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陳夢帆
三百多年前,一支趕著馴鹿的鄂溫克人告別西伯利亞,遷徙到大興安嶺的西北麓,在原始森林中靠狩獵和飼養(yǎng)馴鹿生活。
十幾年前,由于生態(tài)遷徙和禁獵,大部分使鹿族人告別了森林和大山,搬進了政府新建的定居點。而部分族人則牽著馴鹿,回到森林,艱難地維系著原始的生活方式。
一個偶然的念頭,顧桃走入了使鹿族部落,也走上了紀(jì)錄片導(dǎo)演之路。在隨后六年中,他幾十次出入大興安嶺的原始部落,積累了500多小時的素材,將這個瀕臨消失的族群記錄了下來。
獵人在帳篷里吹口琴,身穿迷彩服的獵人走入山林,用溪水洗臉和痛飲,松針高聳入云,枯松林里點綴著白棕色的馴鹿,獵人清亮的召喚聲酷似鹿鳴,趕著鹿排著松散的隊形往山下走。小鹿用舌頭舔舔顧桃的鏡頭,舔出一鏡水霧……
三百多年前,一支趕著馴鹿的鄂溫克人告別西伯利亞,遷徙到大興安嶺的西北麓,在原始森林中靠狩獵和飼養(yǎng)馴鹿生活。他們信奉薩滿,崇拜大自然,敬火如神,嚴(yán)格遵守著大自然休養(yǎng)生息的規(guī)律,馴鹿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人稱“使鹿民族”。2003年,由于生態(tài)遷徙和禁獵,大部分使鹿族人告別了森林和大山,搬進了政府新建的定居點。而部分族人則牽著馴鹿,回到森林,艱難地維系著原始的生活方式。
這一年,導(dǎo)演顧桃第一次走入使鹿族部落,也從這里走上了紀(jì)錄片之路。在隨后的六年中,他幾十次出入大興安嶺的原始部落,積累了500多小時的素材,將這個瀕臨消失的族群記錄了下來,剪出了一系列影片。其中,《犴達罕》為他獲得了“2013年鳳凰紀(jì)錄片大獎紀(jì)錄長片獎”。
第一次接觸使鹿族人,是在酋長的客廳。當(dāng)時,他略微局促地坐在一角,被滿屋獵民挨個盤問:“你是顧德清的兒子?。俊薄澳闶穷櫟虑宓膬鹤影。俊?/p>
他是顧德清的兒子。
父親顧德清是漢族人,取了滿族女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支援邊疆,到鄂倫春旗的文化館工作,卻不甘于平淡。在顧桃的記憶中,父親總是時不時就“失蹤”幾個月,再次看到他時,就像是“野人歸來”:滿臉胡茬,眼鏡腿纏滿白膠布,頭發(fā)老長,要不索性沒頭發(fā),帶著一腦袋的傷。表情雖然疲憊,眼睛里卻有一閃一閃的光。
跟著父親回來的,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小鹿角、樺樹皮盒什么的。最讓小顧桃記憶深刻的,是父親晚上點著燈,用各種液體沖洗黑白膠卷。那些在藥水里慢慢顯現(xiàn)的,是另一個世界:厚厚的積雪,密密的松樹林,背著長桿槍、穿著鹿皮夾克的獵人,雄赳赳的獵狗,長著大角的鹿,還有撮羅子(外圍包著樺樹皮的圓錐體帳篷)……后來他才知道,父親在那時,已經(jīng)開始用影像和文字記錄下鄂溫克獵民的生活。
那時鄂倫春人養(yǎng)馬,鄂溫克人養(yǎng)鹿,一南一北,同在大興安嶺。鄂溫克的鹿族,也被稱作使鹿部落,是中國最后的狩獵民族。新中國建國以來,鹿族歷經(jīng)了三次被安排的遷徙定居,但由于馴鹿不能適應(yīng)山下的圈養(yǎng)生活,一部分養(yǎng)鹿者總是回到大山,延續(xù)古老的生活方式,繼續(xù)與現(xiàn)代文明博弈。但隨著人數(shù)日益減少,使鹿文化已經(jīng)瀕臨絕跡。
