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文

問題之所在：二十年來葉圣陶兒童文學研究辨析

○周博文

葉圣陶是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主要奠基人，在新文學運動初期，葉圣陶便創(chuàng)作了較為可觀的兒歌、兒童詩、兒童小說、童話、兒童劇本等作品，一改我國早期兒童文學主要依靠國外作品編譯、重述的面貌。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現(xiàn)，把五四以來關于兒童文學的理論探討引向了真正的創(chuàng)作實踐，并進一步發(fā)展與修正了以兒童為本位的兒童文學觀，嘗試性地開掘了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童心主義”與“教育主義”的兩種創(chuàng)作路徑，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和傳統(tǒng)的形成。特別是刊發(fā)在我國早期白話兒童文學刊物《兒童世界》上的童話作品集《稻草人》的結集出版，標志著我國具有探索性、主體性、現(xiàn)代性的兒童文學的最終生成，進一步宣告了五四以來作為獨立分支形態(tài)的兒童文學成為了事實，以創(chuàng)作上的實績確立了以童話為首的兒童文學在中國本土的生根，發(fā)生期中國兒童文學自此初步完成了它的自主性探索與建設之路。葉圣陶創(chuàng)作的兒童詩、兒童小說、童話等類別的兒童文學作品，具有明顯的兒童文學自覺，改變了我國早期兒童文學作品技巧粗疏、內容簡單、依賴模仿的弱點，具備了較為成熟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藝術范型。①同時，葉圣陶試圖運用教育手段與文學方式，去呼喚與塑造理想個體的生成，希冀兒童成長成為全新的新人，在兒童身上寄予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期盼，在文字中完成葉圣陶對于烏托邦理想國的建設，而兒童文學文本則是他承載文學與教育理想的實踐場域。通過文本，也潛在地反映了葉圣陶兒童文學活動背后，關于重構兒童到重構現(xiàn)代國民的訴求，通過葉圣陶的兒童文學活動，我們能進一步看到中國兒童文學與民族建構間的關聯(lián)。

葉圣陶兒童文學研究是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研究的重點，葉圣陶與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觀念的發(fā)生、創(chuàng)作的形成及發(fā)展變遷之間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與深入的交互。但一直以來，學界對于整個現(xiàn)代時期葉圣陶的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及歷程缺乏系統(tǒng)的梳理、辨析。仔細勘察近二十年來葉圣陶的兒童文學研究，還是能發(fā)現(xiàn)明顯的缺憾，即以童話集《稻草人》為代表的葉圣陶童話的整理研究遠遠大于其其他兒童文學體裁。研究者就整個現(xiàn)代時期葉圣陶兒童文學活動認識的不足以及論據資源上的側重與傾斜，難免對葉圣陶一生的兒童文學活動不能有一個更為宏觀、精準的認識與評判。

一、現(xiàn)代時期葉圣陶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分期

葉圣陶主要的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集中于現(xiàn)代時期，不同時段的葉圣陶兒童文學作品又有著不同的風格、品質與內涵，葉圣陶兒童文學中所體現(xiàn)的兒童觀與兒童文學觀，代表了中國兒童文學在觀念層面的發(fā)生與衍變軌跡。

