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瑩
從《三峽好人》到《天注定》賈樟柯給觀眾架構(gòu)了一個以農(nóng)民、打工者為主的小人物王國。他秉承了一貫的敘事風格和敘事模式,用客觀而冷峻的鏡頭記錄了在充滿物欲的社會中一個個小人物的人生遭遇。應該說關(guān)注小人物的生存困境,關(guān)注當代中國嚴峻的社會問題是賈樟柯電影永恒的追求。但觀其電影,似乎又缺乏對人性的深刻闡釋
《三峽好人》可以說是賈樟柯向世界獻禮的影片,憑借這部影片,賈樟柯奪得第63屆威尼斯最佳電影金獅獎。電影以三峽水利工程建設(shè)為大環(huán)境,講述了兩個小人物尋妻和尋夫的故事。來自山西的煤礦工人韓三明帶著簡單的行李到奉節(jié)尋找16年前從這里買來的老婆——幺妹,但地址上的妻家已經(jīng)是汪洋一片。三峽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設(shè)中,“拆遷”“移民”成了當?shù)厝松钪械膬蓚€核心詞匯。為了尋找妻子,韓三明加入了拆遷大軍。賈樟柯冷靜地記錄了以韓三明為代表的外地民工在奉節(jié)的生活現(xiàn)狀——簡陋的居住環(huán)境、粗劣的飲食還有看不到希望的未來。令人唏噓的是劇中小馬哥的命運,他是一個在三峽混生活的無業(yè)青年,一個自稱是不適合這個世界的懷舊者。他沒有姓名,沒有家鄉(xiāng),活在“浪奔,浪涌,萬里濤濤江水永不……”的哀曲里,最終魂歸江水。在替拆遷辦擺平釘子戶時,出發(fā)前,他那份囂張的氣焰,讓人無法相信他會慘死在一片瓦礫堆下。廢墟里,同為外鄉(xiāng)人的韓三明點燃香煙為小馬哥送行,悠悠江水、飄忽的小木船、粗布包裹的尸體、木然的面孔,無不在訴說著社會大環(huán)境中小人物命如蟻賤的可悲現(xiàn)實。死亡——這一沉重的話題在賈樟柯的鏡頭中顯得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疑慮此類血淋淋的故事是否經(jīng)常上演,以致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了。
同樣來自山西的護士沈紅也來到奉節(jié)尋找兩年不見的丈夫,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找到了已經(jīng)在三峽工程建設(shè)中身居要職的丈夫郭斌。他本是奉節(jié)一機械廠的普通工人,是三峽工程改變了他的命運,一躍成為移民拆遷辦的“老大”,并傍上和合集團董事長丁亞玲,生活可謂是五彩繽紛。郭斌這一人物,其實是當下中國打工移民的縮影。他們遠離家鄉(xiāng),孤身一人在外地工作,陌生的環(huán)境、孤獨的身心,讓他們很容易和其他的男女同居。但他們大多不會和家鄉(xiāng)的配偶離異,而是選擇這樣家外有家的生活,既滿足自我,又逃避了責任。最重要的是,導演在沈紅尋找丈夫的過程中,將中國社會上層部分人奢靡腐敗的生活和官商勾結(jié)的勾當暴露無疑。如,三峽移民家園被毀,居無定所,但三峽一些領(lǐng)導卻還在大搞亮燈儀式,夜夜笙歌。
兩個同為尋找的故事,結(jié)局大相徑庭,韓三明最終找到了幺妹,在一番長談過后,以二人同吃一顆糖暗示美好的結(jié)局,為了幫住幺妹還清船老大三萬塊欠款,韓三明滿懷希望地帶著一幫拆遷工人回山西挖煤。而沈紅在見到丈夫時冷靜地提出分手,結(jié)束這種家已不家的尷尬。他們的結(jié)局不同,他們在電影中的使命也不同,一個是為了反映社會變化對底層百姓命運的影響,一個是為了反映上層社會的奢靡。但他們自身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其個性特點卻極為模糊。
時隔7年后,賈樟柯憑借《天注定》斬獲第6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獎。可以說,《天注定》是《三峽好人》的放大版,它反映的社會面更寬,人的生存現(xiàn)狀更嚴峻,折射的社會問題更敏感,但其中人物同樣是模糊的。
故事圍繞胡大海、周華強、小玉和小輝四個人物依次展開。
大海穿著黃色軍大衣神色凝重地掂量著手中的西紅柿,旁邊是一地的西紅柿、側(cè)翻的卡車。王寶強飾演的周華強面無表情地騎著自行車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馳,三位持斧的青年攔住了他,他不假思索地從懷中掏出手槍,三聲槍響后,神情自若地離開。在倒翻的卡車旁,周華強從大海身邊經(jīng)過,兩個素昧平生的男人不會想到各自都和槍有著某種宿命般的聯(lián)系。周華強繼續(xù)趕路,《天注定》的帷幕拉開,大海的故事便開始了。
