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芝

宋代雜體詞三論

朱玲芝

雜體詩歌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延續(xù)兩千多年①，其長遠的生命力并不是簡單地“錄而存其體”就能一筆帶過的。它獨特的藝術形式和審美體驗無不吸引著歷代的作家們一試身手，從文人雅士到普通民眾，從集會娛樂到抒情言志，雜體詩歌都能迅速地融入其中，并在越來越多的創(chuàng)作中拓寬陣地，發(fā)揮優(yōu)勢。雜體詞是雜體詩歌發(fā)展中拓寬的重要領域，而詞體興盛的宋代，正是雜體詞創(chuàng)作的起步階段，被注入新鮮血液的詞體在一接觸到紛繁復雜的雜體之時，就表現(xiàn)出了獨特的審美范式，吸引著眾多的詩人們將各類雜體應用到詞中，又由于詞的長短句體制和歌唱的性質，反過來豐富了雜體詩歌的樣式。雜體詞在宋代的興盛是多種因素融合的產物，它不但構成雜體詩歌史上重要的一環(huán)，豐富了宋詞的發(fā)展繁榮，也能幫助我們從不同角度認識宋詞的多面性，認識作家的多面性，認識宋人創(chuàng)作的多面性。

一、宋代雜體詞的產生

雜體詞的名稱出現(xiàn)得相當晚，但雜體詩之名古來已久。雜體詩這一名稱，在齊梁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江淹《雜體詩三十首》、粱簡文帝蕭綱《傷離雜體詩》等，但這里的“雜體”主要是指模擬其他詩人風格的作品，編在一起，匯聚了各人的風格特色，故而稱為雜體詩，它與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雜體詩名同實異。實際上，東漢以來特別是齊梁時期，詩壇上有不少作家喜愛運用一些特殊句式、格律、修辭手法等創(chuàng)作出許許多多的詩歌樣式，內容駁雜，體制獨特，如沈約之于“雙聲疊韻”、鮑照之于“建除”、梁元帝之于“藥名”等，這是一種頗值得注意的文學現(xiàn)象，故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有相關的論述。盡管雜體詩的創(chuàng)作在南朝甚為活躍，但當時對于雜體詩的認識卻是模糊不清的，蕭統(tǒng)在《文選》中將“雜詩”與雜體詩混為一談便是一例。到了李唐時期，以權德輿、皮日休、陸龜蒙三人的雜體詩創(chuàng)作最具成就。皮日休的《雜體詩序》是唐代詩人論及雜體詩的第一篇《序》文，詳細記述了先唐時期各種雜體詩之“始”，而且于“近代”的雜體詩創(chuàng)作，也作了較為具體地介紹，使得雜體詩由西漢至晚唐的發(fā)展脈絡、演變始末等得以較為清晰地凸現(xiàn)，但其中沒有對雜體詩進行任何形式的定義。而到了宋代，雜體詩的創(chuàng)作卻相當?shù)胤睒s，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從詩話的角度出發(fā)，首次對這一文學現(xiàn)象進行了總結與歸納：“論雜體則有：風人、藳砧、五雜俎、兩頭纖纖、盤中、回文、反覆、離合、建除、字謎、人名、卦名、數(shù)名、藥名、州名，如此詩只成戲謔，不足為法也。”②雖然雜體詩創(chuàng)作熱情不減，但文學評價卻一直不高，所以有關雜體詩的概念一直模糊不清。

直至近代，雜體詩的概念才逐漸清晰起來。鄢化志先生對古代雜體詩的研究最為用力，其《中國古代雜體詩通論》不但在橫向上對雜體詩的名稱、范圍、技巧、文化價值等做了具體的研究，而且對雜體詩歌的發(fā)展史也做了深入地探索，使得我們能夠一窺古代雜體詩歌的發(fā)展面貌。其對雜體詩的定義曰：

雜體詩中的“雜”字既有細雜、駁雜、副雜等多重含義，其中的“體”字又由六朝的題材風格概念，演變?yōu)樘拼院蟮捏w裁形式，則演變后的雜體詩可以解釋為：“雜體詩是傳統(tǒng)正宗詩體之外，各種體裁因素駁雜、規(guī)范樣式細屑繁多的詩體的總稱?！雹?/p>

