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寵如

“我不是經濟學家，只不過研究了一些經濟問題?！边@是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就業(yè)與社會保障中心主任楊燕綏見到《經濟》記者的第一句話。

眼前這位已過花甲之年的學者，不僅是國內首位社會法與社會保障政策雙料博士，更傾盡了自己半生心血鉆研符合我國國情的養(yǎng)老金、醫(yī)療保障制度，但她卻謙虛地說：“我們的研究現在剛剛看到一點成果。”

紙上得來終覺淺

楊燕綏說自己的時間都花在了“三插”上，即土插隊（知青）、洋插隊（留學）、網插（斷章取義）。

1994年以前，楊燕綏好像和經濟、人口完全不沾邊：1981年畢業(yè)于內蒙古師范大學政治教育系政法史專業(yè)后，楊燕綏即受聘于內蒙古財經學院。直到1985年，她才有機會回到了闊別16年之久的故鄉(xiāng)北京，在北京市計劃勞動管理干部學院教授勞動法，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學研究所研修了勞動法課程，期間還參與了我國《勞動法》制定的全過程。

然而，1994年《勞動法》出臺后，楊燕綏深感其不足，決定去法律相對完備的歐洲國家看一看。40歲的她暫別親人，前往比利時根特大學法學院讀博士，不料竟開啟了此后20余年的老齡化和社會保障研究。

“剛下火車，我就遇到了做社會調查的學生。他們先給了我兩根小香腸，然后請我填寫問卷：男女退休年齡應當一致嗎？”楊燕綏回憶說，她下意識地回答不應該，原因是年長的女性無法從事體力勞動，應該早于男性退休。然而，對方卻詫異地告訴她，這里并沒有什么職業(yè)需要過多體力勞動。

“我忽然意識到，比利時可是歐盟總部所在地，這里最發(fā)達的3個產業(yè)是鉆石、計算機和金融。”楊燕綏立即表示改變主意，男女可以同時退休。“他們又給了我兩根香腸?！?/p>

楊燕綏后來知道了，早在20世紀50年代，西方國家就已經相繼進入了老齡社會。到了90年代，他們正在進入深度老齡化，各界討論此起彼伏。楊燕綏的研究視角也從“中歐勞動立法比較”延伸至老齡社會背景下的社會保障，并最終確定為“勞動法和社會保障的經濟功能分析”。

“在過去的30年里，很多中國人都出國了，覺得國外生活很悠閑，社會挺公平，產品質量、生活質量都不錯。其實，他們當時已經是深度老齡社會——就是中國目前的狀態(tài)。”4年多留學生活，楊燕綏收獲的不僅是博士學位，還比其他國人提前20年看到了進入老齡社會可能出現的問題以及西方國家的解決辦法。她自覺有責任在中國社會保障制度構建的過程中帶入老齡化的問題，并提出了“銀色經濟的定義和內涵”。

2000年底，楊燕綏來到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任教；次年6月，清華大學就業(yè)與社會保障研究中心成立；2014年10月，楊燕綏主編的《中國老齡社會與養(yǎng)老保障發(fā)展報告》和“銀色經濟”、“養(yǎng)老金”、“醫(yī)療保障”3個指數首次發(fā)布。

“從決定回國的那一刻，我最想做的就是這個指數和這份報告。雖然有點晚，但我們畢竟做到了?！蹦貌坏綌祿?，又缺乏人才，楊燕綏足足等了10年才有了第一次嘗試?！拔也皇窃谧鲳B(yǎng)老金財務報告，也不是總結歷史。福利經濟學堅持人均GDP的福利相關性，這是經濟發(fā)展和社會保障的原則。我們需要明確目標，建立指標，用數據說話，看看中國究竟走到了哪里?！?/p>

心底無私天地寬

出人意料地，楊燕綏主動和《經濟》記者談起了2013年讓她聲名大噪的“雷人言論”——“50歲退休65歲領養(yǎng)老金，男做園丁女洗衣”。

“當時我提了一個養(yǎng)老金改革方案，一共包括8個方面的策略。結果，其中關于養(yǎng)老金領取年齡的計算，被媒體放大成為我在講延遲退休?！睂嶋H上，楊燕綏主張建立早減晚增的養(yǎng)老金領取機制，引導人們?yōu)轲B(yǎng)老而多工作和多積累，而不是簡單的討論延遲退休，不能強迫就業(yè)困難群體延遲退休，也不能強制有就業(yè)優(yōu)勢的人退休，何時退出勞動力市場應當由個人決定（高級公務員除外）。

“接下來，媒體又問我領不到養(yǎng)老金，怎么維持生計？我說可以去做養(yǎng)老服務，為老人洗衣做飯。實際上，社會工作者是有體面工資的，義工的服務時間有時間銀行記錄，而這些話又被網絡斷章取義為‘先退休，再到養(yǎng)老院白干活’?！彼f：“這說明我們國家沒有及時、正面解決這個問題，被不良的網絡人利用了，加大了解決問題的成本。”

