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梅
說起文學領(lǐng)域里的領(lǐng)軍人物,對新疆而言,這委實不太好說。但若說文學對于新疆的意義,卻是大有可說之處的。
“文學”對于新疆的多民族而言,更多的是詩歌與散文
新疆擁有地理意義上六分之一的國土,全國各個民族幾乎都在這里留下過自己的足跡,更不用提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多少輩的13個世居民族,這決定了多民族性是這個地處偏遠的省份——無論從哪個意義來講——最重要的一個特征。而“偏遠”,或者最西部,則是這個省份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品質(zhì),也正惟此,新疆,古稱西域,在中國歷史上擔當了太重要的角色。如今已經(jīng)深入人心的“一帶一路”戰(zhàn)略,有如一把巨靈之劍,劃開了已經(jīng)蒙塵太久、險些被人遺忘的歷史之幕,它將新疆的歷史榮光、西域的詩性品質(zhì)、最西部關(guān)隘的歷史煙塵和中華兒女最開闊的胸懷敞開在世人面前。其中,文學,就是重要的一部分,互聯(lián)互通的絲綢之路似乎從最早就已經(jīng)為交流中形成的文學準備了無限可能和契機。交流,或者對話,成為新疆文學的基本質(zhì)素。
所以,文學對這里生活的多民族來說,實在是毋庸明說卻早已烙印在靈魂深處的驕傲。
當然,這里的“文學”對于新疆的多民族而言,更多的是詩歌、史詩、笑話、阿肯的彈唱和各種樣式的達斯坦?,F(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和各種文學樣式,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才逐漸發(fā)展、健全起來的。也正是這個原因,新疆文學的每一個部分都包含著寶貴的他山之石,在學習和積淀聚沙成塔??梢哉f,這是一個當代文學陣營里的“新軍”,逐漸成為擁有獨立品質(zhì)和自信力的“疆軍”的過程。
新中國成立之初,新疆文學尚處于起步階段,這一時期,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詩人和文學愛好者們加入到這個陣營,從而引領(lǐng)著弱小的新疆文學以跳級的方式不斷展現(xiàn)自身。從這個意義看,新疆文學的奠基者們從最初就已經(jīng)具備打破地域界限、民族界限的品性,而中國當代文學語境決定了他們的寫作方向,新的世界、新的人物成為大家不約而同的選擇。聞捷,新邊塞詩的開拓者、中國新文學的新兵,唱著“天山牧歌”,建立了新疆文學“地域+民族+兄弟情感”的基本格局。緊接著,艾青、郭小川、賀敬之等一大批活躍在全國詩壇的著名詩人來到新疆,他們不僅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更重要的是成為新疆本土文學群體的精神導師。盛行于80年代的“新邊塞詩”在郭小川等人的倡導下已然做好充分的騰飛準備。在這樣的格局中,維吾爾族著名詩人尼米希依提,即便在困難時期,也沒有放棄歌詠光明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像著名散文家袁鷹所感嘆的,“幾乎在尼米希依提所有的詩中,我們都能觸摸得到那顆忠于祖國忠于革命的赤誠的心”。對現(xiàn)代維吾爾詩歌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著名詩人鐵依甫江,同樣抱持著一顆熱情的心,寫下《為了你,我親愛的祖國》《祖國頌》《迎來了最美好的春天》等大量詩篇。尼米希依提與鐵依甫江,以及對維吾爾文學同樣有不小影響的克里木·霍加,他們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維吾爾詩歌鋪設了“歌詠”的路子,與此同時,他們在詩歌中一直延續(xù)著的柔巴依風格,具有民俗意味的生活細節(jié)與來自生活的諷刺幽默,成為維吾爾文學的典型特征,并延續(xù)至今。