這一定義是相當精煉恰當?shù)?，既體現(xiàn)出雜體詩的體裁特征，又突出了其駁雜多樣、規(guī)范繁瑣的文體特點。

那么雜體詞作為雜體詩歌的有機組成部分，自然對雜體詩的特點有所因承，又有詞體的獨特性。雜體詞從宋代開始就有創(chuàng)作，但直至今人羅忼烈先生才把他們歸為一類，統(tǒng)稱為雜體詞，羅先生在《宋詞雜體》中說：

大凡一種文學體制，一定到了發(fā)展成熟、流行既久以后，才會推陳出新、孳息蕃衍。晚唐、五代史詞體的興起階段，還沒有受雜體詩的影響。宋代雜體詩既已盛行，又是詞體的黃金時期，因而把雜體詩的一些規(guī)矩移植到詞里，是很自然的事。不過詞的格律比詩限制更多，調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用雜體詩的辦法填詞，不但更困難，而且詩和詞體式迥異，詩可以兼收并蓄的，詞卻不能盡量容納，結果雜體詞的花樣比詩少的多，是當然的?！稳穗s體詞，大致可以分為集句、檃括、聯(lián)句、回文、嵌字、獨木橋、藥名、集詞牌名等八種……雜體詞在宋代是新興階段，所以名目和數(shù)量要比后來的少。④

羅忼烈先生對雜體詞的產生過程作了較為精準客觀的描述，不過還有可以補充的地方。雜體詞在宋代的產生固然與宋代詞體的盛行與雜體詩的影響密切相關，但為何單單宋人對這種雜體的詩歌樣式尤其青睞，這必須要回到宋代的文化環(huán)境和審美傾向以及創(chuàng)作心理上來尋求更深層次的原因。祝尚書先生在《論宋人雜體詩》一文中總結了雜體詩盛行的三個原因，第一，宋代是一個主“變”的時代，雜體詩尚有開拓空間，于是宋人競起而為之；第二，宋人不避諱“文字游戲”，以之為樂；第三，雜體詩雖“戲”而不“俗”，“出身”高貴，正是宋人“以學問為詩”的最好表現(xiàn)手段。⑤第三點尤其重要，從創(chuàng)作心理上來說雜體詩體制古老，非一般的文字游戲，它體現(xiàn)的是詩歌獨特的審美和文字技巧，在崇尚才學的宋代無疑找到了促使它發(fā)展的最好土壤，而宋人的博學與才藝也有了可以表現(xiàn)的“競技場”。另外，從審美傾向上看，宋代文學沒有了唐詩的恢弘大氣、情思綿長，轉而追求一種平淡精深、以俗為雅的審美情趣，故唐代講意境，宋代講藝術。但與其說宋主“變”，不如說宋人正是在竭力學習以求超越，集句之集古詩句入詞、檃括之括古詩文入詞，雜體詞是連接各種文體的橋梁之一，也是各種文體相互交融的結果。從宋代的文化環(huán)境來看，都市的繁榮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促進了文化的消費，只要社會相對安定，就從來不缺文人的集會、結社與酬唱活動，群體性的詩歌創(chuàng)作必然帶有競技和娛樂的性質，所以北宋雜體詩詞大盛，包括同題次韻詩、諧謔之作等都有所發(fā)展，“集會中的較藝與諧戲是文人們相互交流感情、增進了解，切磋詩藝、提高技巧的一種活動方式，它對詩歌的發(fā)展趨向，對文學思潮、集團、派別的形成都有不可忽視的作用?！雹匏裕谶@樣一個大環(huán)境之下，雜體詞發(fā)展起來也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二、宋代雜體詞的體制特征

宋代是雜體詞創(chuàng)作的嘗試階段，很多雜體詞作品也有不成熟的狀態(tài)，樣式和表現(xiàn)范圍也較為狹窄，羅忼烈先生把宋代的雜體詞分為八個品目，可謂開風氣之先，這也是我們現(xiàn)在研究雜體詞的基礎。不過也有一些研究者把雜體詞與俳諧體，俗體等相混同。因此，姑就雜體詞表現(xiàn)出來的整體特征作一說明，以期能夠辨其體，得其實，去其偽。

首先，雜體詞的“雜”主要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指樣式的瑣碎復雜，意在言其多，而且并沒有內容上的意指，雜體詞雖然也有相當多的樣式，但都是時代的累積，特別是清代作家有大量的創(chuàng)造，宋代雜體詞的樣式還沒有達到那種繁多的地步；另一方面由于詞體本身就有固定的樣式，像雜體詩中的那些雜句、雜言等已經(jīng)無法適用，所以雜體詞之“雜”主要還是側重于在詞體范圍內使用的各種文字、語言、聲律等形式技巧的繁雜。