但顧桃一開始并沒有“子承父業(yè)”。1995年從內(nèi)蒙古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學(xué)油畫的顧桃一直在外漂泊。同學(xué)招呼一聲“走,咱們搞裝修!”他就跟著搞裝修去了。同學(xué)又一聲“走,咱們得做壁畫!”他又做壁畫去了。
那時,他曾給內(nèi)蒙古最大的酒店客房畫風(fēng)景畫,一幅二三百塊。而客房有好幾百個,所以一下就是好幾萬?!耙X的時候他們就說,你這搞藝術(shù)的,簽單吧,先吃兩天!我一到飯點兒就給朋友打電話,說今天在哪哪吃。覺得挺牛啊,那么富麗堂皇的酒店, 一幫長頭發(fā)胡子拉碴的人,踢里趿拉地過去,反正是顧桃請客,我們就吃、喝……”
后來,他又漂到北京,幫服裝公司拍模特照片,一年掙一兩萬,一待就是三年。有人叫他一起開影樓,也有人請他到公司,專門灌客戶喝酒。慢慢地,朋友都有了自己的事業(yè),他自己也掙了點錢,卻覺得更加迷茫?!跋裎覀冞@種小地方來的,又是少數(shù)民族,在城市里總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卑微感,帶著一股不自信。但其實藝術(shù)是需要個性的,需要很激烈很強烈地去表達。我恰恰還不是,覺得有一種緊張感,和人之間?!?/p>
2002年,離家四年的顧桃回了老家。一進門,發(fā)現(xiàn)父母頭發(fā)白了,腿腳也不利索了,心里特別難受?!耙郧八麄兛偢阏f,哎,你不用回來了,我們也不想你,你就好好在外面學(xué)習(xí),工作。其實都是反話,是怕打擾你往回跑,太遠了。”
翻著家里的書柜,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小時候每次父親回家后,他幫著謄寫到稿紙上的獵民生活日記,已經(jīng)由山東畫報社出版成書。父親翻著書里的照片,一邊跟他念叨,“這都是我的老朋友啊……”
那時侯老人沒有手機,獵民們也不會寫信,已經(jīng)十幾年沒聯(lián)系了。顧桃突然心里一動:那我去敖魯古雅拍點兒照片吧,回來給你看看。
父親很認(rèn)真地給他寫了介紹信,列了五六個要找的人名,什么馬克西姆、果士克,都是俄文名。第二天,顧桃就出發(fā)去滿歸了。
父親和他自己都不曾料到,這次旅程就像個奇怪的催化劑,讓顧桃過去耗的所有時間都有了意義,仿佛是金屬鈉與水混合,加入空氣后燃燒,爆炸。
滿歸
滿歸是獵民們的定居點之一。早上七點半的街道空空蕩蕩,郵局和商店都沒開門。路旁排列著許多俄羅斯風(fēng)情的金字塔狀木頭房子,叫木刻楞。
滿族青年張丹是顧桃在滿歸碰到的第一個人。他一看那封介紹信就說,這個死啦,早就喝死啦,這個凍死啦,這個淹死啦……這個啊,他兒子還在的,我?guī)闳ニ摇?/p>
他找到的這個叫何協(xié),是鄂溫克女酋長瑪利亞·索的兒子。“一進門,何協(xié)胖乎乎的媳婦坐在炕上,像口大鐘。后來才知道,她腦子里有顆子彈沒取出來,是何協(xié)他們擦槍時走火,穿過一層纖維板給打中的,取出來有危險,就一直留在里面。她胳膊大腿都動不了,就越坐越胖了?!?/p>
越來越多獵民出現(xiàn)在何協(xié)家,都是拿著茶缸子來喝酒的。他們一個個盤問顧桃:“你是顧德清的兒子???”“你是顧德清的兒子?。俊?,還讓他把身份證拿出來?!巴炅舜蠹揖屠^續(xù)喝酒,聊生態(tài)移民的事。有的說,我要自殺,他媽的都不讓打獵了,槍都沒收了,怎么找馴鹿???”
