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林

(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104）

岷江上游羌族村寨中的儺文化景觀*

李祥林

(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104）

當今中國唯一的羌族聚居區(qū)在四川西北部岷江及涪江上游。2008年“5·12”汶川地震后，茂縣鳳儀鎮(zhèn)坪頭村是災(zāi)后重建的重點羌族村寨之一。在岷江西岸這個爾瑪民眾居住的村寨中，融匯諸多元素并突出展示的儺文化景觀吸引著來訪者的眼球，值得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和研究。

羌族;茂縣;村寨 ;儺文化

當今中國唯一的羌族聚居區(qū)在四川，在川西北岷江及涪江上游。2012年“5·12”地震四周年前夕，筆者去了茂縣，來到岷江畔的坪頭村做田野調(diào)查。該村屬鳳儀鎮(zhèn)所轄，是災(zāi)后重建的重點羌寨，有居民500余戶近2000人，95%是羌族。坪頭村位于“213國道旁”，依山面水，平均海拔1600米左右，坐西北朝東南，呈扇形展開。有溪水從兩山之間流出，穿過村子匯入岷江，四周有金龜包、天馬山、驢子坪等。下面，結(jié)合儺文化研究，從筆者的走訪記中抽取二則，以供同仁參考。①

一

“羌族文化核心區(qū)，避暑休閑度假地”，這是上坪頭村道路旁巨幅宣傳牌上寫的語句，牌子乃2011年中國四川國際文化旅游節(jié)期間所立。從成都到茂縣，經(jīng)國道213線，沿著岷江上溯，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來去還算方便。對于常赴羌地走訪的我來說，坪頭是不陌生的。村子入口，高高的仿原木結(jié)構(gòu)式寨門與縣城隔江相望，上面掛著巨大的羊頭雕塑，系有羌紅，門左立有一卵型巨石，上鐫“坪頭羌寨”四字。初來時在山下公路邊，見有石頭刻著“水風羌寨”字樣，進入村子后在咂酒廣場側(cè)村委會辦公室門前，又看見“水風羌寨文化旅游有限責任公司”牌子?！八L”何指，不解其意。剛才在廣場上跳集體舞的一位羌族婦女走過，問之，答曰:“水風是說我們這里水好風景好?！弊鳛獒航嫌吻紖^(qū)用力打造的旅游村寨，有山有水的坪頭村如今已被評為4A級景區(qū)，吸引著游客的目光。

村里建起了兩個文化廣場，一是以“咂酒”命名的，一是以“儺”命名的，后者之英文翻譯為“Nuo Opera Cultural Squre”。若說咂酒廣場更在意羌文化特色的彰顯，儺文化廣場則體現(xiàn)出多種文化符號的雜糅。也許是漢字“儺”嫌生僻，對此廣場，有村民通俗地稱為“鬼林林”。行走寨內(nèi)，在小溝路上方見一戶人家門窗緊閉，窗臺下有把木制太師椅，鋁合金門上貼著白紙黑字書寫的“秦軍”、“胡帥”，橫批“音容宛在”，兩邊柱、墻上還貼有寫著“祖師”、“五雷”等字樣的道符。正好有二位背芹菜下來的年輕女子在路邊歇腳，便上前打聽，得知這家40多歲的女主人有高血壓，從二樓平臺摔下身亡，其夫是上門女婿，目前無人居住，房子亦未最后竣工(如門前階梯砌了磚，但未抹水泥面）。答話的女子是姐妹，茂縣雅都人，姐姐嫁到這里，妹妹也過來在城里八一中學(xué)讀書。姐姐健談，她說這村子的人有的不懂羌語，而她老家的人都會說羌語，還有個別老人聽不懂漢語。我問雅都目前的情況，她說村里人好多都搬出來了，有的搬到了縣城。她說，聽村干部講那里要建什么“鹽化廠”(記音），有啥子化學(xué)的東西，危害大得很，人們都搬出來了，村里僅有幾戶老人。她還說，雅都有端公(釋比），這里(坪頭）的“鬼林林”有兩個端公，是外頭請的。女子說的“鬼林林”，即指坪頭村這個以“儺”命名的所在。咂酒廣場是平坦開闊的，儺文化廣場則在大水溝旁一片地勢起伏的樹林中。

