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龍+陳廷柱
本文系全國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教育部青年課題“基于協(xié)商民主的院系學術治理及其變革”(EIA140418)的研究成果。
摘要: 學術自由在美國被視為一項憲法權利歷來備受關注,其發(fā)展曲折且爭議不斷。進入21世紀,格魯特案(Grutter v. Bollinger)和加賽迪案(Garcetti v. Ceballos)是司法領域中對憲法學術自由產生重大影響的典型判例。格魯特判決的意義在于“機構學術自由”權利得到了最高法院的更高認可和尊重;加賽迪判決的影響在于“個體學術自由”權利面臨新的不確定風險。憲法學術自由在“機構”與“個體”之間境遇迥異。
關鍵詞:憲法學術自由;格魯特案;加賽迪案;機構學術自由;個體學術自由 1915年美國大學教授協(xié)會(AAUP)成立并發(fā)表了《關于學術自由和教授終身教職的聲明》,明確提出保護學術自由的原則,標志著專業(yè)的(professional)學術自由原則正式確立。20世紀50年代以后,最高法院通過一系列判例逐步確立了學術自由作為一項憲法的(constitutional)權利。美國憲法及其修正案中并沒有明文列舉學術自由權利,但隸屬普通法系的美國法律除了可以遵循成文法律,還可以遵循之前的法院判例。因此法院尤其是最高法院的判例可以說既是一個司法過程,也是一個立法過程。1952年的“阿德勒案”(Adler v. Board of Education),最高法院首次提到了學術自由問題。1957年的“斯威齊案”(Sweezy v. New Hampshire),最高法院首次正式闡述了學術自由的價值、內容并將其納入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范圍。1967年的“凱西安案”(Keyishian v. Board of Regents),最高法院進一步將學術自由權利提升為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特別關切”(special concern)。伴隨數(shù)十年的司法進程,美國似乎締造了“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學術自由成為一種受憲法和法律保護的法律權利?!盵1]然而半個多世紀以來,最高法院對學術自由權利的界定始終含混不清、模棱兩可。憲法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保護學術自由,學術自由的權利主體、權利類型及其權利邊界如何劃分,這些問題長期以來充滿模糊性和爭議性。進入21世紀以后,有兩個案例特別值得關注,分別是發(fā)生于2003年的“格魯特案”(Grutter v. Bollinger)和2006年的“加賽迪案” (Garcetti v. Ceballos),它們共同代表了新時期憲法學術自由的新變化。
一、憲法學術自由的歷史回顧與主要分歧
(一)早期標志性的歷史事件
1957年的“斯威齊案”是學術自由權利入憲的里程碑,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術自由第一案”,它反映了麥卡錫(McCarthy)時期政治審查對大學及其教師的壓迫。1957年新罕布什爾州通過《反顛覆行為法》,依據(jù)該法,新罕布什爾大學客座教師斯威齊被檢察院調查。在庭審階段,斯威齊否認自己宣揚暴力革命學說,否認參加過共產黨,拒絕回答任何涉及講課內容的問題,最后以藐視法庭罪被判入獄。該案最終上訴至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基于正當程序條款判決原罪名不成立,同時認為原判決侵犯了學術自由權利?!霸诿绹拇髮W社區(qū)里,自由的重要性幾乎是不證自明的?!瓕W術不可能在懷疑和不信任的環(huán)境中繁榮。教師和學生必須在任何時候都能夠自由地進行探索、研究和評論,以獲得新的進展和新的知識。否則我們的文明將腐敗并死亡?!盵2]大法官法蘭克福特(Frankfurter)同意判決結果但提出了不同意見(concurring opinion),他呼吁“大學的學術生活應享有免于政府的政治審查的權利”,并援引了南非學者的觀點表明大學所擁有的基本自由權利,即“基于學術自主決定誰來教、教什么、怎樣教以及誰獲允來學”。[3]這“四大自由”提供了學術自由判決的重要標準,為憲法學術自由奠定了法理基礎,影響深遠。
