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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逝的鄉(xiāng)土(九)

        2015-09-21 17:51:25王保忠
        黃河 2015年3期
        關鍵詞:老馮

        王保忠

        三十 焦尾城的秦文武

        時間:2014年12月17日

        地點:河曲縣焦尾城村

        離開娘娘灘,上了對壩壩圪梁上的羅圈堡。

        去年春天占東陪太原一個劇組來采景時,堡內還住著十幾戶人家,現在,我們在街巷里轉了半天也沒見個人影,只有枯白的葉片被風攆著亂跑。有處院子像是有人,鐵柵門里的兩只大黑狗卻撲來撲去的,以為狗叫過后主人會出來看一看,但是沒有,等了好久也沒見人出來。風貓爪似的踩在臉上,只好出村了。走到村口,碰到個從外面回來的中年婦女,占東一眼就認出了她,去年采景時見過,便上前搭訕,女人卻只是敷衍著,并沒有請客人進屋的意思。

        我們只得下山,往西面四五里處的焦尾城而去。

        說是城,其實是個村,沿黃河南岸的公路邊羅列了一排排房子,像個集鎮(zhèn)。河的對岸是內蒙古準格爾旗的馬柵村。后來知道,這村子,這村子的人,也與朱元璋規(guī)劃的那次大移民不無瓜葛。明洪武二年,江蘇無錫堆臼圪坨村的秦燕兩家及幾戶雜姓人家,奉命來到洪洞那棵著名的大槐樹下,領旨北遷,走到這里時天色已晚,面前是一槽浩浩蕩蕩的河水,便再不敢北去,就地起房蓋屋,形成了一個最初叫“集義”的村莊。

        村子好風光。

        邊墻墩臺起伏于山巒峰谷,與腳下的黃河結伴而行。

        傳說,集義村建起不久,一條蛟龍游到村莊上空,龍頭扎進了黃河的波濤之中,龍尾則隱匿到了村莊的萬木蔥蘢里。守衛(wèi)長城的明軍將領認為這是吉祥之兆,便在村中扎了個營盤,稱為“蛟尾營”。明末,李自成率農民軍逼近營盤,在與明軍的作戰(zhàn)中使用火攻,火仗風勢,蛟尾營被燒了個一片焦黑,此后村莊便改稱“焦尾城”。

        焦尾城,屬河曲縣城關鎮(zhèn),轄涼水溝、大墓溝兩個自然村。

        到了村口,占東停車和朋友秦文武聯系,說明了情況,問他在不在?聽得那頭說,還在井房,再有幾分鐘就可回去。

        便直接往秦文武家走。

        占東跟老秦在縣城工作的二女婿是同學,有了這種牽扯,慢慢和老秦也成了朋友。老秦雖是個農民,卻和他的名字一樣能文能武,不光會種地賺錢,前兩年還寫了部叫《八展圖》的長篇小說,洋洋灑灑三十余萬字。最近這些年,焦尾城村因靠著黃河,水資源豐富,開始大面積種植葡萄,得了個“晉北吐魯番”的美名。老秦是個活泛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也種了幾畝葡萄。每年葡萄成熟的時節(jié),他總會打電話叫占東過來嘗個鮮,占東也不客氣,一叫就到,二人坐在葡萄架下,邊吃邊說些與寫字有關的事。

        這村子格局不小,房屋和街道也比較復雜。我問村里還有多少人?占東說,這村我常常跑,比較熟悉,大概有近兩千人吧。我愣了一愣,那過去有多少?占東說,也是這個數吧。我搖搖頭,不可能吧?別的村人口在流失,這個村怎么可能一點不減?占東解釋說,焦尾城屬于城關鎮(zhèn),離縣城只有五公里,交通方便,經濟發(fā)展也可以,出去打工的人相對少一些,當然村里的年輕人還是一茬茬走了不少,不過這些年山上的村子移民,在這里落戶的也不少,這么一減一增,村中人口與過去還是大致持平。

        我說,但是人口結構發(fā)生了變化,原住民少了,外來戶多了。

        占東點點頭,這倒是,村子肯定已不是原來的村子,還是被城鎮(zhèn)化了,可能再過些年,就和縣城聯在一起了,到時人口會更多。

        老秦家在村中大戲臺后面,一棟三層小洋樓,倒也別致。

        進了院子,見老秦妻子正要出去,占東跟她也熟,讓她盡管去忙事。女人笑笑,那我就不招呼你了,先進去喝水,他過會兒就回來了。我們進到樓內。老秦這幾年給駐村的同德化工公司打工,兩天一換班,具體工作是上水,值班時有四個小時守在井房。這活兒簡單,摁下按鈕就沒事干了,但是得盯著機器,不能離開井房,這就很耗人了。老秦就自個找事做,一開始是寫小說,那部長篇就是他在井房里寫出來的,先把故事記在本子上,回到家再錄入電腦。今年,又忙著寫村志,因為熟悉村子里的人和事,這幾十年的各種運動都經歷過,寫起來就順手。

        這棟樓的一層,左側是門廳和過道,右側是居室。過道與樓梯的連接處,立著一面落地鏡,鏡面上掛了一張佛圖,佛圖上端則貼了一張打印的“家訓”:愛國愛家,誠信正義,勤學奮進,嚴已寬人。

        這個老秦有意思吧?占東指著那張紙對我笑。

        我也笑。

        右首的居室,分一里一外兩間,里間做臥室,外面的自然就是客廳了,收拾得清清歷歷的。客廳也蠻像那么回事,靠西墻擺了一個大沙發(fā),前面的墨色茶幾上,擱了本厚厚的打印稿,是老秦編的村志。占東早知道老秦在做這件事,坐到沙發(fā)上,一頁一頁草草翻過,之后,把本子給了我。

        像我見過的其他村莊的志書一樣,老秦的這本,也是先將本村的地理位置勾勒出來,而后一一介紹地名。焦尾城有“五灘、六濠、七溝、八梁、一面坡”,每一灘、每一濠、每一坡、每一溝都有來頭,名字千奇百怪。村志特別提到了一個叫“城子灣”的地方——公元前230年,秦始皇派人修筑長城,在此地臨時設了一座小城,供修長城的軍士民工食宿。城里有個指揮所,里面存放著不少秦幣“半兩”,后因多年的戰(zhàn)亂,小城失修,成為廢墟。村人將此地取名為“城子灣”。1997年,村里修建溫室大棚,在該遺址發(fā)掘出“半兩”及鍋、碗、爐等多種文物。

        他這么說沒根據,瞎胡編呢。占東指著這段文字說。

        見我疑惑,便解釋起來:秦始皇的軍隊當年一直打到了陰山下,所以秦朝的邊防線要比明朝遠得多。秦朝,黃河邊的這一帶是內地,當時的“邊墻”應該在黃河以北,到了明朝這里就是邊防線了。這家伙不去研究這段歷史,信口開河,瞎胡謅呢。過去,他說長城啊烽火臺什么的怎么說我都信,這兩年我寫邊墻古堡,翻閱了好多資料,他再蒙不了我啦。

        正說著,老秦從外面回來了。

        大塊頭,面色紅潤,精神頭十足,一說話就笑。

        寒暄了一番,就說到了村志上,說到了當年秦朝有沒有在這里修長城這件事上。占東當著我的面毫不客氣地批評了他。老秦卻不以為然,哈哈一笑說,你怎么知道秦長城沒有修到這里?那個廢墟,那堆挖出的“半兩”不是證據嗎?占東說,那個廢墟是出土過“半兩”,可你怎么知道他們真的是在修長城?而不是另有公干?老秦反問,你說當年秦始皇打到了陰山下,證據又在哪里?占東說,有考古學作證據。

        老秦哈哈又一笑,考古學就能作證據?反正我不信。

        兩個老朋友“抬杠”時,我想了解一下這個村的前生今世,便仔細看那本村志。文稿里介紹了一種叫“會街”的集市:每月的陰歷十五,月亮初升,黃河對岸的游牧民族來到村中一條街上,借著月光與本村居民交易,夜深人靜方才散去。當時,對岸的人帶來的主要是牲畜、毛皮、肉食,而這邊人拿出的是谷子、糜子、布皮、針錢、紙張等。傳說交易時,這邊的漢人特別聰明,用門板盤糜子,一門板糜子換一只羊。后來,這處集市街兩頭的商鋪毀于戰(zhàn)火。

        村志里提到的有趣事甚多。比如,秦家圍,燕家圍,前者在涼水溝西側,后者在大墓溝西側,這是兩家的祖墳,相距不過三百米。據說,每年清明節(jié)下午,兩家的后代都會去祖墳祭祀,舉行完儀式,族長會發(fā)給每人一個饅頭,兩家的孩子當然高興,有的就拿著饅頭跑到對面的墳場比試,看誰家的饅頭大。

