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杰

德語中有一句諺語：“凡有三個德國人在一起，必有一個社團?！保―rei Deutsche：ein Verein）意謂德國人特別喜愛結社。無論是德國人自己，還是外國人，都認為德國人特別熱衷于結社及過社團生活。有鑒于此，德語中才產生了用以形容這種現象的名詞，即“結社癖”（Vereinsmeierei），而特別熱衷于結社及社團事物的人，也被稱為“結社狂”（Vereinsmeier）。據“德國協會及聯合會全國聯盟”的統(tǒng)計，目前在全德國范圍內，德國的注冊社團共有五十九萬四千多個。半數以上的德國人都參加社團，而且各種社團的數量在過去十五年里翻了一番。

不過這句諺語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德國民法典》第五十六條規(guī)定，不是三個人，而是七個及七個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并且擁有一個社團章程且明確規(guī)定領導機構的權限范圍，方能組成一個具有法律效力的社團。當然諺語畢竟是諺語；盡管這句諺語在法律上站不住腳，但是它想要表達的是德國人結社的欲望之強烈。

此外，所謂“三個德國人一個社團”，即德國的社團密度為歐洲甚至世界之最，也多少有些言過其實，實則是一個誤區(qū)。在英倫三島，也有類似的諺語，如“只要有三個威爾士人在一起，他們必定組建一個委員會”云云。所以，德國的社團雖然絕對數字巨大，但是其社團密度卻并非歐洲之冠，而是被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國家及荷蘭甩在了后面。在歐洲，各民族結社的欲望分布不均，北強而南弱，處在中歐的德國則處于中等偏上。當然，盡管實際上德國社團的密度比不上北歐國家，但是社團在德國人的生活中仍然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或是德國自己認為社團在德國人的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在德國的各種社團中，人數最多的當數各種體育社團，其比例為所有社團的38%。在德國，結社的歷史源遠流長。中世紀時，德國城市里的市民就組織了各種職業(yè)行會，以保護各行業(yè)的利益。十七世紀時，各種語言協會紛紛建立，以保護和發(fā)展德語。到了十八世紀，各種協會，特別是文化協會，乘著啟蒙運動的翅膀經歷了第一次發(fā)展熱潮。而且這時眾多的文化協會有一個新的特征，即消弭了等級差別，英雄不問出處，唯一的條件是必須要有熱情、聰明睿智和文化修養(yǎng)。此外，柏林的“星期一俱樂部”也名噪一時；德國的各種讀書會、外借圖書館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建立。

但是直到十九世紀初，大規(guī)模的結社浪潮才席卷了德意志大地，德國人的結社運動才真正起飛。在隨后的十九世紀中葉，德國人的結社癖達到高潮。無論社團的數量還是種類，都得到了長足發(fā)展，社團不但在傳統(tǒng)的信仰、娛樂、職業(yè)、公益等領域活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也滲透進政治領域。

德國的大規(guī)模結社運動肇興于十九世紀初，在十九世紀中達到頂峰，形成了一個強大的傳統(tǒng)，至今還影響著當代德國人的生活。為何不早不晚，恰恰是在這個時期？答案只可能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里尋找。無獨有偶，德國文化中的森林崇拜現象也恰恰產生于十九世紀初、繁榮于十九世紀中，然后給德國留下了一個強大的傳統(tǒng)。所以這個時間點必定意義重大。而在這個時期，德國歷史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相同時期全面起飛的工業(yè)化。換言之，這個時期也是德國從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化轉變的巨大的轉型期。無論是大規(guī)模的結社運動，還是影響深遠的森林崇拜，其產生與繁榮的時間都與德國工業(yè)化的節(jié)奏同步，這個現象絕非巧合。那么工業(yè)化何以給德國社會、德國人帶來了巨變，又帶來了什么樣的變化呢？

德國社會帶著中世紀的生活方式和觀念被歷史裹挾進了十九世紀，進入了現代，進入了工業(yè)化的大潮中，前現代的社會形態(tài)和心態(tài)，與現代化大潮的激烈碰撞，德國產生了劇烈的社會變遷。變遷的一大表現形式，就是人口的大規(guī)模流動。在工業(yè)化過程中，人口的大規(guī)模流動本來是一種屢見不鮮的現象。但是在德國，人口流動卻帶來一個突出的現象，這就是“無根化”（Entwurzelung）。十九世紀的德國工業(yè)化過程中，社會的轉型帶來了人口的大流動，大量的人口，特別是貧困地區(qū)和農村人口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以尋找生計。

