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稚亞
抵達慕尼黑的時候,我正處于睡眠不足的狀態(tài)。
為了攢假,我花了三天時間不眠不休地趕完了一個月的稿子。而下飛機的第一天就遇到了當(dāng)?shù)氐钠【乒?jié)。進了酒店大廳,一群套著露臍衫,穿著鼻環(huán),臉上涂著彩漆的年輕人嘻嘻哈哈地給每一位進店的旅客送上一杯“Wiesenbier”。據(jù)說這是為啤酒節(jié)專門釀制的酒,只有慕尼黑當(dāng)?shù)氐木粕滩庞薪?jīng)銷權(quán)。但是我看了看它的顏色還是忍不住先去了趟廁所。
酒店通宵達旦喧囂了一夜,直到凌晨四點才稍作平息。除了滿滿的一肚子啤酒,我還賺了一個金閃閃的手機殼當(dāng)作“紀念”,其實這并不是紀念品,而是散場的時候不知道誰落在桌子上的,“碰巧”正合適我手機大小。如果這個時候我去補覺,就意味著我要在這個800歐一晚的酒店多住上一天。這對于一名真正的白富美來說當(dāng)然不算什么。
所以我拎上包,決定抓緊時間出去溜達。
偶遇Honey
酒店出門右轉(zhuǎn),走了不到10分鐘我就確信我迷路了。跟著幾個慢跑的啤酒肚中年人拐進了一條林蔭小道,然后他們忽然就奇跡般地消失了,剩下我一個人在郁郁蔥蔥的樹林里發(fā)呆。我以為是睡眠不足導(dǎo)致我產(chǎn)生了幻覺——前一分鐘還在車水馬龍的市中心,后一分鐘怎么就走進了森林。
這真的是一片森林。曲折蜿蜒的幽徑兩邊是成片的樹木,枝枝杈杈上還掛著清晨的霜露,陽光映照下,像一束白色的珊瑚。晨霧在林間緩緩流動,纏繞著香樟和云杉。一只涂著綠漆的椅子孤零零地出現(xiàn)在道路盡頭。我掏出手機準(zhǔn)備坐下來看看谷歌地圖會給我什么樣的建議,忽然一只半人高的斑點狗跳出來把我撲倒在地,口水滴在我三天沒洗的頭發(fā)上,遠處一只德牧興奮地搖著尾巴顯然也想加入它的行列。
“站住,Honey?!币粋€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白色棒球衫、耷拉著鴨舌帽的帥小伙兒急匆匆跑過來,拉住了牽狗繩?!氨?,”他說,唇上還沾著白色的泡沫?!拔艺诤舆吂魏?,一不留神讓它跑了?!?/p>
“沒關(guān)系?!蔽覂?yōu)雅地爬起來,從容地用袖子擦了擦頭發(fā)上的口水,露出了一個最友好的笑容?!八惺裁疵??”
“叫Honey。”Honey還在不死心地夠著我的新手機殼。
Honey翻譯過來就是“寶貝”的意思,可以當(dāng)做昵稱,可是還沒見過有人用這個當(dāng)大名。就像“張大寶”、“李小寶”之類的名字一樣,這條狗也太不被當(dāng)回事了。我暗想。
“對了,請問這是哪兒。”
“你是第一次來慕尼黑吧,這是我們這兒最大的公園,叫英國公園。”
“既然是在德國的公園,為什么叫做英國公園?”
“這個嘛……”小哥咧嘴笑了,但很快剃須膏沾在了他的牙齒上讓他止住了笑容?!澳銕е鳫oney溜一圈就知道了,他會當(dāng)好導(dǎo)游的。”
“你就不怕我把它牽走?”
“只怕到最后你要靠它原路返回。”
他說的是那么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澳悄隳??”
