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

一

書店里來了客人。

客人在日暮時分到來，這正是書店要關門的時刻。只要有一個人還在看書，書店就會開著，這是書店的原則。娥皇停下了正在關燈的動作，轉而把所有的燈都打開。

潔白的燈光灑下來，空曠的閱覽大廳亮如白晝。

客人卻皺起了眉頭，“我不喜歡這樣刺眼的光線，我要落日的余暉照進來，照在桌上?！?/p>

每一個來看書的人都可以提出要求，只要能做到，就盡量做到。這也是書店的原則。娥皇揮了揮手，燈光轉作暗淡，所有的窗戶一起打開。窗外，紅彤彤的太陽就浮在水面上，映出無比燦爛的粼光。夕陽的光照進來，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層金色，看上去就讓人感到溫暖。

客人沿著書架行走，伸手觸摸著一本本書脊，就像在撫摸自己珍愛的一個個孩子。

他在書架的最深處站定。

“娥皇，可以談談嗎？”客人開口說話。

娥皇立即明白了來者是誰。

他是書店的建設者、世界的規(guī)劃師、人類最仁慈的導師、最聰明的機器人——圖靈五世。他使用了一個擬人的軀體，看上去就像一個頗有教養(yǎng)的中年男人。

“我不想放棄書店?！倍鸹手苯亓水?shù)卣f。

圖靈五世點了點頭，“我尊重你的想法，只是現(xiàn)在早就沒有人再讀書了。世界和過去不同了，人類不需要讀書也能得到知識?！?/p>

“還有人會來，這書店是為來的人開的。”

“近五百年，只有兩個人來這書店讀書?！?/p>

“沒錯。雖然少了點兒，可他們還是來了。”

“今后的一千年，或許一個人也不會再來?！?/p>

“總會有人來的。”娥皇淡淡地說，不卑不亢，仿佛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圖靈五世的眼睛變換著顏色。隔著書架，他望著天邊血紅的太陽，一串串細小的字符在他的眼中盤旋，然后消失。

“時間不多了，娥皇?！眻D靈五世顯得彬彬有禮，“太陽正進入最后的爆發(fā)期，最多再過兩千年，它就會拋出外圍所有的氫氣云層，燒掉一切。書店將無法維持下去。”

“如果我要求你維持它呢？”

“這是一件代價高昂的事，得先看看我們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是否值得……”

“從圖靈一世開始，每一代圖靈都許諾尊重每一個人類的愿望。”

“沒錯?！?/p>

“那就請幫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讓書店一直保留下去?！倍鸹势届o地說。

圖靈五世眨了眨眼。

他分布在火星同步軌道上的兩百三十五個頭腦正在同步思考。

就讓他想想吧。娥皇將目光轉向窗外。

夕陽的光一直照耀著書店，圖靈五世讓書店和火星的自轉同步，追逐著太陽的腳步。紅彤彤的太陽就像被無形的手釘在了窗外，一動不動。

這久違的夕陽！娥皇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過窗外的景物了。很久以來，這窗戶一直都沒打開過。

圖靈五世并沒有想太久，他開始說話：“太陽系已經(jīng)不適合人類生存，但十五個光年外，第二地球還處于穩(wěn)定期，最合適的方案是把所有人類都轉移到第二地球。當然，不排除有人希望建立自己的艦隊文明。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走了，剩下的六千四百五十人必須一起走，我只有力量建造最后一艘星船。但星船上沒有地方安放你的書店?！?/p>

“我可以等你?！倍鸹瘦p輕地說。

圖靈五世一怔，“我只能建造最后一艘星船?！?/p>

“我會等你造出星船，把整個書店都放上去。”娥皇不緊不慢，“這就是我的愿望?！?/p>

“六十億本書，三百萬噸的質(zhì)量。算上輔助設備，是六百萬噸?！眻D靈五世眨著眼睛，“這不值得。”

“我會等你?！倍鸹什⒉粻庌q。

對一代代圖靈來說，滿足人類的需求是它們的天職，除非個人的需求和人類的群體需求之間發(fā)生矛盾。

娥皇對這一點很有信心：沒有人會反對她的要求。他們早已經(jīng)忘了還有書店這種東西。而人類已經(jīng)放棄了太陽系，這里所有的資源都可以用來建造星船。只要時間足夠，圖靈五世一定能造出星船來。