現(xiàn)代時期葉圣陶兒童文學的編創(chuàng)活動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段：一是文學研究會成立初期（1920年—1922年），這段時間是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在此期間，葉圣陶創(chuàng)作了較為可觀的兒童詩、兒童小說與童話作品，特別是1921年—1922年陸續(xù)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在《兒童世界》雜志上的童話作品（1923年結集為《稻草人》）的出版，一直以來被認為是中國現(xiàn)代童話的起點，此期，葉圣陶創(chuàng)作的其他體裁的兒童文學作品也同樣受人矚目，與同時期其他從事兒童寫作的作家相比，葉圣陶的兒童文學不論在藝術表現(xiàn)和思想水準上都具有更為成熟的范型。二是葉圣陶就職于商務印書館時期（1923年—1930年），此期是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較為沉寂的時期，在商務任職期間，葉圣陶先后擔任了《小說月報》《婦女雜志》等刊物的主編，創(chuàng)作多集中于成人文學領域（此期葉圣陶創(chuàng)作完成長篇小說《倪煥之》）。前期葉圣陶有零星的童話作品發(fā)表在《兒童世界》等刊物上（如較少被收入葉圣陶兒童文學全集、童話集中的童話《牛奶》《甜》等作品）；1928年，葉圣陶有兒童歌劇《風浪》出版；1929年，葉圣陶開始創(chuàng)作《古代英雄的石像》《毛賊》等童話；此期，五卅運動的爆發(fā)，對葉圣陶人生與文學道路的影響深重，葉圣陶開始積極地參與各種社會運動，并主編報刊出版物，支持民主革命運動。在此時段，葉圣陶還校注過《天方夜譚》，編選過《子愷漫畫》等兒童文學作品，參與編輯了商務印書館的國文教材。②這一時期葉圣陶兒童文學作品雖不特別豐富，但時代變革、社會運動進一步影響了葉圣陶兒童文學的藝術發(fā)展道路，對于葉圣陶的兒童文學生涯來說，是承上啟下的關鍵時期。三是葉圣陶就職于開明書店時期，從1930年起到20世紀30年代末，這是葉圣陶兒童文學活動的第二個高峰期，在此期間，葉圣陶擔任了重要學生文藝刊物《中學生》的主編，并出版了第二本童話集《古代英雄的石像》（共收錄9篇創(chuàng)作童話），在1936年出版的小說集《四三集》中，也收錄了包括《鳥言獸語》《火車頭的經歷》在內的多篇創(chuàng)作童話。在原創(chuàng)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上，1933年，葉圣陶還有兒童劇本《蜜蜂》，由商務印書館出版。1932年，葉圣陶創(chuàng)作、編選了在當時影響巨大的《開明國語課本》，初小八冊，高小四冊，在這套國語課本中，葉圣陶選編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兒童文學作品，葉圣陶曾在《我和兒童文學》一文中談到，“在兒童文學方面，我還做過一件比較大的工作。1932年，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編寫了一部《開明小學國語課本》”③。這些兒童文學作品旨在鍛煉兒童的國語能力與審美品位，此外，也注重指導兒童增長智識與道德修養(yǎng)，近年來，《開明國語課本》在市場上再次走俏，也能夠證明葉圣陶這套教材的經典性意義；然而，學界對這套課本中的兒童文學作品研究非常不足，這套教科書的兒童文學價值，長期被遮蔽，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在編選《開明國語課本》前后，葉圣陶也參與編選了《開明國文課本》《開明國文講義》《新學制中學國文課本》等多套教材，在這些教材中，葉圣陶都選編了一定數(shù)量的兒童文學作品。在此期間，葉圣陶還參與編輯了中華書局的《小朋友文庫》和商務印書館《小學生文庫》第一輯等兒童讀物，重新整理、編寫了一些兒童文藝作品（兒童智識、兒童音樂、美術、體育、兒童科普、兒童文學、歷史地理故事等）。在《小朋友文庫》中，收錄了《螞蟻的一群》《青蛙的園地》等多篇兒童文學作品。這一時段葉圣陶改編、重述的兒童文學作品同樣未引起足夠的關注。

一直以來，學界對于現(xiàn)代時期兒童教材與兒童讀物中的葉圣陶編創(chuàng)作品，缺乏系統(tǒng)的爬梳、整理、研究與分析，倘若不能對葉圣陶現(xiàn)代時期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在數(shù)量、題材、體裁、風格上做細致的整理、深入的研究，就很難從宏觀上去評價、判斷葉圣陶對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貢獻，也很難把握葉圣陶的兒童文學作品在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上的意義、價值與地位。