漫天的大雪,遮掩了世間的一切丑惡,呼嘯而過的警車又在昭示著丑惡的存在。烏金山村村長將煤礦低價轉(zhuǎn)讓給焦老板時,承諾每年給村里40%的紅利,但村民一分未得,顯然是村長貪污了這筆錢,村民們就像周圍的大山一樣沉默著,只有大海在吆喝著要告到中紀委,他給村長和焦老板的罪名分別是出賣國家資源、環(huán)境污染。電影中,大海是正義的,但從他的表現(xiàn)中,很容易得出一個結(jié)論:魯莽的幼稚病患者。焦老板的私人飛機從香港飛回時,村人結(jié)隊迎接,吹鑼打鼓、學生獻花,大海在眾人面前公然要求焦老板贊助些錢,并聲稱要到北京告焦老板和村長的狀。此行為之幼稚令人瞠目。人群散去,大海不出意外地被人用鐵鍬當高爾夫球一樣暴打,于是村民都叫他“老高”,自尊心嚴重受挫的大?;氐郊抑校贸霁C槍先后打死了村會計及其老婆、村長和焦老板。當一抹詭異的笑出現(xiàn)在大海嘴角的時候,大海退出了熒幕。
持槍搶劫犯周華強走山路過水路,輾轉(zhuǎn)回到村子,正值母親70大壽,周華強的到來并沒有讓老人面露喜色。壽禮結(jié)束后,回到家,周華強就點燃三支煙拜鬼,為三個撞到他槍口上的年輕人。妻子要他留下來,別走了,他說,在家沒意思,只有槍響的時候才有意思。果然新年剛過,他就離開了家,干起了舊營生,在鬧市打死取款人,泰然自若地搶包離開。
小玉一直在等情人離婚好好地跟她過日子。但情人只說跟老婆沒說通。小玉要給母親和自己一個交代,想和情人有個了斷。情人臨走上火車時,安全檢查查出了一把水果刀,小玉拿走了水果刀。回到單位,小玉被情人老婆暴打了一頓,后不堪忍受客人的糾纏,拿出水果刀捅入客人腹部后自報110。
年輕人小輝為了逃避一起工傷責任來到東莞找老鄉(xiāng),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進入娛樂城做服務生,認識了外貌清純的小姐蓮蓉,并愛上了她,未曾想到蓮蓉還有個3歲的女兒。在親眼目睹了蓮蓉給客人提供服務后決絕地離開了,并重新回到老鄉(xiāng)身邊,在臺灣人開的工廠里做起了工人。母親的要錢電話,讓小輝心煩意亂。舊日工友又找上門來,雖未被暴打,但小輝心意已冷,縱身一躍,結(jié)束了生命。
影片最后,小玉來到山西勝利集團煤礦應聘,小玉穿過濃煙滾滾的廠區(qū),來到戲臺前,在“你可知罪”的唱詞中,字幕緩緩升起。
《天注定》讓我們驚訝的是導演凝聚現(xiàn)實的能力,當今中國的各種社會問題如:貪腐、搶劫、殺人、艾滋病、炫富、二奶、色情服務、動車失事、跳樓等等,都在影片中有所反映。從這個意義上說,賈樟柯是現(xiàn)實的客觀冷靜的記錄者,他用影像給我們建構(gòu)了一個真實的社會存在。在這個社會存在中,生活著各色小人物,如大海、周華強、小玉和小輝。影片中,他們的遭遇迥異,但其行為的指使者都是“錢”。大海是以反抗者的姿態(tài)進入人們視野的,他要到中南海告狀,要將村長和焦老板送進監(jiān)獄。他看到了社會的不公,他想呼喚社會正義,但他是孤獨的,一點點利益哪怕是一袋白面都有可能讓百姓俯首。眾人的沉默助長了權(quán)力者的貪腐,面對囂張的權(quán)威、麻木的群眾,他自以為大義凜然地扛起了獵槍,以暴制暴,以惡制惡,但這樣的舉動顯然是盲目的、不理性的。
而周華強則是地地道道“惡”的代言人,以槍響作為生活意義的源泉。為了錢,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槍口對準無辜的人們。小玉本是尷尬的角色,二奶的身份、洗浴中心服務員,這種角色在傳統(tǒng)道德中也是被譴責的對象,但小玉最后的拔刀相向,讓我們深感這類小人物生命的艱難。小輝的縱身一躍是各種因素合力使然。愛情的幻滅、親情的乏力以及往日工友的追討讓他陷入極大的恐慌之中,活著的理由異常的蒼白,死亡也許是最好的解脫。
這兩部以小人物的遭遇來結(jié)構(gòu)全篇的電影從反映社會的廣度與深度上無疑是成功的,但冥冥之中,又覺得缺了點什么。對其所暴露的社會問題,賈樟柯作為導演,只是真實的再現(xiàn),沒有評價,更沒有提出解決的方法。其中的角色嚴格說來并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人,而只是導演為了揭示社會問題而使用的道具。他們只是作為某種現(xiàn)實,一種命運的說明而存在。他們的遭遇的和奉節(jié)江邊被拆遷的房子、勝利集團煤廠的滾滾濃煙一樣都只是社會中的一個問題,是一群沒有靈魂的社會存在。從這個意義來說,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對賈樟柯的影響比較大。他們都用鏡頭客觀地反應生活,都關(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但,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后期更關(guān)注小人物身上的人性光輝,而賈樟柯明顯還沒做到。人性,應該是文學藝術(shù)表現(xiàn)的終極目標。小人物亦是人,有善惡有悲樂,有作為人的苦悶、彷徨,亦有人的尊嚴、追求以及對新生活的向往。如果能在社會大背景中,讓人物立起來,并能通過人物的塑造闡釋生活與生命的哲理,電影的使命就接近了。
|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