那時,恰逢2003年鄂溫克族獵民生態(tài)移民。政府投資了1200萬元,免費提供根河郊區(qū)31棟北歐風(fēng)格的建筑群給獵民居住,新居中還分布著博物館、賓館、鹿茸加工廠和政府大樓。同時,根河市也實行了禁獵政策,獵人們的半自動大槍都交了出去,換成沒什么殺傷力的BB槍。
獵民代表谷革軍是第一個交槍的,在采訪的新聞鏡頭面前雄赳赳氣昂昂。當(dāng)時,采訪的中央和地方電視臺來了一堆,主持人在鏡頭前說:“鄂溫克人歡天喜地喬遷新居?!苯煌陿尩墨C人背過身卻開始抹眼淚,都明白,“以后不可能摸著我們心愛的獵槍了。父輩傳授的手藝,到我們這一代給丟了?!?/p>
還有獵人問,以后沒有槍,馴鹿碰到熊、狼什么的怎么辦?政府的人說,別慌,打110,報警。
馴鹿的反抗則更加悲壯。鹿群原本春天吃樹枝、夏天吃蘑菇,冬天雪再厚,也能找到恩考(苔蘚)。但是定居點離最近的放牧點足足有80公里,它們只能吃山上運下來的草。許多馴鹿適應(yīng)不了圈養(yǎng)方式,不到一個星期就死亡了。
顧桃當(dāng)時不明白獵民們的苦惱,只是跟著喝酒,然后拿著相機到處“咔嚓咔嚓”?!爱?dāng)時客廳里有兩個大獵狗,正在交配,我就覺得特震撼。你看城市里的客廳,只是人坐沙發(fā)上看電視、喝茶,中規(guī)中矩的,這是所謂的正常。但我在那個氣氛里,覺得最自然的就是人和獵狗的關(guān)系,自然和獵狗的天性,那太有意思了!”
第一次從獵民定居點回來后,顧桃隱約有一個感覺,父親當(dāng)年使用的文字和照片已經(jīng)來不及了,要用影像方式來記錄鹿族快速的變化。他想,即便保護不了這種原始的文明,能記錄下來也是有價值的。
他先在雜志社做了兩年攝影記者,攢錢買了設(shè)備。2004年夏天,帶著攝像機的顧桃再次來到酋長瑪利亞·索在定居點的家,想跟著他們走進大山里的部落,記錄下他們最原始的生活。那時候,一部分獵民已經(jīng)帶著鹿重新回到了山里,住回了撮羅子或帳篷。
但是,面對顧桃的請求,年過八旬的老酋長面無表情,每一條皺紋都不為所動。人稱“最后的酋長”的瑪利亞·索,在森林里已經(jīng)生活了八十多年,森林和馴鹿是她全部的寄托。她不會說漢語,但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對鏡頭。采訪的、獵奇的、旅行的……人們來了又走,跟她合過無數(shù)的影,卻無法改變使鹿族的命運?!八浪臉屖詹换貋恚郎鷳B(tài)移民是錯誤的,但感覺也沒有力量去改變?!鳖櫶意舛?。
但他不死心,轉(zhuǎn)而跟在酋長兒子何協(xié)后面轉(zhuǎn)悠,酋長家有啥事兒就幫忙。幾天以后,顧桃得以跟著裝馴鹿的車上了山,深入鹿族最大的獵民點,成了第一個長時間跟蹤拍攝他們的紀(jì)錄片導(dǎo)演。
山中
“夏天山上亮得早,三點太陽就會出來,整個森林就會是一片暖洋洋的綠?!?/p>
顧桃在日記集子《憂傷的馴鹿國》里對敖魯古雅的夏天如此描述。敖魯古雅是使鹿鄂溫克民族的故鄉(xiāng)。在山上,顧桃跟所有的獵民一樣,每天找鹿、挑水、砍冰、背地衣、做飯、喝酒……上山的前幾個月,他基本沒拍什么東西,就和所有人一樣生活,然后每晚寫日記。
