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珠
我是1984年10月調入光明日報社的,最初的意向是到理論部《史學》??鼍庉嫞敃r理論部的編制已滿,報社讓我再等一等。有關領導征求我的意見時說,報社正在籌辦一份讀書類的雜志,問我是否愿意去。一聽說是新辦的刊物,我當即表示同意。
上世紀80年代,中國邁出了改革的步伐,被“文革”破壞的社會風氣逐漸復蘇回歸,科學知識推動社會進步的理念不斷深入人心,讀書已成為人們的強烈愿望,中國出版界積極為讀者提供了越來越多的精神食糧,于是,以評介圖書為使命的《博覽群書》雜志應運而生。我到雜志社的時候,前輩已經做了很多工作,聽說時任總書記胡耀邦同志題寫刊名,我還是很激動的。在我之后不久,梁若冰也來報到了。于是,我倆成為《博覽群書》的第一批編輯。
雜志于1985年1月正式出版,所以編輯工作很緊迫。我是從高校調入報社的,此前從未做過編輯,緊迫中又平添了緊張。好在當時人年輕、心氣足,大有躍躍欲試的勁頭,更重要的是,韓嗣儀、周文斌兩位專職副主編,都是有經驗、有水平的老編輯,他們手把手地教我們,讓我們很受益。下班后,我找來有關書籍閱讀,從編輯業(yè)務的ABC學起。由于時間不等人,我便開始了“現躉現賣”的編輯生活:組稿、編稿、設計版式、校對、核紅付印。
《博覽群書》創(chuàng)刊不久,雜志社公開招聘了幾位編輯。武寧、李丹、霍然、劉曉春的到來,壯大了編輯隊伍,編輯部的架勢才真正顯現出來,只是我們的辦公環(huán)境差了一些。當時的光明日報還在永安路106號,院子西面有一棟兩層的簡易小樓,編輯部就設在小樓的二層,幾張辦公桌把10幾平方米的辦公室擠得滿滿的。由于小樓是外掛式鐵梯,上樓時的“咚咚”聲總是不絕于耳,但誰也沒有因為嘈雜的環(huán)境和逼仄的空間編不出稿子,反倒是詼諧地借用魯迅先生的詩聊以自慰:“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p>
每期雜志出版后,印廠的人員先卸到院子里,一包包的雜志堆成了小山?!跋聵前犭s志啦”,隨著一聲招呼,大家立即放下手中的稿子,“咚咚”地沖到樓下,與相繼進入雜志社的王萍、阿拉坦等人一起把雜志一包包地運到二樓樓道的空地上。接力式的運輸中經常出現笑料,引得眾人哄堂大笑,這是大家最受用、最開心的時候,在笑聲中,“小山”立刻夷為平地。出了一身汗,活動了筋骨,放松了精神,人很爽,再編稿子,頭腦清醒了許多。這樣樂此不疲的“體育鍛煉”,我們每月享受一次。
要說更大的樂趣、更深刻的體驗還是在雜志成書的過程中。
做編輯不僅要編稿子,還要采訪寫稿,這個過程與編輯別人寫的稿子相得益彰。
憑借《博覽群書》這個平臺,我得以接觸到一些大學問家。準確地說,與其說是采訪,不如說是殊榮。
1985年3月,我有幸采訪了著名歷史學家周谷城教授,一位學養(yǎng)豐厚、造詣頗深的學者。周老對《博覽群書》的創(chuàng)辦表示欣喜。他說:“‘博覽群書’這四個字很有辯證法,因為一個人一輩子只讀一類書范圍會很窄,思想得不到開禁。譬如一個學哲學的人,只看辯證法的書,就會把知識的大門封鎖了,這是壓制自己,約束自己。人們天天叫自由,卻天天約束自己的自由,天天講天才,卻天天把自己的才能束縛住。多讀書,吸收多方面的知識,辯證法就在這里起作用了。離開這些,單純地讀辯證法的書,就會把書讀僵了。你們辦《博覽群書》,我一看就喜歡,意義重大喲?!苯又僦鴿庵氐南嬉糁v了博覽與專精的關系:“博覽與專精都很重要,兩者是相互幫助的。只曉得博覽,而沒有歸宿,那是拿讀書做游戲;只曉得專精,而不去博覽,那就深入不下去,精不下去。有一句話叫由博返約,意思是,多讀書,多積理,多吸收信息,最后歸到自己要鉆研的問題上。”
