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光+王浩
[摘 要]15世紀末新航路的開辟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隨著“中學西傳”和商業(yè)活動的不斷發(fā)酵,中國的哲學、工藝美術和園林藝術在歐洲大陸不斷產生影響。中國園林文化在17至18世紀英國自然風景式園林的產生、變化和發(fā)展過程中,以及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對英國風景園林的轉型都具有積極作用。同時,中國的園林文化在影響英國園林文化過程中也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異。
[關鍵詞]英國園林;中國園林;文化交流;東學西漸;社會影響
[中圖分類號]S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5)02-0060-07
自16世紀的文藝復興起,歐洲文明廣泛吸收東方文明,尤其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并逐步向近代社會邁進。伴隨著航海時代的來臨,中國的商品如陶瓷、絲綢、漆器和茶葉源源不斷地運往歐洲。一時間,從歐洲貴族至平民都對中國物品非常喜愛,幾近癡迷。隨后,中國的陶瓷、室內裝飾、服裝和建筑等文化符號引發(fā)了歐洲持續(xù)百年的“中國熱”(Chinoiserie,中國熱;法語為Chi-nese-esque,意為“中國式的”)。其中,中國的園林藝術深受以英國和法國為主的歐洲國家的關注,以單體和曲線形式存在的中國式園林在歐洲各國的土地上被大量模仿和實踐。從十七世紀初開始,英國社會受到啟蒙時代(Ageof Enlightenment)理性與現(xiàn)實生活哲學觀的影響,對蘊含孔孟儒學、道教哲學的中式園林藝術十分推崇,來自中國的園林藝術逐漸喚醒了英國民眾對自然和原始景觀的熱愛,并轉變了英式造園的觀念。中國園林的不規(guī)則曲線被造園師推崇為反對幾何式花園最常用的武器。到18世紀下半頁,英國園林在發(fā)展的進程中融合了中國和歐洲古典造園藝術的特點,形成了蘊含自然風景的園林風格。本文通過研究史料文獻和造園實例,深入挖掘中國園林文化在英國造園轉型過程中的作用,并為中國文化和造園藝術影響中的西方造園發(fā)展研究提供文獻參考。
一、思辨:17-18世紀中英之間的交流
(一)文化交流引發(fā)“中國熱”
17-18世紀,歐洲商船從中國運回大量商品,旅居傳教的教士同時帶回大批報告、書信札記、游歷日記和見聞,此類有關中國的社會制度、農業(yè)、工商業(yè)、文學藝術、歷史的著述為歐洲開啟了中國文化之門。中國古代的經典書籍被譯成拉丁文、葡萄牙語、西班牙語和英語,書中描繪的“仁政德治”和“民貴君輕”思想、官僚的科舉選拔制度與歐洲的官位世襲、貴族特權截然相反,使英國的新興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產生了極高的認同感。門多薩(Juan Gonzalez de Mendoza,1545-1618)在《大中華帝國志》中記錄了中國宏偉、奇特的建筑,并宣稱使用了特殊的材料制成;官員府邸里的花園,草木繁盛并使用了水景,十分精致。這本關于中國的著作引起了英國文藝界的關注,在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拉雷吉(Walter Raleigh,1554-1618)和海勒(Peter Heylin,1599-1662)等學者出版的著作中被廣為引用。書中對中國介紹詳盡,但門多薩本人并未到過中國,內容主要來自其他傳教士的游記或假想。
進入18世紀,歐洲人的注意力轉移到隨后風靡英國的中國造園藝術。德國人菲舍爾·埃爾拉赫(Fischer Von Erlach)的《建筑簡史》(En-twurf Einer Historischen Architektur)介紹了中國古典造園藝術中的壘山技藝和太湖石的造景手法。意大利傳教士馬國賢(Matteo Ripa,1682-1746)繪制多幅以承德避暑山莊為題材的“三十六景雕刻版畫”,1742年,他將這些珍稀的中國園林圖像資料帶回英國倫敦。版畫中對于園林和建筑的描繪將一直以來大家只能通過文字描述而揣摩的中國園林升級為可視的圖像。法國傳教士王致誠(Jean Denis Attiret,1702-1768),曾作為乾隆的皇家畫師,在圓明園工作和生活三年。他稱贊園中的景色雖然全部是由人工完成的,但卻似“由自天成”,他描述中國園林的特點是并非嚴格的按照中軸對稱,從尺度上尋求體驗的和諧,完全不同于法國的古典主義造園風格。他以藝術家的敏銳嗅覺體悟到中國園林的美學內涵:源于自然,注重重塑自然界中的萬物和諧,空間與尺度柔和,且不失游賞趣味。他與友人的書信隨后在法國出版,受到了英國學者們的歡迎,推動了英國園林的設計革命,對日后英國自然風景園的倡導者伯靈頓伯爵和肯特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并修正了歐洲學者和設計師從文字和插圖中臆想的中國園林形象。