當代新疆文學的大發(fā)展,在經(jīng)歷了長期的醞釀、積儲和嘗試之后,終在80年代開始迸發(fā)出絢麗的光芒,并持續(xù)不斷地建設著新疆文學的品質(zhì)。詩歌依然是這一時期的領(lǐng)軍文體,“新邊塞詩”顫動著激蕩的鼓聲鳴響在激情澎湃的80年代,相應的,詩歌界也出現(xiàn)了具有全國影響的重要詩人。號稱“新邊塞詩三劍客”的周濤、楊牧、章德溢,不僅在昂揚的時代感和重大題材方面深度挖掘,對邊疆生活的強烈個體感受也通過細膩的描寫和個性化的表述抒發(fā)出來。這與之前的歌詠風格有了很大不同。三劍客當中的周濤,更以自己凌云的傲氣和不失彪悍的狂放牢牢占據(jù)了新疆文學領(lǐng)軍者的位置。他繼詩歌之后的散文書寫,絲毫不讓前人,以宏大氣魄喊出的“解放散文”,更在境界上超越前人。正是周濤,以詩歌、散文為劍,引領(lǐng)著新疆文學走進新疆之外的廣闊天地。也是由于他在詩文上取得的突出成就,故有“南余北周”“新邊塞詩第一人”之類的說法。由于新疆當代文學史上的“新邊塞詩”“散文熱”等載入歷史的文學現(xiàn)象都與周濤有關(guān),隨之各方評論也蜂擁而入,關(guān)心者有之,批評者亦有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到了周濤對于新疆的意義和地域文化對一個作家精神世界的浸染和濡化功能。因此,說起周濤,新疆、邊塞、軍旅、解放散文、新疆文化,甚至“狂”,就構(gòu)成了一個聯(lián)想的大系統(tǒng)。也正是從這里開始,新疆當代文學終于在不斷的影響、掙扎、學習、摸索之中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
周濤以及“新邊塞詩”的意義,恐怕還不僅僅在于引領(lǐng)。新疆文學進入全國視野,新疆文學的熱情前所未有的高漲,既與改革開放的80年代大語境分不開,更在于有了一種方向,那就是尋找屬于自己的道路。新疆文學的品質(zhì)如何,開始進入寫作者和研究者的視野。
劉亮程,既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異類,也是新疆文學的一個異類。他繼周濤之后成為新疆散文乃至全國散文書寫的代表性人物。劉亮程的散文與周濤不同。如果說周濤的散文是有個體的魂靈的話,那劉亮程的散文則是一個渾噩而又不失好奇、忙碌而又孤獨的影子。也因此,劉亮程的文字看似實在,實則飄忽,而關(guān)乎人的存在感成為他的關(guān)鍵詞,這使其書寫具有了世界性的意義。而從文體的角度說,劉亮程的散文具有了小說的敘述價值,而彌漫于全篇的情緒則賦予其詩性品質(zhì)。這種寫作方式影響了新疆本土的一批寫作者。
流動寫作,80年代以來新疆文學的典型現(xiàn)象
前面一直在談詩歌和散文,而未論及在當代文學史上占據(jù)半壁江山的小說。其因在于80年代之前,小說委實是新疆多民族文學的新軍。新疆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始終以詩歌為主,而小說這一伴隨著新文學運動進入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文體,卻是在40年代才漸漸進入少數(shù)民族文學視野的。新疆現(xiàn)代話劇的代表人物祖農(nóng)·哈迪爾,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創(chuàng)作的《筋疲力盡的時候》以及1951年的《鍛煉》,被譽為維吾爾現(xiàn)代小說的奠基之作。這兩部作品均為短篇,也與同時期的詩歌雷同,時代感強。但作品中流露出的反諷意識和幽默感還是為維吾爾文學的內(nèi)在性留下了張本,這在后來買買提明·吾守爾、阿拉提·阿斯木等杰出作家那里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
新疆當代小說的百花齊放是在80年代,其勢頭到90年代更是大漲,進而拉起了一支不小的隊伍,在全國擁有了一席之地。
買買提明·吾守爾,新疆當代小說界不能不提的人物。他的不少優(yōu)秀之作被譯成英語和中亞諸國語言,深受讀者歡迎。王蒙先生這樣評價:買買提明·吾守爾的小說,扎根于新疆維吾爾人民的生活,生動活潑、幽默風趣、含蓄蘊藉,讀之令人發(fā)出會心的微笑, 若有所悟,若有所思,頗有余味。
朱馬拜·比拉勒,哈薩克族文學的當代代表。他以母語進行創(chuàng)作,后經(jīng)哈薩克族文學的中堅力量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翻譯,很快便有了全國性的影響。2006年發(fā)表的《寡婦》是他進入21世紀的杰作。朱馬拜的文風凸顯出新疆文學的一個關(guān)注點:傳統(tǒng)生活方式與現(xiàn)代生活的沖突。
