都是講不清楚的?？傮w來說，我國現(xiàn)階段的教育公平主要呈現(xiàn)以下幾個主要特點。

第一，教育公平的關鍵是機會公平。對教育公平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很多人提供了大量的國際文獻，強調教育公平要常態(tài)化、要過程化。根據(jù)我們自己的分析，現(xiàn)在首先要做到從法律上保證機會公平。比如，義務教育是國家的強制性教育，但是由于地點不同、性別不同、家庭經濟狀況不同，很多孩子沒有享受到義務教育;高考的問題上，大家反映最大的也是機會公平問題，所以我們首先應該保證的是機會面前沒有差異。雖然我們已經做了大量的改進，但是不能不承認，不公平的現(xiàn)象還是比較多的存在著?，F(xiàn)階段我們要下大力氣保證機會公平，讓不同的孩子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學校都能夠享受到基本的公共教育服務。

第二，教育公平的基本要求是依法保障每個人受教育的權利。對教育公平的追求，要在我們現(xiàn)有的法律框架內來實施，不能違法，要確保法律規(guī)定的東西能夠全部實現(xiàn);不能超越法律的規(guī)定來做現(xiàn)有條件不允許做的事情，不能把目標定的太高最后實現(xiàn)不了。比如說，現(xiàn)在是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但是有些地方提出要普及12年或者15年義務教育，他們把高中或學前階段免費的教育，也稱之為義務教育，導致了思想的混亂。因此，我們一方面要堅持依法治教，確保法律上規(guī)定的事情是我們行動的根本;另一方面不能離開現(xiàn)實條件提出不切實際的概念。

第三，教育公平的重點是促進義務教育的均衡發(fā)展和幫扶困難學生。當前抓什么？要做的事情很多，《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里面明確的重點有兩項，第一項就是義務教育的均衡發(fā)展。義務教育是基本教育，也是國家承擔的強制性教育。從理想狀態(tài)來說，義務教育應該能保證人們自愿就近就學，也就是辦好每一所學校。但是我們現(xiàn)在的義務教育，在地區(qū)之間、城鄉(xiāng)之間和學校之間的差距非常大，仍有很多方面需要加以改進。第二個重點是幫扶困難人群，特別是殘障兒童、家庭經濟困難學生和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

第四，促進教育公平的根本措施是合理配置教育資源。教育的資源，主要指的是投入、設施、師資。通過提高教師的待遇水平和師資的流動、交流、退出機制，來提高師資的整體水平和優(yōu)秀教師對更多學生的覆蓋率。當然，教育投入和教育設施的改造也是各個地方正在提高公共教育服務水平的一個重要方面。

第五，促進教育公平的主要責任在政府，同時要動員社會的一切力量來關心和支持教育。公平不能由市場去解決，政府要承擔起促進教育公平的責任，這是毫無疑問的。同時，要認識到中國經濟發(fā)展水平還不高，需要社會支持教育發(fā)展的面還很廣，因此要大力辦好民辦學校。大力辦好民辦學校的意義，一是有利于動員更廣泛的社會資源;二是可以激發(fā)學校的活力，促進教育體制的改革;三是為不同的人、不同的需求提供選擇的渠道。為每一個人提供基本的公共教育服務，這是公平;對不同選擇需求的人提供選擇的可能性，這也是公平。

堅持教育優(yōu)先發(fā)展，不斷提高全民族的受教育水平，是整體提高教育公平水平的前提和保證。

教育公平的當務之急是教育改革

“十三五”期間，教育公平在原有的基礎上怎樣邁出新的步伐？隨著有學上的問題基本解決，上好學的要求日益強烈，對教育公平的要求又上了一個新臺階。發(fā)展雖然是促進教育公平的前提，但發(fā)展并不必然促進教育公平。需要通過深化教育改革，特別是教育資源配置方式的改革促進教育公平。

第一，通過支持政策的結構性變革進一步提高教育公平水平。討論教育結構有各種各樣的緯度，我這里從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普通教育和職業(yè)教育、民辦教育和公辦教育、學校教育和繼續(xù)教育四類結構來做簡單的討論。

1.繼續(xù)加強和鞏固義務教育，在適當時候延長義務教育年限?；A教育和高等教育無法說誰重要誰不重要，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個更重要、哪一個不那么重要、優(yōu)先支持哪一塊、不優(yōu)先支持哪一塊是沒有辦法下結論的?；谥袊壳暗乃剑A教育尤其是義務教育是保障每一個公民的基本素養(yǎng)，是決定民族未來素質的基礎，特別是在廣大的農村邊遠地區(qū)發(fā)展狀況還有很多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還有很多讓我們感覺到很內疚的地方，同樣在人均GDP已經達到7000美元的情況下，一定要在加快實現(xiàn)教育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下幫助他們迅速地發(fā)展起來。為什么要求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就是因為基礎教育是國家的強制性教育，是惠及面最廣大的教育。教育部特別強調要制定義務教育的最低國家標準，這是非常好的措施。

但最低國家標準制定出來以后怎么通過多方面的支持，特別是調整財政結構來保障這個國家標準的實現(xiàn)，依然是一個需要持續(xù)關注的問題。在這里，我也想提一個觀點，就是中國的義務教育可以在適當?shù)臅r候延長1年。9年義務教育跟現(xiàn)在的發(fā)展要求已經有差距。全世界義務教育的平均年限是9.1年。我專門研究過中等收入國家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歷史進程和教育發(fā)展的關系，發(fā)現(xiàn)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一個最顯著的教育相關因素，就是義務教育發(fā)展的年限超過了那些沒有走出中等收入發(fā)展陷阱的國家。我個人的意見是要向學前的最后一年延伸，理由是：第一，5～6歲是心理發(fā)展最重要的時期，很多研究表明，學前教育的最后一年對人的一生影響最大。經濟學的研究表明學前教育的回報率達到了17%，遠遠超過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第二，學前教育的早期開展不僅對孩子有重大的意義，對解放家庭、解放婦女也同樣有重要的社會意義。第三，向學前教育延長一年，對教育體系的影響最小，同時增加的人、財、物也最少，在農村，可以在小學增設學前班，可以大大減少各方面的投入。

2.大力支持職業(yè)教育發(fā)展。這幾年我們采取了一整套措施，去年國務院召開了關于加快職業(yè)教育發(fā)展的大會，這幾年對于中等職業(yè)教育的支持力度明顯增大，現(xiàn)在已經實現(xiàn)了中等職業(yè)教育的全免費。發(fā)展職業(yè)教育是社會的需要，是國家的需要，但是吸引力還不強。為什么呢？顯然政策支持是不夠的。職業(yè)教育占教育經費比重最高的時候達到了14%，而現(xiàn)在的職業(yè)教育在整個教育經費當中的比重只有8%，而且還是這幾年大幅增加之后。這幾年中等職業(yè)教育階段生均經費增長較快，與普通高中基本持平了，但是高等職業(yè)教育階段生均經費差不多是普通高校的二分之一。能夠上職業(yè)教育學校的學生大部分是經濟不富裕家庭的孩子，可是學費卻比普通學校更高，所以這個結構要適當調整，職業(yè)學校的收費標準應該低于普通高校。