        和老秦爭論了半天,占東忽然接了個電話,說單位有事,先離開一會兒。

        留下我和老秦,便閑聊起來。

        老秦出生于1948年,今年六十六歲。我說你看起來像五十出頭,哪像六十多歲的老人。老秦哈哈一笑,說他實際年齡確實六十六歲,戶口年齡六十四歲,父母將他的歲數上小了一點,可能是想讓他日后占個年輕的優(yōu)勢,現在想想,又有屁用呢。說著又大笑起來。老秦愛話,也愛大笑,每說一件事,不管別人覺得可不可笑,他這邊總會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因為嗓門大,那笑聲就有一種威力,有一種感染你的意思。

        說說我,說說我的過去?咋說呢,老王,我這個人不安分,好折騰,可說是折騰了大半輩子。這會兒想想,折騰又怎樣,到頭還不是回了村?還不是還走在焦尾城的街上?說句不中聽的話,將來,還不得埋到秦家圍?這么個年歲了,身份沒一點變化,還是個農民,不,是農民工。只不過,別人去外面打工,我是守在村子里。是這樣吧老王?你不要失笑,我不哄你,就這情況嘛。

        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除了土改、互助組、合作社,各種運動都經見了,啥苦都吃過,啥罪都受過。我十歲是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躍進年代,那年焦尾城開進個汽車,是我見到的第一掛汽車。車是給機灌站送鍋駝機的,對,我們村的機灌站。好多娃娃們都跑出來看稀罕,好一個龐然大物。那年,人們都在水庫工地干活,連八十七歲的大海老婆,也提著籃籃往壩上送土。一個死老婆子,顛著兩個小腳,你想想,都八十七啦,還要去受(苦),就那年代唄。河曲人愛唱民歌,村里李柱合的老婆鄔花女,天生一副好嗓子,邊擔土邊給人們唱歌。周林小老婆燕愛女,身體不好,也出來干活,累死在工地上了。

        六一年夏天,大隊在衙門道建起了糧食加工廠,為了用磚石,拆了堡門洞。當時哪知道是文物古跡哩。下半年,調回五馬力柴油機加工,用柴油機帶石磨磨面。村干部秦掌世不小心,讓機器夾走了兩根指頭,血淋淋的。聽了都害怕。從這年開始到六三年,村里搞種棉花、紡線織布運動。大個三女子,家里有臺軋花機,誰家軋棉花、彈棉花都到她的院子里,挺熱鬧。家家戶戶都紡線織布,全村有二十來臺手工織布機。當時每人每年只發(fā)一丈布票,根本不夠用,織下的老布有的自己穿,有的賣到了內蒙。一匹老布三丈長,最多可賣八十塊錢。

        六二年春天,大隊買回一臺收音機,由宋三唐專管操作,當時很多人去看稀罕,不明白那小匣子咋就會說話。到了秋天,又買回一臺留聲機,帶了不少晉劇唱片,尹尹啞啞的,開會時放給人們聽。

        這年我十五歲,高小畢業(yè),回隊里參加勞動,村里有個俱樂部,管宣傳文藝,因為村里沒幾個念書人,就把我吸收到俱樂部了。我那時身體不大好,家窮,營養(yǎng)上不去,不想參加體力勞動,讓去俱樂部,當然高興了。不是說不用勞動了,只不過你受的別人少些。六四年,縣里建小電廠,從我們村抽調了不少勞力,大煙筒的磚都是我們村人用牛拉定活輪轉騰上去的。另外抽了二十多個勞力,常住西門河畔挖涼水池。我也是一個,跟燕廣田他們住一個屋,每天三頓飯都是自己做,兩個月干完后才回了村。

        六四年挽麻時節(jié),河水暴漲,三丈高的河塄,嘩嘩往河里掉,靠河灣的地每天要給吃掉二三畝。村里人悄悄議論說,這是河神要地,都干著急沒辦法。后來有人提出給河神領生,隊長就把我大大(父親)叫過來,讓給河神領生。我大大懂陰陽,會算卦,可這是封建迷信,不準搞,所以他也得參加勞動。他原來想教我一手,我不想學,覺得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回去拿來供品,擺在河灘上,口里念念有詞,說來也怪,不知是河神真顯了靈,還是河水該下跌了,反正打那以后黃河不再淘地了。

        六五年,為了不讓會街上的地再給河水吃掉,大隊組織專業(yè)隊在那里做了三十米河壩。我也是專業(yè)隊員。完工后,又到長沙灘新開了一百多畝地,試種了糧食,還蓋了三間房子,供隊員中午歇緩。專業(yè)隊房子的外墻上有塊黑板,我那時人年輕,好顯能,喜歡賣弄肚子里的墨水,有一天我在黑板上寫了首詩:專業(yè)隊沿著河邊,飛快地奔向了灘上,路邊排著垂柳,地里翻著麥浪,一片荒灘草地,變成了豐滿的糧倉。

        (說到這里,老秦哈哈大笑起來。)

        六六年,縣里從我們村抽調八十個勞力,主要是青年民兵(五十個男的,三十個女的),由民兵營長周維光帶隊,到縣城文筆塔東南方向的大東梁施工。任務是下挖三級機房基礎,挖起的土墊三級碼頭,有十幾米高。全靠人工作業(yè),用鍬挖,用籮頭和扁擔擔土。早上出發(fā),下午六點完工,來回都是步行。大師傅是秦三黑眼,他在水草溝蒸好黃窩頭,到了中午十二點,由苗世華用笸籮擔到工地,每人發(fā)給一塊。吃糧標準是,男的八兩玉米面,女的六兩。吃過飯,歇緩一小時再干。墊到碼頭上的土,用兩架八人大石夯夯實,夯土時,郭治良和秦二慶唱夯歌。那年,附近好幾個大隊都派出了勞力,下面是坪泉村的一百來號人挖三級引水渠,沙畔村有幾十號人做三級碼頭以后的干渠,整個工地人山人海,紅旗招展。休息時,周維光組織大家學習“老三篇”。我當時是二排排長兼讀報員,每次都給大家念。我還在工地的黑板上寫了四句話:晨風吹散了薄霧,天邊閃射出陽光,我們跨著大步,去建設大東梁。哈哈,老王你別笑,當時年輕,也真夠浪漫的吧。一直干了兩個月,才完成任務回了村。

        八月回了村繼續(xù)做攔河壩。九月,到野姑梁和梁家坪做支渠,有一百多號人,由村主任秦蘭樹掛帥。早上六點我負責吹號,號一響,大家就出發(fā)。中午不回家,由秦瑞祥在秦和尚院內的東房蒸窩頭,標準是男的八兩玉米面,女的六兩,每人一碗大燴菜。我登記出工人數后,和秦水泉相跟著回去把飯菜拉到工地。工地上有廣播筒,平時做宣傳用,如果誰遲到了,我就按秦蘭樹的安排,讓他拿起廣播筒向大家吼:我叫某某某,今天遲到了。有個叫燕長春的社員遲到了,可他有點嘴笨,把“我今天遲出來了”,說成“我今天長出來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那時搞階級斗爭,弦繃得緊,每個人都活得提心吊膽的。有天歇緩時.秦蘭樹讓人們背“老三篇”,問誰背會了,沒人答話。問我背了沒有,我說早背下來了。他不信,讓我背。我一字不落都背下來了,他有點吃驚,馬上和另外兩個干部商量,讓我當了民兵營副營長,兼村圖書管理員和二隊會計。

        講到這里,老秦忽然記起了什么,說,老王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擠牛奶。我說我也跟你去看看。老秦說,這有啥看頭,你還是待著喝茶吧。我沒聽他的,站起來跟著他出了門。樓房后面有個小院子,養(yǎng)了一頭奶牛,還有幾只雞。老秦笑笑說,到了這個年紀,也該保養(yǎng)身體了,我養(yǎng)牛是為給自己喝農家牛奶,養(yǎng)雞也是為了給自己吃土雞蛋,都是綠色食品哪。說著又大笑起來,笑過了又說,保養(yǎng)好身體,就是給兒女們省事。

        然后他進了收拾得也挺干凈的牛棚,拉亮電燈,將隨手帶的一個小鋁盆放在了奶牛的胯下,給牛順了順毛,然后蹲下來,拉了把小凳子坐到了牛的旁邊,一伸手握住了奶牛的乳房,開始一點點按摩,往下擠。不一會兒的功夫,純白色的乳汁在老秦的手指下,一點點地向盆子里流去。