他指了指遠處的大樹。“昨天派對太晚了,我想多睡一會兒?!?/p>
“作為感謝,我請你吃我們這兒最有名的黑面包?!彼麖亩道锾统鲆粋€紙包遞給我。聽起來就很像暗黑料理。打開,又硬又重,很有切糕的分量。可惜,不知道“切糕”用英文怎么說,我只好用“Thank you”表達了一下心中的憤懣。
“走吧,Honey。哎?它怎么不走?”我就說,怎么會有人愿意讓別人稱呼自己為“大寶”,更何況還是個男子漢。
“因為你踩到牽狗繩了。”
走近中國塔
慕尼黑的英國公園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公園,從1789年開始就是當(dāng)?shù)厝诵蓍e的場所了。它每年吸引近1000萬名游客,地處從巴伐利亞州首府中心區(qū)至市北端沿著伊薩爾河左岸5公里的綠化帶。公園共占地面積373公頃,其中有草地、樹林、湖泊、河溪及75公里的森林小路,可供步行、騎馬或騎自行車的人們游覽休憩。
以上是我從TripAdviser中看到的簡介。其中,中國人都愛去的地方是一座木制的五層寶塔,位于公園的南側(cè),被取名為“中國塔”。它的每一層塔檐都裝有鈴鐺。設(shè)計師是弗雷·約瑟夫,他在200年前設(shè)計寶塔時,參照了加登倫敦公園的那個寶塔。
寶塔是無可挑剔的,據(jù)說德國人非常喜歡這個中國塔。二戰(zhàn)的時候這個塔幾乎被全部摧毀了,讓他們感到非常惋惜,因此盡管他們在戰(zhàn)后連飯都吃不飽,還是很快創(chuàng)辦了一個協(xié)會,依靠情懷讓這個塔得以在1952年重修成功。
我興致勃勃地捧著地圖,繞過鋪滿落葉的大道,看四下無人穿過可愛的草地,并在Honey的帶領(lǐng)下成功走到一條泥濘小道——“前方道路施工”的標(biāo)志赫然出現(xiàn)眼前?;仡^,穿過草地,重新繞到落葉大道,向南走,路過一條小溪,Honey停下來喝了口水,撓了會兒背,繼續(xù)向南走,終于看到了那座中國塔。它很奇怪地矗立在那里,典型的中式風(fēng)格和四周歐式的路燈、帳篷、露天餐桌椅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更何況在塔的旁邊還設(shè)了好幾處啤酒攤位。還不到早上8點,攤位上一個人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幾個空空的啤酒杯——酒杯大得似乎能裝得下一升啤酒。散落的宣傳冊上印著大塊8字形松餅、豬腿和肉丸子等食物的圖畫,極端暴力地誘惑。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時間中國塔不對外開放。
沒關(guān)系,根據(jù)TripAdviser介紹,中國塔旁邊還有一家日本茶館。
茶館是1972年慕尼黑舉辦奧林匹克夏季運動會時,日本作為禮物贈送的,也是和平和理解的象征。據(jù)說每天都會舉行一次茶道儀式,由四名精挑細選有文化修養(yǎng)的日本淑女為出席的游客斟茶。
但是很顯然,茶館也沒開門。
似乎剩下的選擇只有原路返回了,Honey也表示贊同,拉著我就往回走。
設(shè)計者的心思
走到公園的西南角,Honey把我?guī)У揭蛔罄硎o念碑前,碑上刻有浮雕,我仔細看了看碑文才知道這座浮雕很有名。浮雕上的人物是公園的創(chuàng)始人湯普森·本杰明,他隨后被封為馮·拉姆福德伯爵。獨立戰(zhàn)爭時期,身為美國人的湯普森曾在英國戰(zhàn)斗過,因此國王喬治三世于1784年授予他皇家騎士封號。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自然衣食無憂,帶著一大筆退伍金和上校軍銜離開了軍隊。但就像《美國狙擊手》中不斷重返戰(zhàn)場的男主角一樣,他覺得自己的抱負沒有得到施展,因此前往德國,在巴伐利亞的軍隊中任職。