因為父親的“失蹤”,顧桃從小就得干農(nóng)活兒,秋天砍白菜、冬天扒樹皮、腌酸菜……這倒給他的山上生活打下了基礎(chǔ)。然而,山林并沒有鏡頭中那么童話。尤其是冬夜,最低溫度能達到零下四十?dāng)z氏度:前半夜不斷地往火爐里添絆子,能把鐵皮爐燒紅了,帳篷就像桑拿房一樣難捱;而后半夜,感覺皮膚上都是冰霜。
“紀(jì)錄片最殘酷的就是你陪別人生活”,有拍過紀(jì)錄片的人這么說,但顧桃不同意。他覺得,只有心甘情愿地融入別人的生活里,才可能拍好紀(jì)錄片?!八麄兏傻幕钗叶寄芨?。你沒有那個精力,你沒有那個空氣,那個呼吸,那種氣息,那種土壤,你怎么能夠體驗到那種生活呢?”
“我要連續(xù)在北京待一個月我得瘋。”有時,城里的逼仄生活讓這個北方漢子受不了時,他就帶著機器回大興安嶺,直到把所有電池用完。只要拎著攝像機一走,他就會汗毛豎起,激動得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在山上,他可以與獵人們一起靜靜地看月亮消失在大興安嶺,可以聽他們講故事,聊藝術(shù)和政治。他學(xué)會了不看表和日歷?,旣悂啞に鞲嬖V他,日月星辰的變化就是她的節(jié)氣表。月亮要是帶頭巾(周圍有光暈),就是告訴人們最冷的時候到了,要備柴火?!半m然在山上寂寞了點兒,冷點兒,或者熱點兒,但是很自由?!?/p>
山上最重要一個活是找鹿。獵民千百年來與鹿相依為命,每只鹿都有自己的名字:“牛仔褲”“武則天”“葡萄糖”“白巖松”……在獵民信奉的薩滿教中,馴鹿被視為人和神之間的使者。
馴鹿一直是獵民們的交通工具,如今,鹿茸也是獵民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每年5月下旬至7月末是鋸鹿茸的日子,獵民會將鋸下的茸煮開、曬干儲藏,之后再給茸根撒上消炎粉。
被放出去覓食一段時間后,獵民就要把馴鹿找回來,喂鹽和豆餅,讓它們知道營地的概念?,斃麃啞に髟隈Z鹿脖子上系了名為“巧爾然”的銅鈴,便于沿著鈴聲尋找。只是,每次找鹿的行程都越來越長,收獲卻越來越少。
一次跟著找鹿時,顧桃撞見一頭被油絲繩倒掛在樹上的鹿。“脖子歪擰著,眼睛已被烏鴉啄成了洞,蒼蠅爭搶,臭味熏天”。這是偷獵者陷阱的犧牲品。小孩們必須將鹿的頭部和五臟六腑燒掉,以防引來其他野獸。
在顧桃的鏡頭中,充滿著原始而粗糙的畫面,卻又帶著一種迷離的烏托邦氣息。金馬獎評委沈可尚曾跟《南都周刊》記者說,“我非常喜歡顧桃的片子,但真想幫他把畫面好好掌控一下?!?/p>
《敖魯古雅》系列獲獎后的一次放映會上,有觀眾質(zhì)疑他“碎片式”的紀(jì)錄手法缺乏技術(shù),故事性不強,顧桃完全贊同,卻沒有一點兒窘迫感:“這十年我都沒技術(shù),真的。我沒學(xué)過拍攝,是永遠用自動光圈,自動對焦。剛開始拍攝的時候,經(jīng)常是以為開機了但其實是沒開機。拍過的又重新拍了一遍?!?/p>
他很怕被提問,覺得底下那些觀眾、學(xué)生問得都很專業(yè),比他更懂表達:“經(jīng)常是:顧導(dǎo),您這個片子表達了一個什么割裂啊,民族啊什么,講了一通?!彼缓眠B連點頭,對,對!