二、二十年來葉圣陶兒童文學作品的整理

江蘇教育出版社曾在上1987年開始出版葉圣陶集。在2004年出版的全套26卷《葉圣陶集》中，收錄了葉圣陶一生大部分的文學、教育與出版作品?！度~圣陶集》第四卷為童話兒歌卷，入選了童話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小說集《四三集》和教材《開明國語課本》中的部分童話及葉圣陶創(chuàng)作的兒歌童謠。葉圣陶其他體裁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如兒童小說、兒童散文、兒童詩等則被分散在其他的卷本中，沒有進行系統(tǒng)的選編與集中的展示。少兒類出版社對葉圣陶兒童文學作品的收錄、出版主要以葉圣陶的童話代表作為主。2005年，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了《葉圣陶兒童文學全集》上下兩冊，這套全集收錄了包括兒童詩、童話、小說、散文、劇本、改編故事等在內的葉圣陶各個體裁與品種的兒童文學作品，特別對20世紀30年代出版的《開明國語課本》中的葉圣陶兒童文學作品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爬梳與收集。2009年，希望出版社再版了1970年開始出版的《中國兒童文學大系》叢書，全套25卷本，而在理論、小說、詩歌、童話卷中也入選了部分葉圣陶各類體裁的兒童文學代表作品。此外，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海豚出版社出版了《名家散失作品集：葉圣陶童書》（1-5冊），這套叢書的母本是葉圣陶與吳研因等在30年代應邀為中華書局編選、收集、創(chuàng)作的《小朋友文庫》叢書，新出版的《名家散失作品集：葉圣陶童書》收錄了常識、科普、游藝、音樂、美術、體育、文學、史地、教育等不同類別的智識與審美類文藝作品，這部叢書中所展現(xiàn)的葉圣陶選編、創(chuàng)作的兒童文學作品是建國后第一次與讀者見面。葉永和（葉圣陶之孫）也盛贊出版社在挖掘、整理與復原民國時期兒童文學典籍的工作上，“對于繼承文化傳統(tǒng)，搶救文化遺產，起到了利在千秋的重要作用”④。

令人遺憾的是，雖然近年來，葉圣陶曾經受到冷落的部分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作品被出版呈現(xiàn)于市場上，但對于這些作品的研究卻還未開始。長期以來，出版界與學術界對葉圣陶兒童文學的搜集與研究多針對葉圣陶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稿件，而對于作為編輯的葉圣陶，其編選、審校的兒童文學則少有整理與挖掘。近二十年來，主要的兒童文學史論對于葉圣陶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以童話集《稻草人》和《古代英雄的石像》為主展開論述，罕有對葉圣陶其他時期兒童文學作品的細致梳理與評價。王泉根教授1987年出版的《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先驅》和張香還先生1988年出版的《中國兒童文學史》曾對葉圣陶早期的兒童詩、童話、小說及兒童劇有過一定篇幅的展示，對這些體裁兒童文學作品的藝術特征、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及體現(xiàn)的兒童文學觀念有過較為貼切的分析，但受制于篇幅等原因，難以就葉圣陶現(xiàn)代時期的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作品進行深入的闡釋。

值得注意的是2010年刊發(fā)于《當代文壇》胡麗娜的學術論文《民國國語課本與兒童文學研究——以〈開明國語課本〉為例》關注到了葉圣陶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的第三個重要時期，對于暢銷教材《開明國語課本》中葉圣陶編寫的兒童文學作品的研究。作者認為重提葉圣陶編寫的《開明國語課本》，不僅僅是提醒兒童文學與兒童教育研究者關注教科書的兒童文學化歷史，“更因為兒童文學進入學制的進程關系著兒童文學藝術效果社會化的程度”⑤。

的確，從葉圣陶所編寫的《開明國語課本》中，我們可以看到葉圣陶兒童文學觀念的階段性、反復性、復雜性，對比兒童文學期刊與兒童國語教材中的葉圣陶兒童文學作品，我們能更深層次的剖析葉圣陶兒童文學觀的不同向度和葉圣陶兒童文學的不同審美層次，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做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三、二十年來葉圣陶兒童文學研究述評