1967年的“凱西安案”同樣具有歷史意義。紐約州立大學根據(jù)該州法律要求所有教員在一份誓詞上簽字,聲明自己不是共產黨員。英語講師凱西安(Keyishian)拒絕簽字并因此被學校拒絕續(xù)聘。凱西安對學校提出訴訟,最終該案上訴到最高法院方,凱西安勝訴。在判決書中,最高法院沿襲了斯威齊案的論證,并進一步將學術自由權利提升為“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特殊關切”。“我們國家堅定不移地保護學術自由,這不但是教師,而且是所有人的至高無上的價值。因此,學術自由是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特別關切,絕不容忍任何法律用正統(tǒng)理論控制學校的課堂?!盵4]
“斯威齊案”和“凱西安案”作為早期最具標志意義的判例,奠定了憲法保護學術自由權利的基本原則,學術自由以“未被具體列舉的憲法權利” [5]被納入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直接保護范圍。這一時期擺在最高法院和大法官面前的最重要最緊迫的任務,是消除麥卡錫主義對教師的政治審查和迫害,因此最高法院的判決主要致力于解決學術自由面臨的來自大學外部的政治威脅。正因如此,判決對解決大學內部的沖突所能發(fā)揮的作用將十分有限。這同時印證了憲法學術自由主要是政治實踐的結果,而不是純粹邏輯的推演。正如布魯貝克所說,“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學術自由的注意表明,它既涉及認識方面,也涉及政治方面,聯(lián)邦憲法第一修正案對言論自由的保護是與長期的政治斗爭相聯(lián)系的?!盵6]
大法官法蘭克福特援引“四大自由”作為一種法律權威,不可避免地具有局限性。專業(yè)的“學術自由”理念和實踐早在憲法第一修正案的判例出現(xiàn)前已有很大發(fā)展,憲法的“學術自由”不可避免受其影響。法蘭克福特所引述的大學的“四大自由”,是一種激動人心的政治陳述。至于這“四大自由”能否有效限制政府的權力尚不清晰,因為法蘭克福特并未注明他寫下的到底是司法意見還是專業(yè)短論。[7]凱西安判決將學術自由這一“至高無上”的價值從教師拓展到所有人,但是其象征意義勝過現(xiàn)實意義。把課堂內的學術自由比喻為“觀念的市場”(marketplace of ideas),雖然形象地描述了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但仍然回避了對學術自由內容的準確界定。從此以后,學術自由成為一個經常被使用但很少被法院解釋的術語。學術自由幾乎從來沒有被認真地分析,仔細地界定,并缺少對原則應用的明確指導,導致在具體應用時前后矛盾、疑竇重生、質疑不斷。[8]
(二)憲法學術自由的主要分歧
由于歷史的原因,關于憲法學術自由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其中最重要的分歧集中在憲法學術權力的主體上。一種觀點認為,憲法學術自由的擁有者是教師和學生,而不是作為機構的大學。其依據(jù)是學術自由是“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特殊關切”,而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主要功能是保護個人免于受到政府的壓制,而不是保護政府的一部分免受另一部分的壓制。因此政府建立的公立大學不在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范圍。[9]還有學者認為,“機構學術自由”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法律概念。[10]
第二種觀點認為,“憲法學術自由”在內涵上不同傳統(tǒng)意義的“學術自由”或法律外的學術自由(non-legal academic freedom)?!皯椃▽W術自由”只能理解為一種機構的自由而非個體的自由,它是使大學在核心學術事務中免于政府干預的自由。[11]因此,學術自由憲法權利的真正擁有者是學術機構,而不是作為教師或學生的個體。州立大學作為州內的實體性存在,它享有聯(lián)邦憲法賦予的權利去反對州政府本身。
