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丑

1唐大柱，將近一米八的大個，身體敦實得很，雖然生在南方，卻濃眉大眼，一副北方人的身段和相貌。

即便長成這樣，說起慫，我第一個想起來的，也一定是他。

剛入職進公司的時候，他就呆呆地，坐在我工位對面，印象里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屏幕，手指從未離開過鍵盤。

我是運營，他是技術，屬于同一個項目部的不同小組，交集并不是很多，平時也很少搭話。

直到某天，我和同組的同事私底下商量打球的事情，他才跟我說了第一句話?！澳阒拦疚缧菥鸵恍r么？”他在桌子下面踢了踢我的桌腳，故意壓低聲調。

“咋了？”我反問。

“沒咋，沒咋，就告訴你一聲?！闭f完，他又連忙把腳收了回去，用略帶謹慎的口氣低聲說：“你們不是打球么，沒事就提醒下，注意看點時間撒?！?/p>

“哦?！蔽业卣f。

不一會兒，他繼續(xù)很小聲地嘀咕道：“當我沒說好了?！?/p>

又過半天，他又踢了踢我的桌腳補充道：“嘿嘿，要是你老大問我，我就說不知道哈。”

屁大點兒事，倒把他嚇得夠嗆。

我愣在座位上，面無表情，心里卻對他默念了一萬次慫包。

而他說完話后，仍舊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眼珠直勾勾地盯著鍵盤，手里不停地敲著代碼。

2人的心理暗示作用總是很強的。

某個不認識的人，自從認識了以后，便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的視野里。

那次以后，大柱的慫勁兒，也仿佛一天天在眾人面前暴露出來。

比如部門聚餐，大家一起去飯店吃飯，偶爾遇到服務員遲遲不給上菜。

在場的急性子通常會拍案而起，而后和服務員吵嚷，接著找來大堂經(jīng)理;普通一點的，至少把服務員叫過來，接連催促幾番;可大柱，從來都老老實實地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大家蠢蠢欲動的時候，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斜著眼問他，為什么每次他都不去催菜。

他沒有看我，繼續(xù)低著頭玩手機，直截了當回我：“我可不敢?！?/p>

你怕啥，我問他。

“萬一爭起來，他拿把菜刀砍我咋辦？”他回。

“咱這老些人呢！”我提高了聲調，接著，在座的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再看他，仍舊玩著手機，巧妙地躲過眾人目光，并用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說：“真出事兒了，不信你們不跑?！?/p>

一句話，噎得我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畢竟沒出事，誰也證明不了誰會留，誰會逃。

然而，我們繼續(xù)用很不屑的眼神看他，盡情地嘲笑他。

他卻靜靜地低著頭，不停地用手指左右滑動手機屏幕。

3再后來，公司換了好幾撥員工，也換了好幾個老板。

同一批來的老員工，好像除了我，就剩大柱了。自然而然，我和大柱走得也越來越近了。大柱還是那副慫樣，我也沒好到哪兒去，整天被老板虐得沒脾氣，心想熬過兩年趕緊跳槽。大柱是一個純種碼農(nóng)。一般產(chǎn)品經(jīng)理給的需求，碼農(nóng)們幾乎完全無條件執(zhí)行?？勺罱块T卻換了老板，而產(chǎn)品經(jīng)理對部門老大并不是很服，從那以后，產(chǎn)品經(jīng)理和老板開始輪番上陣，向開發(fā)組提出各種不同的需求。

懂行的人都懂，碼農(nóng)們最討厭的是變換需求，其中情況，和設計師不喜歡他人指指點點、廚師不喜歡食客挑三揀四類似。

于是老板上任不久，大柱便作為開發(fā)組公認人緣最好的人，和開發(fā)組組長一起去跟老板和產(chǎn)品經(jīng)理談判。

半個多小時的談判過去了。進會議室前，兩人義憤填膺的樣子，可出來以后，兩人變得灰頭土臉。

等再到工位的時候，老大開始又敲桌子又跺腳，用滿口四川話嚷道：“要曉得你是這副慫樣，我一開始就不該帶你過去！”

原來在會議室里，大柱也真的一言沒發(fā)。有什么事情需要對質的時候，他頂多點點頭，然后繼續(xù)閉嘴。

和想象的一樣，他怕站錯隊，他也怕得罪人。

他像藕盒一樣，用面粉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生怕掉在地上，一摔就響。

借著不爽的勁頭，晚上他約我出來擼串。

沒說兩句，我莫名地提起辦公室的事兒：“要我，肯定站你們老大一邊！”

他低著頭，手里拿起一頭蒜。

“咋地你也說點啥吧，表表態(tài)也行??！你要這么搞，是害死你們組長了?。　?/p>

也不記得我說到了第幾句，他剝了第幾瓣，他突然站起身，把桌上蒜瓣撲落一地，低頭直視我的雙眼大喊：“瞎掰掰啥！”