3.大力促進民辦教育。2010年的《綱要》要求把促進民辦教育發(fā)展作為教育改革發(fā)展新的增長點，強調民辦教育不僅是重要的資金來源，而且是滿足不同人群對于教育選擇性需求的重要途徑，促進民辦教育發(fā)展也有利于激發(fā)教育活力，推動公辦教育體系的體制創(chuàng)新。但是民辦教育發(fā)展得不理想，一個簡單的事實就是民辦教育占整個教育經費的比重在下降。教育經費的總投入由財政支出和民間資本兩個方面構成，我國長期保持在GDP的5%～5.5%左右。這幾年財政經費大幅度增加，但是教育總經費狀況并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國進民退”。不能僅僅把民辦教育看成是公辦教育的補充，而是要充分認識到在動員社會資源、提供選擇機會和激發(fā)教育活力等多方面的重要作用，才能促進民辦教育的發(fā)展。

4.加強繼續(xù)教育。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一個人、一個國家的發(fā)展可能越來越基于學校后教育。一個國家的國民在離開學校之后在長期的工作當中能不能繼續(xù)學習、繼續(xù)培訓、繼續(xù)提高可能是更加重要的，這一點我們越來越看得出來?，F(xiàn)在有些人一年要出來很多次接受培訓，覺得很厭煩，浪費了很多時間，而且講的東西都差不多，但另一方面更多的人根本沒有培訓的機會，自己花錢培訓還不允許請假。所以要讓每個人享受到公共培訓和繼續(xù)發(fā)展的機會，這將是一個長期的課題。

第二，教育過程中為每個孩子提供均等的學習機會和發(fā)展機會。我們有一個大家都有同感的觀察，一個班級里面受到重視的大概是前十名，前十名之后就會受到忽視，前30名之后就不被看重?，F(xiàn)在我們有一些輟學和逃學的學生，我們調研之前總以為是因為他們家庭經濟條件困難，后來發(fā)現(xiàn)由于經濟困難逃學和輟學的學生基本沒有。那是什么原因？就是因為在學校、在班級里得不到公平待遇。上學還不如不上，因為老是被老師和同學嘲笑，老是被批評，老是被欺負。這個光靠教師個人的教學水平是不夠的，一定要進行教學制度的改革。有次我聽到一位家長問另一個家長，“你的孩子多少名？”另一位家長不假思索地就回答說，“七八名”。在不需要進行上下文交流的情況下都知道名次是什么東西，說的是什么呢？就是考試的排名。教育是育人的，怎么能用考試分數(shù)涵蓋學生的全部呢？分數(shù)高的學生始終處在高壓之下，生怕自己掉下來，排在后面的學生始終惶惶不可終日，所以要建立一種多元評價制度。理想的評價制度是每個人都有閃光點，都有不可替代的優(yōu)點和潛能。現(xiàn)在問每個教師、每個家長，他們的學生、孩子最大的潛力、最優(yōu)秀的表現(xiàn)是什么，恐怕沒幾個人能回答得出來。問學生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只知道自己的成績排名，你說這個能公平嗎？學習的過程中，每個學生提問的機會、獲得表揚的機會、批改作業(yè)的機會，一樣嗎？不一樣，所以要通過系統(tǒng)的學校變革來提高我們教育公平的水平。

第三，加強專業(yè)化研究。不能僅懷著樸素的感情，不能僅僅倡導一種價值觀，這是不夠的。比如職業(yè)教育、特殊教育有許多需要研究的課題，教育的標準、教育的質量、教育的要求、教育的方法都是不一樣的，不是憑著一腔熱情就可以做好的。什么是教育公平？中國的教育公平的發(fā)展水平怎么樣？我們同其他國家相比處于什么的情況？實行促進公平政策的績效怎么樣？教育的滿意程度和教育公平呈現(xiàn)什么樣的相關性？誰也不能很清晰地回答。因此，必要的、充分的、專業(yè)化的研究，是提高教育公平水平和相關政策績效的必然要求。

政府簡政放權：實現(xiàn)教育公平的利器

□ 朱永新，全國政協(xié)常委，民進中央副主席，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

教育公平的確是很重要的一個課題，不僅僅是整個社會公平的基礎，也反映了一個國家的治理能力和我們的教育水準。今年兩會期間，我提交了十個提案，其中有兩個和教育公平相關。一個就是關于保障兒童的親子團聚權，解決留守兒童教育問題的提案;另一個是關于促進小微民辦學校的提案。這兩個提案都是我們中國特有的教育問題，恰恰反映了中國教育公平的兩個重要問題，因為教育公平無非是四個主要問題：一是大家關注最多的區(qū)域之間、城鄉(xiāng)之間、學校之間的教育均衡發(fā)展。二是不同群體之間受教育的差距，主要是農民工、留守兒童和殘障兒童，包括經濟困難兒童和女童等群體的受教育問題。三是不同類型的教育，比如民辦教育、職業(yè)教育等。在中國，民辦教育基本上沒有形成一支真正強大的力量，真正的民間資本、民間智慧都沒有進入教育領域，現(xiàn)在的民辦學?；径际窍仍挤e累慢慢滾大的，小微學校屬于這種類型。四是教育教學過程中的公平問題。

現(xiàn)在，政府、專家對前兩個教育公平的問題都比較關注，相對來說，對于后兩者的關注是不夠的，對后兩者的關注怎么去加強？我們認為簡政放權是有效推進教育公平的一個路徑，或者是一個新的思維方式。過去我們在講公平的時候往往是講加大政府的推進力度，現(xiàn)在能不能放一點權？能不能調動民間的力量來推進教育公平？我們都知道簡政放權是本屆政府的一項重點工作，也是“李克強經濟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他一直認為簡政放權可以最大程度地調動人的積極性，釋放人的創(chuàng)造力，也是改革最大的紅利。2013年兩會以后，李克強就明確表示要把國務院各個部門的1700多項行政審批減少1/3，這是削權，是自我革命，會很痛，甚至會有割腕的感覺，但這是發(fā)展的需要，是人民的希望。兩年以來，他一直抓住這件事情不放，國務院常務會議上20多次討論簡政放權，反映了本屆政府自我革命的勇氣。在今年的兩會上答記者問的時候，李克強再次說到簡政放權是政府的自我革命，削權不是剪指甲，是割腕，忍痛也得下刀，因為有利于理清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激發(fā)市場的活力，可以頂住經濟下行的壓力。去年我們經濟速度放緩，但是就業(yè)不減反增，大家都感到很奇怪，在中國經濟相對來說發(fā)展面臨很多不利形勢的情況下，經濟指標沒有上去，就業(yè)上去了，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政府放權，大家的創(chuàng)業(yè)積極性高了，所以就業(yè)反而提高了，他認為簡政放權是很重要的。其實簡政放權不僅僅是經濟發(fā)展的考慮，也是推進教育公平的一個重要利器，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著手：