第三種觀點則認為學術自由的憲法權利并不存在。理想的學術自由是最高法院構建的“憲法神話”。[12]最高法院反復強調學術自由的重要性,但從未宣布過法令、制度或政策因違反學術自由而失效。這些反復提到的學術自由,充其量也僅僅是有說服力的權威而已,不能被視為一項明確創(chuàng)制的憲法權利。
筆者的基本觀點是:首先,不否認憲法學術自由具有“神話”建構的特點,但司法實踐可以證明它存在的客觀性和真實性,這也是本文得以繼續(xù)討論和分析的基點。其次,“機構學術自由”和“個體學術自由”是憲法學術自由無法完全割裂的有機組成部分,盡管法院在傾向性上會有所側重。下文闡述的格魯特案和加賽迪案,可以視為“機構學術自由”和“個體學術自由”的典型案例。
二、“格魯特案”與“機構學術自由”的發(fā)展 ? (一)“格魯特案”的簡要介紹
“格魯特案”(Grutter v. Bollinger)的中心議題是大學的錄取政策向少數(shù)族裔傾斜是否違憲。密西根大學法學院以實現(xiàn)學生群體多樣化為使命,在招生錄取中除了強調傳統(tǒng)入學審核因素外,還通過錄取“關鍵數(shù)量”的未被充分代表的少數(shù)族裔學生來促進學生群體的多元融合。在這一背景下,白人女青年格魯特(Grutter)被法學院拒絕錄取后向法院提起訴訟,認為法學院的錄取政策給予特定少數(shù)族裔更大的錄取機會,是對她逆向的種族歧視,違反了民權法案的精神。地區(qū)法院裁定法學院的錄取政策違憲。第六巡回上訴法院援引1978年的貝克案(Reg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v.Bakke)推翻了原判決,認為貝克案奠定了將多元化視為一項壓倒性的國家利益的司法先例,而法學院的錄取政策將種族作為一項潛在的附加因素加以考慮,并不違法憲法。最高法院以5∶4的票決結果支持了上訴法院的判決。最高法院認為,法學院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致力于實現(xiàn)多元化的學生群體,對入學群體進行選擇屬于大學對學術事務的自主決策,是憲法第一修正案所賦予的學術自由權利。促進思想的交流是大學的重要使命,思想的交流不但可以增加啟發(fā)性,提高趣味性,而且有助于消除成見。選擇學生的權利對大學履行思想交流的組織使命至關重要。因此,實現(xiàn)多元化的學生群體可以視為法學院一項緊迫的利益訴求,在組織使命中居于核心地位,錄取政策中慎重地運用種族因素并不違反憲法。
(二)“格魯特案”與“機構學術自由”
“格魯特案”涉及種族這一敏感因素,面臨著法院的合法性審查;同時該案涉及大學學術自由,考驗著法院對學術自由的尊重程度。實踐表明,最高法院兼顧了合法性審查和學術自由權利之間的平衡,并對機構學術自由予以了更大程度的認可和尊重。
法院對公共部門行為的合法性審查包括三級,一般會視案情需要相應地啟動初級審查、中級審查和嚴格審查程序。其中嚴格審查(strict scrutiny)是最為嚴苛的司法審查,即審查公共部門區(qū)別對待民眾的政策是否基于迫切的國家利益的考量,以及是否經過“嚴密設計”(narrowly tailored)。鮑威爾大法官在貝克案判決中確定,在所有關乎種族歧視的案件中,無論是對少數(shù)族裔還是對多數(shù)族裔,都應當采用相同的嚴格審查標準。“格魯特案”中法學院的招生政策同樣面臨嚴格審查,以證明其是基于壓倒性的國家利益并且是“嚴密設計”的。
最高法院特別指出嚴格審查與學術自由不是完全對立的,并非每一項受到種族因素影響的決策都是令人反感的,“嚴格審查”的程序設計旨在提供一個檢視框架,審查決策制定者在具體情境下使用種族因素時所持的理由是否足夠重要和公正。法學院的錄取政策雖涉及種族因素,但是其致力于提升學術使命的“真誠信念”值得尊重,將種族作為眾多因素之一加以考慮兼顧了學術標準和廣泛多樣性的統(tǒng)一,應充分尊重學術機構對學術事務的自主決策權力。正如該案的大法官奧康納所說,在對錄取政策進行嚴格審查時,應考慮到大學在專業(yè)領域中的教育決策具有特殊的復雜性。[13]盡管大學的學術決策不能游離于憲法的限制之外,但尊重大學自主決策學術事務無疑是必要的,最高法院充分表達了尊重學術機構的態(tài)度,并且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案耵斕匕浮钡闹匾跃驮谟谂袥Q結果強化了“教育的自治權是憲法第一修正案的重大利益,并將其與大學的價值理解結合了起來”。[14]大學在美國憲法傳統(tǒng)中占有特殊位置,大學的自治權利根植于憲法第一修正案之中。
