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今年年初,有一個日劇頗為流行:《約會戀愛究竟是什么呢》。劇中男主人公谷口巧35歲,身體健康卻不肯工作,正值壯年卻依靠著母親生活。閉居在家13年,看到擁擠的人群便會頭暈。他的房間里堆滿了書、漫畫和電影光碟,谷口將其稱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而他每天就在這個狹小的“圣域”里靠讀書看電影消磨時光,因為他覺得與人打交道是最累且最無必要的。谷口的自尊心很強,對于“啃老族”一詞極其不滿,他自認為是“高等游民”。他摒棄并鄙視肉體工作,認為陶冶情操才是人生真諦?!案叩扔蚊瘛边@個詞并不是憑空捏造,它曾一度成為日本文學作品中的主體,例如夏目漱石的著作《心》中的先生,《后來的事》中的長井代助,以及川端康成的代表作《雪國》中的主人公。了解日本的朋友給我說,高等游民是明治至昭和初期實際存在的群體,他們在大學接受過高等教育,也沒有經濟壓力,不從事生產性的工作,只靠讀書過日子。
我很好奇的一點是,如果不去工作,那“高等游民”如何養(yǎng)活自己?在北京,我有幾位朋友的生活狀態(tài)類似于“高等游民”,他們做極其少量的工作——大多數(shù)是一些文字工作,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其中一位曾在電臺主持音樂節(jié)目,他總是一首接一首地放歌。與那些聒噪的主持人相比,他總是很安靜,偶爾會沒頭沒腦地發(fā)兩句感慨,比如他說極惡者熱情高漲,善良者也就信心盡失。比如他說,每個流行的詞匯,每種流行的理想,都是一個托詞,都是要回避何者為善這個問題,我們喜歡談論自由,當我們談論自由時,自由是一個托詞,借此我們可以避免談論何者為善。我們喜歡談論進步,進步也是一種托詞,借此我們避免談論何者為善。他在兩首歌之間發(fā)表這些高妙的言論,沒有上下文,沒有解釋,也不給出處,我還在揣摩他的話是什么意思,他已經開始播另一首歌了。我喜歡他在節(jié)目中說出的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因為這些話“非常文藝”。要說北京這個城市還有一點兒可愛的地方,那就是這些“文青”能有生存的空間。
“高等游民”這個詞匯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引起人們的討論,是與現(xiàn)代社會被壓抑的上班族生活分不開的。不需要每天伴著鬧鐘可惡的聲音按時起床,不需要擠進早高峰難以呼吸的地鐵,不需要隨時隨地偽裝自己,地位、名譽、財產都不需要,我只是為了我而活著。這種生活方式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日本學者神一行總結出了新高等游民的二十個特征,那就是——
富有的不是金錢是時間,追求的不是物質是內心;丟掉了一半世俗的欲望;總是追求適度;沒有錢也總是很開心;從來不會因為想要某樣東西而排隊;雖然沒有奢侈品,但有電子詞典;不用手賬;不善于人情世故;對任何人平等對待;相比于被給予,更希望給予;總是帶著笑臉,不抱怨;不強迫別人請客;穿著破爛但心似錦繡;追求正義,說謊也只說善意的謊言;比起形式更注重內容;比起儒教,對老莊思想更為親近;將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作為人生信條;同時閱讀司馬遼太郎和山田風太郎;永遠保持對知識的好奇;擁有不受任何束縛的自由。
神一行總結的這二十條特征將其理想化,使其成為普遍壓抑的社會動物所追求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有些為高等游民正名的意味。而日本明治時代的小說家、翻譯家內田魯庵曾執(zhí)筆《文明之國必有高等游民》一文,在文中他這樣寫道:“無論在哪個國家,處于什么時代,都存在著游民。不會存在一個國家舉國上下從早到晚都在拼命工作。然而,一國中存在游民絕對不是值得擔憂之事。有游民說明一國富裕,如果人人勤勉,則暗示此國實則貧乏。認為游民的大量出現(xiàn)是亡國之兆,這是極大的錯誤。先進豐裕的文明之國一定存在著游民。我并非說游民是太平的祥兆,但游民絕不妨礙一國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