一是充分利用市場這只無形的手推動教育的公平。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當然，這是對經濟領域而言的，對教育領域而言我們不能完全依靠市場的配置，政府應該發(fā)揮主導的作用?，F(xiàn)在的問題是政府在教育上管得太多太死，應該交給市場的部分沒有交給市場。另外就是政府在配置資源的過程當中也有問題，所以，我覺得資源配置本身還造成了很多教育不公平的問題。實際上，教育公平問題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1980年代以來在配置資源的時候強調效率優(yōu)先而不是公平優(yōu)先，無論是“985”還是“211”，包括現(xiàn)在的協(xié)同創(chuàng)新全是政府在做的，政府不斷地在錦上添花，不斷地在加強重點，所以，教育公平的問題應該解決如何有效配置資源、發(fā)揮市場作用的問題。真正的健康公平的教育生態(tài)應該是政府充分地保公平?；A，對于公辦學校進行均衡的資源配置;另一方面要鼓勵支持民辦教育的發(fā)展，把對于教育質量有特殊要求的群體釋放到民辦教育領域，更重要的是公辦教育質量的提升本身需要競爭對手，需要民辦教育作為一個競爭力量存在，這樣可以更好地推進優(yōu)質教育發(fā)展。過去我們把民辦教育作為公辦教育的補充，其實不僅如此，民辦教育應該是整個教育公平大布局的組成部分。事實上，理想的教育應該是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認為的好學校，就是在政府滿足基本教育資源的前提下讓每個人有選擇的機會和權利。

二是實施管辦分離的教育體制，對所有的學校一視同仁。現(xiàn)在的學校等級森嚴，三六九等，既有“985”、“211”，也有省屬高校、市屬高校，中小學也有直屬校和非直屬校，雖然都是學校法人，但他們的直接待遇是不一樣的，乃至用人單位也是用不同的標準衡量不同的學校。據(jù)我所知，好多國企手里就有一個學校名單，不在這個名單里的高校畢業(yè)生根本連面試機會都沒有。

2014年的教育三十人論壇上我曾經建議教育行政部門要交出兩個權：第一是舉辦權，就是要把公立學校的舉辦權交給政府，政府直接舉辦公立學校。教育行政部門作為一個管理者，教育部不應有部屬大學，教育局不應有直屬大學，所有的大學都應該是一視同仁的，因為舉辦者可以是民辦的，可以是社會辦的，甚至可以是私人的，也可以是政府的，舉辦者可以多樣，但是管理者的主體必須只能是一家。

第二是監(jiān)督權和評價權，因為現(xiàn)在教育行政部門是運動員、裁判員、教練員集于一身，沒有辦法去衡量教育的水平，也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去做好管理事務和服務任務，必須把監(jiān)督、評價權交給社會和相關機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今后的高校就是國立大學、省立大學、市立大學和民辦大學，各級教育行政部門不應該有自己的直屬大學和隸屬的中小學，而應成立政府直屬的教育撥款委員會，對于高等教育機構和中小學進行撥款，中小學原則上分為公辦學校和民辦學校，政府可以通過購買公共服務的方式來支持民辦學校，甚至通過購買的方式把公辦學校交給民間來管理，這樣對所有的學校都是一視同仁進行管理。

建立現(xiàn)代學校制度，變過程管理為結果管理，因為現(xiàn)在行政部門對教育的管理過于瑣碎，所以應該把過程管理的權力交給學校，讓學校的學術委員會、家校合作委員會去管理。同時應該取消全國統(tǒng)一的文憑頒發(fā)制度，取消教育行政部門直接頒發(fā)畢業(yè)證書和學位證書，由學校直接頒發(fā)自己的證書，對自己的辦學質量負責任，并且接受教育行政部門的評估和監(jiān)督。今年年初的南方科技大學首屆畢業(yè)生就已經充分證明高校自己發(fā)文憑沒問題，自己招生也沒問題，沒有教育行政部門的準生證和畢業(yè)證照樣可以被世界名校錄取。干脆把這些權力都交給各個學?！，F(xiàn)代教育督導部門講起來是屬于政府的，但事實上無論是人員、編制、組織關系都還是教育系統(tǒng)的，不可能獨立地開展工作，甚至還沒有看到像樣的、獨立的督導報告在公共媒體上發(fā)表，教育質量監(jiān)督部門也和教育督導部門是分立的，比如教育部有教育質量監(jiān)督中心，但是和督導沒有關系。建議把教育督導部門放在人大，這樣能夠加強對教育行政部門的監(jiān)督。

三是希望教育行政部門盡快推行權力清單制度。中共中央國務院前不久下發(fā)了《關于推行地方各級政府工作部門權力清單制度的指導意見》，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措施，意見明確提出要分門別類地進行全面徹底的梳理行政職權，對于沒有法定依據(jù)的職權要全部取消。依法逐條進行合法性、合理性和必要性的審查，公布權力清單，同時推進責任清單。權力清單、責任清單真正做到法無授權不可為、法有規(guī)定必須為，成為簡政放權的當務之急。長期以來，教育行政部門權力太大，幾乎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教育行政部門，這樣一種狀況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而在推行權力清單的過程當中，我們必須防止只是換了一副面孔，比如基礎教育司去年評全國教學成果獎是從基礎教育司移到了教育學會，學會是教育部的事業(yè)單位，實際上還是政府在做，而且評選的方式是每個省幾個名額，這樣還是一種行政的方式。真正好的教育不可能平均分布在各個省，為什么不能允許專家推薦和自己推薦呢？為什么不能允許自由公開競爭呢？權力清單好好地梳理，真正做到該放的徹底放開，該管的嚴格管好，少一點微觀的管理，真正解放我們的學校，這樣才能為整個教育創(chuàng)造一種公平競爭的態(tài)勢。

要讓每個人都有機會通過教育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們才有可能擁有一個更好的社會，每個人的人生也能夠出彩。

教育公平發(fā)展亟需建構完善的社會政策體系

□ 葛延風，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社會發(fā)展研究部部長，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

推進教育公平意義重大。教育公平是教育事業(yè)發(fā)展改革的最重要目標之一，是保障公民權益、促進社會平等、改善國民生活質量的重要基礎，是促進社會流動、實現(xiàn)關系和諧、防范階層固化的重要前提，也是提升人力資本、提升創(chuàng)新能力、促進經濟長期穩(wěn)定增長的重要手段。鑒于教育公平在社會發(fā)展中的重大意義，世界各國都把推進教育公平作為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最核心政策目標之一。