(二)經濟利益驅使下的英國“中國熱”浪潮
英國憑借強大的航運和海上的霸主地位,逐漸在商業(yè)競爭中占得先機。1672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船抵達中國臺灣。隨后,從十八世紀初,以廣州(當時稱為“Canton”)作為長期的通商口岸。對于中國商品的追求,從某種程度上促進了航海貿易的發(fā)展,而光鮮絢麗且制作精美的中國商品,為中國的工藝美術和園林藝術在英國的傳播鋪平了道路。隨著各式器物以及中國文化典籍的早期傳人,“中國風格”逐漸在普通英國民眾中廣為流行,英國文人同樣熱衷于追求“中國式”的設計和裝飾藝術,并精心描繪形成具有異國情調的時尚風潮。
一方面,中國藝術在18世紀廣泛滲透于歐洲洛可可(Rococo)藝術的形成過程中,從制作精致的家具、室內裝飾到風景園林各個領域,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保留了巴洛克風格的復雜形象和精細圖紋,并逐步與中國藝術中不對稱特征和元素相融合。這種新穎的藝術風格以其不對稱的輕快纖細曲線著稱,相對于歐洲其他國家莊嚴、豪華、宏偉的巴洛克藝術,洛可可藝術則打破了藝術上的對稱、均衡、樸實的規(guī)律。英國的造園活動是歐洲洛可可時代的最后成就與表現(xiàn)形態(tài),山水、園林、建筑等皆受到洛可可藝術的影響,彎曲溪流、彎曲的小路和高大遮陰的喬木,無處不透漏著中國藝術中所強調的含蓄、典雅和纖細之風,似乎很符合英國人領會的中式園林的內涵。
另一方面,旨在通商而繁榮的航海線路的開辟,使得英國學者得以有機會親臨中國,直接面對中國的造園藝術。在1740年至1749年期間,英國著名的造園師和中式園林實踐者錢伯斯爵士(Sir.William Chambers,1723-1796)曾隨著東印度公司的商船三次到訪中國的廣州,并參觀、學習中國的建筑、室內裝飾和古典造園的相關知識。在1772年出版的《論東方園林》(A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中,錢伯斯爵士毫無保留地表達了對中國園林藝術的贊美:“中國人設計的園林藝術是無與倫比的。歐洲人在藝術方面無法與東方的絢爛成就相媲美,只能像對太陽那樣盡量吸收它的光輝而已”。1757年,他以廣州的千佛塔和南京大報恩塔為原型,在英國的丘園(Kew Garden)中設計了中國式塔。他的著作和作品進一步深化了英國人對中國園林藝術的認知和興趣,廣泛地影響了英國和法國的學者和造園師,園林設計增加中式構筑物一時間成為當時造園的時尚,英國掀起了仿造中國園林的高潮。
二、形變:“中國熱”促進英國造園的轉型
(一)早期的英國園林
英國的造園藝術并未游離于歐洲大陸之外,從中世紀開始,歐洲各國長期處于封建王朝和教會的統(tǒng)治之下,封建王朝的世襲和等級制度、貴族特權、相互間的權利交融導致客觀交流十分頻繁,使得英國造園被歐洲主流造園風格同化。在英國,早期的造園活動受到意大利、法國和荷蘭造園的影響,但是,此類封建世襲式的造園風格,并未被英國社會完全接受。
15世紀末,英國園林以植物種植為主,其設計靈感源于意大利文藝復興花園,但保留了英國農業(yè)社會中盛行的花田,從事造園工作的大多是農學家和醫(yī)生,具有重培育和醫(yī)藥研究的功能而輕觀賞,這從根本上決定了英國園林與意大利造園的區(qū)別。注重大尺度、規(guī)劃和中軸對稱的法國造園風格在十七世紀被介紹到英國。安德烈·莫萊(Andre Mollet,1600-1665)和亨利·懷斯(Henry Wise 1653-1738)等設計師的作品結合了英法園林精髓的佳作,林蔭大道作為中軸線,兩側結園中延續(xù)傳統(tǒng)幾何圖案的花壇。由于英國獨特的島國地理環(huán)境和長期以畜牧為主的封建農業(yè)國家的性質,使得英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特有的自然審美趣味得以保留,為日后重理性和幾何布局的古典造園形式轉變?yōu)樽匀伙L景園林保留了原始的動力。
