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靜

教科書的枯燥乏味，在我看來簡直是致命的。我記得歷史考試最可怕的就是背編年，某年發(fā)生某事，而那個事的名詞解釋干癟到你完全沒有了解它的興趣，可實際上這件事發(fā)生那一刻之波詭云譎驚天動地本來是極為戲劇化的，卻被無趣的史家和歷史老師解釋成了一坨干糞，連聞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也正因為如此，把歷史評書化才成了熱門職業(yè)，從事這個行業(yè)的不僅有高曉松、袁騰飛、于丹，也有各路武俠小說作者。最初的野史知識都是從武俠小說里得來。

最早的大俠來自于《史記》，荊軻、聶政之流，他們的職業(yè)非常單一，全是有錢人養(yǎng)的門客，關(guān)鍵時刻負(fù)責(zé)刺殺政敵。他們不需要武藝高強，只需要勇氣和義氣。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到了唐傳奇，公孫大娘、空空兒、李靖、虬髯客，彰顯的就不僅是義，更多的是他們的技和來去如風(fēng)的自由?！笆綒⒁蝗?，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美麗的唐詩把殺人狂魔包裝成了俠之大者，這就是文學(xué)的力量。而實際上，公孫大娘是街頭賣藝女，空空兒是個輕功高明的刺客，后來不知怎么演義成小偷，李靖體面些，是軍官，虬髯客就是個流浪漢。

比起他們，聶隱娘是有家世的主角。她是魏博大將聶鋒之女，電影《刺客聶隱娘》更把她的身份加持為公主的徒弟。魏博是晚唐河北、山東的割據(jù)勢力占領(lǐng)地，隱娘在這一眾武俠人物中算出身高貴。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是在《龍鳳寶釵緣》——梁羽生的一本以晚唐為背景的武俠小說里。故事主人公是唐傳奇另一名奇女子薛紅線，但梁老師不知為何非得給紅線再取個他喜歡的筆名叫史若梅，聶隱娘被寫成了紅線的閨蜜。唐傳奇中隱娘就是仙俠一類的人物，她的羊角匕首藏于后腦的一個洞中，可以隱藏于樹影婆娑間，像紙人一樣飄來飄去。梁羽生是寫實武俠，受不了這種還珠樓主般的天馬行空，他的筆力放在了另一位女性薛紅線身上，只是原著中紅線是節(jié)度使田承嗣的婢女，被他換成了養(yǎng)女。

小說家為了緊湊給毫無干系的歷史人物建立聯(lián)系是可理解的，但是，梁羽生正直的眼睛里不揉一點沙子，他筆下的皇帝全是魔鬼，這導(dǎo)致他的小說中的史實嚴(yán)重歪曲。

最明顯的是寫父子的兩本書——《七劍下天山》和《江湖三女俠》。前者的反派是康熙，他壞到指使侍衛(wèi)掐死自己的父親順治，再毒死侍衛(wèi)，這侍衛(wèi)還能掙扎著下山告訴每一位大俠狗皇帝的惡行，這劇情真的好像分贓不均的山賊在火拼。當(dāng)然封建帝王弒父弒君屢見不鮮，康熙或許虛偽，可并沒有一個史家敢把他寫得這么蠢。

梁羽生又按照野史演義了順治搶了董小宛進(jìn)宮，納蘭容若愛上董小宛的女兒，好吧，愛情戲是可以胡編亂造，不管當(dāng)事人年齡差的，只要人物的基本個性符合史書對他的綜述，我們就可以忍。像金庸也會給康熙身邊指派個莫須有的韋小寶，但金庸的康熙是既工于心計又懂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這樣他有了個完整的、豐富的人格，而不是一味狠毒沒人性。

《江湖三女俠》里梁羽生似乎試圖給雍正扳回一點人性分，讓他喜歡上了一個完全搭不上邊的女俠，但結(jié)尾又讓人忍無可忍。關(guān)于雍正的死因野史上有諸多猜測，梁羽生選擇了最不靠譜的那個——被呂四娘取了首級。先不說呂四娘在皇宮里來去自如飛檐走壁還能全身而退，轉(zhuǎn)身嫁人，就說出殯時給雍正安了個黃金腦袋，讓呂四娘把他的首級拎到宮外招搖，就知道作者的腦洞大到什么程度。

聶隱娘的故事本身是志怪小說，人們把它們當(dāng)神話看。聶隱娘在白日里隱藏身體，取人性命而別人看不見她，這類似于日本的忍術(shù)，也跡近于妖法。所以大家不會當(dāng)真，當(dāng)然，武俠小說也是小說，但我覺得，故事可以天馬行空，歷史人物的個性不能篡改。一個殘忍刻毒的人寫成大俠，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寫成妖魔，會對歷史觀沒有形成的少年造成困惑。以史為鑒的小說家，應(yīng)該在大的脈絡(luò)上尊重史實，把歷史人物豐富化，多面化，有了這些之后再加入自己的史觀，這樣在讀者有了辨別力之后也不會拋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