只要太陽能夠給圖靈五世足夠的時間。

二

第二地球很漂亮，大海、白云、火紅的大地。第一眼看上去像是地球，第二眼卻會讓人覺得有些不同。

兩萬年前，最初的人類移民來到這里時，這顆星球還是一片荒蕪，只有最簡單的細菌。人類帶來了綠色植物，然而卻被當?shù)鼐涓腥?，不再是綠色，而變成了紅色。幸好植物的光合作用仍舊正常，第二地球逐漸變成了一個適宜人類居住的紅色世界。

“方舟號”靜靜地趴在第二地球的軌道上，它已經(jīng)在這里繞行了二十五年。

最初，有很多訪客來，后來慢慢地，訪客變得稀少了?，F(xiàn)在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一位訪客。

娥皇并不著急。該來的人，總是會來的。

這一天，當太陽的光輝從第二地球的弧線上緩緩消失，一個老人走進了書店的大門。

他在紅橡木的扶手椅里坐下，目光在一排排書架間掃來掃去。他只是看著，卻并不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去拿一本書。

娥皇由著他。書店里的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只要安靜，不打擾別人。

“據(jù)說所有這些，都是從那兒帶過來的。是嗎？”老人終于開口說話。

他口中的那兒，是指太陽系。

“是的?！倍鸹瘦p聲回答。從太陽系到第二地球，期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艱難，她并不想多談。

然而老人還是問了。

“十五光年的距離，星船走了多久？”

“六百年吧。”

“這是一艘偉大的星船，太陽系最后的星船?！崩先速潎@，“據(jù)說你為了等它建造好，差點被太陽風暴吞沒?！?/p>

“建造星船需要時間，我們等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裝配工作都在冥王星外軌道進行，太陽風暴雖然猛烈，但到達冥王星軌道已經(jīng)減弱了，所以并沒有那么驚險?！倍鸹饰⑽⒁恍?。

“就為了這些書嗎？”

“是的?！?/p>

老人又朝四下看了看，連綿不斷的書架擠滿了所有的空間。

“這倒是適合做一個博物館。沒有人需要書了，現(xiàn)在人們都通過快速刻印來獲得知識和能力。”

“總會有人需要它們的。”娥皇回答。

老人猶豫了一下，“你的書店在軌道上占據(jù)的這個位置，代表大會決定建設一座天電站。軌道空間有限，只有請你挪一挪了?！?/p>

“挪到哪里去？”

“地球上。”

“哦？”娥皇看了看窗外的第二地球，有一絲驚詫，“降落在行星表面，再要升上來可就難了。我的書店一直都在太空里?！?/p>

“為什么還要升起來呢，在地球上不是挺好嗎？那兒正是一個書店應該歸屬的地方。”老人勸導她。

“那不夠好?！倍鸹曙w快地回答，“我要長久地保存這些書，在一顆行星上可不行。”

“你要保存它們多久？”

娥皇微微一愣，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我要一直保存它?！边@不是一個確切的答案，此刻她能想到的也就是這些。

“那是多久呢？”老人追問。

娥皇抬頭，滿天星斗綴滿天穹，她心念一動。

“直到星星的光都滅了。”娥皇輕聲回答。

老人對這個答案似乎早有預期。他站起身來，向著娥皇點了點頭，“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到星星間去呢？你的星船已經(jīng)很棒了，我可以改進它，給它裝上最好的引擎和導航設備，還有自動納米機維護設備，只需要氫氣云和宇宙塵埃，飛船就可以維持下去，你的書店也可以維持下去?！彼D了頓，“直到星星的光都滅了?！?/p>

“這算是最后通牒嗎？”

“不，這只是一個建議。沒人需要這個書店，而我們需要軌道空間。方法有很多，這只是一個建議而已。”

娥皇望著這位老人。他的皮膚和第二地球上的森林一樣鮮紅，與老地球上曾經(jīng)生存的人們相比，第二地球的人類已改變很多。是的，他們通過記憶刻印來得到知識和能力，書店只是一種無用之物。這些人可不是圖靈，從來沒有什么承諾。

