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勝
質(zhì)樸方白大豆腐
◎袁海勝
豆腐在未成為豆腐之前是豆子,黃豆。我們叫它大豆,這個“大”字,可以理解出截然不同的兩個意思:豆類中的貴族,或者平民。
在家鄉(xiāng)朝陽,豆子地隨處可見,山坡、溝畔、田邊、房前屋后。豆子葉像人的巴掌,像勛章。小孩子把豆葉粘到背心上,得意地挺著胸脯,假裝立了功。豆莢像小船,埋在豆子葉里,豆子在船艙里安眠,無憂無慮地成長。豆子沒成熟前小船上面布滿細(xì)絨,像人的汗毛。
脫殼后,金黃的豆粒宛若瞪起的眼睛,溜圓。好像只有這樣圓才可稱之為“豆”。豆子托在掌心也要滾動,這家伙看著憨頭憨腦,卻個個調(diào)皮,四處奔跑。于是農(nóng)民在收獲時要多費些力氣,臉上都掛著喜悅的汗珠。
國際救援中大豆也是主力,它走遍地球每個角落,去解救難民的饑苦。大豆的善良囊括了糧食的全部恩情。
豆腐像瓶起子,靈巧地開啟記憶。上個世紀(jì)70年代初期,生產(chǎn)隊低矮的磨房被煙火熏得黢黑,斷裂的秫秸頂棚伸出一排排黑手指頭。石磨臥居中央,熬豆?jié){的大灶在側(cè),一進門,就會被一股豆腥味和驢糞味的混合氣味包圍。臘月,輪到我家做豆腐總是在夜里,盼得我心焦——沒經(jīng)歷過物資匱乏時期的人,從文字上是無法體會到那時人們對美食的向往的。父親牽著從生產(chǎn)隊借來的毛驢,馱著兩桶泡好的黃豆,大哥背著我,向小隊豆腐房進發(fā)。天冷,祼露的肌膚被寒風(fēng)刺痛。寒風(fēng)和電線糾纏,發(fā)出各種古怪的哭腔,小孩子聽了心里發(fā)毛。我把耳朵貼在大哥寬厚的背上,聽他踩著積雪咯吱咯吱響,我的快樂無以言表。
頭一份人家在割壓好的豆腐,使之成為方塊。豆腐散發(fā)清香,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磨房熱氣騰騰,豆腐的香味藏在里面偷笑,笑得我心意迷離,腳步凌亂。大哥把驢套在磨盤拉桿上,父親往磨盤孔填豆子,石磨緩緩旋轉(zhuǎn),白花花的豆?jié){沿石磨周遭逶迤而下,匯到磨底的通槽,再從槽孔流到下面的水桶里。這個場景,時至今日我還常在夢中重逢。
上個世紀(jì)80年代初期,我正讀初三。臘月的一個深夜,外出的父親推門而入,隨他擠身而入的還有刺骨的寒風(fēng)。父親的棉帽子前臉兒、胡子茬、眉毛上掛滿霜花,眼睛透露喜悅,從肩上“咣”地卸下一個布袋,里面是半袋凍豆腐。父親摘下帽子時,頭上騰起白色熱氣,裊裊然極其壯觀。年過五十的他負(fù)重走了八公里山路,為我們背回過年享用的美味。有凍豆腐加盟,配上粉絲,讓北方人吃膩歪了的燉酸菜改頭換面,成為年夜飯中的“大拿”。
六家子鎮(zhèn)的后魏營子,是隱在遼西丘陵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自然村。老兄澤先手持木棍,鏡片后的眼睛瞇著,在他家院子里巡視一群正在啄食的雞。他是在為我們挑選中午的下酒菜。上世紀(jì)末,我經(jīng)常只身一人去小凌河川游歷。澤先家不寬裕,有朋友來,他盡其所有。他家養(yǎng)的半大公雞,為過節(jié)準(zhǔn)備的豬下貨,盡散之。
他一邊做一邊嘟囔,“咱提前過(節(jié))了?!?/p>