他覺得,拍紀(jì)錄片重要的不是技術(shù),而是態(tài)度和本能。這從他欣賞的紀(jì)錄片里也能看出來:徐童的《老唐頭》,趙亮的《罪與罰》,朱傳明的《北京彈匠》。正如紀(jì)錄片導(dǎo)演魏曉波寫的:顧桃的三部紀(jì)錄片沒有獵奇,沒有高屋建瓴的觀點,也沒有看似深刻、一廂情愿的解釋,他以異樣的視角呈獻給我們的使鹿鄂溫克人的生活碎片。“我喜歡那種特真誠地展現(xiàn)生活原貌的片子?!鳖櫶矣X得,這或許也是自己得獎的原因。
有一回他在山下跟朋友喝酒,想起了獵民們,就給敖鄉(xiāng)鄉(xiāng)長打了個電話。正嘮嗑著,對方說年底忙,第二天要給獵民點裝電燈、太陽能和電視。顧桃的酒猛地醒了一半?!盁??電視?我想象,深山老林里的撮羅子有了電,鄂溫克兄弟們喝著酒,看著電視里的花花世界,是否會動搖已堅定的心?月光下的敖魯古雅,在電燈的照耀下還會是透明的飛揚的嗎?”
第二天一早,他把腦袋從宿醉中拔出來,打電話租器材租車,跟單位請假,買酒菜瓜子,中午便上路了。顛簸了八個小時后,他拍下了大家七手八腳接電線、裝電瓶、搬電視的景象。電燈突然亮起的那一刻,鏡頭里一片安靜。然后,所有人聚在帳篷里,享受了最后一晚的燭光。
一個多月后,獵民們?nèi)圆惶m應(yīng)現(xiàn)代文明的到來。何協(xié)喝了點酒后,睡覺前習(xí)慣性地吹蠟燭,卻怎么也吹不滅電燈,一氣之下把剛安上的燈砸了,這才安然入睡。
喝酒
廣州圖書館,2014中國國際紀(jì)錄片節(jié),顧桃最后一個上臺介紹自己的新片《雨果的青春》?!赌隙贾芸酚浾邌査瑝毫Υ蟛??“沒有壓力,只要酒沒醒就沒有壓力?!?/p>
喝酒在顧桃的生活里就如空氣一般重要,在他的紀(jì)錄片里,喝酒也是最常出現(xiàn)的鏡頭。獵民們沒事時就喝酒,喝大了輕則耽誤找鹿干活,重則互相揍得你死我活,但醒過來之后又繼續(xù)唱歌生活。紀(jì)錄片中有幾位,如今已經(jīng)因為喝酒而去世了。
每次上山前,顧桃都會帶上不少酒,跟愛喝酒的維佳、柳霞和他們的母親老芭姨同睡一個撮羅子,一起喝。在片子里,老芭姨總埋怨他,“你就帶,看把他們喝的!”可又一邊嫌棄,“哎呀,怎么不帶點啤的呢?”帶了啤酒又說:“哎呀這啤的也不夠勁兒,怎么沒帶點白的?”