在中世紀的德國社會里，人口的流動性是很低的。多數人一般都是在某個地方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農村里的大量隸農沒有人身自由，沒有得到領主的允許就不能離開領主的領地前往他鄉(xiāng)。工業(yè)化的洪流席卷了德意志，貫穿于十九世紀的遷徙大潮把人們拋離熟悉的故鄉(xiāng)，帶向陌生的地方。這個變遷一則帶來了隸農獲得自由的機會，但是也帶來了相當多的負面后果。

對于草根階層而言，“無根化”的后果當然更為嚴重。失去故土的鄉(xiāng)民們，除了不得不面對一個全新的、陌生的、不友好的世界之外，還遭受著社會形態(tài)解體帶來的沖擊。在工業(yè)化之前的鄉(xiāng)村，人們的生活形態(tài)以“戶”為單位，一個“戶”所包括的范圍，除了戶主及其親屬外，還包括生活在這個“戶”里的雇工、使女等人。這些人一方面受著戶主的壓迫，但戶主同時也承擔了給該戶成員提供生存保障的責任。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如工匠師傅，一方面作為作坊的統(tǒng)治者居于統(tǒng)治地位，剝削和壓迫作坊里的其他人；但是另一方面也必須承擔起對整個作坊的責任，給家庭成員以及學徒、雇工等“下人”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換言之，在中世紀生存狀態(tài)下的德國人，盡管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基本的生存還是得到保障的。在這種生存形態(tài)中，“下人”們既沒可能也無需為自己的生存操心，一切皆有師傅或戶主做主。而在工業(yè)化進程中被“無根化”后的人們流落他鄉(xiāng)，不僅生活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們中，而且舊有的生活形態(tài)不復存在。這樣的人們的心理需求也產生了相應的變化，一種尋求庇護的心理需求日漸強烈。

工業(yè)化導致城市化。工業(yè)化促進了人口的流動，而城市化則把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在迅速膨脹的城市里，聯系人們的紐帶不再是血統(tǒng)、家鄉(xiāng)、地域、親屬關系，而是就業(yè)，是工作機會，是居住地，如鄰里。一個城市里聚集了大量的人，一個工廠里聚集了眾多的人，這樣一來，物理的空間變得狹小了，但是人們的心理距離卻增大了，人與人變得極度疏遠。而且猛然間，原來的社會關系蕩然無存，人們突然處身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陌生的人群中。一種新的心理需求產生了，人們需要建立一個熟人環(huán)境，在其中人人互相認識、可以互相幫助和關心。這樣一個新的環(huán)境的需求，就給結社奠定了最為堅實的基礎。本來德語“社團”（Verein）一詞派生于動詞“vereinen”，意謂“變?yōu)橐惑w，把……聚集在一起”。所以就其根本而言，德國文化中結社運動的“始作俑者”和深層原因主要就是德國社會的這個巨大轉型，結社便承擔了把人們聚集在一起，以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創(chuàng)造安全感的重任。在歷史的變遷中，這個傳統(tǒng)不但保留下來，而且還不斷發(fā)展。

社會流動性導致“無根化”的現象，而沒有了精神上的根的人們在心理上飽受不安全感的侵擾，因此對于安全感、被庇護的感覺有著特殊的向往，這一點，可以從十九世紀下葉德國社會中對于“共同體”（Gemeinschaft）的神往和對于“社會”（Gesellschaft）的厭惡中看出。一八八七年，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發(fā)表了《共同體與社會》一書，提出“共同體”與“社會”的對立，以及消除“社會”、建立“共同體”的設想。所謂“共同體”與“社會”的分水嶺在于，在“社會”中充滿了矛盾和沖突，人生活在矛盾之中，被迫忍受生活的折磨；而在“共同體”中，一切矛盾、沖突都被化解，人與人生活在和諧、自然的關系中。每當社會矛盾激化、尖銳時，“共同體”與“社會”的命題就被提出來，最極端的一次是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魏瑪共和國時期。