有“儺”字標記的入口處，左右立著一排裝飾性木樁，樁頭上是帶角羊頭，樁身有取自釋比圖經(jīng)的人、動物畫像，掛著彩旗、羌紅。走過小橋，迎面是一微縮景觀式六角碉樓，上面大寫著篆體“儺”字。碉樓體上還繪有幾幅戲曲臉譜，其下方木門側(cè)有牌子提示“天下第一鎖”，展示的是羌族傳統(tǒng)民居的木鎖。林木茂密，許多樹干上掛著或大或小、五顏六色的儺面具，這些面具是多年從事儺文化研究的我所熟悉的，今在別的旅游地也不時見到。其中，有的劇裝式面具明顯來自貴州安順地戲。林中有一圖騰柱，其下方有四面大鼓，鼓面上繪著金沙遺址出土的“太陽神鳥”圖案;其頂部有四個凸目巨口的碩大面具，那帽飾上的骷髏人頭使人聯(lián)想到藏區(qū)寺院僧侶跳的莊嚴神舞(圖1）。林中地勢較高處有祭祀塔，拾級而上，左右有仿青銅式跪坐人像，衣襟為右衽狀，其造型當取自三星堆一號祭祀坑出土的文物。祭祀塔周圍，又有青石圓雕龍、鳳、獅、虎、牛、狗、男鬼、女鬼等“十二相”，那跟九寨溝一帶白馬人驅(qū)邪納吉的民俗有關(guān)。塔為石砌狀，方形，多層，較齊整，有兩人多高，每層邊沿及四翹角以碎小白石裝飾;頂上插著五顏六色的神旗，底層較寬大，有門，門框亦飾以白石，中空，內(nèi)有香爐、祭臺，臺上有一白石供奉，石后似有像，但被一幅紅布遮著，不知究竟;門之上方有石匾，上書篆體“神禹之邦”，匾之四周有九龍浮雕裝飾。

圖1 茂縣坪頭村的儺文化廣場

以“儺”標示的該區(qū)域，林中路左土墻上，掛著二三十個大大小小的羊皮鼓，彩繪鼓面上或?qū)憽扒肌?，或?qū)憽皟?，或為有人有物的儀式場面，有一牌子提示“藝術(shù)觀賞品請勿敲打”。當然，羊皮鼓之于爾瑪人不僅僅是“藝術(shù)品”，它在釋比心目中尤其為神圣物，正如該處寫著“釋比誦唱羊皮鼓”的漢譯經(jīng)文匾牌上所言:“阿巴白構(gòu)好首領(lǐng)/聰明好學(xué)悟性高/經(jīng)書寫在樺皮上/羌人經(jīng)典記中間……倘若不敲羊皮鼓/人事幾段難記全/邊敲皮鼓邊唱誦/經(jīng)典源源口中出?！甭酚遥幻窬颖趁鎵w有宣傳欄，以帶行之楷體書寫“古羌儺文化簡介”，末署時間為“庚寅年”(2010），沒有標明作者。有關(guān)儺、羌、釋比、炎帝、大禹、歌舞、戲劇、儀式、信仰、族群、歷史的這番“簡介”，與其說是根據(jù)嚴格的史學(xué)考證資料撰寫的，不如說是旨在傳遞當下羌族地區(qū)的某種族群意念，其中透露出相當多的、并不簡單的文化意味。為了便于讀者了解，依照原貌將全文抄錄如下:

儺文化，應(yīng)為始祖文化或基因文化。

它是多元宗教、多種民俗、多項藝術(shù)相融合的文化形態(tài)。

它始于驅(qū)鬼逐魔，酬神納吉，以其古樸、原始、獨特而成為舞蹈戲劇的“活化石”。

儺戲興者為羌族始祖炎帝。“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炎帝以為祭祀天地，以儺酬神，始興儺祭。較為成熟的儺祭是四千多年前夏朝的巫覡活動——釋比戲。