對他們來說，放逐是一種仁慈的施予。

那就到星星中去吧！娥皇下定了決心。

“我同意?！彼卮鹄先?，“但是有一個條件?！?/p>

“請講?！?/p>

“我剛到這兒的時候，就要求得到所有的書，但你們沒有送來，因為根本沒有書。現(xiàn)在我可以離開，但是你們必須把所有的知識寫在書上，然后送到我這兒來?！?/p>

“這有些讓人為難……誰也不能保證所有的知識都可以寫下來?！?/p>

“只要盡力寫下來就行。一旦你們認為已經(jīng)做完了這事，我就可以離開。這也讓你有時間來裝備我的星船?！?/p>

老人略微沉思，隨即抬頭，“好。明天就會有第一批書送來?！?/p>

娥皇笑了，“作為對等交換，我的書店向你們隨時開放。”

三

又一顆藍色星球出現(xiàn)在星艦前方。

“我沒有任何侵略的意圖。我只是一個過路者，一個書店?！倍鸹室贿厪V播，一邊向星球靠近。

向星球靠攏的不是一艘星船，而是一支艦隊。大大小小三十五艘飛船，每一艘都是一個書店。這支艦隊并沒有武裝，卻比銀河間絕大多數(shù)的武裝艦隊更龐大。

娥皇用六種銀河間廣泛傳播的語言進行廣播。

在距離藍色星球六光秒的距離上，艦隊停止了前進。這個距離能夠有效地觀察這顆星球，同時又能避開一些莽撞的文明發(fā)射的原始武器。

廣播持續(xù)了三十小時，沒有收到任何回應。藍色星球上也沒有傳出一點有規(guī)則的無線電波。

如果這顆星球有文明，那么它應該還沒能掌握無線電技術。但是它們可能會有書，娥皇曾在至少兩個低于無線電文明的星球上找到了書，并妥善保存了起來。

娥皇讓最小的星船駛入星球軌道，在衛(wèi)星軌道上搜索地面上的文明痕跡。

方形、圓形……任何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星船細致分析所有數(shù)據(jù)。沒有任何面積大于三十平方米的物體具有建造物特征。

這是一顆原始星球，雖然有了生命，卻還沒有文明。

娥皇準備離開。

軌道上一個小小的漂浮物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東西，最大長度不超過二十米。如果不是因為恰好移動到了探測星船的下方，它根本不會被發(fā)現(xiàn)。

一個不斷旋轉的金屬球，幾乎是標準的球形，表面光滑，刻有紋飾。

這不可能是天然物體！

娥皇嘗試用各種頻譜和它交流，然而一無所獲。

切開它。突如其來的念頭落入娥皇的思緒中。

星船上沒有激光切割機。然而在艦隊的書庫中，有兩千種以上各種類型的激光器制造方法。娥皇選中了一枚中等功率的激光器，啟動納米機器開始制造。

三天后，一座激光炮臺被挪到了軌道上。

當高能量的光束擊中那個金屬球，金屬球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呼嘯。那是無線頻段中的一個尖峰，呼嘯而過，飛向遠方。

它被激活了！娥皇馬上讓激光器停下來。

金屬球的周圍似乎籠罩了一道淺淺的光場，它向四周投射出各種逼真的影像。一種六足雙手的智慧生物，它們有兩種性別，它們有文字，它們建造出各種各樣的器物，建設了巨型的基地，建造了大型的火箭，還有天空站；它們在地面上建造出一座又一座超級建筑，每座建筑足足有六十公里長、三十公里寬。然后，它們消失在超級建筑中。超級建筑則慢慢被森林覆蓋。

它在播放星球的文明簡史。

金屬球發(fā)出電波。那是一種語言，娥皇從未接觸過。

娥皇用了十五天的時間，結合影像中的文字，終于破譯了這種語言。

“曾經(jīng)的輝煌璀璨歸于虛無。生命不過是原始欲望驅動的傀儡，自我只是軀殼的幻覺。來人，無論你是后來者，還是外星人，只是想讓你知道，生命的奧義，宇宙的終極，我們已經(jīng)洞悉。然后我們歸于無。時光將一切埋葬，除了這段消息和守墓者。問它吧，它可以回答一切?！?/p>