總之,最高法院一向沒有清晰界定學術自由的內涵及邊界,造成了學術自由的模糊性。但“格魯特案”對降低這種模糊性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該判決“代表了憲法學術自由認可度及其影響力的新標志”,“確立了憲法學術自由勢力和范圍的新基準”。[15]最高法院鄭重強調各級法院要尊重學術機構對核心學術事務所作出的自主決策,盡管決策也要依憲行事,這意味著對機構學術自由的保護又有了實質性的進步。因此,憲法學術自由的本質可以視為學術機構的自治,其目的在于使“核心學術事務”免于外部的政治審查和控制。
三、“加賽迪案”與“個體學術自由”的挑戰(zhàn)2006年的“加賽迪案”(Garcetti v. Ceballos),是對憲法學術自由產生重大影響的最新案例。由于該案的直接當事雙方不是教師或教育機構,其對憲法學術自由的影響相比之下更為曲折和復雜,因此對該案影響的分析也較為復雜。從“個體的學術自由”的角度看,加賽迪判決進一步壓縮了教師個體的學術自由空間。
(一)“加賽迪案”的簡要回顧
“加賽迪案”主要圍繞公務人員的言論自由與規(guī)制問題展開。塞巴羅斯是一名地區(qū)副檢察官,任職于加賽迪領導的洛杉磯地區(qū)檢察院。在督辦一件刑事案件的過程中,辯護律師向塞巴羅斯反映案卷中存在虛假證詞。塞巴羅斯隨后開展調查,并向上司進行了報告,同時提交了反映相關問題和建議撤銷案件的備忘錄。塞巴羅斯的行為不僅未獲上司的支持,而且與之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原案件的訴訟程序繼續(xù)進行,塞巴羅斯在庭審階段應辯護方請求出庭作了有關證明。此事之后,塞巴羅斯在工作中受到了上司一系列報復行動,包括被重新分配工作,被調至偏遠法院,被阻止晉升職務等。塞巴羅斯向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聲稱檢察院因他書寫不利于檢方的備忘錄而對其實施打擊報復,違反了憲法第一修正案中的言論自由權利。地方法院審理認為,塞巴羅斯是基于“公務職責”(official duties)寫備忘錄,不屬于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范圍,于是駁回了他的起訴。
塞巴羅斯不服地方法院的裁決,上訴至第九巡回上訴法院,該案出現(xiàn)了重大轉折。2004年上訴法院推翻了地方法院的裁決,認為塞巴羅斯所寫的備忘錄其目的在于揭發(fā)政府的不法行為,本質上涉及公共利益(public concern),因此裁定塞巴羅斯享有憲法第一修正案有關言論自由的權利,而檢察院的行為有失客觀公正。
雙方最終上訴至最高法院,案件再次出現(xiàn)逆轉。2006年最高法院以5∶4的投票結果推翻了上訴法庭的裁決。法官中的多數(shù)方認為,塞巴羅斯所寫的備忘錄是其檢察官的公務職責所系,屬于公共雇員的“專業(yè)責任”范疇。公共雇員基于“公務職責”而發(fā)表的言論,不屬于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范圍,因此對這種言論的限制并未違反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言論自由條款。此案至此落下帷幕。
(二)“加賽迪案”波及學術自由
“加賽迪案”審理中的關鍵詞是公共雇員及公務職責,與之相對應的是普通公民和市民職責(權利)。塞巴羅斯的身份及其權利是否適用于憲法第一修正案成為該案最主要的分歧。在最高法院的判決書中,多數(shù)派的觀點認為:公共雇員在依據(jù)其公務職責發(fā)表言論時,其身份與憲法第一修正案所指向的普通公民并不相同,因此憲法并不能使他們的言論免于工作紀律的約束,無論其言論是否關涉公共利益。這一審判標準的基本假設是所有公共雇員都是被雇來代表政府機構發(fā)表言論的。絕大多數(shù)政府雇員的性質似乎是這樣,但風險也就此埋下。
“加賽迪案”判決預示著一種潛在后果,即公立學校的教師也可能面臨與政府公共雇員相似的權利困境,在司法審判中被適用于“加賽迪案”的判決標準。原因在于:公立學校教師其法律上的身份屬于政府雇員性質,其開展的活動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納入公務職責的范疇。然而這樣一種判例適用于對象的擴大化,將引發(fā)巨大的不確定風險。首先,教師是否等同于普通公共雇員?其次,教師的學術自由權利是否受到壓制?再次,“公務職責”審查是否使教師對參與學校治理望而卻步?