大禹，古羌統(tǒng)帥，一代君王，也是古羌首巫——釋比的開山鼻祖。因長期治水，足腿有疾，在祭祀時，形成曲腿蹲胯的“禹步”，一直是羌族巫師——釋比世代相傳的獨特步態(tài)。成為中國舞蹈的“經(jīng)典”。

釋比祭祀，頭戴猴皮帽，手執(zhí)羊皮鼓，以奇特的服飾，凝重的動作，神秘的說唱，與天地交流，充分反映了民族文化的原生態(tài)。武王伐紂時，羌兵“前歌后舞”使殷軍土崩瓦解亡于牧野。茂縣赤不蘇以及沙壩一帶，把羌兵出征時的祭祀活動，完整地保留在“卡斯達溫”舞蹈中?，F(xiàn)已評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在中國大地，衍生了川儺，皖儺，江西儺等。川儺獨具特色，西羌白馬人以“咒偶舞”形態(tài)，流傳至今，也已評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川劇變臉更將川儺推向至極。

巫為源，儺為流，這是毋庸置疑的史界共識。

儺文化一只足在原始社會，一只足在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很高。

儺代表光明、正氣、驅(qū)邪、壓惡，以顯示其自然崇拜的內(nèi)涵。金沙遺址和三星堆的出土文物為此作了詮釋，也為釋比是諸儺之源正本。

羌族釋比迄今仍以擊鼓、舞棍、搖盤、唱經(jīng)保存著古儺的原始風貌。

村子依山腳臺地而建，往上行走，地勢漸高。咂酒長廊后方坡上，有作為地震遺址保留的石砌碉房，再往上行，便到了山上的廟子。廟之右側(cè)有水泥路，可供車行，有路標指示山右方向通往驢子坪。從廟前平臺，可俯視整個村子，可遠觀前方金龜包和銀龜包，那里正在大規(guī)模修建祭壇和羌城。該廟不大，據(jù)說始建于清道光年間，“5·12”地震時受損。修葺后的廟子，系歇山式二重殿，青瓦蓋頂，飛檐翹角，墻體為赭紅色，建筑樣式跟村里平頂式民居形成對比。關(guān)于此廟，上述年輕女子說是“觀音廟”，我們所住客店家的大娘說是“龍王廟”。下午上山去，看見前殿門上掛著嶄新的金字橫匾是“羌祖廟”，并配以印章式“祖德流芳”四小字，匾上掛紅。門鎖著，無人看守，也不見有其他游客。透過門窗玻璃望去，有三尊金身人物立像，正中是手握稻穗的炎帝，右邊是手中執(zhí)鍤的大禹，左邊是手握書冊的姜尚。歷史上，開創(chuàng)農(nóng)業(yè)的炎帝、辛勞治水的大禹，都被今天的爾瑪人視為先祖，稱之為“阿爸炎”(apajen）、“阿爸禹基”(apajyti）。在羌文化語境中，“apa”是羌語尊稱，用于指父親以上長輩，漢語音譯為“阿爸”或“阿巴”，如羌族的英雄先祖有“阿爸白構(gòu)”(apapekou）、羌族釋比的祖師稱“阿爸木拉”(apamula）、羌人尊奉的最高天神為“阿爸木比塔”(apamupitha）。在茂縣某避暑山莊的羌圣祠中亦有炎帝、大禹等的造像;先前，筆者在該縣以羌文化特色打造的某餐店，亦看見有以炎帝、黃帝、大禹等命名的雅間;坪頭村咂酒廣場介紹中，也寫著“史載‘禹興西羌’，大禹是羌族的先祖”;羌族釋比誦經(jīng)擊鼓做法事時跳的步子，相傳亦是“禹步”。②