二十年來，在重要的文學研究期刊上，所刊發(fā)的研究論文多側重于葉圣陶的成人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對葉圣陶兒童文學相關創(chuàng)作、編譯、出版活動關注較少。二十年來重要的中國兒童文學史論著作，多以常規(guī)研究作為方法支撐，以歷史的維度，在時間模型中評估作家與作品的歷史價值。在葉圣陶兒童文學研究上，側重從文學史、文學現(xiàn)象、思潮與流派、作家與文本等角度考察葉圣陶的藝術成就與歷史影響，而有關葉圣陶漫長生涯中的兒童文學活動，不同的書寫者也給予了不同的觀察視角和評判模式。1995年，有三部關于葉圣陶先生的論傳出版，葉圣陶長子葉至善還曾于2004年出版長篇回憶散文《父親長長的一生》。葉圣陶的傳論作品多以時間為線索，以葉圣陶主要的文學、教育、編輯出版活動為切入點，書寫從童年到暮年葉圣陶漫長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及活動，從血緣、地緣、業(yè)緣上分析葉圣陶從事文學與教育活動的內里原因和外在關系。這些傳記傳論也都對葉圣陶兒童文學活動有所展示及評鑒。

1.葉圣陶兒童文學藝術價值與藝術特征的辨析

關于葉圣陶童話集《稻草人》藝術特征的研究二十余年來并不鮮見，但對葉圣陶其他體裁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征，則較少有過專門的論文進行論述。在童話集《稻草人》的藝術價值問題上，長期以來學界都存在著爭論，特別是基于兒童本位的觀念來看，質疑《稻草人》內容成人化、敘事模式化，作品過于注重說教而認為其不適合兒童實際閱讀的聲音一直存在。中國海洋大學朱自強教授2013年發(fā)表的論文《論新文學運動中的兒童文學》就曾指出葉圣陶這部童話集藝術上的缺憾，在于其“非兒童本位”色彩，在今天看來，“它的意義和價值主要是一種文學史的意義和價值”⑥。在朱先生2013年出版的《分化期兒童文學研究》中，在談到童話集《稻草人》意義與價值時，他認為“如果以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標準來衡量，其自身是存在局限性的”⑦。

杜傳坤曾于2006年發(fā)表論文《生活的太“真”藝術的太“假”——重評葉圣陶童話》，指出葉圣陶童話的不足在于：“反映現(xiàn)實之真”和“生造情節(jié)之假”，究其原因，作者認為是葉圣陶對兒童心理的不熟悉，使作品真實感喪失，“代之以想象的突兀和詩意的僵硬”。而作者指出葉圣陶所使用的第三人稱全知敘事模式“顯示了一種過于強大的敘述控制權”⑧。這篇論文選擇性地規(guī)避了葉圣陶童話中對兒童語言、兒童情境、兒童經驗的展示，也沒有注意到葉圣陶童話的不同類型和不同審美層次，否定了葉圣陶在童話中對藝術真實的探求，遮蔽了葉圣陶童話的藝術價值。對于葉圣陶童話情節(jié)上的不真實感與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獨斷性，缺乏確鑿的論據支持和嚴密的邏輯分析，帶有些許主觀色彩。

仔細閱讀童話集《稻草人》和葉圣陶早期兒童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葉圣陶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著明顯不同的兩種審美層次和類型：一類是偏于揭露社會沉疴、諷刺黑暗現(xiàn)實、偏向成人化風格的作品；另一類型卻明顯地具有兒童語言、兒童趣味、童年天然生活情境。學界關于葉圣陶兒童文學作品藝術價值的爭議——認為其童話創(chuàng)作模式化、成人化傾向爭論可能的癥結在于，過于看重以《稻草人》《畫眉鳥》《聾子與瞎子》等為代表的明顯具有諷刺與批判意味的現(xiàn)實題材童話作品，而忽略了葉圣陶其他兒童文學作品中對兒童純美天性的展示。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下，相較于五四之后其他為兒童寫作的作家，不論是葉圣陶的童年經歷，還是其父親與師者的雙重身份，都讓其有更多新鮮及時的兒童資源與兒童經驗。而葉圣陶一直以來對兒童的關注、理解、尊重及早期進步的兒童觀與兒童文學觀，也在具體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上，特別是在童話形象的塑造與敘述語言的選取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照顧到了兒童的具體接受。