新中國成立以來，黨中央、國務院一直高度重視推進教育公平，在不同發(fā)展階段，針對不同矛盾和問題，采取了不同措施，大力推進教育公平。近年來實施的教育體制改革，也一直把推進教育公平放在最突出的位置，相關改革取得了很大進展和成就，其中最大的進展是明確了各個階段教育的屬性及相關政府責任與公民權利。九年制義務教育不僅基本實現(xiàn)了全面普及，也明確了享受九年制義務教育是公民權利、是政府的責任，并實現(xiàn)了以公共品（免費）方式向全民提供;其他階段教育也明確為公益性服務，由政府與家庭合理分擔費用，并不斷完善對經濟困難家庭的經濟援助體系。為確保教育的公益屬性，國家不斷完善投入保障機制，財政性教育經費投入大幅度增長，對教育事業(yè)的投入已經成為各級政府的法定支出責任，涉及教育的轉移支付（一般和專項）體制不斷完善。由于政府與其他各方的責任比較明確，近年來我國教育發(fā)展迅速，義務教育全面普及，高等教育實現(xiàn)了從精英教育向大眾教育的歷史性跨越。其他如職業(yè)教育、高中教育以及學前教育、特殊教育等事業(yè)也都在穩(wěn)步發(fā)展。

雖然成就巨大，但必須認識到，受多方面因素影響，我國在教育公平方面仍面臨不少挑戰(zhàn)。因教育公平問題中，公平與否有不同衡量標準、不同評判角度，不同群體觀察到的問題和形成的看法可能不一樣。我個人認為，當前我國在教育公平方面最值得關注的有兩大問題：

一是基礎教育階段辦學條件差異過大。在義務教育階段，主要是城鄉(xiāng)和區(qū)域之間的辦學條件差距過大的問題依然存在;同時，區(qū)域內辦學條件差距過大問題也很突出，尤其在大中城市。與義務教育階段辦學條件差距過大的情況類似，高中階段辦學條件差距大的問題也非常突出，而且，高中階段教育是鼓勵差異化還是更加強調公平均衡發(fā)展，到現(xiàn)在為止仍然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在學前教育階段，受多方面因素影響，屬性不清、責任主體不明、發(fā)展不平衡、“入園難”、“入院貴”等問題也值得高度關注。

二是快速城市化過程中的流動人口子女教育（教育權保障）問題突出。目前，多數(shù)地區(qū)流動人口子女義務教育階段的受教育權逐步得到保障，部分大城市問題仍然存在。接下來的問題是流動人口子女能否，以及如何同等享受高中及大學教育權的問題。從現(xiàn)實的情況看，在相當一部分地區(qū)，尤其是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和大城市，這一矛盾尚未完全破解。

上述兩大問題帶來的矛盾和影響非常突出?；A教育辦學條件差異過大，影響到整體教育質量及結果，“重點?！?、“重點班”的存在，在滿足了少數(shù)學生及家庭意愿的同時，導致了多數(shù)學生及家長的挫折感;“擇?！钡葐栴}大大增加了家庭教育成本，也帶來了一些腐敗和權力尋租問題;中低收入階層子女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受到嚴重影響，加劇了人力資本損失、縱向流動受阻等諸多社會矛盾。流動人口子女受教育權受到嚴重影響，也帶來一系列復雜后果，比如導致一些人的心理不平衡和行為偏差，導致人力資源損失，導致城市化不徹底以及群體間對立（敵視），等等。

形成上述兩個突出問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財政轉移支付體制不完善、區(qū)域間財力差距大，是城鄉(xiāng)、區(qū)域不平衡的主要影響因素。評價機制不合理，如片面追求升學率，加上其他因素導致公共投入過分向少數(shù)學校集中，是區(qū)域內辦學條件差距過大的主要影響因素。長期形成的基于戶籍的公共服務體制，及對人口流通和城鎮(zhèn)化趨勢把握不準、教育體系發(fā)展缺乏合理規(guī)劃等，是流動人口子女受教育權未能得到充分保護的主要原因。此外，社會因素的影響也不可低估。過大的職業(yè)待遇（收入分配）差距、就業(yè)領域“唯學歷”論導致了教育領域全過程惡性競爭和比拼，從幼兒園到大學乃至研究生教育的各個階段，普遍追求“名?！倍沁m宜教育。這也是職業(yè)教育缺乏吸引力的重要因素。另外，既得利益因素也導致很多改革難以推進，發(fā)展模式固化。如在各個教育階段，“名校”、“重點校”等背后，都存在既得利益因素。流動人口子女教育權難以充分得到保障背后，存在流動人口與原住民之間、流出地政府與流入地政府之間的利益矛盾等。

“十三五”時期大力促進教育公平，核心是要抓住關鍵問題，完善相關政策。教育改革涉及兩個層面的政策體系。一是作為社會政策的制度安排，其核心是教育領域不同類型教育的屬性確定、政府責任、公民權利，以及政府、家庭和社會的責任關系。二是以提升教育質量為核心的教育方式方法選擇，涉及教學內容選擇、培養(yǎng)方式選擇、考試評價制度等。兩個政策體系對于教育公平都有影響，都需要改革完善。但從總體上看，近期要大力促進教育公平，還是要以完善社會政策為主。

第一，要理順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核心是強化政府責任，更好地發(fā)揮政府作用。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中有一個很大亮點，就是要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和更好地發(fā)揮政府的作用。需要強調的是，即使在一般經濟領域，在強調市場決定性作用的同時，也必須重視政府的宏觀調控與市場監(jiān)管責任。在社會事業(yè)領域，因涉及到老百姓的基本權利，同時，很多服務或具有經濟學意義上的公共品屬性，或具有外部性，因此，包括教育在內的社會事業(yè)發(fā)展，必須更加突出強化政府職能，包括規(guī)劃、投入、監(jiān)管以及必要的服務組織。在確保政府責任的前提下，可以引入市場機制，提升服務效率，滿足個性化、多樣化需求。

第二，要理順政府和社會力量的關系。在很多歐美國家，有很多社會力量參與到教育事業(yè)中來，為本國的教育發(fā)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我們必須看到，這些社會力量的參與絕大部分是以非營利為目的的，并且政府形成了非常嚴格和相對完備的監(jiān)管體系，這些基本經驗值得我們認真總結和借鑒。

第三，要完善不同層級政府之間的責任關系?；\統(tǒng)地講就是財權和事權，更具體來說就是要合理劃分不同層級政府在教育規(guī)劃、執(zhí)行、投入和監(jiān)管四個方面的責任關系?？紤]到教育公平的需要，未來教育領域還要進一步強化中央政府的統(tǒng)籌規(guī)劃職能。由于基礎教育涉及到每一個老百姓，所以執(zhí)行方面需要強化市縣的執(zhí)行主體責任，監(jiān)督管理方面應該強化省一級政府的監(jiān)督管理責任。進一步完善財政轉移支付制度，包括中央對地方以及省以下轉移支付，進一步縮小各地發(fā)展基礎教育以及職業(yè)教育的財力差異。至于大學教育，執(zhí)行等責任應主要依靠中央和省兩級。