在“加賽迪案”的判決書中,少數(shù)派與多數(shù)派都意識到了這種潛在的風險,并表明了基于各自立場的態(tài)度。多數(shù)派指出,有關學術事務引發(fā)的沖突因涉及更多憲法權益而不完全適用于本判決。同時表示,關于本案的核心要件——“公務職責”審查——是否適用于學術領域的言論案件尚無法確定。[16]這意味著最高法院將裁判權力授給了基層法院“自由裁量”。少數(shù)派法官蘇特(Souter)則大聲呼吁高度重視此案對學術自由的影響,他希望多數(shù)派不要故意危及憲法第一修正案對公立大學學術自由的保障,盡管教師們無疑也是在“公務職責”下發(fā)表言論、著書立說。[17]
“加賽迪案”判決雖然站在最高法院的立場表示了對學術自由的關切,但是多數(shù)派模棱兩可而無約束力的態(tài)度仍不足以形成對學術自由的有效保護。隨后的司法實踐證明,除少數(shù)案件外,法院已經將“公務職責”審查全面應用于公立學校的教師群體,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特的悖論。[18]基層法院對加賽迪判例的結論奉為圭臬,卻對有關適用性的風險提示置若罔聞,這可能超出了多數(shù)派法官的預料。
(三)“加賽迪案”引發(fā)學術自由的司法轉向
“加賽迪案”成為學術自由訴訟中的一道分水嶺。在“前加賽迪”(pre-Garcetti)時期,涉及教師言論自由案件的分析框架或審判原則,是“皮克林-康尼克權衡”(Pickering-Connick Balance)原則,它是通過“皮克林案”(Pickering v. Board of Education,1968)和“康尼克案”(Connick v.Myers,1983)共同確立起來的?!捌た松?康尼克權衡”原則強調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主要目的在于充分保護涉及公共利益的言論自由,作為公共雇員的教師,充分享有在重大公共問題上行使表達權并且免于被解雇的自由,權衡的關鍵是言論是否真正基于公眾利益的考慮。因此既要考察特定言論的方式、時間和地點,也要權衡言論的內容、形式和背景,以確定是否真正涉及公共利益。
在“后加賽迪”(post-Garcetti)時期,“加賽迪權衡”(Garcetti-Balance)成為教師言論自由案件的重要審判原則。重點是權衡公共雇員的言論是否基于“公務職責”,而不論是否涉及“公共利益”。這意味著“后加賽迪”時期的司法審判原則與“前加賽迪”時期相比,發(fā)生了根本性的重大轉變?!凹淤惖蠙嗪狻痹瓌t表明法律對公共雇員的言論自由做了比普通公民更為嚴格的限制,公共雇員依照公務職責發(fā)表言論時,不受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因此,這就使得教師涉及學校組織功能的言論可能被置于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范圍之外,從而增加了學術自由的不確定性風險。加之,最高法院把加賽迪權衡是否適用于教師言論的裁定權交給了基層法院,這進一步增加了學術自由風險的程度?!凹淤惖习浮焙?,“洪訴格蘭特案”(Hong v. Grant,2007)和“蘭肯訴格雷戈里案”(Renken v. Gregory,2008)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它們的共通點是將教授的言論視為教師的公務職責,而拒絕提供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
在2007年的洪案中,教授洪(Hong)因批評學校有關教師聘用、晉升和教學安排上的做法,而被學校拒絕加薪。地方法院在審理中援引了加賽迪判決,認為公共部門對其雇員言論的管制具有自由裁量權。洪作為公立大學的教授,其工作職責除了從事相關教學和研究活動外,還包括一系列學術職責、行政職責和人事職責。法院認定,洪對學校管理提出反饋、建議及批評是其作為終身教授的專業(yè)職責所系。該案中對“公務職責”的寬泛定義,某種意義上忽視甚至否認了憲法第一修正案對教師學術自由的保護。