其次，雜體詞的“體”與“文體”之“體”相近，但又更加注重本體的形式特征，當然，每種文體也有特定的風格類型，雜體詞雖然在這方面沒有明確的理論要求（一般雜體的相關創(chuàng)作理論都側重于技巧方面），但每一種雜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整體特征還是能夠區(qū)分出來的，在形式技巧和文體風格方面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如回文詞就更加細膩纏綿，集句詞則大多典重古雅，而集曲名詞又具有明顯的娛樂趣味等。

再次，雜體之體最突出的特征就在于它能夠形成一種創(chuàng)作潮流，有眾多作家的參與，能夠自成一體，有時代的因承，并且能夠根據(jù)時代的特點和新的文體，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雜體樣式。雜體詞作為其中的一環(huán)，既能透過它窺測到雜體詩歌的發(fā)展傳承，又能夠反映時代的創(chuàng)作特征。如回文的體制甚古，在詩歌中發(fā)展得相當充分，有多種回文之法，回文詞出現(xiàn)伊始主要借鑒詩歌中的回文形式，而后又出現(xiàn)一調回作另一調、回文詩詞合璧、串珠回文等多種樣式，那么宋代出現(xiàn)的回文詞不但是回文體發(fā)展的重要一環(huán)，也是宋代詞體興盛的反映。元代元曲流行，回文曲也應運而生，這又是元曲興盛的反映了，其他亦然，這說明雜體詞雖體制繁雜，卻是最能夠接觸時代新聲、反映時代面貌的。

最后，雜體詞雖然注重形式技巧，我們也主要以文體的形式來相互區(qū)分，但這不能說明雜體詞就是純粹的文字游戲或者內容低俗的文學形式，雜體詞中有游戲之作，也有抒情言志之作；雜體詞中有趣味的娛樂，也有真摯的抒懷。我們需要根據(jù)其作品的內容和藝術成就來判定其高下，而不應以文體的高卑全盤否定，更不能隨意把雜體詞與其他詞作相混同。

茲就雜體詞與詞中的俳諧體、俗體等做一區(qū)分。從劃分標準上看，雜體是從文體上劃分的，側重于其體制特征，有多種雜體類型；而俳諧體、俗體等主要是從內容上劃分的，側重于其內容上的戲謔、通俗等，特指這一類詞作。⑦具體地說，俳諧體是指帶有詼諧戲謔語句的作品，俳諧是從俳優(yōu)的戲謔娛樂而來，但俳優(yōu)也有諷喻譎諫的傳統(tǒng)（如《史記·滑稽列傳》中的記錄），所以俳諧體雖常為戲謔之詞，卻也有諷喻之旨（當然，數(shù)量較少）。又俳諧體經(jīng)常用于調笑戲謔，不免雜以通俗鄙俚之語，俳諧又往往增加了俚俗低俗之意。俳諧體除了有俚俗媟褻之作以外，也有自嘲之詞，如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并無戲謔之意，詩中包含了深重的客居異地的凄涼之感，如若說是俳諧體，恐怕也是自我解嘲，又部分使用方言的緣故。⑧宋代文人好為戲謔，經(jīng)常做詩詞調笑自己或者別人，如蘇軾作《南柯子》送大通禪師者⑨，諸如此類作品皆可歸入俳諧體。劉永濟先生甚至提出在北宋有一個滑稽詞派的存在，劉揚忠先生在《唐宋詞流派史》中也對俳諧派的存在作了相關的論述⑩，可見，俳諧體在宋詞中也頗為流行，是宋詞中不可忽視的一類。俗體主要是指格調不高雅之作，與雅體相對。嚴羽《滄浪詩話·詩法》云：“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惫B虞校釋引陶明濬《詩說雜記》卷九：“俗體者何？當是所盛行如應酬諸詩，毫無意味，腴詞靡靡，若試帖等類。”?按照這種理解，俗體大概指應酬、試帖等作，具有俗世生活的韻味。那么，雜體詞與俳諧詞、俗體詞的關系可以稱之為有交叉互見，但又各有領地，更為重要的是俳諧體、俗體等大多采用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方式，只是內容上表現(xiàn)出戲謔、通俗的傾向，而雜體詞則是采用特殊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傳統(tǒng)相對），但內容上卻也能表現(xiàn)傳統(tǒng)詞作的基本題材。宋代雜體詞中的部分作品具有調笑娛樂的性質，也有部分作品純粹用于應酬等。因為就算是游戲之作也并不能等同于戲謔之詞，俳諧體主要還是側重于戲謔一面，而雜體詞的大部分作品雖有文字游戲的成分，卻并無戲謔的意味。雜體詞中的部分作品也有應酬之作，如集曲名詞、嵌字詞中的賀喜、祝壽之作，但數(shù)量有限，實不能與俗體等同。宋代雜體詞與俳諧體、俗體的區(qū)分還是相當明顯的，但后代又出現(xiàn)很多俳諧詞、俗體詞使用雜體的創(chuàng)作方法來表現(xiàn)戲謔、庸俗的內容，逐漸模糊了他們之間的差距。