        老王啊,擠奶鍛煉手指,聽說外國一些老人常常到農場去做這件事,為的是延緩腦僵化。老秦忽然又笑起來。

        擠完牛奶,回了屋,我接著聽他說過去的事。

        說到當了副營長吧。

        失笑的事也多。六八年春天,臨近開河時,從大同調來一個炮兵連,拉來十門迫擊炮,一車炮彈。那年黃河結的冰層厚,到處是冰壩,開河時會帶來大的災害,我們叫“惡開河”。調部隊來是想用炮彈打開冰壩。當時部隊要一個民兵聯絡員,周維光就打發(fā)我去了。我跟炮兵連長報到時說:我們的一切行動聽你的指揮。那個連長也挺有趣,逗我說:你是營級,我是連級,我應該聽你的指揮。旁邊的人一聽都笑了。開河那天,十門大炮支到了四隊的地里,炮口迎著黃河。上午十來點,偵察兵用有線電話向連長報告說,龍王灘頭扎起了冰壩。連長下令對準目標開炮,十門大炮“轟轟轟”一齊發(fā)射,震得人耳朵都快聾了。連長邀請我這個“營長”也來打幾發(fā),我便打了幾發(fā)炮彈。

        (老秦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我那時有點文化,大隊成立科研組有我,辦戰(zhàn)報、廣播室也有我。當時村里有兩個高音喇叭,各戶都有一個小有線喇叭,我是廣播站長,同時又是播音員。哪會說普通話呀老王,不會說,說的是我們老土的河曲話。辦報的兩個人,我刻蠟板,還有一個組稿,每周出一期。為省錢,大隊發(fā)的獎狀也由我刻蠟板印。

        那年中蘇關系惡化,隨時有可能開仗,上面讓我們村組建戰(zhàn)備團,一個連的兵力,全副武裝,衣服槍支彈藥都發(fā),我當副連長兼一排長。七零、七一年搞過兩次拉練。七零年在五寨集訓了一個月。七一年十月,到偏關縣陳家營和水泉堡阻擊蘇聯坦克。出發(fā)時身上背的槍支彈藥和行李米袋子有三十斤重,每天急行軍八十里,第三天到達水泉堡。去后,給當地群眾掃院、擔水,還要打地道。阻擊那天,我們埋伏到了坦克必經的山溝里,不大一會兒工夫坦克來了,我接到連長的命令,找了個掩體,提起火箭筒,一炮命準,坦克不動了。拉練回來,經過偏關縣城,受到群眾夾道歡迎。

        七二年,村里成立文藝俱樂部,我當副主任兼宣傳隊長。那年開始唱樣板戲,《紅燈記》和《沙家浜》。因為沒人手,我演過李玉和。還編排了《扁擔精神代代傳》《學大寨人走大寨路》《一切工作為革命》好多節(jié)目。七三年經常出去參加調演。

        以后幾年我當科研隊長和農建總指揮,還當了副業(yè)主任。也就那么些事。

        八一年,我當了村副主任兼二隊隊長。那時政策開始松動,春天,二隊每人在沙園分得二分口糧地,統一種上了小麥。收割后每人平均分到一百四十斤小麥,再加上大隊統一分配的和自留地的,每人攏共可得到二百斤,吃白面的問題基本解決了。二隊還集體承包了倒閉的公社磚廠,二十多個勞力,農忙種地,農閑制磚。中午由兩個社員把飯送到磚廠。上半年大部分家庭吃的還是玉米面窩頭,到了下半年,吃的就是白面饅頭了。一年下來,除大隊統一提成外,磚廠還給大家分了些紅利。為了慶祝農副業(yè)雙豐收,當年秋天,我組織隊里社員會餐,當時很高興,會上祝酒時我說的是:為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朋友們的幸福和健康干杯!這話一出口,把大家都逗笑了。

        這年秋后,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采用大包干的方式,按人頭分了地,牲口和農具全部作價處理。

        八一年,我當了村主任。八三年又當了支書,這一干就是十年。八八年開“三干會”,縣委書記點名讓我上臺發(fā)言,我天生不怯場,“嗵嗵嗵”說了半天,末了推銷我們村的產品。當時我們村開始發(fā)展巨峰葡萄,還建起了水泥廠,技改了磚廠。我說:希望大家多來我們村指導,吃我們的葡萄,用我們的磚,娶媳婦鋪我們的大地毯。栽我們的樹苗,吃我們的魚,蓋房用我們的好水泥。話一說完,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到了九一年秋天,我調到城關鎮(zhèn)政府工作,任鎮(zhèn)企業(yè)書記兼水泥廠廠長??僧敃r并不轉干,身份還是農民。當是想走,主要是覺得在村里呆了三十年,想換個環(huán)境。走了后又有些后悔,倒是把廠子搞活了,可就是融不進那個圈子。后來就不想干了,又回了村。種地,種葡萄,瞎折騰??梢哉f甚毬也沒鬧成。

        占東再進來時,天色已晚。

        老秦留我們吃飯,說晚上也沒啥事了,喝口燒酒吧。占東一擺手,不行,回去還有事,下次來了再請我們喝。老秦還是執(zhí)意要留我們在。占東開玩笑說,看來你今天是做好準備了,盤算著要把我兩個灌醉了?扭過頭又對我說,咱倆加起來也喝不過他,瞧瞧他那身板,還跟個小后生一樣。老秦聽了又一陣大笑,也知道留不住我們,便站起身送客。一直送到門外,握手,告別,叮囑下次一定要來。

        回縣城的路上,我說,這個人有意思。

        占東說,老秦是個正派人,甭看當了多年村干部,可還是內圓外方,只是——

        我讓他說下去。

        占東頓了頓說,只是這老家伙有些固執(zhí)。你別看他是個農民,心高著呢,有些事以他的力量根本辦不到,可他還是硬想辦。

        我說,還想辦啥?

        占東忽然笑起來,你沒看過他的小說,想法大著呢。他在生活里實現不了的想法,都寫進小說里去了。我覺得他在小說里建立了一個農民帝國。小說出版前,他讓我?guī)退薷囊幌拢铱催^后很為他的想法吃驚。我覺得這部小說還是有內容的。不過我刪掉了里面赤裸裸的情色描寫,我不客氣地對他說,書出來后,你要給兒子、兒媳看,怎么能寫得這么露骨呢?他說,這是寫小說呀,又不是寫真人真事。我說不管是不是真人真事,這種描寫都得刪掉。他也沒再堅持,說刪就刪了吧。

        我遲疑了一下,他總不會比李自成的想法都大吧?對了,你說他前半輩子干得也不錯,轟轟烈烈的,怎么到了最后就悄沒聲息了,虎頭蛇尾的?

        占東想了想說,說到底他還是個農民,他看不慣那個圈子,那個圈子也容不下他。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這句話。

        三十一 小學教師

        時間:2014年12月18日

        地點:保德縣柴家灣村

        黃河在老牛灣拐了個彎,在偏關、河曲、保德三縣境內,或洶涌激蕩,或緩緩流淌,但大致是一路向西,到了距保德縣城十公里處的釣魚臺,才向南而去。作為黃河的拐點,這個叫釣魚臺的地方,其實是晉陜峽谷高聳的石壁上面,一連串高低錯落、相互貫通的石屋。這是明末五省總督陳奇瑜在放跑李自成戴罪歸鄉(xiāng)以后開鑿的。從此處沿著黃河公路再行五公里,便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柴家灣村。

        一條小河從東婉延而來,與南流的黃河成丁字形對接,小河上有一座小橋。站在橋上向小河兩岸望去,是成片的棗林,林子里和兩邊的山坡上住著百十來戶人家。這就是我們柴家灣村,一個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

        這是柴家灣村小學教師老崔在村志里寫的一段話。

        老崔叫崔創(chuàng)生,五十八歲,個頭高大,額上布滿溝槽似的皺紋,上身一件皺皺巴巴的黑皮衣,下身一條同樣皺皺巴巴的藍褲子。他給我的印象是,有點邋遢,對生活不怎么講究。后來看了學校,他的家,覺得我的感覺還是對的。老崔操一口方言,語速又快,有些話實在聽不懂,還得同行的老高給翻譯。老高在縣政協工作,為人謙和,業(yè)余時間喜歡舞文弄墨,在文學圈也有些影響。我知道他這幾天會多,出來時再次勸他沒必要陪我,他說下午的會臨時取了,在單位也是閑坐著,不如進村看看。今年夏天,因為要做一個農村教育的專題調研,老高沒少跑學校,記住了只有一名學生的柴家灣小學,以及守在這里的教師崔創(chuàng)生。

        學校離公路只有十幾米,我們剛找了塊空地停下車,老崔就跑出來了。

        一座瓷磚掛面的二層樓,看著也沒多少個年頭,這就是柴家灣小學。院內涂白了的矮矮的圍墻上,用紅顏料寫著“勤奮學習,守紀愛?!睅讉€大字,墻根下是兩堆谷穰子,也不知是哪家打過后留下的。從東邊的墻頭上望出去,是陡峭的山坡和建在坡上的房子。老崔在一樓的一間房子辦公,里面生著火爐,但爐膛里的火好像壓死了,感覺不到一點暖和。靠東墻擺了一個書柜,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兩冊一年級語文課本,墻上貼了一張課程表,一張作息時間表。北面是一盤大土炕,也沒鋪席子,靠墻擺放著半袋黍子、一輛童車、一捆蔥、兩把凳子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當地也放了一張桌子,上面是一本攤開的字帖和幾張宣紙,顯然,我們來之前主人正在練書法。老高看了看,拿起桌子上的毛筆,蘸了墨汁,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后搖搖頭說,這紙不太好用。老崔說,也就是隨便練練,不能太講究。然后請我和老高坐,又拿過兩個紙杯子倒了點水,水溫溫的,只有幾絲熱氣抽出來。正要進入正題,來了個三十來歲的個子矮矮的年輕人,老崔向我們介紹說,這是村里新當選的村委會主任。我和他聊了幾句,知道他原來在保德縣城做生意,前不久村里選舉選上的。我和他聊了幾句,覺得他對村里的情況并不是太熟悉,好多數字他都是約摸著說,有時還要問老崔。說到學校,可能他覺得只有一個學生太丟人,說如今不好打工,估計明年回村的人就要多了,到時學生勢必增多。又對老崔說,明年你的擔子就重了。老崔只是笑了笑,沒吭聲。這村主任站了十幾分鐘,說過兩天要選村委會副主任,他得去安排一些事,跟我告了個別,走了。

        我說,聽說這學?,F在只有一個學生?

