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摘 要：屈原的生死掙扎絕非特例，而是古代文人的共同精神困境，因而他的遭遇得到了普遍同情，他的作品引起了歷代共鳴。屈原選擇投水明志，是在受到多種文化影響后的深思熟慮的壯烈之舉。本文將從楚地巫史傳統(tǒng)、戰(zhàn)國枯槁赴淵風(fēng)尚、前人先例等角度進(jìn)行一一剖析。

關(guān)鍵詞：屈原；自沉；巫史傳統(tǒng)；枯槁赴淵；先例

屈原品格峻潔、天性純真，難容于俗世，雖有杰出文才、報國激情、忠君貞愨，卻礙于殘酷現(xiàn)實(shí)而無從施展。最終，他在徹底的絕望中自投汨羅，以死向命運(yùn)做了最后、最頑強(qiáng)、最激烈的抗?fàn)帯Ｍ端猿烈皇?，自漢以來，幾成定論。最早明確提及屈原自沉的當(dāng)為賈誼《吊屈原賦》：“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稍晚，東方朔《七諫》：“懷沙礫而自沉兮，不忍見君之蔽壅。”莊忌、王褒皆承此說。而后司馬遷將其錄入《史記》：“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班固《漢書·賈誼傳》亦云：“其終篇曰：‘已矣，國亡人莫知兮。遂自投江而死?！?/p>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薄胺灏滓运乐辟猓糖笆ブ??！薄摆缬嗌矶Ｋ蕾?，覽余初其猶未悔?！笨芍剿溃蓙硪丫?。他在《離騷》中不僅反復(fù)提到“死”，且直白坦蕩，毫無偽飾，其他作品中也一再論及求死之事。如《惜往日》的“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國殤》的“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懷沙》的“知死不可讓，原勿愛兮”等等，不勝枚舉。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對死并不僅是籠統(tǒng)地向往，而是連具體的死法都想好了?！稘O父》：“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薄断铡罚骸安划呣o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薄芭R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鼻瓕ν端员M似乎早已下定決心。為什么擇定的死法是投水呢？竊以為，起碼有以下三個因素可作為某種程度上的參考：

其一，“投水”之文化意蘊(yùn)及巫史傳統(tǒng)。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早在屈子自沉之前，先秦就有許多投水直士，以死殉志，如女娃、河伯、冥、邱吾子、狐不偕、務(wù)光、北人無擇、卞隨、申屠狄、徐衍等人：

（1）《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p>

（2）《史記·封禪書》：“水曰河，祀臨晉。”《正義》謂：“《龍魚河圖》云‘河伯姓呂，名公子，夫人姓馮名夷。河伯，字也。華陰潼鄉(xiāng)堤首人水死，化為河伯?！?/p>

（3）《國語·魯語上》：“冥勤其官而水死?！表f昭注：“（冥）為夏水官，勤于其職而死于水也。”

（4）《孔子家語·致思》：邱吾子曰：“……夫樹欲靜而風(fēng)不停，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往而不來者年也，不可再見者親也，請從此辭，遂投水而死?！?/p>

（5）《莊子·大宗師》：“若狐不偕……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背尚ⅰ妒琛罚骸埃ê毁桑﹫驎r賢人，不受堯讓，投河而死。”

（6）《莊子·讓王》：“（務(wù)光）乃負(fù)石而自沈于廬水?！?/p>

（7）《莊子·讓王》：“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于畎畝之中，而游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8）《莊子·讓王》：“（卞隨）乃自投稠水而死?！?/p>

（10）《史記·鄒陽傳》：“是以申屠狄自沈于河，徐衍負(fù)石入海。”

雖說上述多為神話傳說，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先秦兩漢士人對于水之崇拜而附會直士死于水的主觀意識。古人對水有尊崇之意，這樣的主觀傾向應(yīng)用到了楚地，更別有一番意味。

楚國水系繁密，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六千多年前的楚人便將靈魂不死的信念寄托在了水里，相信人死后，靈魂可以從水中通過魚類導(dǎo)路而成仙。長江秭歸一帶的距今約六千年的大溪文化遺址，已普遍用魚隨葬。從長沙陳家大山楚墓出土的《人物龍鳳帛畫》和子彈庫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龍帛畫》來看，畫中主人公都是站在“魂舟”上而升天的。這兩座墓經(jīng)考證確認(rèn)為戰(zhàn)國中期，與屈原相距很近。屈子自沉，恐怕有“由人入神”的意識作用，這在《遠(yuǎn)游》中可找到佐證：“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其中的“湘靈”就是《九歌》中的“二湘”。據(jù)《水經(jīng)注·湘水》：“大舜之陟方也，二妃從征，溺死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薄榜T夷”就是《九歌》《天問》中的河伯。

屈原曾任左徒官職，據(jù)姜亮夫先生考證，左徒實(shí)乃國之重臣，與巫史合流的祭司長功能相似。他精通巫術(shù)、占卜、天文地理，這從《惜誦》中可得窺見：“昔余夢登夭兮，魂中道而無杭。吾使厲神占之兮，日：‘有志極而無旁?！笨芍?，屈原對自己的死法和時辰、地點(diǎn)，應(yīng)當(dāng)有一定的考量，絕非沖動而行。屈原內(nèi)心對精魂不滅的說法也許有某種認(rèn)可，所以才選了一個特定的日子里抱石自沉。