綜上，雜體詞產生于宋代文風轉變與崇尚才學的大環(huán)境之下，是宋代詞體興盛與雜體流行相融合的產物，它采用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如集句、回文、檃括等，在創(chuàng)作中特別注意文字的應用技巧，與傳統(tǒng)的詞作在文體特征方面表現(xiàn)出較多的差異，雖然部分詞作具有文字游戲的性質，但不能掩蓋其獨特的藝術魅力。

三、宋代雜體詞的創(chuàng)作及其價值

就目前能考察到的范圍來看，宋代雜體詞涉及的作者將近70人，其中像蘇軾、黃庭堅、王安石、賀鑄、秦觀、晁補之、周邦彥、朱敦儒、朱熹、楊萬里、蔣捷、辛棄疾、劉克莊等大家都有作品傳世。特別是蘇軾、黃庭堅和辛棄疾三人，并不集中創(chuàng)作某種雜體詞，而是諸體幾乎都有嘗試，大約才力大者，往往能夠發(fā)揮淋漓，保持了較高的藝術水準，成為同時代及后人學習的典范。宋代雜體詞作品按照文體的不同，筆者輯錄有檃括詞120首、集句詞52首、回文詞59首、獨木橋體詞19首、集藥名詞7首、集曲名詞5首，嵌字詞10首、聯(lián)句詞2首，除去林正大和黃庭堅分別有1首既是檃括又是獨木橋體的詞以外，共272首。

雜體詞在宋代的創(chuàng)作從未間斷，不同時期都會有較為突出的作家引領時代的創(chuàng)作風氣，但從大的時代背景看，不同時期的雜體詞在流行樣式、創(chuàng)作動機、表現(xiàn)內容等方面又會有所不同。北宋時期是雜體詞創(chuàng)作的初始階段，很多大詞人參與創(chuàng)作，諸體兼?zhèn)涠页删秃芨?，蘇軾、黃庭堅和王安石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家，蘇軾和黃庭堅的回文詞和檃括詞，王安石的集句詞堪稱代表作。但總體說來，此時期的雜體詞創(chuàng)作還是以集句和回文為主，詞人創(chuàng)作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逞才競技，詞的表現(xiàn)內容也較為狹窄，一般以個人的閑情、抒懷、閨怨等為主題，雜體詞的創(chuàng)作也較為規(guī)范，沒有較多的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到了南宋時期，雜體詞創(chuàng)作較為成熟了，檃括詞、獨木橋詞的創(chuàng)作尤其引人注目。并且出現(xiàn)了像林正大專門創(chuàng)作檃括詞的專業(yè)檃括詞人，另外集句詞也出現(xiàn)了專集一家作品的現(xiàn)象，標志著雜體詞創(chuàng)作有走向專門化的趨勢。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南宋雜體詞的詞境也有所擴大，甚至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社會現(xiàn)實內容，如汪元量的集句詞寫家國興亡之感，尤為難能可貴。南宋時期的雜體詞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追求更多的創(chuàng)新，如回文詞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又創(chuàng)造了新的樣式、集句詞的集引范圍從朝代和文體兩方面拓展、檃括詞更多地增加了自我的抒情因素、獨木橋體的用韻方式等。這些變化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宋詞的發(fā)展演變過程，詞體更加成熟，表現(xiàn)內容更加豐富，藝術創(chuàng)新也更加靈活多變。

褚斌杰在《中國古代文體概論》中有言：“每一種新文體的產生和形成，往往既是社會生活發(fā)展的需要，也是社會語言發(fā)展變化、作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日漸積累的結果。”?雜體詞在宋代的發(fā)展繁榮，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