        老崔點點頭,沒錯,一個。

        我說,幾年級?

        老崔便笑,沒年級,學前班吧。不瞞你說,這學生是我孫子。我兒子在府谷工作,他們夫妻忙,把孩子送回來讓我們照看了。要不是這孩子,這學校還不知能不能存在,我也得被調到別的地方去。我們這里,只要有一個學生,學校就得辦下去。

        我說,去年也一個學生?

        老崔說,去年兩個,我孫子是一個,還有一個也在學前班,今年春上跟著爹媽走了。最近這四五年,學校就這么個狀況,三個兩個的學生總還是有。

        老崔是十年前從外鄉(xiāng)調回村里教書的,剛回來時連上他有兩個教師,學生也有三十來個。最近幾年,襯里出去打工的人增多,學生的流失情況也非常嚴重。這是他剛回來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本來想在退休前多教幾個學生,多奉獻一點,但是現在看已經不可能了。不過,老崔說,這所學校也立了大功,現在村里出了一名研究生,十一名本科生,多名大專生,國家工作人員十三名。

        因為剛編過柴家灣村志,說起這所學校的歷史,老崔是侃侃而談。

        民國時期,我們村有幾戶人家集資請了個先生,辦起了私塾。當時的教材是《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guī)》這些,豎版手抄。先生很嚴厲,逼著學生死記硬背,每天所教字句,學生必須背會寫會。寫字用的是“土盤”,用一個器具放些土,拿削尖的棍子畫,不會寫的話,先生就在土盤上寫一個字,讓學生頂在頭上,跪到孔夫子的牌位前,學生若亂動,篩平土盤里的字,先生就會讓他伸出手來拿戒尺打。有個學生笨,天天完不成作業(yè),受罰挨打的次數就多。這名學生被打怕了,想報復先生,從草地里捉了個蝎子,偷偷塞到了先生的夜壺里,結果,先生夜里尿尿時被毒蝎蟄了。

        五四年,村里建起一所四年制小學,開語文、算術兩門課,只有一名教師,花園村的劉忠元。學校設在河畔的舊窯洞里,學生自備桌凳,條件相當差。幾年后,學生增多了,有十幾個,原來的舊窯洞也坐不下了,便由集體投工,從財神廟、龍王廟拆下木材磚塊,在村后渠蓋起了四間房子,三間教室,一間教師宿舍。這時的學校,條件有了些改善,桌凳也是村集體配備的。學生在村里讀完四年級,再轉到山那邊二三里地的下塔學校讀五年級,然后考初中。

        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學生更多了,有四五十名,教師也配備成兩名。原來的教室也不夠用了,就住了崔虎生的房子。崔虎生是個老光棍,學大寨時,快七十歲的他有哮喘的老毛病,氣都出不上來,可還是被工作組叫到河灘搞深翻,因為沒有力氣勞動,就指定他守在人們休息時取暖的“火籠”旁學文件。崔虎生死了后,因為沒有后代,大隊按五保戶待遇把他安葬了。他丟下的三間房子沒人住,村里就改修做了教室,自然添置了桌椅板凳,也蠻像那么回事。

        我們現在用的二層教學樓,是九六年建起的.屬縣里投資的項目,國家提供材料,村民投工修建,后來又更新了桌凳和教具??墒乾F在,你也看了,只一個學生,學校是名存實亡。作為教師,我是沒一點辦法,人家要跟著爹媽走,總不能攔住不讓走吧?

        正說著學校的情況,老崔的老伴來了,懷里抱著他們的小孫子。

        我和老高都笑。

        老高開玩笑說,看看,你的學生來了。

        老崔也笑。

        那孩子也就四五歲,臉凍得紅樸樸的。老高摸了摸他的臉,說,娃,快過來見一下你的老師。孩子認生,又縮到了奶奶的懷里。老崔的老伴本來是要把孩子交給老崔的,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她希望老崔領著孫子回去睡覺?,F在,看到丈夫要接待客人,她就不能打擾了,無奈地說了句什么,又帶著孩子走了。

        我的采訪繼續(xù),老崔又說起了村子的情況。

        柴家灣其實應該叫財家灣。我在編村志時,查閱了農業(yè)合作化時期的一些舊賬簿以及我們家留下來的條據文約,落款明明白白寫的是財家灣。也不知啥時候,由富裕和人才組合成的“財”字變成了“柴”。發(fā)家致富、育人成才,這想法不對嗎?不好嗎?我們村沒一個姓“柴”的,也沒有山林,不是砍柴的好場所,咋就改成了柴家灣?真是奇了怪啦。

        我們村人口一直不多,現在全村是個一百零二戶四百零六口人,耕地九百一十畝,棗園五百畝。除了狄家畔有十來個姓狄的,多數人都姓崔。

        相傳明洪武年間,有崔姓三兄弟來到保德花園村南頭的崔家坡,老大就地落戶,老二沿河往南落戶到了柴家灣村,老三順東梁直上落戶崔家墕村,就這樣,老二成為我們村的老祖。他生下三個兒子,就是村里人所說的三支頭。聽老人們講,老祖和他的三個兒子開荒種地,還種了大片棗樹,家業(yè)很興旺,不料卻招來盜賊搶劫,老祖被害死,葬于山頭上,后人將那地方叫做“二爺爺疙瘩”。老人們講,他們小時候放羊玩耍時還見過二爺爺墓址。深水溝里一些老棗樹,樹齡有四五百歲,都是老祖宗二爺爺他們栽下的。

        我們村傍大路口,一直是交通必經之地,傍路可以蓋旅店,黃河又在村邊,可以搞水上運輸。清代同治年間,村里的經濟得到發(fā)展,這一點,大梁柳樹疙瘩那塊石牌的碑文上有記載。村中崔蘭芝父子五人,養(yǎng)大船搞河運跑包頭賺了大錢,他家的糧食堆滿了院,是我們村當時最肥的財主。我家情況一般,我老爺爺崔玉海參加過義和團,后來解甲歸田。

        民國時,農村實行大編村制,柴家灣屬為一閭,屬林遮峪三區(qū)公所管轄。那時候農村土地分配不均,有的農戶極端貧困。三三年,為了防止陜西紅軍進入山西,閻錫山在我們村的雪管梁、寨塥、層峁修了三座碉堡,雪管梁是中心碉堡,現在還有痕跡,長方形狀,中間有圓形炮臺,院內有用水泥做的旱井,西面有兩個炮口,炮口正對著黃河對岸的陜西楊家莊村地界。其他兩處輔助碉堡啥都沒了,成了亂石堆。工程用了三年,政府向周邊村莊的百姓征糧征工,近二百斤重的石材都靠人力搬運,從溝底抬到梁頭筑墻。山高坡陡,民工們累死累活,走慢了還得挨打。碉堡建成后,閻軍派出一個連的兵力把守。1936年,紅軍突破閻軍防線,東渡黃河,挺進山西。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人打進了山西。守堡的閻軍撤到忻口對日作戰(zhàn)。撤退時有個排長將我們村的一個年輕媳婦拐走。到忻口后,那個排長陣亡,那年輕媳婦就跑回來了。1938年,日軍從東南方向打進我們村,一路燒殺掠搶。村里有個姓郭的女人,因為和男人吵嘴,賭氣往娘家去,路上碰到了日本鬼子,被輪奸,差點喪了命。狄仲福被強迫帶路,一路上沒少挨打,二十多天后才從橋頭村逃脫回家。

        四零年,保德解放,抗日民主政府廢除閻錫山的編村制,實行行政村制,劃分五個行政區(qū),柴家灣屬林遮峪四區(qū)署管轄。四四年,開展大規(guī)?!皽p租減息”運動,貧困農民分到了土地。村人積極性高漲,共繳公糧二十石,送往馮家川點,再送往延安,支援八路軍前線抗日。