隨后,英國造園逐漸融入荷蘭造園元素,如水景、果園、用于灌溉的水渠、造型復雜的植物雕塑和深入農田的林蔭道等,宏大尺度的花壇和農田通過軸線連接,巧妙地引入了反映農業(yè)生產的農耕元素。同時,歐洲各國興起塑造風景的造園風格,兩者正巧迎合了英國社會對于自然的口味。再者,英國新興的資產階級作為新生代的園林主人,必然對造園的內容、形式和功能提出了新的要求,傳統(tǒng)的古典造園所體現(xiàn)的園主人身份和社會地位的重要意義,逐漸被觀賞和游玩所替代,參與群體也逐漸擴大。作為一種新需求思潮之下的鑒賞,英國園林需要一定的實踐模型和審美理論作為支撐。中國園林藝術中“自然”和“原野”的內涵在“中國熱”的浪潮中被英國社會所接納和推崇,并開始潛移默化地影響英國園林。
(二)“中國熱”影響下的英國造園
在英國社會極力追求中國藝術的同時,知識界則將目光轉向了對中國文化的認知和研究。到訪過中國的傳教士和學者們開始在英國傳播漢學,并相繼出版一系列漢學著作的英文譯本。英譯的漢學著作和寫實的中國風景畫成為了學者心目中理想環(huán)境的范本。加之,英國社會早已厭倦了當時歐洲盛行的法國、意大利和荷蘭式的規(guī)則、幾何、中軸對稱的造園風格,英國社會開始尋求突破古典園林的束縛,改變審美觀念,致使英國學術界對于中國文化和藝術表現(xiàn)出愈加濃厚的興趣。哲學家、詩人和學者們紛紛撰文批評時下流行的規(guī)則式園林,并以園林藝術作為載體,嘗試描繪他們向往的園林模式,呼吁“回歸自然”。唯物主義哲學家培根認為事物的“公用”和“功能”的作用高于形式,規(guī)則式的園林僅僅是在整理樹木的外部形態(tài),方形或矩形的水池看上去死氣沉沉,毫無樂趣。他呼吁造園應該以偶然性和出人意料的意境美博得人們的喜愛,并倡導人們走出“對稱的”園子,走進鄉(xiāng)野,接近鄉(xiāng)土植被。他的這些美學思想后來逐漸滲透到建筑與造園的思想中,促進了英國造園藝術的轉型。
隨著資產階級革命的爆發(fā),追尋藝術形態(tài)的本源加深了中國熱在英國的影響力,并不斷向更深層次延伸。十七世紀末,英國新興的農業(yè)資產階級和貴族逐步在政壇中掌權,啟蒙思想激勵了他們對鄉(xiāng)村、荒野的向往。農業(yè)開發(fā)使得新興階層在積累物質基礎的同時愈發(fā)親近自然。中國園林藝術中廣泛應用的“源于自然”的不規(guī)則曲線,正好與資產階級沖破封建皇權、挑戰(zhàn)等級制度的雄心不謀而合。十八世紀初,富裕的新興資產階級開始獨立出資雇傭造園師,打造他們想象中的“自然花園”。他們?yōu)橹袊鴪@林的意境美、淳樸的向往“自然”的體驗與思考著書立說,為構建英國園林形式變遷的理論基礎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三)英國社會對中國造園藝術的討論
英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和文藝評論家威廉·坦普爵士(Sir. William Temple,1628-1699)是英國第一個饒有興趣討論中國園林的學者。他在1692年出版的《論伊壁鳩魯?shù)幕▓@》(Uponthe Gardens of Epicurus)一文中將中式園林的不對稱、不規(guī)則的美與歐洲整齊對稱的造園手法進行對比,還使用“Sharawadgi”一詞來描述“好的,或者值得贊賞”的中國園林。這個新穎的英文詞匯被造園師推崇為反對幾何式花園最常用的武器,被普遍認為是英國自然風景園林最原始的促進因素。威廉·坦普爵士認為英國園林需要改變,這種變化不應該僅僅是形式上的,而精心設計的“不規(guī)則”正好符合變化方向。隨后,他在私人別墅的外圍(MoorPark,F(xiàn)arnham)率先采用了類似的曲線設計。
他的觀點得到英國文藝評論界的響應。約翰·洛克的學生,哲學家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3rd Earl of Shaftesbury,1671-1713)贊同道:“‘和諧和‘自然是藝術最終所追尋的;圓形、曲線和未經雕琢的荒野都可以呈現(xiàn)在園林設計中。”隨后,詩人艾迪生(Joseph Addison,1672-1719)在1712年發(fā)表的《庭院的歡樂》中贊同園林的美應該等同于“自然”的美。他欣賞中國園林藝術,堅信中國人在造園的過程中,善于再造“自然”,而且他認為英國本土的造園師應該學習中國的造園藝術,嘗試運用原始、不規(guī)則的、富有野趣的假山、長滿青苔的洞穴和律動的瀑布等元素取代以往規(guī)則、對稱的草坪和植物雕塑,產生妙趣橫生的視覺效果。他同時呼吁,英國的風景園林行業(yè)應該開展中國園林的實踐。1713年,詩人蒲伯(Alexander Pope,1688-1744)撰文批評流行的過度裝飾且造型復雜的植物雕塑,呼吁造園需要“追隨自然”,并稱贊中國園林是“賞心悅目”的,園中的設計重現(xiàn)了“藝術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