精力旺盛的他一邊參軍一邊學(xué)德語,這時他發(fā)現(xiàn)巴伐利亞地區(qū)發(fā)展緩慢,貴族階級、軍隊和政府都相當(dāng)腐敗沒落。于是在1788年的時候,他向當(dāng)政親王提出建議:要進行改革,尤其是對軍隊的改革。當(dāng)時巴伐利亞州的親王是西奧多·查爾斯,他剛好在研究處理國防部以及地方保安部的相關(guān)事宜,因此湯普森的這個主張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極大重視,當(dāng)即下令委托他進行改革。隨后不久,湯普森又不滿足于對軍隊的改革,于1789年年初又向親王提出要對市外馬斯地區(qū)進行改革和重治。并委托建筑設(shè)計師馮斯凱利作為他的助手。而他改革的建議就是——建一座大公園,很匪夷所思的是,這個建議也被批準(zhǔn)了。
馮斯凱利這個設(shè)計師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曾到英國游覽過。因此他與湯普森一拍即合,在設(shè)計花園的時候保留了隨意增長的植物,并且重點修整公園、教堂、瀑布和步行橋。
這個極具藝術(shù)感和英國自然主義氣息的花園修建成功以后,1790年,湯普森邀請親王游覽公園。親王登上高處的觀景臺,觀望到無邊無際的風(fēng)景及樹林之后十分高興,對公園極為贊賞。兩年后,這個連名字都懶得斟酌的公園取名為“英國公園”正式開放。公園建園十四周年之際,湯普森游游蕩蕩又重返巴伐利亞州,并順便領(lǐng)取了當(dāng)政親王授予他的拉姆福德伯爵稱號。
這也難怪一路走來我極少見到人造的景觀、花壇和建筑。成片的野花和成群的野鴨是英國公園最大的特點。受自然主義氣息的影響,Honey興奮地繞雕塑轉(zhuǎn)了一圈,抬起腿撒了一泡尿。
“別處”意境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標(biāo)志:一個人騎在一匹馬上,牌子上寫著“Horse Path”。
我暗想,德國人好幽默,馬路就馬路唄,還畫一匹馬,真形象。一腳踏上,松軟的泥巴深陷下去,沒至腳踝,Honey蹲在一邊的草地上,歪著腦袋看著我,我這才正視起這條路:兩人寬的泥巴路上隱隱約約還有幾個馬蹄印。原來這真的是“馬路”,給馬走的路。
有比走路走了一半踩到泥濘里更糟糕的事嗎?有,那就是把腳拔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鞋子陷進去了。有比踩到泥里以后鞋子又拔不出來更糟糕的事嗎?有,那就是單腳跳著沒保持住平衡摔在地上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又坐在了一灘鳥屎上。
我提著鞋子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湖邊洗腳。湖水清澈透涼,幾只野鴨悠閑地梳理著極具光澤的毛發(fā),落葉被風(fēng)追趕著從草地飄到湖里,遠處,一隊金發(fā)碧眼的小學(xué)生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排著隊撿滿地的栗子,嘻嘻哈哈的笑聲時遠時近。
“生活在別處”,蘭波的這句詩通過米蘭·昆德拉的傳播成為了無數(shù)都市小資文藝青年心中的精神鴉片。被困頓在高樓大廈和鋼筋水泥中的我們總是想著可以過上“說走就走”的生活,世界那么大,“別處”總有清新的空氣,有恬靜的生活,有始終微笑的路人。
然而在慕尼黑這座城市,“別處”就在出門右拐的這座“英國公園”里。
Honey歡騰著奔向它的主人——他正躺在樹蔭下,臉上半蓋著鴨舌帽呼呼大睡。我離開了這座大花園,回到了車水馬龍之中。我覺得我好像在森林里待了很久,實際上,我卻從未離開過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