        四六年,土改工作組進駐我們村展開土改工作。村里成立了“貧農團”,在農會的領導下,對相對富有的農民進行斗爭,革掉他們的財產和土地。其實,村里土地薄產,農民基本都是自食其力,沒有一戶達到地主和富農級別的人家,可一些貧困戶得了紅眼病,給那些相對富裕的人強扣上富農的帽子,殘酷斗爭。村里的崔成公牛、崔三丑被捆綁吊打,交出了一百五十塊銀元和一個“十不足”元寶,還有幾戶也被抄家。后來,上面根據政策對一些“錯定戶”改定為中農或上中農,改定后,村里沒一戶地主或富農。

        過去,我們村經濟一直不行,多數人靠種糧為生,棗樹的收入只是貼補一下家用,頭腦活泛有點實力的人家,養(yǎng)大船搞水上運輸才能賺點錢。不過跑河路也是個苦差事,那時候沒有機動設備,全靠人力拉船,一只船七人,在船頭拴一根長繩子,六人在河岸上拉船,一人在船上撐竿,從村里出發(fā),拉上三天才能到達東關。如果有南風,在船上立起桅桿揚起帆,靠風力上行。下行就危險了,順流而下,一旦方向失控或者觸礁,就有船毀人落水的危險,所以下行必須得有經驗的老艄來掌舵。

        一直到八十年代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村里的經濟才有了大變化。九七年,有的戶家建起了糖棗果品加工廠,有的養(yǎng)車搞運輸,還有的經營采沙業(yè),或者搞養(yǎng)殖養(yǎng)羊,經濟一下活了。自來水也通進來了,用了幾年,可是讓廠子破壞了,除了少數幾家還能用上,多數人家還得挑水吃。前幾年旅游國道通到了我們村,煤層氣也開發(fā)進來了,這些工程給村里帶來生機。村里從古至今都是山路石徑,野草古道,現在修進了寬闊的旅游國道,可是想想,這能留住人嗎?年輕人基本都進城打工去了,只剩了些老弱病殘。

        說到這里,老崔似乎把村子的過去說清楚了。

        屋子里太冷了,我和老高都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老崔平時怎么在這里辦公的。但是想想這不過是一個老師一個學生的學校,老崔在教學上的安排肯定要自由些,墻上那兩張表不過是個擺設,估計是應付各類檢查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冬天,老崔肯定不會在這里教孫子的,這么冷的天氣,凍感冒了怎么辦?大人都有些受不了,孩子就更不用說了。

        終于,老高站起身,看了我一眼說,要不出去走走?

        我馬上抓住了這句話,跟著往外面走。

        出了學校,一直往東走,村子的窯洞房屋緊傍著北面的山坡,房舍前是一條深溝,溝里的冰河老崔說就叫深溝河,溝南的山坡叫晚云峁疙旦。東南方向有個圓形的山地叫麻疙瘩,翻過山去便是下塔村。溝的北側有個水塔,自來水本來也通到各家各戶了,但是因為建廠子時水塔里的水被污染了,沒人再敢吃,所以人們現在都要跑幾里往溝里走,去那里挑水。

        前幾天選舉,村里原先的書記沒參加,兩個月前他就辭職了,據說是人們私下里對他的議論太多,吃水被污染就是一個問題。老崔說。

        說話間轉悠到了老崔的屋門前,他把臉轉向我們,說,進去看一看?

        老高沒做聲,我說,看一眼去。

        一間高大的窯洞,旁邊是一間又矮又小的破房子,這就是老崔的家。房子早不住人了,成了置放雜物的閑房。跟著他進了窯洞一看,很寒磣,書倒是不少,將靠墻擺放的一個簡單的書架塞得滿滿當當的,老崔又打開一個洋箱讓我們看,里面也是書。還有一個柜子里還是書。

        忙了一輩子,凈攢了些書。老崔笑笑說。

        老高也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書。

        這窯洞又高又大,炕在后墻處,卻不是那種傳統的火炕,底部是懸空的,沒有地灶,取暖靠支在一邊的爐子,一截短短的爐筒將炕與爐子連接起來。這樣的炕肯定不暖和,也不知老崔當時設計它時是怎么考慮的。聯想到在他辦公室的所見,就覺得老崔真的是那種不會經營生活的人。后來和老高一交流,他也這個看法。

        老崔家東面是一棟瓷磚掛面的小二樓,看上去很講究,但現在也沒人住了。據說主人原來在村里開了個陶瓷廠,后來不開了,搬進城里去住了。

        老高說,你不如把這房子買下。

        老崔搖搖頭,沒人煙了,再過兩年一退休,我也不想在村里呆著了。

        我說,那你往哪里去?

        老崔說,進縣城唄,我現在就盤算著找樓盤了。

        從老崔家出來,也沒了再往東的意思,幾個人朝南面的棗林里走。這些棗樹都有些年頭了,老崔說有的已經四五百年,不大結棗了。林子里有幾架汲水工具,和我在娘娘灘看到的一樣,都是一根長桿被垂吊在樹上,桿的一頭墜一只大砂石砣,另一頭則掛一根直對井口的長桿掛鉤。老高小時候用過這東西,可能也多年沒用過了,現在看著親切,抓住墜砂石碗的那頭,一撥弄,另一頭就垂了下去。

        老崔說這東西現在還用,到了澆菜的時節(jié),幾口井就忙起來。

        在西斜的陽光里,這古老的東西傳達出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我和老高拿出手機拍了照,然后下溝,踏冰到了河那頭,往西面走。走著走著就上了老崔說的“小橋”,回過頭朝東看去,并不像他說的那么詩意,反而覺出了一種深深的孤寂,當然可能是冬日的緣故吧。順著橋再往北走,見北面的山梁上有個廟,這道梁叫河神廟疙旦,我指著那廟問是不是過去的河神廟?老崔搖搖頭說不是,河神廟“文革”時拆了,再沒有修,這廟是村里一個信佛的年輕人自己出錢建的。

        前些天選舉,他也不知道選誰,就打卦,卦象讓選誰他就選誰。老崔忽然笑起來。

        我看了老高一眼,不知該說什么。

        老高說起了前幾天聽來的一件事,前不久縣里有個村搞選舉,村民竟然把一個五保戶老漢選上了。

        我一驚,這簡直是傳奇故事呀。

        老高嘆口氣說,這雖然是個個案,但卻暴露出一部分村民的心理。這些年,我們有些村干部實在不像話,讓人們失去了信心。這其實是他們的一種心理發(fā)泄,一種變相的反抗和質疑。他們認為選出來的村干部不中用,起不到帶頭作用,所以就搞了這么個惡作劇。看來村民自治的道路還長著呢。

        我說,那他們應該把握自己的選舉權,把心目中的好干部選出來呀。

        老高笑了笑,誰都希望民主,但民主真正來的了,不少人還有些不適應。農村的情況更復雜,不過這才是個開始,以后或許會好起來的。

        天已黃昏,告別老崔,我們向縣城駛去。

        三十二 靜靜的馮家川

        時間:2014年12月18日

        地點:保德縣馮家川村

        寒潮仍未退去,一早從保德縣城出發(fā),往馮家川趕去。

        這個點是昨晚定下的,我和老高都覺得此村挺典型。馮家川地處保德縣境最南端的黃河岸邊,過去是本縣人口最多的一個村莊,繁華熱鬧,近年人口流失也非常嚴重。老高今天要開好幾個會,走不開,讓辦公室的小高給我引個路。小高三十來歲,大學畢業(yè)后分到了政協辦公室工作,普通話講得不錯,人也聰明。

        出了縣城,沿黃河公路一路南行。

        我坐到了副駕駛的位子上,為的是視野開闊一些,以便好好端看一下黃河。六年前,我來保德采風,當時也只待了短短兩天,住在縣城南邊的飛龍山上,站在旅館的窗前就能看到黃河。那幾年,煤炭使得兩岸的幾個縣非常富足,據朋友講,對岸的府谷縣更是資源豐富,肥得流油。那地方地下有貨,連黃河峽谷的崖壁因富藏煤炭都是黑的,一鎬子刨下去就是一座煤礦。那天我沿著河岸走了很久,聽文友講了河邊發(fā)生的一些發(fā)財致富的故事。夜里,好像也沒睡安穩(wěn),幾次爬起來,掀開窗簾看外面的河,似乎隱隱聽到了黃河的波濤聲。其實那是冬天,且外面一片漆黑,怎么可能有動靜呢。

        現在我繼續(xù)靜靜地看,靠岸的地方大多結著薄薄的冰凌,但還是能看到河面緩緩的流動。右側是黃河,黃河那邊是峽谷的那頭,我在的這邊是峽谷的這頭,坡崖梁峁,溝壑縱橫,典型的黃土高原丘陵地貌。