葉圣陶研究專家，商金林先生1994年發(fā)表的《開拓我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路——〈稻草人〉漫評》一文就指出童話集《稻草人》中的作品有著多重表現(xiàn)方式和不同審美層次，商先生認為葉圣陶早期童話注重書寫的美愛人生，而中期的童話作品現(xiàn)實成分加重，但后期童話中“成人的悲哀”是作者試圖用童話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一次自覺。⑨關于葉圣陶童話創(chuàng)作不同審美層次的討論，劉增人先生在專著《葉圣陶傳》中指出，童話集《稻草人》展現(xiàn)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童話世界：美的世界和丑的世界，而從美的謳歌到丑的揭露，“葉圣陶經歷了一個感情的變遷過程”⑩。

有關葉圣陶童話藝術特征的研究，二十余年來，影響較大的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王泉根教授的觀點，王教授曾將葉圣陶童話的美學精神凝練為“稻草人主義”，其在1990年發(fā)表的論文《稻草人主義：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美學精神》中指出“稻草人主義”的內涵是一種求真的美學指向和注重社會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而葉圣陶童話所代表的是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美學精神的核心構成，一直影響著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方向。?對于“稻草人主義”的說法，也有人提出過不同的意見，寇欣偉2005年發(fā)表的論文《影響與誤讀：談〈稻草人〉對〈快樂王子〉的接受》曾尖銳地指出，由于理論界對于葉圣陶創(chuàng)作手法的追捧，“稻草人主義”主義成為了日后中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重要路線，他以為，強制讓童話納入現(xiàn)實主義規(guī)范，是一種“不合乎情理的觀念”?，也導致了中國兒童文學長期在非審美、非文學因素的驅動下創(chuàng)作。作者前半部分關于王爾德童話作品對葉圣陶的影響與誤讀論證較為合理，但后半部分對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創(chuàng)作童話一概予以否定則過于武斷。理論的倡導與兒童文學實際創(chuàng)作作品品貌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聯(lián)系，而現(xiàn)實風格的童話就一定是“非審美”、“非文學”的，這種總結過于倉促與主觀。由于童話的現(xiàn)實趨向就否定童話的藝術品質與價值，論述缺乏合邏輯上的嚴密性與合理性。

在葉圣陶童話藝術品質的研究上，吳其南先生在《中國童話史》中指出童話集《稻草人》整體顯出浪漫、理想的風格，認為葉圣陶的童話“開辟了中國詩意童話的源頭”?。在其2012年出版《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的文化闡釋》中，吳先生對葉圣陶童話作品“反映現(xiàn)實苦難”和“表現(xiàn)童心自然”兩種看似矛盾對立的審美景觀給予了文化層面的闡釋，他認為，五四是一個審父而又戀母的時代，在思想層面解構、批判屬于支配地位的父權文化之時，“人們會情不自禁地重視邊緣，走向母親，利用邊緣挑戰(zhàn)中心、顛覆中心?！眳窍壬匀~圣陶的童話為論證資源，認識到“五四時期兒童文學中溫婉明麗就是出現(xiàn)在審父時代的戀母傾向”?。

其他近年來出版的兒童文學史論著作和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對于葉圣陶童話的藝術特征也有較為詳細的分析和論述，重要的觀點如張永健的《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史》中，認為葉圣陶的童話無論選材如何，都注意到了用“兒童的口吻、兒童的視角、兒童的心理”?。孫建江在《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導論》中，把葉圣陶童話切分為“童心主義”與“教育主義”的兩種類型。?而在杜傳坤所撰寫的《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論》中，作者用敘事學的角度，闡釋葉圣陶童話中的“靜態(tài)描寫”的“動態(tài)感”。?劉緒源所著的《中國兒童文學史略（1916——1977）》談到葉圣陶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是在接受了西方童話的影響上，“調動了自己本土的生活積累，還進行了多種向度的創(chuàng)作實驗。”?蔣風先生1994年發(fā)表的論文《葉圣陶童話藝術初探》一文強調葉圣陶的童話承繼了我國古代文學、民間文學的傳統(tǒng)，特別是在語言的選擇與意境的營造上更為凸顯。?