時至今日，網絡罵聲仍未完全消弭，甚至還有人冒充楊燕綏之名搞貼吧發(fā)泄怒氣。“還在罵我?！睏钛嘟椘届o而略帶自嘲地說：“本來埋頭說了多年沒人重視，這一下子出名了，終于有人注意到我的觀點了，也算是一件好事?！?/p>

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楊燕綏的底氣源于其嚴謹的學術作風?！皼]有經過充分研究，我不會貿然發(fā)表意見。我做學問有4個維度，即理論說深、數據要實、國際案例說透、國內案例抓住”。“網上罵我最厲害的時候，有一個網友說：‘這個學者好像不是胡說八道。她在10年前就說，中國的人口問題會在10年內爆發(fā)，現在不就是這樣嗎？’我和我的團隊說，提政策建議，只有領導做不做，沒有我們對不對。作為學者，要看明白、說明白，盡可能提出合理建議，承擔點風險沒關系，大家終究會明白的。這就是智庫的作用?！?/p>

老有所終，壯有所用

“中國養(yǎng)老金積累了很多問題，目前已經到了十字路口，但愿這是黎明前的混亂。”楊燕綏指出，個人賬戶養(yǎng)老金的命運很關鍵。

此前，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副教授楊俊認為，個人賬戶被繼承導致了養(yǎng)老金的制度性虧損；財政部部長樓繼偉更是明確表態(tài)：社會保險首先是保險，是大家互濟，而不是儲蓄；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研究員楊良初又將養(yǎng)老金的財務問題歸咎于個人賬戶繳費比率太低，建議從8%提高到16%……

在楊燕綏看來，之所以眾說紛紜，是因為現在的個人賬戶“三不像”?！笆嵌愂铡⑸鐣ｋU費、還是儲蓄？稅收相當于公共品，錢收上來進了財政專戶，國家決定怎么使用；社會保險費類似于俱樂部會費，大家互濟，絕不能挪作他用；儲蓄是私人財產，誰都不能擅動一分，否則就違反憲法。如果不給個人賬戶定性，那就永遠說不清該怎么辦?！?/p>

就養(yǎng)老金結構問題，楊燕綏說，“個人賬戶至關重要，可以激勵青年人參保、培育機構投資者和改善老齡人口資產結構?，F在，年輕人擔心自己的繳費在日后不能收回，想逃避交費，這對公共養(yǎng)老金計劃很不利。如果繳費100元，40元進入公共養(yǎng)老金計劃，60元進入個人賬戶，還有免稅待遇、雇主配款和投資收益，就可以鼓勵人們多工作、延遲領取養(yǎng)老金。否則，很能推動延遲退休。

除了一如既往地關注養(yǎng)老金外，楊燕綏最近一段時間的研究重點是銀色經濟。她說，人口老齡化不等于社會老化。“老齡化是現象，銀色經濟是結果。老齡人口能創(chuàng)造哪些紅利？”楊燕綏把銀色經濟的戰(zhàn)略歸納為兩句話：提高勞動人口的人力資本以提高生產力，改善老年人口的資產結構以增強購買力?！爸挥羞@樣，整個經濟社會才能平衡?！?/p>

遺憾的是，距離上述目標，我們還有太遠的路要走。

在比較了中外不同年齡人群的消費表現后，楊燕綏發(fā)現：剛剛進入深度老齡社會的美國，第一個消費高峰出現在10歲到30歲之間，第二個峰值出現在30歲到60歲，此后緩慢下滑。正在進入超級老齡社會的日本、德國和瑞典，消費高峰則出現在50歲到80歲之間。而即將甚至已經進入深度老齡化的中國，“第一個消費高峰出現在12歲，這反映出教育資源配置有問題；第二個峰值在30歲，這說明首住房很重要；接下來是70歲老年人看病的消費掀起了一個小高峰；此后一路狂跌到90歲，送重癥監(jiān)護室、辦葬禮、買墓地，消費居然又上去了。這反映了中國厚葬薄養(yǎng)的消費習慣。老齡人口負消費，不利于消費拉動經濟?！?/p>

楊燕綏說，“2000年前后中國進入了老齡社會，彼時國有企業(yè)改革中的下崗職工平均47歲就提前退休了，這與老齡社會背道而馳?！彼M一步說道，“此時本應該通過制度設計鼓勵延遲領取養(yǎng)老金，但我國卻通過提前退休解決企業(yè)冗員。直到現在，所有政策還是在支持提前退休，延遲退休會吃虧的，應當盡快做出調整。”

20世紀50年代，人力資本、平滑消費、財務生命周期三個諾貝爾經濟學獎說明一個問題，老齡社會文化即終生自立。未來高齡失能老人對于護理的需求非常大，而隨著勞動人口減少，護工的雇傭成本必然升高?！暗侥菚r，我們的老年人拿什么去換下一代人的服務？關鍵還是在于改善老年人的資產結構?，F行老齡化的國家有句話，‘30年我養(yǎng)房，20年房養(yǎng)我’，到高齡失能的時候，房產價值與勞動價值等同?！?/p>

楊燕綏說，希望將銀色經濟戰(zhàn)略寫進十三五規(guī)劃，國家需要制定細致的關于養(yǎng)老服務體系的規(guī)劃，特別是對臨終老人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