一番樸實而深刻的道理經大學問家這么一講,我頓開茅塞。采訪之前,我按主編的建議,做了案頭準備,對周谷老有了大致的了解。周谷老1898年生在湖南益陽一個貧農的家庭。他自幼喜歡讀書,上小學時,對國文、歷史、英文都感興趣。在中學,他閱讀了大量書籍,思想也非常活躍。畢業(yè)后,他回到湖南第一師范任教。當時,毛澤東任小學部主任,周谷城教師范部的英文兼?zhèn)惱韺W。受到毛澤東同志的影響,他參加了1924年至1927年的大革命。1942年起,他一直在復旦大學執(zhí)教,讀書、教書、著書伴隨他的一生。歷史學是他專攻的學科,但在哲學、社會學、美學、心理學、教育學、生物學、政治學、邏輯學等領域他都有涉獵,也有很深的功力,著述數百萬字,發(fā)表論文兩百余篇。在世界歷史研究中,他打破了以歐洲為中心的舊的世界史框框,指出人類社會發(fā)展是一個多元統一的有機整體,歐洲的文明與中國、印度等各自都有其獨立發(fā)展的文化系統,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互相滲透、互相作用,蔚為一幅波瀾壯闊的世界歷史畫面。
周谷老對中國學術、中國文化建設的貢獻是巨大的,追根尋源,肇始于他的博學多識。在我看來,采訪中他對博覽群書的解讀恰是他生命的寫照,而勤奮讀書是他不同尋常人生的源頭活水。
關于讀書的作用,周谷老闡述得深刻明了:一個耳聾眼瞎的人是很難過的,需要有人幫助振作,這個人就是先懂得道理的人,是耳聰目明的人。說到這里,他舉例說,讀《周恩來選集》的時候,他寫過一首詩:“啟論振聵有前知,馬列毛書未過時。識得必然方自在,從知潛力顯于斯?!彼忉屨f,馬、恩、列、毛就是這樣的先知,你把他們書中的道理讀懂了,就不難過了,就會覺得自自在在,你潛在的力量就能在識透道理后發(fā)揮出來。當然,周谷老所論的視域并不單單指政治書籍。與周谷老告別之際,他在我的采訪本上這樣寫道:“讀書積理,由博返約。聯系實際,解決問題?!被貋砗?,我即以“讀書積理 由博返約”為題,記述了這次銘記在心的采訪。
不久前,為寫這篇紀念文章,我重溫了周谷老的著述,他的一個觀點又一次吸引了我的目光。1949年,他的《世界通史》面世。在書中,他以埃及、巴比倫、波斯、印度、中國和墨西哥六大文化中心的相互關聯、日趨融合為主旨,描繪了世界文化彼此交流和互為因果的內在聯系。他指出,盡管世界上多文化區(qū)、多國度并存,但并非各自獨立活動,而是從一開始便蘊涵著互相往來、互相交叉和互相滲透的趨勢,這種趨勢又是必然的。
65年過去了,當今的國際舞臺不是仍舊按照這樣的理念,在弘揚著和平與發(fā)展的主旋律嗎?不久前,習近平主席提出“一路一帶”的戰(zhàn)略構想,與周谷城先生當年的觀點相契合。做學問,若能像周谷老這樣窺見堂奧,揭示出歷史規(guī)律,提出經得住歷史檢驗的真知灼見,這豈不是讀書人的最高境界?
我特別想說的是,30年前的這次采訪,對我的人生影響很大。這幾十年間,我經歷了許多事情,難免有難過的時候,有迷惘的時候,每當這個關口,我就想到“識得必然方自在”,所以難過,所以迷惘,就是因為讀書太少,不明事理。好書是把金鑰匙,能打開人的心靈之窗,新鮮空氣充盈,人就會變得輕松許多。于此,我深深感謝《博覽群書》,感謝周谷城先生。
在《博覽群書》的5年多里,我見證了她的出生與成長,結識了一批知識界、出版界的師友,我的職業(yè)編輯生涯從這里起步。閑暇時,我也曾經思考過,在《博覽群書》工作的意義何在?難道僅僅是學會做編輯了嗎?當然不全是。談到意義,總離不開所處的時代?!恫┯[群書》創(chuàng)刊的時候,“文革”結束不過9年,而十年“文革”造成的傷害特別是對文化的貶損需要用更長時間、更多方式糾正過來,還其本來面目,中國人太需要文化的瓊漿玉液溫潤干涸的心田。不是嗎,“文革”后,人們重拾曾被踩在腳下、打入冷宮的書籍,無論是大到為國為民,還是小至改變個人命運,都從讀書起航,都以精神富有為人生追求。在文化產品呈現勃興之時,以評介好書為己任的《博覽群書》盡了綿薄之力。也許有的人從中吸吮了精華,豐富了閱讀經歷,日后成為國家的棟梁;也許有的人從中獲益良多,儲備了知識,改變了個人境遇,過上了好生活。若此,博覽群書就不再是一本雜志的名稱,而是一個民族的信條,一種向上向善、優(yōu)雅從容的生活方式,一個“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的生命體驗了。
(本文作者為《文摘報》總編輯、《博覽群書》第一批編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