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代華
上周去黃山西麓深處探望老友,蟲鳴溪流聲中住了兩宿。經(jīng)商多年的朋友耳聞目睹眾生怪相,對塵世漸生厭意,兩年前在此將一座農(nóng)宅改建后,攜妻入住,潛心修佛。方圓幾百米的綠坡上山洼里散布著十幾座同類的屋宅,離城索居者占半。秀峰環(huán)繞,清泉臨門,似陶淵明筆下芳草鮮美的桃花源,其實也是個雜物叢生的渾水潭,不時還泛幾個臭氣泡。
為了抵御野獸的侵?jǐn)_,朋友寵愛的德國狼犬黑龍平時盤踞門前長廊。不久前天亮起床后才發(fā)現(xiàn)黑龍靜靜地匍匐在長廊一端,脖頸處血肉模糊。顯然夜里有過一場殊死惡斗,從黑龍的傷口深度判斷來犯者多半是頭野豬。雖然黑龍受制于頸鏈只有幾尺空間,石階上的斑斑血跡提示野豬負(fù)傷而逃。黑龍高大威猛,直立時可與主人勾肩搭背;肉搏時無聲無息,勇勝后若無其事,超然淡定,不像人愛嚷嚷。黑龍忠勇可嘉且善解人意,人前引路從不離十米之外,身后跟隨決不逾主人半步。林中野外有猛犬相伴,既威風(fēng)又安全。朋友領(lǐng)著黑龍滿山亂竄,比挽著美女林中漫步感覺還好!
黑龍因傷留置獸醫(yī)處治療幾天,我們?nèi)タh城購物順道探望。黑龍蜷縮在鐵籠里靜如雕塑,一見主人頓時渾身一顫,狂歌勁舞般歡叫跳躍,場面堪比人類久別重逢涕泗滂沱。黑龍接著沖向自家的小車,歡快地飛旋轉(zhuǎn)圈,渴求立即隨主人回家。我一向厭狗,第一次目睹人犬如此情深,狗的形象在我心中立馬躥高幾尺。
黑龍擋得住野獸侵?jǐn)_,但擋不住塵世紛擾。不遠(yuǎn)處的一棟農(nóng)宅擴(kuò)建成了農(nóng)家樂,上有客房下配餐廳,供氣郁心悶的城里人前來小住幾日洗肺散心。主人一心忙著接客賺錢,家里原有的一條小黃狗守著餐廳卻餓得皮包骨,于是常來分食黑龍的盤中餐。小黃狗聰明伶俐,討人憐愛,只是餓極了便忘了蹭飯的身份,恨不得連盤子一口吞下。幾次惹得黑龍大怒,一爪撩倒,咬住脖頸。當(dāng)然黑龍掌握分寸,管束一下她的吃相而已,只是虛咬,并不用力。但凡此時小黃狗便立即仰天袒腹低聲哀叫。狗的腹部是最柔弱部位,袒胸露腹如同人類屈膝下跪。每當(dāng)黑龍瞪眼齜牙,小黃狗便亮出這一媚態(tài),示弱討?zhàn)埢U為夷。雖為犬類,其審時度勢以柔克剛,常人恐不及,比如菲律賓的阿基諾總統(tǒng)就不知自身斤兩,一味死扛硬頂。
朋友對小黃狗的聰明贊嘆不已。每次前來蹭飯她都先在門口不遠(yuǎn)處察顏觀色,主人面色不快便裝作只是路過,穿過門前的臺階訕訕離去。主人面色和緩則巴結(jié)地?fù)u著尾巴拾級而上,慢慢湊近黑龍的餐盤。
閑談間一輛摩托轟鳴而至,是個中年漢子,車前車后掛著各種食材。他是受山坡下作坊之托捎來幾塊臭豆腐。黑紅的臉膛緊繃著,透出驕橫之色,像似個隨時翻臉之人。交待幾句便轟然而去。朋友說,這就是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的老板,小黃狗的主人。我說,不像個善人。朋友贊嘆,有眼力。原來這棟房產(chǎn)是他家?guī)讉€姨媽合資買下供休假養(yǎng)老的,他說服長輩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自掏腰包擴(kuò)建后獨自經(jīng)營。攀上了一個旅行社老板,生意日漸紅火。但幾個姨媽不僅分文不得,連偶爾過來小住都受他阻攔。不行不行,我這客人住滿了,哪天有空房再來,不等回話他就掛了電話。燒香的趕走了和尚!
親姨媽都成了榨油的黃豆,黃狗還不是剁了吃的下酒菜?去年秋天閑聊時,狗主看小黃狗靠蹭飯養(yǎng)出了一點肉,有了來錢的主意,說,蠻壯實的了,今年冬天客人多時就宰了。但沒等到入冬,小狗不留痕跡地消失了。狗主人推己及人地一口咬定是被附近的農(nóng)民偷偷套去做狗肉火鍋了,痛悔自己下手晚了,到手的鈔票刮走了。誰知道呢?也許,極具靈性的小狗從主人的言語神色中嗅出了殺機(jī),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大概還邊走邊吟,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狗蹤無處覓,只在此山中。哪天舊主遷離此地,她興許還會回來,畢竟這家人待她不薄。再和黑龍嬉鬧一番,順便蹭頓飯,續(xù)一段人狗情未了。念及此,心暗笑,人情薄如紙,竟然指望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