        車行進的公路時而貼著崖壁,時而閃過一道深溝。

        一個小時后到了馮家川,先去村民馮蘭生家。

        老馮是村醫(yī),磚門樓上立了個顯眼的廣告牌子,上寫:祖?zhèn)麽t(yī)家,四代傳人,主治淋巴結核,兼治內、外、婦、兒科各種疾病。院子寬大,靠南墻辟出一個園子,當中有一棵蘋果樹。正北五間磚窯。老馮和老伴住西面兩間窯洞。靠西一間做客廳、廚房,里面一間是老馮的診室,兼他們夫妻的臥室。北面靠墻是一條大炕,墻上掛了面大鏡子,鏡子上端懸了一塊書有“五世同堂”的匾。一問,知是八十年代掛的,他爺爺和父親當時還健在。

        我爺爺活了九十三歲,父親活了八十七歲,我今年六十六,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他們那么大。老馮笑笑說。

        靠窗戶一張大桌子,厚重結實,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顯然,老馮平日就在這桌子前為人診治。桌子東頭可能是他習慣的位子,我們進去時他站起身說話,握過手后又坐在了那頭。他身后墻上貼了兩張紙,一張用毛筆寫了“懸壺濟世,煉丹惠民”幾個字,另一張寫了個大大的“忍”字。路上,聽小高說過,馮家川是個書法之鄉(xiāng),有不少書法愛好者,縣里每年舉辦書法展,這里送來的作品多得驚人,被稱為“馮氏書法”。老馮便是其中的一個,字也確實寫得有力道。再靠北,掛了兩個鄉(xiāng)村常見的那種相框,里面擠的差不多都是子孫的照片。他兩個兒子,老大在府谷工作,老二在包頭開診所。

        老馮請我坐,并堅持讓我坐在了桌子西頭。他老伴給我和小高各倒了杯水,又從外屋捧了兩捧紅棗倒在桌子上,讓我們盡管吃,說過話,就不知忙什么去了。那棗紅里透黑,看著誘人,但想想自己腸胃不好,便推辭了。老馮笑道,那更得吃了,紅棗這東西健胃啊。他這一說,我便抓起嘗了幾顆,還真的有味道。我很是夸贊了一番。老馮又一笑,說,馮家川是產棗的地方,山水地氣好,結的棗皮薄肉厚,自然好吃。又說,四八年、六零年鬧饑荒,馮家川沒有餓死人,棗炒面(紅棗加工的下料和爛棗)立了大功?,F在,我們這里的棗還做成糖棗、酒棗外銷。

        正說著,村主任進了門,說是看到有縣里的車就跟進來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說我是個作家,來了也沒什么公務,就是隨便走走,便沒了剛才的拘謹,問需不需要幫忙?我說有老馮就行。村主任笑笑,對老馮說,你好好講,客人走時給他們帶上兩箱棗。老馮說,知道,走的時候吧。我趕緊推辭,說你們想讓我犯錯誤,就帶。村主任說,又不是給你帶錢,一點土特產嘛。

        我說,啥都不能啊。

        村主任搖搖頭,說,那你們先聊。對了,中午用不用安排飯?

        我說,這就不用麻煩村長了,我們看情況,不行的話,就在老馮家隨便吃點。

        村主任一愣,說主隨客便,我還有點事,你們聊。走了。

        他走了后,我和老馮接著聊。由這些年紀不輕的棗樹,又說到了村子的往昔,因為土生土長也研究過,老馮說起來頭頭是道。

        馮家川因站在東面的山梁上看酷似一只鴨子,過去叫鴨頭川,村中只有袁、孫兩族。明朝大槐樹移民時,馮氏老祖夫妻讓官府派到了這地方,妻子一開始不會生育,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往后又生下兩個兒子。后來馮氏一族人,誰家生不出兒子,就效仿老祖,先抱養(yǎng)一個引人氣。老祖三個兒子,老大擅長木匠,去了馮家川北面的后川村。那村到現在仍出木匠,活兒做得好。老二會種地,分在馮家塔子,如今屬土崖塔鄉(xiāng)。老三會撐船放筏,留在了本村。后來,袁姓一族外遷,馮姓成了大族,到了明末,村莊改叫成馮家川。清初,馮氏家族人口越來越多,分為三支頭:柱采塄支頭、店院支頭、前街支頭。為避免輩分混亂,馮氏取名,歷代都按五行相生而得,即水、木、火、土、金,衍生出堂、椿、照、培、鑣,五代為一大周,目前村里大多是“培”字輩和“鑣”字輩。今后再續(xù)治、梓、耿、增、鈞,延綿不絕。

        村中除了馮氏一族,還有康、孫、辛、高四姓。

        馮家川一直是黃河邊上的大碼頭。

        那時候村里造船的人多,把造船叫“捻(nian)船”。船捻好后,把船推下水叫“撩(cao)船”。是日,村子里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歡樂,男女老少傾巢出動,把木椽塞到船底做滾軸,前拉后推地推向河畔。領頭的人在前面大聲唱:大紅公雞毛腿腿,呦……隨著長長的一聲“呦”,眾人一起使勁,大船向前挪移兩三尺,再唱一聲:你媽媽穿著兩只大紅鞋,呦……大船再向前挪移三兩尺……一步一挪,就把大船推下了水。

        跑河路的也多。上至包頭,下到磧口,不換當地老艄,一棹流到頭,人稱“滿河通”。人民公社化后,村改為大隊,下設六個小隊。大隊養(yǎng)兩只船,每小隊一只。糧站的供應糧、供銷社的百貨、村民的取暖用炭,都靠這些船從縣城運回。外地有人雇傭,河路隊就出外攬活掙點錢。跑河路是兇險的營生,上水時,船工用纖繩扯著船,一步一躬走在羊腸小道上,有時就在崖壁上打上楔子,鑿出石坑,腳蹬手攀跨過去。下水時,水深浪急,老艄兩眼緊盯河道,指揮扳船,稍微不慎,船被撞破,就得棄船逃生。

        村里有個老艄叫辛侯小,熟悉河道,大半輩子行船沒出過大事故,名聲好也大。后來兒子辛富旺繼承了他的事業(yè),父子倆言傳身教,在村里帶出了一批老艄和船工,河運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故。

        因為河上過往船只多,街面上就開了多處小客店,供來往商販住。街道兩側有賣日用品的各種店鋪,有鐵匠鋪,民國時還有家叫“福盛魁”的酒坊。人民公社化以來,這里是鄉(xiāng)府所在地,駐有縣里派出的各種機關,如糧站、銀行、供銷社、醫(yī)院、郵電所、稅務所、完小,一直比較熱鬧。七十年代中期,村里有一千五百多口人。前年搞過個調查,全村在冊人口兩千八百多,但除了留守的二百六十四個老弱病殘者外,多數都在保德和府谷縣城,以及內蒙的鄂爾多斯打工。

        跟老馮聊了一個來小時,我說,您要沒啥事的話,可不可以帶我上街走走?

        老馮說,沒啥事,走吧。

        我和小高就跟了他出門,往村中走去。

        老馮邊走邊對我介紹著馮家川的布局。村子房舍大多坐落在黃河東岸的峽谷淤積物上,有三條小河穿村而過,從東向西注入黃河。最南一條河叫雞洼河,中間一條叫鍋圈盔溝河,最北一條叫碾盤河,是與后川村的界河。三條河形成了一個東西走向的“川”字。站在東面的山梁上向下看,從北面的碾盤河到南面的黑巖角,村子依山傍水,環(huán)抱一片茂密的棗林,村里人就居住在棗林掩映的窯洞中。

        走到鍋圈盔溝時,老馮伸手指了指東面深深的壕溝,說大躍進時,縣里派來工作組領導修水庫,取名永豐水庫。這條溝有四十里深,兩倒是黃土坡梁,攔截的水面大,遇到山洪爆發(fā),浪頭有十幾丈,挺唬人的。水庫壩梁用大石頭壘成,石灰勾縫。修水庫時,人們把山崖的石頭用錘鏨打下來,再破成墩子石,靠人力車拉木棍抬,費牛勁運到工地。但沒幾個月,水庫就被山洪沖走了。

        鍋圈盔溝把村子分成前后兩片,南面的叫前街,北面的叫后街。

        根據地形地貌、房舍位置、姓氏分布的不同,以及歷史淵源,村子里有多處小域名。后街有井溝灘、新窯院、槐樹圪塄、新市場,東面梁上有后塄(民國年間叫柱采塄)、孫家洼、袁家洼、桑溝渠、膠泥圪坨、陽峁。后街與后塄的半山腰有個寺廟叫元洞寺。寺院中有僧人居住,香火常年不斷。二十年代,寺里還住著個叫定珠的和尚。后來這里成了公社辦公的地方。七十年代搞計劃生育,寺院里的枕頭窯成了臨時的手術室,為各村婦女做流產、引產、結扎、絕育手術,女人們痛苦的呻吟聲不時從窯洞里傳出。