從當時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文化環(huán)境來看，雜體詞發(fā)揮了相當突出的社會功能。第一，雜體詞與正體詞同為社會交際做出貢獻，有些詞人把自己的作品寄給朋友欣賞，相互切磋技巧，如王安中回文詞《菩薩蠻·寄趙伯山四首》，趙子崧有《菩薩蠻·四時四首》、鑒堂有《答伯山四時四首》相互酬唱等；有的是送別、邀游、答謝等日常交往之作，如林正大檃括杜甫的《醉時歌》作《水調歌頭·送敬則赴袁州教官》，辛棄疾《定風波·用藥名招婺源馬荀仲游雨巖石·馬善醫(yī)》，陳亞《生查子·藥名寄章得象陳情》，張栻《聯(lián)句問訊羅漢同朱熹》等；有的則是祝壽、賀喜等應酬之作，如哀長吉《水調歌頭·賀人新娶，集曲名》，葉路鈐《水調歌頭·壽太守黃少卿》等。雜體詞在社會交際方面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它的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非常新穎突出，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在雜體詞中，集曲名詞、集藥名詞、嵌字詞的社會交際功能最為突出。第二，宋代雜體詞的娛樂功能也相當豐富，于個人而言，雜體詞可以消遣時光、自娛自樂，如劉將孫《沁園春》其序云：“近見舊詞，有括前后赤壁賦者，殊不佳。長日無所用心，滿填沁園春二闕……姑就本語，捃拾排比，粗以自遣云?！?相對而言，回文詞、檃括詞、獨木橋體詞的自我消遣功能要更加突出一些；于宴饗、集會、結社等群體活動而言，雜體詞又能佐以清歡、聊助酒興，如蘇軾《定風波》其序曰：“元豐六年七月，王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詞。”?再如周紫芝《鷓鴣天》序曰：“重九登醉山堂，戲集前人句作鷓鴣天，令官妓歌之，為酒間一笑?！?集句詞、檃括詞非常適合這種群體性的娛樂活動。文人在雜體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詞藝也很自然地得到提升。第三，還有一些雜體詞發(fā)揮了非常特別的社會功能，如程大昌《水調歌頭》序曰：“水晶宮之名，天下知之，而此邦圖志，元不能主名其所。某嘗思之……茲承詞見及，無以為報，輒取此意，稍加檃括，用來況水調歌頭為腔，輒以奉呈。若遂有取，可補地志之闕，不但持杯一笑也。”?這種“補地志之闕”的寫作意圖恐怕也非一般了。另如徐鹿卿《酹江月·元夕上秘丞》序曰：“判府秘丞郎中永嘉陳公鎮(zhèn)橫浦之明年，化洽政成，民無札瘥，歲無荒饑?！瓕倮粜炻骨渑嫉弥苄溟g，思有以寫父老之所欲言而不能言者以為公壽。顧其詞語淺薄，不足發(fā)越，乃雜取東坡先生上元諸詩括成酹江月一闋，與邦民共歌之?！?這種自我才思不足，借他人之語達己意的方法很好地避免了尷尬，又能取得一定的社會效應，何樂而不為呢？在檃括詞中，這種情形也偶有出現(xiàn)。可見，雜體詞在社會交往、文化娛樂等方面都能達到良好的效果，更能以其獨特的方式達到正體詞難以達到的效果，是宋詞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從當時及后代的文學影響來看，宋代的雜體詞也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首先，雜體詞提高了文學語言的應用水平。文人間的相互贈答不僅有利于情感的交流，而且也能相互切磋、增加雙方的藝術修養(yǎng)，宋代文人并不以創(chuàng)作雜體詞為非，而且非常樂意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拿出來和朋友們分享。雜體詞的寫作大部分都比較重視文字技巧，如寫作回文詞時對韻字的把握和回環(huán)皆能成文的規(guī)劃，檃括詞的寫作過程中特別重視對原作內容的裁剪吸收與概括，更別說嵌字詞的別有用心了。宋代文人的才學和對藝術的追求，使得他們更愛挑戰(zhàn)有束縛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因難見巧，因巧見奇，大約在這個過程中不但詞藝得到提升，才學也能發(fā)揮得更加淋漓盡致。其次，雜體詞在詞體雅化方面具有獨特的貢獻。我們知道，唐五代詞具有明顯的鮮儂艷麗的特征，到了北宋，詞在內容和風格上都有向詩靠近的趨勢，南宋后尊體漸占上風，“清空騷雅”有一統(tǒng)詞壇之勢，在這個過程中，一直不變的就是詞體的雅化。詞的雅化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語言，二是立意，而其中語言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雜體詞自出現(xiàn)開始，走的就是高雅路線（有的人目其為“俗”，那是相對于正體詞而言，實際上是把“俗”與“戲”想混淆，雜體詞是雖“戲”而不“俗”，就算是“戲”，也是一種高雅的文字游戲），除了體制古老以外，它的語言和風格無一不向著這一路發(fā)展，如回文詞的纏綿悱惻，用詞無不精致。況且，在融合其他文體的語言和風格方面，雜體詞對宋詞的雅化作用尤其獨特，一是集句詞在集前人詩句入詞的過程中，很自然地把古詩的語言風格帶入詞中，二是檃括詞在檃括詩、詞、文入詞的過程中也能夠自然地繼承原篇的語言和風格特征，它們都在一定意義上縮小了詩詞之間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莊詞媚”的風格差異，而且集句和檃括的原作原篇都是當時文人喜愛的經(jīng)典作品或者流行作品，也反映了宋人對文學的價值取向，縱觀這些原作原篇，與我們現(xiàn)在公認的經(jīng)典之作相差無幾。當然，宋詞的雅化過程極其復雜，這與創(chuàng)作審美傾向和文學觀念以及不同文體和藝術技巧的影響都有關聯(lián)，雜體詞的作用也只是其中一隅，不足夸大。最后，宋代雜體詞對后代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了很好的典范作用。于雜體詞一途，元明清歷代都有相關的作品，特別是清代，雜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第三個高潮（但顯然創(chuàng)作的熱潮與文學評論形成強烈的反差），出現(xiàn)了很多雜體詩詞的別集，如朱彝尊《蕃錦集》（集句詞）、萬樹《璇璣碎錦》（回文圖譜）、黃之雋《香屑集》（集句詩）、況澍《雜體詩鈔》（兼雜各體）等。雜體詩詞在其他文學體裁中也得到了廣泛的應用，如小說《鏡花緣》、《紅樓夢》、《儒林外史》、《聊齋志異》之類，都有大量雜體詩詞摻雜其間。另外，雜體詞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其他文學樣式中也得到發(fā)展，如宋詞中的獨木橋體發(fā)展到元曲中也成為一種相當流行的用韻方法，更別說那些傳統(tǒng)的雜體創(chuàng)作之法了。雖然后代有大量的作者和作品，但雜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不但離不開宋代雜體詩詞的典范作用，而且在藝術成就上也大多不能達到宋代的高度，這恐怕也是清代雜體詩詞評價較低的原因之一吧。