至于那位在《封神演義》中被描寫得神乎其神、輔佐周武王打天下而在華夏民間人人皆知的姜子牙，也被川西北爾瑪人視為神靈。他們在家中供奉其牌位，秋收后還愿時要請釋比唱經(jīng)文《南安且》，意為向姜太公還雞愿。如此風俗，是怎么形成的，有待探考?！扒甲鎻R”大殿開間為三，正中是入口，殿后地勢升高，有后院，不大。大殿右側(cè)開間的柱子上貼有對聯(lián)“繼拜神柱為父母，保佑孩女壽命長”，橫批為“長命富貴”，這應(yīng)是某戶人家為求子女健康成長而留下的。羌民信奉的神靈有“中柱神”，稱為“啟薩祖格”，那是保佑其居家平安的，該對聯(lián)透露出這種民間信仰的遺存。廟墻上貼有手寫的“功德榜”，因時間久，已殘破，捐款數(shù)額從3元、4元、5元、6元到10元、20元、30元、50元不等，當是村民們?yōu)橹匦薮藦R的奉獻。顯然，此廟盡管從視覺上跟村外金龜包、銀龜包的羌城等成三點一線式排列，但似乎并未被納入投資規(guī)模宏大的后者工程規(guī)劃，村民是在以自己的努力與之保持一致。從建筑樣式及游覽線路看，羌城以碉樓城堡為主體，祭壇是立在山包頂部的高塔，加上坪頭村山上的羌祖廟，給人的感覺便是:游客從成都方向來，到達茂縣(今天當?shù)厝藰O力張揚這里是“羌文化核心區(qū)”），先入羌城，再登祭壇，最后是朝拜羌人的祖廟，從而相對完整地實現(xiàn)對羌族文化歷史的一次旅游體驗。也許，這就是村里人把“龍王廟”或“觀音廟”再造為“羌祖廟”的緣由所在。

二

災(zāi)后重建的坪頭村，通往儺文化廣場方向有一條“釋比文化長廊”，位于主道雪坪路右側(cè)長長的、齊人頭高的石砌路基?？采?，乃根據(jù)山村起伏地勢因地制宜而建。砌坎的石頭主要是從岷江里拾取的卵石，上面以油漆彩繪諸多刻印圖像及符號，如日月、星斗、云朵、樹木、飛鳥、走獸、家畜、火塘、斧頭、弓箭、眼睛、手印、神旗、飛叉、香燭、符印、神龕、吞口、面具等等，其中人物形象類有挑柴禾的樵夫，有敲羊皮鼓做法事的釋比，有牛頭或馬面加人身的形象，有上身為女而下身為蛇的合體?？偠灾?，有生活畫面，但更多是儀式場景，造型無不夸張變形，富于想象力，給人奇異、神秘之感。此外，該景觀長廊上，還有若干展示爾瑪人生活習俗的浮雕。大致說來，長廊上這些吸引游客眼球的奇異形象及符號，有的來自考古器物上的圖紋，有的來自被視為羌字的西夏文，更多則是取自釋比圖經(jīng)“刷勒日”(圖2）。

圖2 釋比圖經(jīng)以及從中借取圖像的羌寨景觀墻

長廊上嵌有兩塊刻著介紹文字的長方形青石板，一為“羌族釋比經(jīng)典”，一為“羌族釋比圖經(jīng)”。前者云:“羌族歷史文化靠口傳心授代代相傳。因此，在羌民族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除被稱為羌文夏字的西夏文化記述外，另有部分漢文史志古籍有少量記述外，羌族釋比經(jīng)典和神話傳說就成了今人研究羌族歷史文化乃至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主要資料和重要佐證。”這里，特別言及“羌文夏字”是饒有意味的。羌族迄今可謂仍是有語言無文字，這是眾所周知的，但在羌族民間文學(xué)中(如關(guān)于釋比手中羊皮鼓來歷的故事），作為族群意識的體現(xiàn)，總是講述爾瑪人原本是有文字的，只不過后來因為某種緣故丟失了。然而，羌族曾有的文字究竟是何模樣，無從得知。2012年5月在理縣桃坪羌寨，辦羌文化博物館的王嘉俊老人曾出示他收藏的寫有各種圖像文字符號的一卷麻布(就筆者走訪所見，這些符號作為裝飾還出現(xiàn)在“5·12”地震后移居邛崍南寶山的羌民住房的外墻上），盡管網(wǎng)絡(luò)上有人猜測這是失傳的羌字，但要從學(xué)術(shù)上確認很難。于是，探索歷史，由黨項羌建立的大夏(宋稱“西夏”）進入人們的視野中，而西夏王朝是明確創(chuàng)造有自己的文字的，盡管該文字今已不再使用和流傳。川西北岷江上游今存的羌族，是古羌人中一支的后裔。就在“古羌”這個涵蓋廣大的范疇中，黨項羌及西夏文在今天不斷強化族群認同的羌人中有了不無緣故的接軌。