二十年來，關于葉圣陶兒童文學藝術特征的研究，有明顯的偏向與傾斜，即對葉圣陶在兒童文學發(fā)生期童話作品藝術特質的分析，要遠遠超出對葉圣陶其他時期、其他體裁兒童文學作品藝術特征的考察及研究。在近年來出版的兒童文學史論著作中，關于葉圣陶其他時期、其他體裁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也多是一筆帶過，這些作品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很少有專門的文章對葉圣陶其他體裁兒童文學的藝術價值，所承載的思想內涵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緣起做系統(tǒng)的梳理與辨析，這是葉圣陶兒童文學研究的一大損失。

2.葉圣陶兒童文學史地位、意義及影響的評價

關于葉圣陶兒童文學史地位的評價，“開拓者”“奠基人”“現(xiàn)代性起點”等都是高頻詞匯，雖然對葉圣陶兒童文學藝術價值的考察一直以來存在著爭議，但關于葉圣陶兒童文學史地位、意義的評判卻較少存在不同的意見。以往對于葉圣陶童話的文學史地位評估的重要參照是魯迅先生在班臺萊耶夫《〈表〉譯者的話》中談到的：“十來年前，葉紹鈞先生的《稻草人》是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chuàng)作的路的?！?魯迅先生的這句話，肯定了童話集《稻草人》在中國兒童文學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也潛在地表達了《稻草人》是中國兒童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代表作品。

商金林在《開拓我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路——〈稻草人〉漫評》一文中，指出葉圣陶創(chuàng)作童話的出現(xiàn)，改變了我國童話界“言必丹麥”的歷史?；而劉緒源先生2012年出版的新作《中國兒童文學史略（1916—1977）》認為葉圣陶的童話作品，“在自古至今的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上，是開天辟地的大事變”?。王泉根教授認為葉圣陶的童話“開辟了中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道路”?。與其他兒童文學研究者對葉圣陶童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重復地加以肯定與確認不同，吳其南先生在《中國童話史》中運用現(xiàn)代性理論，重新審視葉圣陶童話集《稻草人》的意義與價值，吳先生認為葉圣陶的童話最大貢獻在于挖掘與表現(xiàn)了五四以來的人道主義精神，作品呼應了五四以來“人的解放”的歷史命題。吳先生指出，童話集《稻草人》還潛藏著一股批判力量：就是對異化了的生活的抗議，而童話集《稻草人》的意義就體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反異化的主題”?。

在2000年出版的《中國兒童文學與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書中，朱自強認為五四之后，中國兒童文學出現(xiàn)了兩種現(xiàn)代性，分別是以《稻草人》與《寄小讀者》為代表的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性與五四時期“兒童本位”為代表的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的現(xiàn)代性，它們之間的錯位與脫節(jié)反映出發(fā)生期中國兒童文學的復雜性。?但對于葉圣陶在兒童文學史上的地位，朱教授還是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朱先生于2013年發(fā)表的論文《論新文學運動中的兒童文學》中，認為在新文學運動以來的童話創(chuàng)作中，葉圣陶的童話集《稻草人》在當時來看成就最大，并指出童話集《稻草人》是“代表著中國兒童文學的主體性、現(xiàn)代性的起點”?。

綜上，一直以來，學界對于葉圣陶文學史地位及影響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與反復的確認。但從這些觀點我們也能明顯的看出，就葉圣陶的兒童文學史地位的論證，論據資源都集中在童話集《稻草人》上，即葉圣陶對中國兒童文學發(fā)生意義的評估與闡發(fā)，而關于葉圣陶其他類別、體裁的兒童文學作品缺乏系統(tǒng)的梳理與宏觀上的衡量、裁定。葉圣陶對于中國兒童文學發(fā)展期的影響及作品在其中的位置卻較少有專門的論述，這也就難以就葉圣陶在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中的地位、影響、意義等問題做客觀、準確的評估。