第四，以標準化為基礎，通過綜合改革，穩(wěn)步解決基礎教育領域城鄉(xiāng)之間、區(qū)域之間以及區(qū)域內辦學條件差距過大問題。結合財力和發(fā)展需要，確定更加細致、科學的辦學標準;既要確定最低標準，也要確定最高標準，避免“建峰填谷”式發(fā)展模式。綜合改革的核心是以增量改革為基礎，加快推進辦學條件均等化，徹底取消重點校、重點班。按照標準化要求，公共投入優(yōu)先投向薄弱學校;對新入職的教師、擬提拔的學校領導等，盡快全面實施定期交流輪崗制度。針對特殊地區(qū)問題，要充分利用現(xiàn)代信息技術手段及其他方式，逐步提升服務的可及性及質量。

考慮到擇校問題等一系列矛盾依然突出等因素，高中階段的均衡化也很重要。很多人認為初中以下教育應當均衡化發(fā)展，其他階段應該是差別化發(fā)展。但從長遠來看，促進高中階段教育均衡發(fā)展，可以為未來教育發(fā)展和改革（如拓展義務教育年限）奠定基礎。目前，可在一定限度內鼓勵高中辦出特色，比如，開設特色選修課程，開展不同形式的文體活動等，但在基本辦學條件方面，需要重視均衡化發(fā)展。

第五，切實解決流動人口子女受教育權利保障問題。明確義務教育階段的屬地化服務責任，強化問責，教育財政轉移支付體制也要更細致地與人口流動相結合。高中及職業(yè)教育的屬地化責任須盡快落實。流動人口子女在流入地的高考及錄取問題應加快研究解決。一般省份及中等以下城市應盡快放開，給予同等權利;特大城市可設定一定條件，穩(wěn)步放開。與此同時，還應調整完善高校招生在不同區(qū)域的名額分配制度。

第六，進一步改革完善教育方式方法，深化考試制度改革，突出素質教育和因人施教。在這一領域，世界各國以及我國教育發(fā)展過程中有很多好經驗，也有不少矛盾和問題，需要認真總結，不斷改革和完善。

第七，同步推進其他社會政策改革發(fā)展，為教育公平發(fā)展創(chuàng)造更好的社會環(huán)境。要加快完善收入分配制度，包括初次分配與再分配（社會保障制度的一體化），逐步縮小不同群體之間過大的收入和福利差距。要進一步完善勞動力市場和勞動就業(yè)政策，給各類人才平等發(fā)展機會。簡單地說，就是要通過經濟權利、社會權利的更加平等，促進教育的平等。這仍然需要社會政策領域的綜合改革。

2010年頒布的《國家教育改革和發(fā)展中長期規(guī)劃綱要》、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及近來出臺的一系列相關政策，對于很多問題已經提出了明確的改革方向和目標要求，關鍵是要破除相關體制障礙，建構完善的社會政策體系，細化操作性政策，并加快落實好這些社會政策。

破解新“上學難、上學遠、上學貴”的難題

□ 楊東平，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

在我的印象中，以“教育公平”為題的高峰論壇在最近10多年可謂屈指可數(shù)。記得自己上次參加這個主題的討論，是1998年在廈門大學舉行的“教育公平與效率國際研討會”，那時公平只有與效率捆綁在一起，才具有討論的價值。

一、確切認識教育邊緣化群體

教育公平的本意，最淺顯的理解，就是改善處于最不利地位的人群的狀態(tài)。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布的《2010年全民教育全球監(jiān)測報告：普及到邊緣化群體》，提出教育的“邊緣化群體”的概念，是指受教育年限最低、社會“最底層的20%”的群體。報告提出要通過監(jiān)測，“提高邊緣化群體的能見度”，據(jù)此制定有針對性的政策和措施，縮小邊緣化群體和其余社會群體之間的差距。這為我們認識新形勢下農村的教育公平，提供了新的理念。

我們需要認識中國的教育邊緣化群體和地區(qū)，他們是誰，他們在哪里？提高他們的“能見度”。處于最不利地位的，當然是農村貧困地區(qū)。這個地區(qū)究竟有多大？我一直認為，我們對農村教育薄弱的這個短板估計不足。我們討論城鎮(zhèn)化、學校進城，關注的是前20%的農民如何進城上學，追求優(yōu)質教育;而看不見后20%的底層。實際上，在中國的許多農村，基本公共服務還沒有完全實現(xiàn)，情況比想象的更為嚴重。

據(jù)教育部副部長劉利民2015年年初的講話，我國的貧困地區(qū)包括集中連片特困地區(qū)、邊境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共1100個縣，義務教育薄弱學校占全國的40%，學生占全國的33%。我國共有2862個縣（區(qū)、市），其中城市轄區(qū)852個，去除這一部分，農村地區(qū)的縣（市）是2010個。這樣，1100個貧困地區(qū)遠遠超過了20%，而達到了50%，這是多么大的一個“底部”！

二、新的“上學難、上學遠、上學貴”

近十年來，農村教育的大變局可以歸納為三個“大”。首先是學齡人口大幅度減少，大致是小學生減少了25%，初中生減少了百分之十幾，而且這是一個長期趨勢。其次是大規(guī)模人口流動，流動人口超過了兩億，有人說傳統(tǒng)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正在轉為“三元結構”，流動人口成為一個巨大的群體。再次是大規(guī)模的“撤點并?！薄膰鴦赵?001年發(fā)文到2012年緊急叫停，整整10年。這期間，很多地區(qū)學校撤并的數(shù)量達到了50%～60%，甚至80%～

90%，遠遠超過了學生自然減少的幅度。譬如山西、陜西的一些縣，原有300多所學校，撤并后剩下30所，就是這樣的強度和力度。

農村學校的撤并，有一部分是非教育的原因，就是為了拉動城市化。比如江西，當年蘇榮任省委書記時，搞了一項惡政——在縣城周圍批地建所謂的“教育園區(qū)”，把所有農村學?！斑B根拔掉”，集中到園區(qū)里。農村學生要上學，就必須進城買房、租房，如此拉動城鎮(zhèn)化。這種逼迫農民進城上學的極端做法，加劇了農村學生的上學困難和鄉(xiāng)村的荒蕪。

其后果，是造成農村學生新的“上學難、上學遠、上學貴”，農村學生必須“長途跋涉”，住寄宿學校，繳納伙食費、寄宿費，許多家長進城陪讀。農村學生的人均教育支出因此增加了1000元左右，這是很多調查獲得的數(shù)據(jù)。我們在2006年實行了免費義務教育，減免兩三百塊錢的學費、雜費，農民卻又要多付1000多塊的費用。那么，義務教育免費的意義究竟何在呢？而且，出現(xiàn)了新的“輟學”。據(jù)國家審計署2012年對1185個縣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的審計，受就學距離遠和負擔重影響，一些地區(qū)學生實際輟學人數(shù)上升幅度較大（主要集中在初中學校），“重點核實的52個縣1155所學校，輟學人數(shù)由2006年的3963人上升到2011年的8352人，增加了1.1倍”[1]。