釋比圖經(jīng)在羌語中稱“刷勒日”，為羌族釋比做法事所使用。20世紀上半葉，美國民族學(xué)家葛維漢(David Crockett Graham）曾多次到川西北岷江上游羌區(qū)考察，他在書中寫道:“羌族巫師有時有一本用于占卜的圖書，上面沒有寫或印一個字。在漢語中，這本書叫《鐵算盤》。占卜的內(nèi)容很多，包括預(yù)測婚禮、出行、建房、種莊稼的吉日跟其他許多事情?！痹趽碛袌D經(jīng)的釋比看來，“占卜時這些東西都必不可少，通過它們可預(yù)測未來，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③。葛維漢所見這“占卜的圖書”，即釋比圖經(jīng)，羌語讀音為“刷勒日”(意即算書，或稱“刷補”），是羌族釋比用于占卜、唱經(jīng)、做法事的一種圖畫經(jīng)典，也就是其推算婚喪嫁娶、吉兇禍福、良辰忌日等的工具書，內(nèi)容豐富，也不乏神秘色彩。目前所見“刷勒日”，主要是連環(huán)畫式的圖像呈現(xiàn)。釋比做法事時，依照其畫面提示，測算日子，誦唱經(jīng)文，舉行儀式。釋比圖經(jīng)通常為彩色折疊式，便于攜帶，其質(zhì)地或為麻質(zhì)涂白彩繪，或為絹本彩描，或為紙質(zhì)畫本，圖像按照部類劃分，主要有祭祀、大葬、婚配、驅(qū)邪、生肖等，涉及羌人的狩獵、游牧、農(nóng)耕、衣食住行、婚俗喪儀等生產(chǎn)生活。其中圖像，從植物到動物、從自然到人類，包羅萬象，造型奇特，內(nèi)涵神秘，反映出羌人的原始宗教信仰。

對此圖經(jīng)，外界知曉不多，相關(guān)研究成果也自然有限。1995年，政協(xié)茂縣委員會曾內(nèi)部出版《羌族釋比(許）文化研究》一書，著者為李家驥、陳興才，書中介紹了他們在該縣赤不蘇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刷勒日”。該版本的釋比圖經(jīng)為折疊式兩面圖，長176厘米，寬6厘米，共107幅圖，無文字說明，據(jù)研究者結(jié)合釋比唱經(jīng)的解釋，其內(nèi)容大致可分“祭祀圖”、“大葬圖”、“婚姻圖”、“命運圖”、“吉兇箭位圖”、“美女蛇神圖”、“治病驅(qū)邪圖”、“生肖命運圖”、“屬相甲子圖”九部分。2009年，阿壩師專陳興龍教授等在茂縣永和鄉(xiāng)釋比何清云家中覓得另一版本的釋比圖經(jīng)，也是折疊式兩面繪畫，有82幅圖，圖像生動，內(nèi)容涉及修房建屋、婚姻喪葬、耕種狩獵、行路渡舟、祭祀還愿等。據(jù)年近八旬的何老釋比講，圖經(jīng)之名羌語叫“摩薩”(mosua），分上、下兩卷，這部圖經(jīng)是師傅張世清留給他的，據(jù)說已傳承了16代。陳教授他們請該釋比及其徒弟對圖經(jīng)作了初步解讀，眼下在做更深入研究?？偟恼f來，迄今在川西北羌區(qū)，羌族釋比圖經(jīng)所存不多，其版本筆者見過幾種，內(nèi)容互有異同。釋比圖經(jīng)在茂縣一帶發(fā)現(xiàn)較多，坪頭村以此作為典范化羌符號的景觀裝飾，是可以理解的。釋比文化長廊的上述介紹稱:“目前，尚有個別老釋比，還能看圖念經(jīng)。但大都(多）數(shù)釋比，只能理解圖畫的大意，已不能‘看圖念經(jīng)’了。”這又反映出該圖經(jīng)作為文化遺產(chǎn)今在羌區(qū)的高度瀕危狀況。