3.葉圣陶兒童文學生成背景的考察

關于葉圣陶兒童文學生成背景的考察與研究，一般分為兩個層次，一是研究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生成的外部原因，即時代社會、觀念層面的改變對其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將其人生經歷、教育背景、文學活動背景作為重點考察對象，即葉圣陶創(chuàng)作生成的內部原因。第一個層次，往往是研究者重點論述的方向。

商金林先生出版的《葉圣陶傳論》中，認為兒童文學在當時在新思潮的激發(fā)下，“先驅者們這才把兒童文學提高到我國社會和國民起死回春的特效藥的高度來看待”?。作品著重分析了作為社會活動家的葉圣陶，在五四、五卅、抗日、建國等各時期，積極參與反帝愛國運動的政治立場和社會實踐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風格的淵源。而劉緒源先生2012年發(fā)表的《重評童話集〈稻草人〉——兼論葉圣陶何以中斷1922年以來的童話創(chuàng)作》文章中，劉認為葉圣陶童話創(chuàng)作與當時鄭振鐸主編《兒童世界》時期向其約稿有直接關系，葉圣陶之所以在《稻草人》后暫時中斷創(chuàng)作，劉先生認為也是由于鄭振鐸不再擔任《兒童世界》主編的緣故。

對葉圣陶創(chuàng)作生成的內部原因，研究者多側重于對葉圣陶教師身份與其作品教育意義之間的關聯(lián)而進行考察，即分析其師者地位與其兒童文學作品中教育主義功能的關系。在葉圣陶各種研究資料、專著、論文中，幾乎都涉及了葉圣陶作為教師身份對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影響的問題。也有部分學者就葉圣陶早期部分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兒童意識與兒童趣味，聯(lián)系到葉圣陶在當時初為人父時的心情狀態(tài)，進一步考察作為父親的葉圣陶，對兒童的細致觀察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

葉圣陶長子葉至善2002年出版了長篇回憶散文《父親長長的一生》，這本著作用較為感性的筆調和較為豐富的史料，書寫了葉圣陶長長一生的生命歷程，從生活細節(jié)處塑造葉圣陶，呈現(xiàn)了作為父親的葉圣陶，其慈愛而又有責任感的父親形象。葉至善指出葉圣陶多個兒童小說、兒童詩歌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動機來自于當時還在幼兒階段的自己，如兒童詩《成功的喜悅》就是展示長子葉至善兒時純真童年情景的作品。?同時，這部著作也著重勾畫了葉圣陶的日常生活情景，從與父親交流談話的回憶中，作者修正了之前多個被誤讀、存在著爭論的作品。葉至善同樣也展現(xiàn)了父親作為一個有高度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對社會時局、國家危亡的深切關注，身體力行為救亡圖存運動所付諸的社會實踐，這些人生活動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淵源。這部長篇回憶散文所引發(fā)的相關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生成話題，值得我們進一步關注與研究。

但關于葉圣陶童年經驗與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生成上的關聯(lián)，很少有專門的研究。細心研究葉圣陶史料，我們能發(fā)現(xiàn)葉圣陶童年經歷完整而豐富：從封建私塾轉入現(xiàn)代中學學堂學習，與顧頡剛、王伯祥等眾多好友的親密往來，學生時代所參與的各種文體活動以及成長期間家庭環(huán)境的變動都是葉圣陶童年經歷的重要組成部分。葉圣陶是早慧型兒童，兒時熟讀古籍名著，少時經常與父親一起聽說書，學生時代與好友編輯創(chuàng)辦報紙都給兒童時期的葉圣陶帶去了豐厚的文藝積淀，這些童年經驗是奠定其日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石，但還未被學者做進一步的挖掘、整理與研究，未免是一個不小的遺憾。這些童年經歷是否與其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相關話題是否可以成為研究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乃至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的新的增長點？這些問題亟待我們做出具體深入的分析與解答。