2008年的蘭肯案與洪案十分相似。蘭肯(Renken)是威斯康星大學密爾沃基分校工程學院的終身教授,他向國家科學基金會(NSF)申請一筆旨在改進本科教學的項目資金,并且獲得了學校和NSF雙方的同意。隨后,蘭肯與學院院長格雷戈里(Gregory)在該筆資金的管理和使用上出現(xiàn)了嚴重分歧并導致一系列沖突,最終學校終止了該項目并將資金退還給了NSF。蘭肯起訴了學院院長,聲稱因其批評項目資金管理的言論而受到學校的打擊報復,校方侵犯了憲法第一修正案所賦予教師的學術自由權利。但是,地區(qū)法院和上訴法院都沒有支持蘭肯的訴訟請求,認為蘭肯作為項目負責人在資金管理中的活動及言論均是其作為教師的“教學和服務職責”所系,蘭肯的身份是教師雇員,而非普通公民,因此不適用于憲法第一修正案??梢?,基層法院援引“加賽迪案”作為判例,而對最高法院指出的加賽迪判決在涉及學術自由案件中的適用性問題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
四、憲法學術自由中的“機構”與“個體”之爭實踐表明,在“機構學術自由”與“個體學術自由”之間,司法保護的重心有所側重,法律對機構學術自由的保護重于或優(yōu)先于對個體學術自由的保護。20世紀50年代以前,法院曾極力避免介入大學的學術事務,一些州在憲法上保障學術機構免受州政府的不當干涉,這些均可以從一個側面證明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真正關切是“機構學術自由”而非“個體學術自由”。[19]這一傳統(tǒng)本質上是建立在“大學對學術事務享有獨立判斷和自主管理權利”的假設之上的。當學術自由被確認為憲法第一修正案權利后,作為個體的“教授自由”權利得到確認。但這一時期的首席大法官沃倫(Earl Warren)仍認為,自由的本質在于大學。沒有自由的大學組織,教授的自由也是空談。學術自由不僅是教授的個人權利,更應該是大學運作的原則。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最高法院和下級法院把憲法學術自由賦予作為機構的大學,而標志性案件是“貝克案”。2003年的“格魯特案”更將大學的學術自由提升到一項獨立的、未列舉的憲法權利地位,可以先于其他憲法權利——例如“憲法平等權”——受到保護。當個體自由與機構自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沖突時,法院多傾向于支持大學,維護大學自治的傳統(tǒng)。但大學自治意義上的機構學術自由,不應擠壓教師或學生的學術自由,尤其不能危及“核心學術事務”。因此,法院不愿過多干預學術事務,即使受理個人和機構之間的學術自由沖突,也傾向于維護大學的正當權限,除非明顯而迫切地危及到憲法權利。
回顧加賽迪判決,該案對機構的學術自由并不構成明顯的影響,但無疑會有效削弱以憲法為基礎的教師個體的學術自由。[20]隨著大學內外部關系的日益復雜,教師被動卷入和主動參與學校公共治理的機會日益增加。學術自由不僅僅停留在大學的教學和研究活動之中,也要求進一步拓展到大學的治理之中,即教師可以以團體的身份或個人的身份發(fā)表對學術管理和重大決策的看法而免予被懲罰的權利?!叭狈處焻⑴c的管理決策不利于維護學術的核心價值。如果在決策與實施過程中缺乏深度參與——包括在政策方向和實施策略上充分表達不同意見的自由——整個學術共同體將失去活力?!盵21]因此,有學者認為加賽迪判決意味著對教師學術自由權利的保護退回到了教室以內,極大地限制了教師在學校事務中發(fā)出聲音。[22]而有關教室外的學術自由,尤其是教師參與學校公共治理的權利,雖然被AAUP承認為教師學術自由的重要內容,但如何得到憲法的保護似乎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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