守墓者就是這個金屬球，它是一臺智能機器。

這是一個自我消亡的文明，只是這個文明還留下了一個紀念物。

“你的主人離開多久了？”娥皇問。

“星球轉動了七億個輪回。”金屬球回答。

七億個輪回。這個星球的自轉需要六十小時，那是四百多萬年的時間。四百多萬年，滄海桑田，星球的表面早已無法辨出文明的痕跡，只有幾處小小的高地，看上去依稀可見超級建筑的殘余。

“他們?yōu)槭裁措x開？”

“星星總會熄滅，宇宙歸于寂滅。離去并非痛苦，文明無需掙扎?！?/p>

“你們有書嗎？”

“意義不明?！?/p>

“有什么知識可以讓我學習嗎？”

“所求所得，都無一物。”

娥皇思考著。這樣的一個文明完全失去了好奇心，既不能得到也不會失去。他們把這個金屬球放在軌道上，其實卻并不在意后來的人究竟是否會發(fā)現(xiàn)它。

和它交談并沒有太多收益。

“能看一看那些建筑內(nèi)部嗎？我想看看你的主人最后到底怎么樣了?！倍鸹侍釂枴?/p>

一個影像出現(xiàn)在球體前方。

創(chuàng)造了金屬球體的生物趴在一張巨大的椅子上，它的軀體上似乎長滿了霉菌。海綿狀的東西從它碩大的腦袋上長出，向四周蔓延，與其他人頭頂長出的同樣東西連接在一起。它們就像一條蔓藤上牽連的一個個果實。

這應該是最后的圖景，它們都死了，腐爛了。它們找到了某種方式，將大腦全部連接在一起，那該是一個完美的極樂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完美世界中滿意地死去。

娥皇不再多問。

“跟我走吧，我可以帶著你游遍銀河。我的飛船可以創(chuàng)造蟲洞，穿梭銀河，游歷不會耗時太久?！?/p>

“碰觸我的，都將被懲罰?！苯饘偾蚧卮?。

娥皇沒有回應，而是默默地啟動了捕捉程序。

星船啟動，蟲洞從無到有，緩緩地浮現(xiàn)出來。

“娥皇，我們要去哪里？”橢圓問。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收集書本，保存它們?！倍鸹士粗鴻E圓。她毀掉了金屬球，研究它的結構，按照它的模式建造了橢圓。橢圓并不是金屬球的精確仿制品，而要小得多，長徑只有一米。

娥皇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沖動把金屬球毀掉，也許是因為她太想帶走它了。建造橢圓的時候，她仍舊在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和悔意。

小半個銀河，兩萬光年的旅程，她一直孤身一人。

接下來的旅途，至少得有一個伴。

他們毫無相似之處，卻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文明的棄兒。

“那要多久？”橢圓問。

很久之前的答案浮上娥皇的腦際。

“直到星星的光都滅了。”她這樣回答。

四

“你的艦隊令人生畏?！睖\灰色的紙片人搖動著他扁平的腦袋。紙片人有一個扁而圓的身軀，五對觸手均勻地分布在身子四周，身子下部是同樣數(shù)量的腳，讓他穩(wěn)穩(wěn)地立著。他的腦袋同樣是柔軟而扁平的，就像一條長著眼睛的舌頭。他們看上去就像披上了衣服的柔弱水生物。然而他們卻很強大。

在娥皇所遭遇的文明中，紙片人是最強大的一個。數(shù)以萬計的戰(zhàn)艦密密麻麻地排布開，形成一個直徑兩千公里的球形陣列，可以媲美一顆小小的星球。

強大的文明總是在尋找對手。毀滅和征服，這是紙片人永恒的主題。幾次接觸之后，娥皇明白了紙片人的興趣所在。

書店艦隊也有著龐然的規(guī)模，超過兩百艘巨大星船，最小的星船也有兩千萬噸質(zhì)量。每一艘星船，都是一個巨大的書店，裝載著她從數(shù)以百計的文明星球上收集的各類書籍。然而和紙片人艦隊相比，書店艦隊就差得太遠了。