三、兩個新的教育邊緣化群體：流動兒童和留守兒童

在這個過程中，出現(xiàn)了兩個新的教育邊緣化群體：進入城市打工的農民工子女成為“流動兒童”;留在農村的農民工子女成為“留守兒童”。這兩個群體的數(shù)量都非常巨大。據(jù)2010年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全國17歲以下流動兒童為3581萬，農村留守兒童6102.55萬，占農村兒童的37.7%，兩個群體總數(shù)約一億人。據(jù)教育部統(tǒng)計，2013年底，全國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中流動兒童1277.17萬人，農村留守兒童共2126.75萬人，合計為3403.9萬人。

國家解決進城農民工隨遷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問題，實行“以流入地為主，以公辦學校為主”的“兩為主”政策。據(jù)教育部數(shù)據(jù)，流動兒童在城市公辦學校就讀的比例，2011年為79.2%，2013年達到了80.4%。[2]有兩成的流動兒童未能進入公辦學校，享受有質量的教育。關鍵是，隨著特大城市加強對人口增長的控制，2014年北京、上海、廣州等城市明顯收緊了流動兒童入學政策，高筑門檻，許多適齡兒童被擋在學校門外，部分回鄉(xiāng)就讀，部分沉淀于城市。應當看到，大城市人口控制與給非戶籍人口提供公共教育服務，是兩個性質完全不同、相對獨立的問題，保障流動兒童接受義務教育是政府的基本責任，不能將人口管理失控的問題轉嫁給流動兒童。

留守兒童的問題就更大。因為骨肉分離，缺乏監(jiān)護人，喪失了有效教育的前提。盡管我們做了很多工作，送溫暖，打愛心電話之類，但都難以填補母親和家庭教育的空缺。全國婦聯(lián)有一句很經典的說法：要想徹底解決留守兒童的問題，就要把他們變成流動兒童。也就是說，首先要骨肉團聚，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是，流動兒童的教育問題還沒有得到有效的制度性的解決。雖然我們在大力推進城市化，但對于人的城市化仍然沒有做好準備。

四、值得特別關注的三類農村學校

在農村撤點并校、人口流動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三類特別值得關注的學校：城鎮(zhèn)地區(qū)的大班額和大規(guī)模學校，農村寄宿制學校，以及村小、教學點，我們稱之為“小規(guī)模學校”。

（1）大班額和大規(guī)模學校

按照教育部的規(guī)定，超過65人的班級就是超大班額，但很多城鎮(zhèn)學校的班額達到了80人、90人、100人，甚至130人。比如河南某縣級市的一個重點小學，平均班額達到133人。這樣的學校和班級，可能是優(yōu)質教育嗎？教育質量何以保障？

（2）農村寄宿制學校

目前寄宿制學校已經遍布全國農村地區(qū)，寄宿生規(guī)模大幅增長逐漸成為農村義務教育的主體。尤其是西部山區(qū)、牧區(qū)，寄宿制學校已經形成全覆蓋的態(tài)勢。

據(jù)教育部規(guī)劃司2011年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全國農村中小學在校生總數(shù)為10949.8萬人（小學7319.4萬人，初中3630.4萬人），寄宿學生總數(shù)達到2907.6萬人（小學987.8萬人，初中1919.8萬人），農村中小學生總體寄宿率達到26.6%。分段統(tǒng)計，農村初中生總體寄宿率更高，2011年全國農村初中生總體寄宿率達到52.88%，16個省初中生寄宿率超過50%，6個省超過60%，廣西初中寄宿率甚至達到88.03%。就地域而言，西部12省區(qū)明顯高于全國，2011年整個西部農村地區(qū)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寄宿率達到34.30%，初中學生整體寄宿率達到62.36%，小學生寄宿率達到19.65%。[3]

據(jù)統(tǒng)計，2007年全國農村小學寄宿生總規(guī)模達714.8萬人，占在校生總數(shù)的比例為8.1%;[4]但到2009年，全國農村小學寄宿生總規(guī)模達926.4萬人，占在校生總數(shù)的11.2%;2011年，寄宿學生總數(shù)達到2907.6萬人，農村中小學生總體寄宿率達到26.6%。

還有大量低齡寄宿。按教育部規(guī)定，只有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才能寄宿，但據(jù)東北師大對870名小學寄宿生的調查，三年級之前開始寄宿的小學生累積比例高達55.4%。據(jù)不同的調查，低齡寄宿比例在20%～50%之間。據(jù)歌路營的調查，有45%的學校里有一、二年級超低齡住校生，許多孩子甚至是從幼兒園開始離家住校。低齡學生缺乏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在幼年即離開父母照料，身心健康問題十分突出，存在營養(yǎng)不良、情感、安全等各種問題。

很多寄宿學校條件簡陋，師資不足，缺乏食堂、浴室、飲用水等配套措施;也有一些寄宿的學生在校外租房，甚至一年級的小學生就要自己點火做飯。這導致了一種結果：很多農村寄宿學生營養(yǎng)嚴重不良。2008年，西北社會經濟發(fā)展研究中心和中科院農業(yè)政策研究中心在陜西144所學校調查發(fā)現(xiàn)，非寄宿學生的身高比世界衛(wèi)生組織宣布的平均身高低5厘米，而寄宿學生比這一標準低9厘米。同年，中國農業(yè)科學院農業(yè)與農村發(fā)展研究所對586名農村學生調查，寧夏寄宿生一日營養(yǎng)攝入量只有走讀生的76%，湖南為85%。

此外，農村寄宿學生的學業(yè)成績明顯低于走讀學生，這是權威部門連續(xù)三年宏觀監(jiān)測的結果?？梢姡r村寄宿制學校的實際效果，違背了建設的初衷，學校的規(guī)模化、辦學條件改善并沒有達到提升教育質量的目標。

（3）農村小規(guī)模學校

農村偏遠地區(qū)、山區(qū)、牧區(qū)的村小、教學點，一般承接農村最底層沒有能力進城上學的學生。由于這些學校缺乏規(guī)模效益，師資和辦學條件難以改善，教育質量普遍較差;但如果把這些教學點撤掉，這些農村孩子就可能失學。據(jù)統(tǒng)計，2010年全國還有農村小學21.09萬所，教學點約6.69萬個。如何建設好這些小規(guī)模學校，成為農村教育的一個難點。

必須看到，在那些偏遠地區(qū)和山區(qū)，村小和教學點是不可取代的。其實，在美國、瑞士、日本、澳洲這些發(fā)達國家，也有這樣的小規(guī)模學校，因為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國家就要提供教育服務。在發(fā)達國家，中小學規(guī)模都是很小的，歐洲國家的小學普遍200人左右。小規(guī)模學校并非必然“小而弱”、“小而差”，也可以做到“小而美”、“小而優(yōu)”。