澤先曾經(jīng)給我做過一回豆腐。他的手藝太水,豆腐點老了,味道粗澀。我們談寫作,暢想把文章發(fā)到什么級別的刊物上,都喝多了。后來陪同一位兄長去他家,是他家嫂子做的豆腐,好吃,一伙人風(fēng)卷殘云。一樣的豆子,一樣的電磨,味道殊異,回過味的我大呼上當(dāng),原來上次澤先辯白的豆子質(zhì)量、電磨什么的會影響他做豆腐的技術(shù),全是蒙人的話。
豆制品有個龐大的家族,除了豆?jié){、豆腐腦、豆腐皮(南方人叫腐竹)還有干豆腐、懶豆腐等不下百種。豆腐是族長,在豆制品中地位不可動搖。但豆腐謙卑,在本土食品文化里卻無地位可言。
豆腐的“大”是把民族本質(zhì)里的純凈深深融化在日常飲食中,不可解釋。許多好的東西都沒辦法定義或解釋,像散文。什么事情一到解釋關(guān)口,往往費力不討好。豆腐以方白形體醒目,以飽滿細(xì)膩姿態(tài)誘人。當(dāng)然這個“誘”是食欲。豆腐的“白”常讓人匪夷所思,搞不明白它把豆子那件黃色大衣藏哪了。
豆腐屬于大眾,屬于平民,屬于中國,也屬于世界,它的身影無處不在,像一位平易近人的親善大使。這是中國本土食品的一個奇跡。
中國的豆腐能在世界各地立住腳,不僅靠它醇厚本真的味道,還靠豆腐的千變?nèi)f化。豆腐的做法,數(shù)不勝數(shù)。廚師按著手指頭介紹豆腐菜品的做法,反而復(fù)之,手指老不夠用。沒有哪一種食材能達到這種千變?nèi)f化的程度。代表一個國家的菜品很多,哪一個也沒有豆腐凝聚著如此多的文化內(nèi)涵和民族性,堪稱質(zhì)樸精深。它傳遞著太多的故鄉(xiāng)情愫。
身處異鄉(xiāng),看到豆腐,它都在用無法形于外的熱烈眼神和手勢向你打招呼?!盁o形”是情感藏起的一只手,拽住人承載的心靈傳統(tǒng)的衣襟,讓爾怦然心動。這方酷似鄉(xiāng)親的白臉,與一種異地相逢的情感相契合,如同一處心靈驛站,稍可安頓一下游子思鄉(xiāng)的心。
豆腐是唯一無處不在,卻又代表獨有鄉(xiāng)情的食品。無論何處,見到它都像見到一位親人。
豆腐平淡或者說平庸,看不出卓爾不群的地方。把豆腐靜置,假如放在盤子里,雪白,顫顫巍巍,帶出骨子里的綿軟,沒有藝術(shù)范兒。比不上蘿卜、大蒜,樣子拙而憨,惹畫家憐愛。豆腐確實無法下筆,怎么畫呢?但豆腐無雜質(zhì)的白更近于軟玉,沒有辜負(fù)載它的白瓷盤子,我們都喜歡?!皞儭保莻€廣泛的群體,包括無數(shù)對豆腐情有獨鐘的人。
人類的矯情之一是對味道的追求,味道是存于虛無之中的真相。人在追求味道時,沒有常說的意義,吃著順口而已。食物的存在卻有自身的意義,譬如消除饑餓。這只是其中的一項,就說豆腐,含豐富的蛋白質(zhì)、鈣鉀磷鎂、碳水化合物云云,這叫營養(yǎng)成分。而人類最初只取其味道,沒有關(guān)心太多。
豆腐制作技術(shù)是漢代淮南王劉安所創(chuàng),距今已有兩千多年之久。很難說是歷史見證了豆腐,還是豆腐見證了歷史。國家為什么不把豆腐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呢?
豆腐算不算非遺,這事需從長計議。但無論算不算,豆腐都不改它天天見的親民本色。下班途中,看到一位老者手里拎著兩塊豆腐樂顛顛往家走,這就是平民之樂。澤先兄拌豆腐時韭菜花醬油一通忙活,真誠無以復(fù)加。故鄉(xiāng)低矮的豆腐房里經(jīng)久不散的熱氣,讓我相信歲月的質(zhì)量。父親滿臉?biāo)?,喜悅的眼神,流露出對生活的熱愛。一想到這些,豆腐的清香混合暖暖的情,瞬間彌漫心底。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