作為迄今猶存活在釋比口頭的不可多得的羌族文化遺產(chǎn)，“釋比的經(jīng)書反映了羌族的歷史、文化、生產(chǎn)、生活，是羌族的《荷馬史詩》和百科全書”。諸如此類表述，體現(xiàn)著今天當?shù)厝藢︶尡鹊恼J識和評價，見于釋比文化長廊用來提醒游客的文字。地處213國道旁的坪頭是交通便利的村寨，是從都江堰到九寨溝的必經(jīng)之地，長期以來受漢文化影響，村里人似更習慣稱釋比為端公。其實，從嚴格意義講，釋比和端公不可同日而語，筆者對其異同有專文論述。午飯后，在下榻的旅店院子里同店主家人聊天，筆者問起村子里的傳統(tǒng)習俗，問到今天人們還舉不舉辦祭神還愿之類活動。店主家女兒講，過去坪頭村有端公(釋比之漢語俗稱），她的舅爺劉興龍(記音）便是，但是他沒有將此技藝傳給兒子，因為后者打獵殺生，所以不傳。隨后談話中，她又說到學(xué)端公有講究，品性不好的人不能傳。在此，再次聽到了爾瑪人對做釋比的嚴格要求，這是筆者行走羌寨常常聽當?shù)厝苏f的。釋比帶徒弟，或家傳，或師傳，但不是什么人都會收，他們對徒弟的品德和行為的要求絕不含糊。關(guān)于這點，下面在筆者與被聘來此的永和鄉(xiāng)釋比的談話中亦得到印證。

店主家女兒30多歲，是一個健談的女子。她講舅爺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了，去世時已80多歲。過去，村子里舉行集體祭祀活動，地點就在咂酒廣場左上方的網(wǎng)球場，以前該處是壩子，是村里人聚會的地方，村里的糧食倉庫也在那里。舅爺去世后，村里就再沒有端公主持儀式了，現(xiàn)在的端公是從外頭請的。她說，過去舅爺做法事，也敲羊皮鼓。店主家女兒說的網(wǎng)球場，是災(zāi)后修建的，位于中巷子附近一老屋遺址背后，四周用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門前掛著《入場須知》牌子，上書“必須穿膠底運動鞋，嚴禁穿足球鞋、皮鞋和硬底鞋進場活動”等等規(guī)定。網(wǎng)球場后方，有一排白墻灰瓦兩面坡式新平房。該女子說的外請釋比，大致情況是我知道的，其中一位叫余友成，本是茂縣黑虎鄉(xiāng)的釋比，其師傅乃任永清。筆者我有一個研究生，畢業(yè)論文選題跟羌族民間信仰中的牛崇拜有關(guān)，他曾來坪頭村和黑虎寨拜訪余釋比。記得2002年，在四川省儺文化研究會的熱心張羅下，聯(lián)合羌文化核心區(qū)茂縣舉辦了“古羌文化學(xué)術(shù)研討會”，與會的國內(nèi)儺學(xué)界同仁還去了黑虎寨觀看當?shù)厍济衽e辦的祭山會④。這次走訪坪頭，在儺文化廣場的祭祀塔旁，筆者遇見了一群坐在那里唱歌和做羌繡的婦女，還遇見了同余友成一道被聘來此的釋比楊芝德，于是我們有了一番關(guān)于釋比文化的談話。