這三類學校的問題各不相同，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簡單有效的辦法，需要因地制宜采取不同方法加以解決。比如城鎮(zhèn)大班額問題，各地主要采取在城區(qū)大量建設新學校的辦法。其后果一方面是地方教育財政不堪重負;另一方面是加劇了農村學生向城市的集中，教育資源空間布局“城滿、鄉(xiāng)空、村弱”的不合理的現(xiàn)象愈發(fā)嚴重。有一些地方就采取了相反的策略：強基固本，反哺農村學校，政策和各種資源首先向農村學校傾斜，改善了鄉(xiāng)鎮(zhèn)中心學校的辦學條件和教育質量，促使農村學生從縣城回流。山西的晉中市、湖北的黃梅縣、吉林的通榆縣等在這方面都取得了明顯的成效。

農村教育最關鍵的是教師，只要有好的教師，就會有好的教育。這需要大幅度提高農村教師的生活待遇，穩(wěn)定農村教師隊伍，提高農村教師的質量。最近，中央深改小組通過了《鄉(xiāng)村教師支持計劃（2015—2020年）》，把農村教師的建設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高度。我一直感到，中央政府對教育公平的認知，似乎比教育學界更清晰。

教育公平還在路上，讓我們共同努力！

參考文獻：

[ 1 ] 審計署2013年第2號公告：1185個縣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情況專項審計調查結果. http：//www.audit.gov.cn/n1992130/n1992150/n1992500/3274274.html.

[ 2 ] 三部委解答政府如何為農民工解決后顧之憂. 決策探索，2014（3·上）.

[ 3 ] 董世華.六省區(qū)部分縣（市）的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寄宿制學校已成農村學校主體. 中國教育報，2013.9.26.

[ 4 ] 教育部規(guī)劃司. 2007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簡明統(tǒng)計分析（內部資料）. 2008（13）.

當代中國大學公平發(fā)展的步履與生機

□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談論當代中國大學，國內與國外、校內與校外、學界與媒體，從來都是眾說紛紜。各方之所以爭論不休，緣于各自的立場、視野及利益。我的基本判斷是：當代中國大學既步履艱難，又生機勃勃，其發(fā)展的最大障礙在于其很難承受政府及公眾對其迅速“世界一流”的期待，在“急起直追”的過程中，因求勝心切而腳步變形。

理解當下的中國大學，必須關注一個特殊的年份——1998年。那一年有兩件大事，對當下的中國高等教育影響巨大。一是1998年5月4日，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在北京大學百年校慶紀念大會上提出了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由此產生了一個我們今天都熟悉的名詞——985大學。最初確定重點支持北大、清華，后擴展到復旦、南大、浙大、中國科大、上海交大、西安交大、哈工大。雖然日后列入985工程的大學擴展到39所，但核心部分還是2+7。二是經歷1998年的亞洲經濟危機，中央政府制定了以“拉動內需、刺激消費、促進經濟增長、緩解就業(yè)壓力”為目標的大學擴招計劃，第二年開始正式實施。1998年錄取普通高校本?？菩律?08萬人，而第二年擴招52萬人，變成了160萬人，增幅達48%。此后連年擴招，到2012年錄取685萬人后，才基本保持穩(wěn)定。

也就是說，最近這16年，中國的高等教育其實是兩條腿走路：一是努力做強，追趕世界一流;一是盡量做大，擴大辦學規(guī)模。應該說，兩條腿都在用力，也都很有成效，可惜努力的方向不一樣，有時甚至互相拆臺。

先看幾組數(shù)字：國家統(tǒng)計局近日發(fā)布《2014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稱2014年中國普通本?？圃谛Ｉ?547.7萬人，畢業(yè)生659.4萬人;在學研究生184.8萬人，畢業(yè)生53.6萬人。換句話說，在校大學生及研究生總人數(shù)達到2732.5萬——這等于一個中等國家的人口。中國人口基數(shù)大，加上原先高等教育不發(fā)達，如今突然發(fā)力，很快地在校大學生人數(shù)居世界第一，這一點都不奇怪。大學生毛入學率（即同齡人中能夠上大學的人口）迅速提升，從1998年的10%，上升到2013年的34.5%（見教育部2014年7月發(fā)布的《2013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且還在不斷攀升，這可是十分可觀的變化。

當初選擇大規(guī)模擴招，政治家考慮的是國企改制及經濟轉型導致大規(guī)模下崗（1997年全國下崗人員2115萬人），希望年輕一代能延遲就業(yè);經濟學家的眼光則盯住老百姓的錢袋子，擴招可拉動內需，激勵經濟增長。至于教育家擔心的教學質量下降，反而顯得小兒科了。我當初批評此舉如擊鼓傳花，只是將就業(yè)的壓力往下遞送——擴招以后呢？讀完本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那就讀碩士生;讀完碩士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那就讀博士;博士畢業(yè)還找不到工作，那就再往博士后那邊擠一擠——可這些人總有一天要進入就業(yè)市場的。過于迅猛的大學擴招，使得就業(yè)市場十分嚴酷，日后可能影響社會安定。而且，高中畢業(yè)生愿意做的事，博士不見得愿意、也不一定能做好。另外，這種跨越式發(fā)展思路，求量不求質，走得太快太急，很容易翻車，這實在讓人擔憂。

辦教育是需要大筆錢的，而中國經濟的持續(xù)高速增長，為此提供了可能性。但這需要觀念的轉變，即國家需要加大教育投入。1993年，中國政府發(fā)布《中國教育改革和發(fā)展綱要》，首次提出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的支出在20世紀末占GDP的比例達到4%。而實際情況呢？1998年是2.59%，此后起起伏伏，從來沒有達標，故每年兩會期間都成為重點批評對象。終于在2012年第一次實現(xiàn)此戰(zhàn)略目標，達到4.28%，2013年則達到4.30%，今年3月李克強總理做工作報告，也稱“經過努力，全國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比例超過4%”。單說比例還不夠，另一個因素同樣重要，那就是從1998年至2014年，國內生產總值（GDP）連續(xù)高速增長，最高的年份達14.16%（2007年），最低的也有7.4%（2014年）。蛋糕越做越大，最近十幾年，政府確實在教育上投入了較多的經費。而在切分蛋糕時，中國大學——尤其是進入211、985工程的大學所得到的經費支持，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相比，幾乎不可同日而論。

今天的中國大學，有更多的錢可以蓋大樓、買設備、聘教授，以及開展各種國際合作等。因此，說近年中國第一梯隊的大學在科研上有明顯長進，我相信凡關注中國教育的人都同意。但這里必須暫時擱置兩個問題：第一，當大學發(fā)展與地方官員政績、房地產商利益以及城市規(guī)劃目標捆綁在一起時，會出現(xiàn)新的偏差（如各地涌現(xiàn)的大學城）;第二，有錢是好事，但好鋼不一定都用在刀刃上，近年中國大學頗多貪污受賄、好大喜功、效率低下等負面新聞。