        前街過去有牌樓院、旗桿院。牌樓院為同治六年(1867年)本村貢生馮遇椿所建,“文革”時此院牌樓被砸。馮玉椿還沒有出生,他父親便去世了,母親十八歲守寡未嫁,培養(yǎng)他讀書成人。后馮玉椿捐了個貢生,朝廷敕建貞潔牌坊,以表彰馮老夫人的功績,教化鄉(xiāng)民,整飭民風。牌樓上掛一個“積孝坊”大匾,正面三眼石窯,廈柱上掛“孟母遺風”匾,西房上掛“恤孤守節(jié)”匾,一個“貢院”牌。

        老馮說,馮家川自古民風淳正,過去每年正月十五辦廟會,人們在戲樓場里看戲,中間拉一條紅線繩,男女各在邊,可能就是受了牌樓院影響。

        旗桿院是康熙十六年(1678年)馮希德中武舉后所建。此人原來住在遍布灌木叢的柱采璦上,中了武舉后,縣長夸獎他是柱采堎里選出的旗桿,建議他修了旗桿院。村子里的文化經濟中心在后街,前街的村民以農為主,后街的村民除了種地還兼顧著做點小買賣。前街的村民多數與興縣人通婚,生活習俗、口語語音略與后街不同。

        老馮帶我順一條南北巷往北走去。

        拐了個彎,路西側是一個寬闊的小廣場,老馮說,這是村里的集市??滴跄觊g這里就有了集市,每月六集,陰歷逢一逢七為集日,到了這一天,四鄉(xiāng)八里的人都趕了來,連黃河對岸的陜西府谷人也來湊熱鬧,每集都有一萬多人?!拔母铩焙笃冢钯Y本主義尾巴,有一陣子集市停了。再后來黃河上游建了電站,隔斷了航道,河上的船只一下少多了。加上黃河水量減少,又通了公路,河運慢慢慢慢就消失了。碼頭沒了用場,街面的店鋪關的關停的停,每月的集市倒是在,可再沒了從前的紅火。

        經過村里的小學校,老馮問我用不用進去看看?我隔著鐵柵欄看里面的建筑,挺特殊的,兩層,下面一層是窯洞,上面一層是房子。院子里有人在走動。我問還有沒有學生?老馮說有,四個年級也就二十五名學生,并成兩個復式班。便進了里面。老馮說,馮家川一直重視教育,1975年村里開辦初中,規(guī)模最大時在校生達二百六十多人。幾十年來,村里出了八十一個教書先生,娶回的媳婦也有不少教師。2000年,在校生仍然不少,又在窯洞上修起二樓。我進了一層中間作教室的一眼窯洞,只有七八個學生娃,見我進來,有的學生便扭過頭來,大睜著黑黑的眼睛看向我。隔壁的窯洞是教師宿舍,草草擺了三張床。

        從學校出來,順路一直往北走,漸漸看到了老馮所說的“碾盤”。隔著一條南北向的溝渠,一大塊狀似碾盤的地上擠滿了棗樹。冬日的棗林灰灰的,不掛一片葉的枝杈虬勁銳利,很像國畫的某一種構圖。渠上有道橋,過了橋,就進了碾盤上的“康熙棗園”?,F在,棗園歸鄉(xiāng)政府管理。老馮曾是鄉(xiāng)里的林業(yè)管理員,對棗樹管理很在行,但現在年紀大了,管不了太多的事了。棗園里修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子路,當中還有個觀光的地方,也是水泥地,我的感覺是,這樣的水泥路將這園子的格調都破壞了。

        我問,康熙真的來過這個棗園?

        老馮說,當然來過,一代代傳下的故事。那年康熙皇帝西征葛爾丹,路過我們馮家川,在碾盤停下轎子歇息。正是棗熟時節(jié),康熙讓小太監(jiān)摘了幾顆棗品嘗,這一嘗就發(fā)現了我們村紅棗的不同尋常,連聲稱贊,真乃油棗也!就下轎觀賞,不想龍袍被路邊小棗樹上的圪針鉤住了,他很不高興,隨口說了句“這多余的東西”。奇怪的是,他說了后,碾盤的棗樹從此就不長圪針了,棗也成了御封油棗。

        馮家川家家戶戶都有幾畝棗樹,油棗是一些家庭的主要經濟收入。這地方主要種植谷子、玉米、高粱、大豆、花生、糜黍、馬鈴薯、紅薯,另外種些黃芥、胡麻、葵花。耕作方式還是老一套,牛耕地,人抓糞,背出來,背回去。春天把糞背到地里,秋天把收獲的莊稼背回家里。所以他們對棗樹看得很重,這是他們的搖錢樹。但這些棗樹多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大多在二三百個年頭以上,年輕的也有一百年了,經了這么多年,樹頭多數老化,結不了幾顆棗了。八二年,土地承包到戶,人們在一些梁坡上又新栽了些棗樹。不過這屬于“山棗”,味道寡淡,遠不如灘棗。

        我們村的棗樹急需更新了。老馮說。

        我跟著他在園子里轉。

        老馮邊走邊說,為我描述了一幅歡樂的打棗圖。

        每年一過寒露時節(jié),紅棗成熟,人們就開始打棗了。那些日子.家家戶戶舉家出動,壯勞力攀上樹打棗兒,老人、婦女、孩子守在樹根前撿棗兒。力氣大的男人抱著樹干使勁搖晃,棗兒撲啦啦掉下一地,把棗兒撿到籃子里,再選一塊平整地卸下,紅艷艷堆成了一座小山。晚上,人們再打燈籠照火把,用大小口袋一趟一趟把棗兒背回家。山上的人家沒有棗樹,有人羨慕川里的大紅棗兒,這時便有三三兩兩的人,腋下夾一管嗩吶一條口袋來川里道喜,走到打棗兒的地方,鼓起腮幫子吹奏一曲,主人一高興就將大半籃棗兒倒入吹奏者的口袋里。鄉(xiāng)民們稱這些人叫“削格子”。走過一戶再一戶,過兩天,“削格子”的就滿載而歸了。一群孩子跟在“削格子”的后面看熱鬧,從前灘跟到后灘,從上午跟到下午,也顧不上幫自家大人收拾棗兒了。

        轉了大半天,老馮幾乎把棗樹的管理知識都講給我聽了,從剪枝、施肥到采摘,盡管我聽不懂幾句。

        從園子里出來,我提出去看看老渡口。

        正好在路口看到個面包車,老馮認識車主,一揮手攔下了。里面的人搖開車窗,問什么事?老馮說,你要沒事,拉我們去一下碼頭。那人看了我一眼,說,那好。老馮就招呼我們上車。上了車,老馮和那人不停地逗嘴,聽得出他倆常在一起喝酒,關系不淺。

        沒用幾分鐘就到了碼頭。

        面對著緩緩流淌的黃河水,老馮講起了碼頭的往事。

        抗日戰(zhàn)爭時,老一代的老艄船工,在這里開通了與前線的河上通道。那時碼頭忙得很,這是從延安到晉西北根據地的必經地,軍需物資都在這里卸運。五三年,晉西北地區(qū)遭遇大災,從內蒙河套地區(qū)調來的救災糧食、物資,也是先運到馮家川渡口,再發(fā)往給周邊各縣。黃河河運下至磧口,上至縣城,直至包頭,每年來往的船只很多。順流而行的叫下水船,主要裝載煤炭、瓷器、糧食、布匹、煤油、食鹽:逆流而上的叫上水船,靠纖夫扯船,不敢多裝貨,除了裝些紅棗,多數空船行航。

        1937年11月,太原淪陷后,傅作義率35軍向北轉移,馮家川成了大部隊行軍的必經之地。村里設立了兵站,接待部隊,安排兵士的生活住宿。村民們還有一項繁重的徭役,就是抬擔架。有次幾個村民把傷兵抬到兔兒灣(馮家川與神山村交界處),放下擔架便逃,不料傷兵跑得比村民還快,把他們追上痛打了一頓。原來,這個傷兵是個小軍官,他不想走路,裝成傷兵躺在了擔架上。馮家川有一句歇后語叫“擔架上的國民黨——裝死”,說的就是這件事。

        馮家川南距晉綏抗日根據地行政公署所在地蔡家崖七十里,賀龍、羅瑞卿、彭紹輝先后來過這里。1942-1944年,晉綏邊區(qū)八路軍120師二旅醫(yī)院駐扎在這里,院部設在牌樓院,醫(yī)療室、手術室設在一個村民的平房里。當時藥品缺乏,也沒什么蒸餾水,醫(yī)護人員每天清晨去井溝灘的水井打來新鮮泉水消毒。馮家川人騰出自己的住房讓傷病員住,自己住在儲存柴草的小茅草房或者院子里。有一戶人家,為給八路軍騰房,一年搬了十幾次家。一些重傷員搶救無效,村民幫部隊掩埋這些戰(zhàn)士的遺體,后梁上的大沙梁、小沙梁成了他們的最后歸宿。當時,部隊和村民的關系處得很好。部隊的后勤人員、輕傷員,還幫助村民擔水、下地干活。