三

“釋比，是羌族中最權(quán)威的文化人和知識集成者?！比缃衿侯^村對釋比文化的展示，既有靜止的，也有動態(tài)的(圖3）。下面兩段文字，就是從筆者對楊釋比的訪談(時間:2012年4月30日下午5點過。地點:茂縣坪頭村儺文化廣場祭祀塔旁。訪談記錄:李祥林，四川大學(xué)教授。訪談對象:楊芝德，64歲，釋比，茂縣永和鄉(xiāng)納普村人，眼下受聘于坪頭村）中抽取的，轉(zhuǎn)錄在此供同仁參考:

段落一:

李:我想問一下，請你們到這兒來，平時你們有些啥子事?

楊:當官的來了，貴客來了，就是鏵頭燒起，白石頭燒起。

李:白石燒起。

楊:要跳，要唱。

李:哦，那平時呢?除了有當官的來。

楊:平時，平時那個就是，他要表演，他們自己要說，哦，自己說了，我們就弄。

李:他們寨子頭有沒得啥子活動?

楊:有，寨子頭沒得……(語氣遲疑，說到“沒得”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李:他們這兒沒有搞啥子活動?那像你們，你們那邊，就是永和那邊可能要搞?

楊:永和那邊，唉，現(xiàn)在……(語氣帶遺憾）

李:永和那邊，老的師傅，哦喲，都沒得啥了，老的?

楊:有，老的都是……因為是你雖敲(川話讀kao，平聲）得來，不算事，這個，你唱不來經(jīng)。你唱經(jīng)，自己唱了，自己要解釋。這回文化館跟文體局、省電視臺在這兒表演了七天釋比。

李:七天?

楊:我徒弟一喊來，一下(川話讀 ha）是九天。(楊說到此時語氣頗自豪）

李:哦，在這兒唱了九天啊，是你們唱?

楊:我們跳，又跳又唱。

李:唱了九天?是幾月份的事?

楊:就在這兒，嗯，4月份。

李:就這4月份的事，哦，才來過。

楊:現(xiàn)在有，有呢，就是太年輕了，他那個不得行。師傅不得行，師傅沒有傳給，你會敲一點哦，就是端公了，不是得那么一個。那個端公正兒八經(jīng)要抓白石頭，要踩鏵，要唱經(jīng)，要跳。哦，你這個都不會，你這個……那個就是硬功夫了。那個燒了，要80度的樣子，80度至90度的樣子，要燒起，拿手抓。

李:白石頭?

楊:一個石頭，那么家要繞一下，三個石頭要繞三下。

李:哦，這很厲害的，是、是、是。

楊:嘿，嘿。(自豪的笑聲）

圖3 釋比文化在坪頭村得到重點展示

段落二:

李:你又教了個徒弟，你教了個徒弟好大年紀了?

楊:三十幾了。

李:三十幾了，叫啥子名字?

楊:白和通(記音）。

李:白和通，是你們寨子頭的嗎?

楊:頭回都到這兒來了，我們舅舅的娃娃。

李:哦，你們舅舅的娃娃。

楊:這個，學(xué)這個，傳內(nèi)不傳外。

李:哦，你們還是守到這個規(guī)矩的，傳內(nèi)不傳外。

楊:傳內(nèi)不傳外的意思呢……你這個學(xué)了，［搞不好］要去整人害人的嘛。這么個意思(加重語氣，聲調(diào)提高）。

李:是、是、是。

楊:哦，這么個意思。

李:那你收徒弟有沒得啥子規(guī)矩?

楊:有，必須三十晚歇就是敬酒拿去嘛，敬這個祖師菩薩。

李:祖師菩薩?