長久以來，德國歷史給德國人注入了一個特殊的心理需求，即所謂尋求“庇護感”（Geborgenheit），就像是一棵獨立的樹，比較容易被狂風吹倒；而一片樹林就比較能夠給予一棵棵樹木以庇護。個人得到整體的保護，整體又依賴于個體的加入以壯大自己。這樣一個民族心理，在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浪潮中獲得了新的表現形式，社團就是這種新的表現形式之一。

社團的加入和退出是自由的，在社團里，具有相同興趣、相同素質的人，能夠融洽相處、相互容忍、相互幫助，他們聚集在一起，一個沒有沖突的“共同體”就被構建出來了。在這樣一個組織中，人們不再或不太感到隔閡，身處異鄉(xiāng)、身處陌生人之中的不安全感消退了，即“社會”的矛盾、沖突被克服了，而“共同體”所許諾的和諧、統(tǒng)一似乎實現了。

十九世紀中葉，德國工業(yè)化的高潮期間，德國社會中的結社大潮也洶涌澎湃。這些社團中，數量最多、影響最大的當數各種歌詠協會。本來就酷愛歌唱的德意志人，在特殊的心理訴求的驅使下，加入歌詠協會，大家同聲高唱同一首歌，把心里的壓抑、苦悶、恐懼、失望趕出心窩，每歌唱一次，似乎就經歷一次“宣泄”，歌者的出身、信仰、地域、方言、職業(yè)似乎都不重要了，人們獲得一種被庇護的感覺。而在其他社團中，人們還的確可以得到幫助并施人以幫助。此外，在這個結社過程中，一大批“結社狂”也應運而生；而且只要有社團，就有結社狂們的身影。他們熱衷于結社、管理社團，不但把社團管理好，而且也鍛煉了管理才能，增強了社會的組織性。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三個德國人一個社團”的諺語產生了，結社也豐富了德國文化，留下了一個強大的傳統(tǒng)。

文化自有一種內在驅力（Eigendynamik），一種文化現象一旦形成，就會千方百計存在下去。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其存在的條件仍舊存在，那么這種文化現象就會長久地生存下去。如今，德國的社團文化依然強大，但是也應時代的需要產生了一些相應的變化。自十九世紀中期社團在德國大發(fā)展以來，社團便成為德國社會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但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德國的社團卻也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甚至走過了一條并不平坦的發(fā)展道路。一八四八年德國革命中，法蘭克福議會制定的憲法里規(guī)定，民眾有結社的權利。但是此前和此后，德國人的結社都受到政府的嚴密監(jiān)督和控制。革命失敗后，政治性的社團遭受了滅頂之災，不問政治的社團的生存處境還比較好，政治性的社團則生存不易。納粹上臺后，對各種社團進行了更嚴格的控制，猶太人的社團、工人社團、政府不信任的社團都被禁止。除了官方組織的社團，如“希特勒青年團”一類的納粹組織才有生存的空間，社團生活經歷了倒退，各種社團的人數都在不斷下降，能夠持平已然不易，遑論社團的發(fā)展。唯一例外是德國的“小花園主協會”，其成員在第三帝國期間也一直不斷在增長。

“二戰(zhàn)”結束后，德國的社團經歷了多次轉向。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德國西部的社團經歷了大發(fā)展的黃金時代，其特點是各種娛樂性的、以物質消費為導向的社團獲得了長足進展。到了七十年代，德國的社團又經歷了一次變化，各種公民自發(fā)組織、自助組織大量涌現，此外還有大量的各種婦女組織、反核組織、同性戀組織、支持第三世界的組織等。而一旦這些組織能夠存在下去，往往就轉變?yōu)樯鐖F，例如“無國界醫(yī)生”、綠色和平組織等。這樣的社團與傳統(tǒng)的社團有所不同，其宗旨、組織形式、成員等都有別于傳統(tǒng)社團，已經鮮有傳統(tǒng)社團中那種“結社癖”人士。在今天，傳統(tǒng)的社團，如歌詠協會、射擊協會、遠足協會、讀書會等，面臨著成員不足的危機；而新型的社團則人丁興旺，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