盡管有諸多不如人意，但近年中國大學的國際排名在迅速提升，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2004年，《泰晤士報高等教育增刊》全球大學最新排行榜，北京大學名列亞洲第二，全球第十七，國內媒體蜂擁而上，北大也很是得意。我馬上寫文章稱這個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國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國在崛起，而且在全球事務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學者們在關注中國的同時，也在關注中國的高等教育。這就有意無意地提高了中國大學的學術聲譽。第二年，北大跳了兩級，排世界第15位，超過了東京大學，亞洲第一。這連北大都感覺不太對勁，不怎么宣傳了。2006年，北大更上一層樓，排第14位;2007年，從第14位跌至第36位，像坐過山車一樣，驚心動魄。而去年10月公布的2014～

2015年最新世界大學排名，北大第48位，清華第49位，大家都已經麻木了，連議論都懶得議論。對于大學排名，教授往往嗤之以鼻，校長們則不敢掉以輕心。不談中國大學的教學及科研是否真的有那么好，我關注的是其“聲譽”確實在迅速提升。

回過頭來看這100多年的中國現(xiàn)代大學史，有兩處路走得比較順暢，一是1928～1937年;再就是1998～2014年。其他的年份雖也有若干亮點，但往往是起伏不定。最近16年的爭創(chuàng)一流與大學擴招，二者高低搭配，各有各的道理。身在其中者，很容易發(fā)現(xiàn)諸多積弊，因而怨聲載道;但若拉開距離，其雄心勃勃與生氣淋漓，還是很讓人懷念的。

之所以如此立說，因我隱約感覺到，今年很可能是個轉折點;中國大學接下來的走向，很值得仔細觀察。這里有四個看點，提醒諸位關注：第一，此前強調與國際接軌、向世界一流大學邁進;近期則重提“社會主義大學”，以及要求審查各大學使用的西方原版教材，不知有無更多的后續(xù)效應。第二，教育部最近一兩年在積極推動600多所地方本科高校向應用技術以及職業(yè)教育轉型，這大方向是對的，可惜慢了好幾拍;前些年學校紛紛升級時沒有攔住，如今積重難返，才來個急轉彎，不知會不會出現(xiàn)動蕩。第三，對于政府切分教育經費時過分傾向于高等教育（尤其是名校），輿論批評很強烈;基于教育公平的考量，接下來政府很可能調整策略。第四，民辦（私立）大學的未來值得關注——這最后一點容易被忽視，因而想多說幾句。

由于中國特殊的國情，人們談論大學時，往往只關注國立（公立）大學，很少將最近30年逐漸崛起的私立大學（或曰民辦大學）納入視野。而這一習慣思維，在我看來必須糾正。先看去年7月教育部發(fā)布的《2013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全國共有普通高等學校2491所（含獨立學院292所）;其中本科院校1170所，高職（?？疲┰盒?321所。在另一個地方，公報提及“民辦教育”：全國共有民辦高校718所（含獨立學院292所），在校生557.52萬人，其中碩士研究生335人。這里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今天中國，十個大學生中有兩個以上是在民辦（私立）大學讀書的;第二，民辦大學也在逐漸升級，如今出現(xiàn)可招收碩士生的民辦大學（雖然剛起步，數(shù)量很少）;第三，292所“獨立學院”被明確劃為“民辦教育”，不再說是“公有民辦”了;第四，前景很好的中外合辦大學目前數(shù)量很少，故還沒有進入統(tǒng)計。

此前中國的民辦（私立）大學，“全靠學生學費，加上銀行貸款，這樣的財政狀況，不可能在學術研究上投入過多，因而也就很難迅速提高教學及研究水平”。隨著獨立學院的轉型，會出現(xiàn)一批教學質量較好的民辦（私立）大學。而中外合作辦學，不再局限于具體項目，而是擴展到獨立辦學，如寧波諾丁漢大學（2004年）、西交利物浦大學（2006年）等。這一模式，近年有較大的推進，如上海紐約大學（2011年創(chuàng)辦，2013年新生入學）、昆山杜克大學（2013年設立，2014年正式開課）、香港中文大學（深圳）（2014年創(chuàng)辦并正式招生）等。昆山杜克大學號稱“世界一流研究型綜合大學，主攻精英教育和前瞻科研”;而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則是“培育具有國際視野、才德兼?zhèn)涞膭?chuàng)新型高層次人才，并為國家高等教育體制改革探索新路”。所謂“探索新路”，包括自主確定課程（開設或不開設政治課）、學費（與境外大學持平）及薪酬（招聘優(yōu)秀教授），規(guī)定董事會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不設黨委）等。此類理念及體制的中外合辦大學，目前正在積極籌辦的還有好多所。未來若干年，這些大學若進展順利，將很有可能攪動一池春水。

2015年3月28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附記：此文乃作者2015年4月9日在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演講稿，原標題為《當代中國大學的步履與生機》。約定只講20分鐘，留更多時間給聽眾提問。選擇“大學”而不是“文學”作為演講題目，是考慮到聽眾來自不同學校、不同院系，更是有感于國外民眾及學界對于中國大學的嚴重誤解。如此兼及歷史與現(xiàn)狀、國家命運與個人選擇，比較容易引起大家的興趣。果不其然，演講現(xiàn)場氣氛很好，提問也很踴躍。我的回答就免了，這里僅錄聽眾的提問：第一，中國大學是不是正在加強思想控制，教授有無講課的自由;第二，怎么看待國家漢辦“極力推廣”孔子學院在歐美所引起的爭議;第三，大批中學生拒絕參加高考，改為直接出國讀書，此舉能否倒逼中國高等教育改革;第四，私立（民辦）大學的未來以及具體的操作方式;第五，出國留學者，是否將來回國就業(yè)更占優(yōu)勢;第六，比起直接到國外念中學或讀本科，等大學畢業(yè)或取得碩士學位后再出國，感覺兩頭不著邊，怎么辦;第七，出國潮如此洶涌，北大是否還能招到好學生。在回答最后一個問題時，我的情緒有點激動，竟大膽斷言：若以中文專業(yè)為例，我們最好的學生仍留在國內。除了經濟實力或外語水平，還有一點不能忽視，那就是對于中國文化的自信與癡迷。有機會出國留學或在國外教書的，千萬不要有高人一等的感覺，不管是學術貢獻還是世俗業(yè)績，你們那些留在國內的同學，很可能發(fā)展得更好。此言一出，現(xiàn)場不少留學生大為震撼，一時議論紛紛。某畢業(yè)于北大、現(xiàn)在美國教書的教授當即表示，她贊同我的觀點，也為自己那些老同學有這么好的表現(xiàn)與發(fā)展前景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