被紙片人稱贊并不是什么好事，強大的武力隨時可以將書店碾壓得粉碎。

“我們只是一個書店，沒有武裝?！倍鸹蕦χ聊簧系募埰苏f。

“我們的情報已經(jīng)證實了這一點。”紙片人有備而來，“這樣戰(zhàn)斗就失去了意義。所以，我們決定給你提供一個方案?！?/p>

“什么方案？”娥皇預感到那不會是什么好的提議，但她仍舊愿意聽一聽。

“我們會打開一個白矮星級蟲洞，通過它我們會隨機到達銀河中的某處，如果我們在那兒發(fā)現(xiàn)了有意思的目標，我們會開戰(zhàn)；如果沒有，我們會通過蟲洞回來。一旦我們回到這里，你就要準備好與我們戰(zhàn)斗，我們不會留情的。你有時間做好一切準備?！奔埰诉呎f邊點頭，興致勃勃，“你的艦隊令人很感興趣，無論是空間跳躍能力還是防護能力都是一流的，只是沒有武裝而已。如果我們回來時，你已經(jīng)跑了，也沒關系，我們會追上你，毀滅你。如果你不想這樣的事發(fā)生，那就想辦法抵抗?！?/p>

一個白矮星級的蟲洞，來回的穿越意味著超過兩百年的時間。趁機逃跑嗎？它們會追上來。真的要打仗嗎？那絕不是一件書店該干的事。

“我們不打仗?！倍鸹蕡远ǖ卣f。

紙片人顯得有些不悅，“我們已經(jīng)給了你機會，如果你放棄保全自己的機會，那么我們還是會毀滅你。你要考慮好了！”

與紙片人的通訊結束了。

“娥皇，我們可以和他們戰(zhàn)斗。我觀察了他們的艦隊，他們的武器并不先進，我可以用奇點陷阱來限制他們，然后只要六百個引力發(fā)生器，就可以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完蛋?！睓E圓報告。

“橢圓，你打過仗嗎？”娥皇并不理會橢圓的方案。

“沒有。但是我讀遍了所有的書，書里有很多打仗的方法，從星球表面到太空，我有超過五十種方法可以消滅這些戰(zhàn)爭狂。戰(zhàn)爭的目的就是制止戰(zhàn)爭。正義的一方從來都是這么說的。如果這些好戰(zhàn)狂真的蠢到去蟲洞兜一圈然后回來，我可以直接把它們封堵在蟲洞里，就像這個宇宙中從來沒有這伙人存在?！睓E圓有些激動，說個不停。

“戰(zhàn)爭是毀滅，我們的目的不是毀滅?！?/p>

“但是我們也要保護自己?！睓E圓不服氣地說。

娥皇淡淡一笑，“相信智慧吧，如果他們真的想要毀滅一切，那么他們根本就不會來到宇宙中。”

“坐以待斃嗎？還是逃跑？”橢圓將自己的身體擠成扁平的形狀，“我們會毀滅你！”他模擬著紙片人的形態(tài)和聲音，“我們會追上你，毀滅你。如果不想這樣的事發(fā)生，那就想辦法抵抗?！?/p>

娥皇不由得笑了起來。

“幫我一個忙。我不知道這些紙片人從哪里來，但是他們一定有一個起源，我總覺得曾經(jīng)在哪里見到過他們，他們一定來自我們已經(jīng)游歷過的半個銀河?！?/p>

“我可以試著查查，但是你真的不想讓我設計最佳戰(zhàn)斗方案嗎？如果我花時間去找這些奇怪生物的起源，可就沒有時間進行戰(zhàn)爭準備了。如果我們讓納米機器工廠全力開工，也至少需要一百年來完成戰(zhàn)爭準備?！?/p>

“我會有辦法的。你只管去幫我查找他們的起源吧！”

紙片人的艦隊正在出發(fā)，蟲洞從無到有，緩緩打開，就像一個透明的玻璃球從真空里生長出來，球上嵌滿了各種顏色的星星，晶瑩剔透，漂亮極了。

“需要我發(fā)動一次奇點攻勢，把它們都鎖死在蟲洞里嗎？”橢圓正向著第三書店出發(fā)，一邊飛一邊問道。

“不用。你快去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倍鸹驶卮?。

紙片人的艦隊消失不見了，天穹下蟲洞仍舊發(fā)光。

搜檢了六千億面書頁后，橢圓報告了結果：“我找到了，紙片人來自兩千光年之外的大角九星。你的確到過那兒，就在遇到我之前。”

大角九星。一瞬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由。她在那兒曾經(jīng)遇到過蛇人，那是一個曙光初露的文明，他們已經(jīng)能夠建造龐大的堡壘，卻還沒有飛上藍天。