        馮家川的旗桿院設有晉綏邊區(qū)糧站。岢嵐、五寨等西七縣征集的糧食物資,靠牛驢騾馬駝到馮家川,在這里裝船,然后運到陜西神木縣盤塘等渡口,再轉運到延安。馮家川的人大都會跑河路,與戰(zhàn)爭年代的歷練不無關系。

        村里還設有120師二旅兵站,接待過往的部隊和地方干部。村里的強壯男勞力幫助部隊放哨帶路,搬運物資,扳渡口船護送過往干部、傷員。

        馮家川這么重要,鬼子當然不會放過。據說,抗戰(zhàn)期間,日本鬼子曾三次進犯馮家川,但都是半途而歸。第一次,從南面的興縣北會村來了一股敵人,得知消息,村中的老人和婦女孩子逃到了溝里和梁上的地窩子、土窯洞里,男人們則拿起武器,準備協助八路軍與敵人決一死戰(zhàn)。北會村與馮家川相距不過十里,連接兩村的是山崖下一條亂石叢中開出的小道,僅容單人行走,鬼子不敢貿然行進,走到半道便折了回去。第二次從神山梁來了一股敵人,用望遠鏡向下一看,馮家川依山傍水,中間一片棗樹林,他們擔心林中有埋伏,撤退了。第三次來到村外的大路梁,得知村里有部隊把守,向下一望,黑巖角與碾盤兩個地方像有人把守,進去就等于鉆進了口袋,一旦交戰(zhàn),前后都沒有退路,鬼子氣得一跺腳走了。

        那幾年,馮家川人為抗戰(zhàn)立下了大功勞。有人出人,有錢出錢,除去老人孩子外,都匯入了抗戰(zhàn)的洪流中。家家都有紡線車,婦女們紡線、做軍鞋、縫軍衣,一個婦女一年要做七八雙軍鞋。一摞一摞的軍鞋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前線。夏天的樹蔭下,一群媳婦姑娘圍在一起納鞋底,冬天,部隊急等棉衣,家家戶戶通宵不眠,豆油燈下縫軍裝。

        我后來在保德縣志看到,1946-1949年間,馮家川共有二十六人加入了南下干部隊伍和解放大西北的進軍中,他們在巴山蜀水、高原大漠上,為共和國的誕生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和熱血,有的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老馮的父親馮照岳便是南下干部的一員,他曾在晉綏二中讀書,后赴延安抗戰(zhàn)日報社工作,1946年參軍,參加過保衛(wèi)延安的戰(zhàn)斗,后隨軍調大西北,任團協理員,參加過蘭州市第一次黨代會。

        老馮就是在蘭州生下的,所以起了個名叫馮蘭生。

        離開碼頭,老馮又把帶我到了村子最南端的黑崖角,當然還是坐的車。這里是保德與興縣的交界處,是本縣最低的地方。

        因為地勢低,黃河由村北流過來,就顯出了它奔騰洶涌的氣勢,聽得到波浪的喧嘩聲。

        我由不得贊嘆,這才像黃河。

        老馮說,黃河這些年乖順多了,過去可兇險著呢。然后,他對我講起村里人那些年戰(zhàn)黃河的歷史。

        六十年代初吧,馮家川開始在黃河邊修機房抽水,輸水渠從碾盤西側的大洄水灣一直通到黑巖角,有五里來長。工程邊修邊投入使用,斷斷續(xù)續(xù)干了十二年。水渠經過的地方,削高墊低,墊低的地方用大石頭做基礎。碾盤河上架起了水泥渡槽。以后,棗林就能用黃河水澆灌了。有了水,棗樹林下又能種蔬菜和糧食作物。土地承包到戶后,沒有人再去維修養(yǎng)護這條渠,水渠塌得七斷八圪節(jié)的,自然斷流了。單干,把集體化時的公共財產分得光光的,公益設施都被破壞了。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意思是說黃河中流經常改道。六十年代初,黃河從碾盤南邊起改向,直沖東面的棗樹地。兩三年間,沖毀棗樹地幾十畝,形成一個簸箕灣,全村人都著慌了,組織了一支隊伍治河,四季不停工,在碾盤溝里放炮開山打石頭,再用小平車拉到河畔,修筑壩梁。壩進水退,水進壩毀,我們村人跟黃河水進行了十年拉鋸戰(zhàn),最終逼退河水,護住了家園。

        那些年,村里人還在雞瓦磋溝、柳溝打壩造地,使用的工具是鐵鍬、平車,修筑土壩九座,造了二百來畝地。七一年開始,又在鍋圈盔河邊打壩筑堤,造地一百五十多畝。料都是從鍋圈盔溝北面的山崖上取的,再用小平車、木頭拖子推到河畔。大壩有四米高,七米來寬,用鉛絲網護著,攏共六百米長。七七年夏天,黃河水暴漲,壩堤塌掉,不過前灘的棗樹地得到了保護。

        “學大寨”期間,村里三十來個姑娘組成了娘子軍戰(zhàn)斗隊,主要是修梯田,她們從前溝、前梁、場戶峁,修到后梁、井峁畔、泥瓦疙瘩,靠一把鐵鍬削高墊低打地堰,幾年間修出梯田上千畝,從此后村子東面梁坡上的水土不再流失。七五年,村里二十來個后生組成青年突擊隊,在懸崖峭壁砼了七孔路基窯,兩年不停工,大年三十不回家,修了一條小四輪路,從后塄通到前塄,叫“大寨路”。

        老王,那些年我們村人真沒少下功夫,修了不少渠,造了不少地,可現在想想,這又有啥意思?費了半天勁造出的這么多地誰種?人都走了,有的進縣城打工,有的舉家遷到內蒙的鄂爾多斯,又是一次跑口外啊。過去我們村是有名的集鎮(zhèn)大村,如今只剩下二百六十四口人,還多是老弱病殘。村里一孔一孔的窯洞都是鐵將軍把門,草都快爬上了窗臺,掩住了門戶。過去到了夜里,人們坐在柳樹下,輪流說書,三國水滸,封神西游,秦皇漢武,大人小孩笑聲一大片。愛好樂器的年輕人,跑到棗林里拉二胡,吹笛子,彈三弦,真是好時光啊?,F眼下,一到夜里,鬼捏了脖子似的,沒有一點人聲。一月六集的集市還在,可每一集,零零散散的,也就二百來個人。

        本來,馮家川是全縣最大的紅棗產地,可是沒有深加工企業(yè)。秋后,人們眼巴巴地等外地人來收棗兒,每斤紅棗賣上塊數八毛錢。前幾年,有幾戶人家合作熏棗,可拉到市場上賣不動,賠塌了,后來再沒人敢倒騰。那些熏棗的土坑至今還留在前灘的河岸上。山坡下那些種瓜菜的畦條,原來種滿了倭瓜、豆角,如今塌得塌毀得毀,已成了亂石坡。井溝灘那口水井,有史以來水位從不下降,如今快干涸了,村民為吃水沒等雞叫就跑去排隊等水。東面的梁峁上,撂荒的土地一塊接一塊,只留下臭蒿草,真?zhèn)€好凄涼。

        二零一零年,沿黃公路拓寬通車。

        二零一二年,縣政府開發(fā)棗鄉(xiāng)旅游觀光區(qū),外面人倒是來得多了,可是出去的能不能回來,誰知道?

        從黑崖角驅車回來,又進了老馮的院子。

        院子西北角有個通道,靠墻的地方堆放柴炭,最北頭有一道門。

        我說,這門能出去?

        老馮點點頭,能啊。說著朝北面走,推開了那道門。門外是一片棗林。這林子里有老馮的二畝棗地。門前有一座小井房。到了夏天,就從這里抽水澆樹。房子后堆了好多枯掉的樹干。老馮抓起一個木墩子,問我要不要?這東西能做鎮(zhèn)紙。我說不要。老馮說,按說你們文人都喜歡的。我說,我不寫字,還是你留著用吧。老馮說,我這里到處都是,你要就拿走吧。我還是沒要。

        老馮說,明年打棗時你來吧,我這里住著寬敞。

        我說,這倒是好事,明年能來我一定來。

        說過話,又回了院,看看時間,中午一點多了。小高問我在哪里吃飯,在老馮家,還是回縣城?老馮說,我家那位在搓莜面,就在這吃土飯吧。我說,還得多長時間?老馮說,半個小時就好。我想想下午還要去別的地方,覺得還是回去吃為好,就和他告辭。老馮一聽有點急了,說好的留下吃嘛,咋又急著走呢?

        我說,明年打棗時我想辦法來,到時好好住幾天。

        老馮有點無奈,說,那你一定來啊。

        我存下了他的電話,他也存下了我的,約定明年秋天聯系。然后,我們就走上了出村的路。

        那黃河,還是一路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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