楊:哦，祖師菩薩。拿三炷香一對蠟嘛，嗯，拿一點刀頭，拿一點壓歲錢嘛，那么一個。三十晚歇啊(加重語氣強調(diào)）。

李:三十晚歇。

楊:三十晚歇就是年三十夜。那晚上就去了，那就是，要費一段話來教徒弟，“咕咕拿且”(羌語記音）嘛。

李:那你這個，像你們這種收徒弟，三十晚歇才給他拜師?

楊:哦。

李:拜師對他有沒得啥要求?

楊:有嘛，有嘛就是……

李:就按規(guī)矩嘛。

楊:按規(guī)矩，這兒嘛，辦酒席(話音低下去）。

李:規(guī)矩要辦酒席?

楊:現(xiàn)在就是，酒席辦了，辦了，只要他記性大一身，記性大一身……我那個徒弟基本上百分之八的有把握。

李:你是覺得他哈，學(xué)得……

楊:他接骨頭得行，吞簽化骨些全部會了。

李:哦，吞簽化骨都會了。

楊:可以接骨頭。

李:可以接骨頭，哦，他會接骨頭了，那不錯、不錯。那他唱經(jīng)呢?

楊:唱得起嘛。

李:唱得到好多?

楊:現(xiàn)在他唱經(jīng)，他聲氣不好呢，我說啊，有點害羞，基本上百分之五十。

以上兩段筆錄，一段涉及釋比帶徒授藝的技藝傳承，一段涉及釋比在當代旅游語境中的文化展演，其中透露出的信息是今天我們研究羌族文化不可忽視的。應(yīng)聘來坪頭的楊釋比頭裹青帕，身穿青布長衫，外套羊皮褂子，人顯得很精神。他說自己的本領(lǐng)是跟隨父親何昌德學(xué)來的(楊隨母姓），后者在茂縣永和、渭門、溝口一帶是較有聲望的釋比。2008年“5·12”汶川地震之后，這位楊釋比在媒體面前有較高的亮相頻率，當?shù)匾约案浇h份有大的活動也會請他去。楊釋比以及黑虎寨的余釋比，地震后應(yīng)聘來坪頭村的“工作”(當?shù)卣丛孪蛩麄冎Ц豆べY），主要就是每天在這里面對游客或來賓，需要表演時就根據(jù)來者要求進行表演;當然，當?shù)卮逭袪柆斎思矣姓埶麄冏龇ㄊ聲r，也帶著法器前去做法事。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看來他對自己目前這份“工作”是基本滿意的。他是一個和氣的老人，樂意回答來訪者提問。從他的娓娓講述中，可以了解有關(guān)川西北羌區(qū)釋比文化的種種情況。其中，尤其涉及祖師崇拜、法事儀程、收徒傳藝、文化展演等，值得研究者好好琢磨。

注釋:

①順便說說，先前從筆者走訪茂縣坪頭村的田野筆記中曾抽取其中涉及建筑、歌謠的部分以《爾瑪人村寨見聞——茂縣坪頭村筆記二則》為題，提交2013年5月在茂縣舉辦的學(xué)術(shù)會議，已被收入《羌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與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研討會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3）。隨文所配照片，是在筆者走訪過程中拍攝的。

②有關(guān)羌人崇拜大禹之現(xiàn)實狀況以及族群意識，請參閱拙文《大禹崇拜在川西北羌族地區(qū)》(載韓國《中國地域文化研究》第九輯，韓國祥明大學(xué)韓中文化信息研究所編輯出版，2010年8月），《川西北岷江上游的禹跡羌風》(載《內(nèi)蒙古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第2期）。

③《葛維漢民族學(xué)考古學(xué)論著》，李紹明、周蜀蓉選編，成都:巴蜀書社，2004，第67頁。

④關(guān)于這次學(xué)術(shù)研討會，詳細情況可參閱組委會編印的《古羌文化手冊》，2002年5月。

G127

A

1004－342(2015）01－44－07

2014－10－09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民間神靈信仰研究(一）”(項目編號:11JJG750010）;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民俗事象與族群生活——人類學(xué)視野中的羌族民間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0YJA850023）的成果。

李祥林(1957－），男，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教授，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基地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