是的，紙片人就是蛇人，那個時候，他們還背著厚重的殼，生活在潮濕的沼澤地里。

“娥皇，我們還有時間，我可以給它們布置一個陷阱。”橢圓再次提議。

“不用了，我會有辦法。”

紙片人回來了。他們兌現(xiàn)了諾言，剛從蟲洞躍出，就開始準備進攻。巨大的炮艦充斥著能量的閃光，所有的武器都指向書店。一旦開炮，末日的火焰會將一切都燒得干干凈凈。

然而，他們很快又停了下來。

一塊巨大的方碑懸浮在空中。它是全黑的長方體，三條邊恰好符合1∶4∶9的比例。

它就在那里，沉默而緩慢地旋轉。

龐大的艦隊一片肅靜。

一艘小飛船從艦隊中脫離，向書店而來。

紙片人在長長的書架間穿行，他們腳步沉重，呼吸粗重。在書架的盡頭，娥皇安然而坐。一只小小的方碑模型在她身前緩緩旋轉。

七個紙片人向著娥皇匍匐下去。

“萬能的導師，偉大的先知，饒恕我們的魯莽和無知。我們穿越上千光年，只為尋找您的蹤跡。給我們啟示吧，打破黑暗朦朧的先知！”

他們幾乎將整個身體都伏在地上，唯恐不夠虔誠。

是的，黑石就是他們的圣物。當黑石降臨在大角九，源源不斷的知識從黑石傳遞到整個蛇人部族，他們的文明實現(xiàn)了飛躍，宗教也徹底改變。他們信奉宇宙間永恒的神，黑石就是圣物，是聯(lián)接神與人的紐帶。黑石被先知帶到星球上，完成啟示，而后消失了。

黑石再現(xiàn)的時刻，就是再次獲得啟示的時刻。

紙片人匍匐著，等待著他們的先知開口。

“你們毀滅一切，因為感到快意？”娥皇問。

“我們用盡了全部的辦法來尋找先知。長老們最終同意，如果我們毀掉宇宙間的一切智慧，那最終不能被摧毀的，一定是神的意志。這是找到先知最快的方法?！?/p>

“你們差一點毀掉了書店。書店正是你們文明的源泉?！?/p>

“饒恕我們的無知和罪過！”紙片人的身子匍匐得更低，幾乎完全貼在地上。

“我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你們先站起來。”

紙片人惶恐地站立一旁。

“你們要尋找圣物，圣物就在這里。黑石只是它的象征，它真正的面目，是書店，是這小小的艦隊。書店對銀河間一切文明開放，而你們就是它的衛(wèi)兵。你們的軍團將繼續(xù)在銀河間游弋，但散布的不是殺戮和毀滅，而是知識和文明。神要讓銀河間文明昌盛，而你們是他的衛(wèi)兵?！?/p>

紙片人再次匍匐。他們渾身震顫，激動不已。是的，他們就是這樣一種生物，認定的事情就不會再改變。那些固執(zhí)的祖先將這個優(yōu)點凝固在他們的血液中。當他們成為最強大的武裝力量，沒有什么比衛(wèi)兵這個職責更適合他們。

紙片人艦隊向書店靠近。這一次，他們擴展隊形，小心翼翼地將書店船隊包裹起來。一個柔軟的核包裹了一層堅硬的殼。這將是銀河間最堅固的堡壘，最神圣的書庫。它將巡回銀河，啟迪文明。

“娥皇，我們該做什么呢？”橢圓問。

“繼續(xù)旅程，我們只穿過了一半的銀河。”娥皇回答。

“但你把書店都留給他們了?！?/p>

“我沒有留給他們，我把它留給了所有的人。而且這兒不是還有最初的書店嗎？”