其二，戰(zhàn)國枯槁赴淵風(fēng)尚之影響。

戰(zhàn)國是經(jīng)濟(jì)、政治、文化均發(fā)生劇烈震蕩的特殊時期，時人的思想和行為趨向非常態(tài)的特殊狀態(tài)。《莊子·刻意》：“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游居學(xué)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qiáng)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屈原的自沉情結(jié)，很有可能受到了戰(zhàn)國“枯槁赴淵”風(fēng)尚的影響。縱觀屈原起伏跌宕的一生，他曾因同姓貴族身份與杰出才華，位居左徒，有積極的入世思想；后飽受現(xiàn)實(shí)折磨，有了消極的隱世思想。他的內(nèi)心是矛盾激烈交織的。姚小鷗先生的文章《彭咸“水游”與屈原的“沉淵”》細(xì)細(xì)剖析了戰(zhàn)國“枯槁赴淵”風(fēng)尚，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深思。從《莊子·刻意》中可窺見戰(zhàn)國所盛行的各家各派典型的思想和行為方式?！翱桃馍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者即“隱處山谷之士，非毀時世之人”（成玄英疏語），他們的極端而典型的行為特征便是“枯搞赴淵”。屈原正是這種“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之人，也許處在當(dāng)時的楚國，他受到了這樣一種風(fēng)尚的潛在影響，亦未可知。

不過，僅憑現(xiàn)有的有限的文獻(xiàn)材料，誰也沒辦法確鑿證實(shí)屈原有受到或沒有受到這種風(fēng)尚的影響，但最起碼有一點(diǎn)——他在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演化中，早已暗自傾向沉水——應(yīng)該是毋庸置疑的。

其三，彭咸、申屠狄、伯夷、伍子胥等先輩之垂范。

在屈原的作品中，曾記錄過一些他非常仰慕的人，如彭咸、申屠狄、伯夷、伍子胥等。而這些人，恰好都帶有赴死的隱意，耐人尋味。

《離騷》：“雖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遺則。”“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薄侗仫L(fēng)》：“孰能思而不隱兮，照彭咸之所聞?！薄傲璐蟛ǘ黠L(fēng)兮，讬彭咸之所居?！薄巴逡詾橄褓猓概硐桃詾閮x。”“獨(dú)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屈原共七次提及彭咸，稱之為“前修”，表明自己決心效法彭咸。劉向《九嘆》：“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咸之水游?！蓖跻菰疲骸芭硐?，殷賢大夫，諫其君而不聽，自投水而死”。唐代顏師古《漢書·揚(yáng)雄傳》注中云：“彭咸，殷之介士也，不得其志，投江而死?！彼未榕d祖《楚辭補(bǔ)注》直引顏氏之說。從上述說法看來，彭咸是殷代的一位志行高潔的社稷之臣。屈原對彭咸的人品和人生選擇持有贊賞和肯定的態(tài)度，所以才會在政治理想幻滅之際，他多番表示要效法彭咸，投水自沉，以身殉道。

申徒狄的事跡可見于《九章·悲回風(fēng)》和《九嘆·惜賢》?！侗仫L(fēng)》的“望大河之洲諸兮，悲申徒之抗跡”比較委婉地提到了申徒狄投水一事，而《九嘆》的“驅(qū)子僑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淵”則直接地講述了他的沉淵壯舉。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申徒狄資料比較少。王逸《章句》只說申徒狄是“賢者”，因?yàn)椤坝霭稻菔离x俗”而憤然選擇“擁石赴河”。洪興祖《補(bǔ)注》中引《淮南子》注云：“申徒狄，殷末人也。不忍見封亂，自沉于淵。”這與屈原的經(jīng)歷很相似。既有這樣的傳說軼聞，又被屈原所采納并寫入詩中，可知申徒狄“自沉赴河”曾深深感染了屈原。

屈原在《橘頌》中提及“行比伯夷”，《悲回風(fēng)》中又自言“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據(jù)《史記·伯夷列傳》記載，武王平定商紂暴亂，天下歸順周朝，可伯夷卻堅(jiān)持認(rèn)為這乃奇恥大辱，他堅(jiān)決不吃周朝的糧食，最終餓死。這種“以身殉道”的節(jié)烈精神對精神高潔的屈原將有如何強(qiáng)烈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英雄所見略同，千古歲月間亦會無聲地惺惺相惜。

《九章·涉江》：“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弊阋娗瓕ξ樽玉阋皇碌那Ч磐瑖@與感同身受。吳王夫差令其自盡，伍子胥悲憤地留下遺言，要家人將其雙眼挖出并掛在東城門上，親眼看著越國大軍滅吳。夫差惱羞成怒，于五月初五把伍子胥的尸首用鴟夷革裹起，棄于錢塘江。在這個傳說中，既有自盡，又有以水為墓，更出現(xiàn)了五月初五這一特殊的時間點(diǎn)。一向崇拜伍子胥且將其入詩的屈原，是否受其事啟發(fā)而選擇了五月初五投水，恐怕需要更多佐證才能確定。不過伍子胥對屈原節(jié)烈觀的重大影響應(yīng)是無須置疑的。

屈子自沉，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們議論不迭的話題。由于年代過于久遠(yuǎn)且現(xiàn)存資料不充足，還有許多謎題尚未解開，值得后人的繼續(xù)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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