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發(fā)展中,始終遭遇到的問題是如何使自己的作品以趨于完美的姿態(tài)為世人所知。單純的母語寫作者更是如此。倘若沒有與適合自己的翻譯相遇,那伽達默爾站在讀者角度強調(diào)的“敞開”和姚斯的“讀者期待視野”就很難有實現(xiàn)的可能,這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作品及其作者來說無疑是個悲劇。從這個意義看,翻譯者實在是和創(chuàng)作者居于同樣重要的地位。如今的新疆文學翻譯的佼佼者,除了前面提到的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在漢語哈薩克語之間的互譯外,還有維吾爾族翻譯者狄力木拉提·泰來提。2015年狄力木拉提翻譯完成有維吾爾“文統(tǒng)”之稱的《福樂智慧》,堪稱近些年翻譯的大成之作。
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疆文學,有一個非常典型的現(xiàn)象,即流動寫作。有地域之間的往來穿梭,如趙光鳴;有面對荒原艱難生長的墾荒者,如董立勃;有堅持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對話的民族寫作,如阿拉提·阿斯木;有文化之間的沖突與破界,如沈葦。他們以切身體驗展示了“另一種寫作”。
趙光鳴,有“西部流浪漢”和“西部短篇小說之王”的美譽。他始終關(guān)注穿行于城鄉(xiāng)的“盲流”或者今日的“打工者”,始終以“在路上”的姿態(tài)進行寫作??梢哉f,趙光鳴筆下的人物在新疆是有普泛意義的,就像我們談到絲綢之路的互聯(lián)互通功能一樣,自古及今,這條路上就沒有缺過人員的流動,進而鑄就了西部的多元化風格。
董立勃將自己的寫作定位為“生在荒野的小說之樹”。他的《黑土紅土》《白豆》《靜靜的下野地》都是書寫屯墾生活的佳作。在他之前,似乎還沒有一位作家如此癡迷于屯墾戍邊之中錯綜迷離的多樣故事。董立勃在當代作家中的重要地位,證明依托地域的寫作是有生命力的。
與以上幾位作家相同,阿拉提·阿斯木也是在上世紀80年代的文壇上開始嶄露頭角。他借助“兩個舌頭”在漢維兩種語言世界中翻飛自如,而執(zhí)著于文化反思和“時間意識”的思考賦予其文字拷問道德與靈魂的力量,成為這個時代維吾爾文學的堅實力量。
在“另一種寫作”中,沈葦似乎更加具有代表性。像他這樣生長在江南(內(nèi)地),生活工作在新疆的寫作者,在新疆不在少數(shù)。沈葦?shù)奶厥庵幵谟?,他雖然有著強烈的“地域分裂癥”,但卻將視野投向生活中的西部和歷史的深處,難能可貴的在多重身份的痛苦旅行中獲得一種“陶醉感”,進而穿越地域與文化的歷史話語,向今生今世傳遞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大地”的詩與思的訊息。
沈葦式的“立體寫作”,不再在向東或者向西的彷徨猶豫中希求獲得肯定的目光。周濤、劉亮程、董立勃、趙光鳴,這一個個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擲地有聲的名字,用他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向世人展示了深處的新疆。這里的“深處”,恰恰是這片地域自古以來的敞開與接納特質(zhì)。新疆當代文學在不斷的學習和對話中,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入乎其中,又能超乎其外;依托地域文明,但絕不做蹩腳的販賣地域資源的二道販子?!靶萝姟?,終于成了“疆軍”。
回顧60年的新疆文學發(fā)展之路,一個重要的特質(zhì)呼之欲出:游牧精神?!坝文痢?,既是一種文體意義上的探索,一種追求自由自在的書寫,更是一種打破界限、真誠相見的坦率。從這些意義上說,“游牧”既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思維,一種觀念,它擴大了美的世界和文學領(lǐng)域,是當代人與歷史深處昂揚的精神氣質(zhì)之間的一場對話,是西部之“根”與中華文化之間的一場對話,更是拆除壁壘、打破界限的嘗試和努力。最為重要的是,它并不回避問題。這種精神與南來北往的絲綢之路一道,匯成一股中國當代文學自信力的優(yōu)勢資源,并向世界敞開。
(作者系文學博士,新疆大學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研究與文化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