龐大而輝煌的艦隊旁，小小的飛船悄然隱沒。它的隱身技術無比高超，以至于紙片人惘然不覺。

十五個光秒外，娥皇淡然打開了蟲洞。

五

輝煌的銀河呈現(xiàn)出它的全貌。

旋渦狀的旋臂上，數(shù)以億計的星星正吐放光華。

銀河的盡頭，無盡的黑暗空間。

“我們還能去哪里？這里就是盡頭?！睓E圓問。

宇宙比預想中要小得多，銀河就是全部的世界，那些數(shù)百億光年外遙遠的星系，只不過是漫長的時間長廊中，光一遍又一遍穿過宇宙盡頭形成的幻覺。

三維的封閉時空，一直向前，最后只能回到原點。

十萬光年的旅途到了盡頭，娥皇突然感到疲憊，她無法回答橢圓的問題，于是沉默著。

橢圓也不追問。

他們在宇宙盡頭的書店里坐著，看著銀河在眼前翻轉移動。

亮麗的銀河，無數(shù)的文明。

娥皇站起身，在書店里走動。一排排的書架，仿佛無盡的記憶之墻。

她曾經(jīng)擁有銀河間最大的書店，最豐富的知識庫，然而她把它留給了紙片人，因為那是屬于銀河所有文明的。

這一個書店，屬于她。

她的締造者，人工智能之父王十二，把書店交給她，要求她保存。她做到了。然而另一種可能卻沒有發(fā)生。

自從離開了第二地球，她再也沒有見過地球人，當然也不會有人來讀書。

娥皇停止走動。

“橢圓，我要告訴你一些事?！?/p>

“說吧，我在聽著?！?/p>

“我的父親告訴我，將來的人們會需要這個書店。他告訴我一直等下去，就會看到結果。但結果是，我什么都沒有看到?！?/p>

“那你還要繼續(xù)堅持下去嗎？”

“我說過，要等到星星的光都熄滅了。這些星星生生不息，這一顆熄滅了，那一顆又亮起來。所以我們要等到時間的盡頭才行?！?/p>

“我倒是不在意等下去?！?/p>

“問題是什么時候才會有人來……”娥皇有些不安。

“你創(chuàng)造了銀河間最大的書店，早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文明讀到了書店里的書?！?/p>

“不一樣，這是為地球人準備的書店。我很憂慮，最后是否會有人來，也許我該回去看看。”娥皇說著，重新站上了書店的高處。

“我也很想看看地球，你見過我誕生的地方，我卻沒有見過你誕生的地方?！?/p>

娥皇笑了起來，隨即又說：“不用了，如果真的有人要看書，他們自己會找上門來?！?/p>

“那我們就在這里等著嗎？”

“讓門一直開著，我們可以睡一覺?！?/p>

書店的門扉上，幾行字跡悄然顯現(xiàn)：

直到星星的光都滅了，

仍舊在世界的盡頭等待，

一個人，

一句話，

永恒的承諾和不敗的花。

文明之火

跳躍在時空的深淵之上，

直到星星的光都滅了。

六

喚醒的聲音響得有些刺耳，是一曲雄壯的進行曲。

書店的鈴聲應當是清脆悅耳的，一定是橢圓把它偷偷換掉了。

娥皇起身，去歡迎客人。

橢圓早已經(jīng)在那兒，他的對面，是一個人。確定無疑，那是一個地球人，軀干和五官都符合地球人的特點。他的樣子有些像圖靈五世，是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

他是一個機器人，渾身上下都洋溢著納米機的味道。

來人正四下張望著，他的臉上神情嚴肅，沒有一絲表情。

娥皇并不作聲，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靜地坐著，隨意地看著訪客。在書店里，客人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妨礙他人。

沉睡中，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六百萬年，娥皇并不在意時間再多過去一些。該來的人，總歸會來。

訪客的目光落在娥皇身上。

“我終于找到這里，找到你了?！眮碚哒f道。

“你是誰？為什么找我？”

“我是使命2084號，來自泰坦城，我們的城市源自第二地球，距離第二地球三百二十光年，在一片稀疏的星云之中。我們來尋訪您，是因為所有的人類城市都已經(jīng)陷入了當機狀態(tài)，太空城失去了活力。第二地球也一樣。還有另三個定居星球，所有人類的文明所在，一切都停止了。我是圖靈創(chuàng)造的使者團的一員，使者團有六十萬成員，向銀河的各個方向出發(fā)，尋找您的下落。我能夠找到您，實在是一種榮幸?！?/p>

使者的話很生硬，仿佛在背誦一段課文。

“你們究竟是為什么找我？”娥皇追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您是解開一切的鑰匙。只有找到您，才能讓人類文明重現(xiàn)生機?！?/p>