這回，換我愣在原地，使勁避開他的目光。

尷尬了十幾秒，大柱突然坐下，又拿起一頭新蒜，邊剝邊說：“你是沒被逼到節(jié)骨眼上！”

那是我聽到大柱第一次罵人，可能是他多喝了一點酒，也可能是他憋了很久的怨氣有了發(fā)泄的由頭。

4后來的一些時間，我和大柱的關系似乎越來越遠了。除了那次爭吵，也因為我們被分到了兩個不同的房間，各忙各的，沒什么時間。

再后面，聽說他結婚了，還偷偷把喜糖放在我們辦公室每個人的桌子上。

我沒有特意去他工位上道喜，只是在微信上說了一聲。

他回復謝謝，然后又提起上次的事情，說哪天請我喝酒。

喝酒是假，借錢倒是真的。剛喝一杯，這慫包就憋不住了，怯怯懦懦地跟我說：“丑哥，能不能借我點錢？”

“多少？”我問。

“2萬?！闭f完，他又接著補充道：“沒有那么多的話，拿1萬也行?！?/p>

“你們碼農(nóng)還缺錢？”我笑笑。

“我老婆懷孕了，妊娠期貧血?！彼沽艘槐?，接著說：“在北三醫(yī)，住了快一個禮拜，錢快干了?！?/p>

“干著？”我問。

“過兩天，她家里人就過來，把她接回去慢慢養(yǎng)?！苯又质且槐?，他說，“但這些日子，怎么也得撐過去?！?/p>

“你老丈人他們才知道嗎？”我納悶。

“一開始沒想告訴他們?！彼箘艃喊驯舆谑掷?，突然低下頭，“他們本來就嫌我沒出息?！?/p>

“那你爸媽呢？”我問。

“死了?！彼鹜辏趾攘艘槐?。

那晚，他一杯接著一杯不停喝酒。

5陪他去銀行取錢的時候，大柱突然問我：“丑哥，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這么慫么？”

我看了看他，愣了一下，假裝不知道。

他抬了抬頭，盯著我的眼睛說：“我特么也想一狠心一跺腳就不干了?！?/p>

“嗯。我知道。”我轉移話題，示意他別說了，“你媳婦回她家了，你以后怎么打算??？”

“找機會跟著回去唄?！彼嘈χ斑€有倆妹妹，在老家上學呢?！?/p>

我不知道該回他什么，安慰還是繼續(xù)轉移話題?？傊嵌稳兆?，我想得很多。

洋蔥是分層次的，或許人與人之間也是一樣。

想想我初入職場的樣子，壯志雄心，抱負遠大，受不住環(huán)境的安逸，也耐不住老板的批評。

可幾年過去了，當我棱角磨平，等我學會了討好、世故、逢迎，為車為房，甚至為一杯星巴克，我甘愿超時工作，忍氣吞聲。雖然沒有大柱那樣，慫得夸張，但和當初的樣子相比，如今的我早已潰不成軍。

如此說來，我倒是挺羨慕大柱的，他慫得徹底，慫成了一種姿態(tài)。

6在我最缺錢的時候，大柱終于把錢還給了我。喝醉的時候，他突然開起了玩笑：“如果我這錢不還你直接跑了，你咋辦？”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不還就不還唄！”我笑著說。

“2萬塊錢，說不還了就不還了？”他松開我的肩膀，拍了拍我接著說：“咱倆又不是啥生死交情，你這話太特么假了！”

“那你說，我該咋辦？”我問。

“要是我，我認慫！”他頓時很清醒，“我這錢根本就不借！就算借，最起碼也該立個字據(jù)吧？你是沒吃過大虧。吃過了你就知道了，有時候裝慫比裝橫強?！?/p>

當時我也喝多了酒，半醉半醒間，就當著玩笑聽了。

可事后想想，沒憑沒據(jù)地就借給人家萬八千塊，也真是醉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慶幸自己沒花一分錢，卻買了2萬塊的教訓。

7前些天打電話，大柱已經(jīng)提走公積金，離開了北京。

恰巧，那天也有另一個同事離職回南京老家了，所以從早到晚，我心情都不好。

下班上地鐵的時候，我后面正好一個人用胳膊肘頂著我。

按我平時的性格，這種情況，我是要回頂一下的，再不濟也要回頭說兩聲。

但我那天不知怎的，我從知春路，忍到了海淀黃莊，等下車的時候，我猛地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后面頂我的那個人，正是我當天剛談好的一個推廣的合作。

我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匆匆地下了車。

該認慫的時候就認慫。印象中，那是大柱這個慫包，給我上的最有意義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