總而言之，宋代雜體詞不但在當時發(fā)揮了較為重要的社會功能，對當時及后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也起到了相當?shù)挠绊?，不但對宋詞具有重要的價值，也是雜體詩歌史上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100048）】

①從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年）與梁王、東方朔等人的《柏梁聯(lián)句詩》開始算起。

②?嚴羽《滄浪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00-101、108頁。

③鄢化志《中國古代雜體詩通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7頁。

④羅忼烈《宋詞雜體》，《兩小山齋論文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34頁。

⑤祝尚書《論宋人雜體詩》，《四川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

⑥熊海英《“游戲于斯文”——論北宋集會詩歌的競技與諧謔性質》，《中華文化論壇》，2008年第1期。

⑦當然也有將俳諧體作為一種文體的，如鄭樵《通志·藝文》中將俳諧體奏議、論、策等并列，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中將其與風人體、字謎體等并列，也有將俗體作為一種文章體裁的，這都是從內容風格而上升到體裁的，側重點還是其內容上的特征。

⑧以上俳諧相關論述參見王毅《“俳諧”考論—以詩詞為中心》，《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4期。

⑨王世貞《調謔編·莫相疑》：大通禪師者，操律高潔，人非齋沐，不敢登堂。東坡一日挾妙妓謁之。大通慍形于色。公乃作《南柯子》一首，令妙妓歌之，大通亦為解頤。公曰：“今日參破老禪矣?！逼湓~云：“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捶，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睫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二五少時?！崩钪痢短K軾文集編年箋注·附錄十·調謔編》，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564頁。

⑩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8頁。

?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頁。

?????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462、372、1134、1976、29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