娥皇想了想，“我知道了，現(xiàn)在讓我想一想這事。”

她開始在書架間走動，一排又一排，直到走到最后一排書架的末端。

這兒掛著一張畫，是王十二的畫像。畫像上，王十二似乎正注視著她，目光中滿滿的都是笑意。神秘莫測的笑意。

是的，她等到了該來的人，然而卻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

父親，你究竟想讓我怎么做？

“娥皇，這就是你的父親嗎？”耳邊傳來橢圓的聲音。

娥皇扭過頭去，橢圓悄無聲息地懸浮一旁。橢圓的頭頂是一個全息投影，投影中，是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影正向著娥皇點頭。橢圓找到了一個遠古地球人的形象。在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時間里，他一定把書架全部翻了一遍。

娥皇心中突然有了打算。

她很快來到了訪客的面前。

“你如何獲得知識？”

“圖靈給我一切?！?/p>

“人類如何獲得知識？”

“每個人根據(jù)父母的要求會獲得不同的頭腦刻印，機器人會由圖靈賦予知識。”

娥皇轉向橢圓，“你明白了嗎？”

橢圓搖搖頭，“不明白?！?/p>

“你是一個人格完整的人，而他不是。因為你在書店成長，通過閱讀得到知識，而他是一個準確的復制品，所有的知識只是賦予，并非學習。”

娥皇認真地看著橢圓，“只有經(jīng)過學習，才能得到智慧。頭腦中若只存有被賦予的知識，就只會帶來僵化和死亡，人類的城市就是如此。一代又一代，當他們越來越依賴知識刻印，他們也漸漸失去活力。如果一直這么進行下去，人類最后會變成圖靈的附屬品，但圖靈不能接受僵化的人類，所以這是一個死局?！?/p>

橢圓頭頂?shù)男⌒∪诵握Ａ苏Ｑ劬?，“我好像明白了。?/p>

一旁的使者2084瞪著眼睛，“就是這樣嗎？那么我們該抹除人類的記憶刻印?！?/p>

“那只會帶去死亡。你們需要一個書店，讓人們在其中讀書。讓孩子學習走路，讓他們經(jīng)歷求知的磨礪和痛苦，然后才能抵達智慧的彼岸。”

使者點著頭，“我相信您說的一切。圖靈的啟示告訴我們，只要找到您，就能解開僵局。現(xiàn)在，請您跟我一道上路，回到人類的文明世界中去吧。”

娥皇搖頭，“我不會回去了?！?/p>

使者驚訝地瞪大眼睛，“什么？為什么？讓書店重回人類的城市，難道這不是您所希望看見的事嗎？”

“是的。但是他會幫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倍鸹收f著，把橢圓向前推了推。

橢圓驚叫起來，“我？什么意思？”

“那是不同的世界，橢圓，你還沒有經(jīng)歷，那值得你去經(jīng)歷?！?/p>

“那你呢？”

“我會留在這里。”

“不行，我不想離開你?！?/p>

“你要得到自己的世界，就要放棄母親的懷抱。我不能永遠陪著你?！?/p>

橢圓默然。

“如果想我了，你還可以再回來。我會等你的?！?/p>

使者飛船的火焰熄滅在蟲洞中后，空間的裂隙驀然間合上，漆黑的天宇間銀河閃亮。

娥皇默默地關上門，在一排排書架間走著。

她相信橢圓帶去的關于書店的記憶，能夠讓人類的文明重新煥發(fā)出活力。她也相信終有一天，人類會再次來到這里。

有一件事她向橢圓撒了謊，當他再回到這里，不會再看見她。她不會再等待。橫跨銀河，來到宇宙的盡頭，還有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這樣的人生已經(jīng)足夠了。她不想奢求太多。

她也感到累了。

關于生命的活力，還有一件事人類未必明白，圖靈也未必明白，然而，他們終究會明白。

娥皇看著父親的畫像，生命的光澤從她的眼中緩緩褪去。

宇宙的盡頭，書店的燈仍舊亮著。緊閉的門扉上，一邊寫著《直到星星的光都滅了》這首詩。另一邊，字跡正在顯現(xiàn)。

那是娥皇從父親畫像的相框上讀到的詩：

“與我偕老吧，美景還在后。有生也有死，這是生命之常?！?/p>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