四、結語

從二十年來葉圣陶兒童文學研究的重要文獻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不論是葉圣陶兒童文學審美特征的辨析，還是葉圣陶兒童文學史意義的評判，主要的論據資源還是集中在童話集《稻草人》上，對葉圣陶其他童話，如《古代英雄的石像》《四三集》也有過一些涉及，這充分肯定了葉圣陶的童話對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產生的巨大影響，以及葉圣陶童話作品的典范性效能，但不能因此，就冷落、疏忽葉圣陶其他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的價值。而就葉圣陶如《開明國語課本》《小朋友文庫》等其他教材或出版物中的兒童文學作品，及作為編輯的葉圣陶，編輯、校注、重述過的兒童文學作品學界卻鮮有關注和專門的研究。論據資源上的缺失或傾斜，對于整體考量葉圣陶兒童文學成就或是客觀考察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的衍變都是不利的。不論是對現(xiàn)代時期葉圣陶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的梳理辨析，葉圣陶兒童文學觀念上的發(fā)生與演進，還是葉圣陶所代表的中國兒童文學在現(xiàn)代時期所承載的成人話語與國家民族建構間的關系，很多關于葉圣陶兒童文學相關話題的研究還存在盲點和可闡發(fā)的空間。對現(xiàn)代時期葉圣陶的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亟待做進一步的梳理、分析、論證與研究，在鉤沉、爬梳史料后，對葉圣陶兒童文學重新進行定位、評判，對相關話題再做分析與開拓，就顯得異常必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①參看蔣風先生1963年發(fā)表的論文《葉圣陶童話在我國兒童文學史上的地位》，王泉根教授1986年發(fā)表的論文《論葉圣陶童話對中國兒童文學的貢獻》，商金林先生1994年發(fā)表的論文《開拓我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路——〈稻草人〉漫評》等，這些論文都充分肯定了葉圣陶對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所作出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及其文學史的價值，確立葉圣陶為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事業(yè)的奠基者與引路人，同時肯定了葉圣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價值。

②商金林《葉圣陶年譜》[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1986年版，第56頁。

③韋商編《葉圣陶和兒童文學》[M]，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1990年版，第3-6頁。這本著作中葉圣陶文章《我和兒童文學》，葉圣陶本人對于此期兒童文學編創(chuàng)活動的回憶。

④葉圣陶《名家散失作品集：葉圣陶童書》[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⑤胡麗娜《民國國語課本與兒童文學研究——以〈開明國語課本》為例》[J]，當代文壇，2010（3）。

⑥?朱自強《論新文學運動中的兒童文學》[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3（7）。

⑦朱自強《分化期”兒童文學研究》[M]，北京：接力出版社，2013年版，第203頁。

⑧杜傳坤《生活的太“真”藝術的太“假”——重評葉圣陶童話》[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3）。

⑨商金林《開拓我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路——〈稻草人〉漫評》[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4（8）。

⑩劉增人《葉圣陶傳》[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頁。

?王泉根《稻草人主義：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美學精神》[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1990（2）。

?寇欣偉《影響與誤讀：談〈稻草人〉對〈快樂王子〉的接受》[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5（7）。

??吳其南《中國童話史》[M]，石家莊：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1992年版，第57頁，第57頁。

?吳其南《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的文化闡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6頁-127頁。

?張永健《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史》[M]，沈陽：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年版，第94頁。

?孫建江《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導論》[M]，成都：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2013年版，第66頁。

?杜傳坤《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頁。

??劉緒源《中國兒童文學史略(1916-1977)》[M]，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版，第21-25頁。

?蔣風《葉圣陶童話藝術初探》[J]，文科教學，1994（1）。

?參看《魯迅全集：譯文序跋集》中《〈表〉譯者的話》，魯迅《魯迅全集·譯文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62頁。

?商金林《開拓我國童話創(chuàng)作的路——〈稻草人〉漫評》[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4（8）。

?王泉根《現(xiàn)代中國兒童文學主潮》[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第183頁。

?朱自強《中國兒童文學與現(xiàn)代化進程》[M]，杭州：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頁。

?商金林《葉圣陶傳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5頁。

?葉至善《父親長長的一生》[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