“藏酒”是他們的一種特殊活動,因為大家都愛喝,有時酒沒喝完,就得找地方藏起來,免得被別人喝掉。酒癮來了沒酒喝時,大家就找,樹后或草叢是經(jīng)常能尋到寶的。有一次,一個來采風(fēng)的大學(xué)生想了個絕招,把酒掛在高高的樹頂上。后來他發(fā)現(xiàn),樹沒了,原來柳霞為了喝那瓶酒,直接把樹放倒了。
頻頻帶酒的情節(jié)引來了不少質(zhì)疑,有人覺得顧桃是有意靠酒來方便拍攝的。但導(dǎo)演本人滿不在乎:“少數(shù)民族的性情里,這就是自然的。兩撥喝酒的人湊在一塊兒,你說是誰鼓勵誰喝酒?”
有時候,獵民們也不愿意自己的醉態(tài)被拍進去,覺得傷自尊。老芭姨在網(wǎng)上看了顧桃的片子,不高興,“你看你拍的,多難看啊。”但維佳醉醺醺地看一眼,覺得“他拍得挺真實,挺真實的”。
顧桃理解他們。酗酒當(dāng)然是個人行為,應(yīng)該自己承擔(dān)責(zé)任,但是,“當(dāng)這些獵民看著自己的世界一點點被毀滅,卻無能為力時,酒精就成了最有力量的東西?!庇行<艺J(rèn)為,顧桃的電影沒有展現(xiàn)出“新生活帶來的希望”,他卻認(rèn)為,這就是一種沒有希望的生活,“他們等著自生自滅”。
其實,獵民們也曾試圖尋找新生活。維佳是族里的藝術(shù)家,也是使鹿鄂溫克最后一位薩滿的外孫。他曾在北京民院學(xué)畫,會寫詩,清醒時常聊德國表現(xiàn)主義、意大利畫家莫迪里阿尼。席慕蓉作為蒙古人去拜訪狩獵民族時,見過維佳的畫,給他留下了字條:藝術(shù)的生命需要自己小心保護和維持。珍惜上天賦予你的才情,堅持下去,好嗎?
但是,維佳嗜酒如命。他的姐姐柳芭,作為族里第一位闖進大城市的畫家,就是因為喝酒而在膝蓋深的哈烏河里溺亡的,身旁是沒洗完的衣服和空酒瓶。老芭姨擔(dān)心維佳走他姐的老路,在網(wǎng)上為他登了征婚廣告。結(jié)果,海南的夏老師看到了以后,跟老芭姨聊了兩個月電話,上山來了。
夏老師四十歲,離過婚,有孩子?!跋胝覀€男人一起生活”,也“相中了維佳的藝術(shù)天分”。于是,維佳從北緯52度的原始森林,一下子到了熱帶海島。
顧桃在2008年八月到達三亞機場,遠遠看見維佳在空中揮舞的大手掌,然后翻過警戒線,兩人擁抱。維佳已經(jīng)把長發(fā)剪短剪齊了,穿著花哨的海島服。他住在有空調(diào)的單身公寓里,平時畫畫,幫夏老師打理英語培訓(xùn)班,有時發(fā)發(fā)傳單。在顧桃的鏡頭中,他戴著老花鏡,跟著夏老師教的小學(xué)生一起學(xué)ABC,只念了一句A,就栽倒在桌上睡著了。
令顧桃驚訝的是,維佳在兩個月內(nèi)竟然畫了五幅油畫、一張素描和一幅燙畫。里面有高聳入云的松林,有撮羅子,前面是棕白的馴鹿,鹿角托起,就像在北極村莊。跟顧桃聊起以前的打獵生活,他神采飛揚、手舞足蹈,仿佛那頭被他一槍打中動脈的熊就在眼前。
但是,維佳仍惦記著喝酒。在紀(jì)錄片中,他經(jīng)常為了喝一瓶啤酒而跟夏老師討價還價,軟纏硬磨?!澳俏一厣缴狭税 ?,維佳討酒失敗后這樣威脅,語氣溫柔。有時他偷偷弄了白酒,喝得一塌糊涂后,夏老師氣得直接以耳光伺候。沮喪時,維佳說:“我真他媽不想呆了,沒XX意思了,回獵民點!”半晌又說了一句,“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她?!?/p>
后來,夏老師把維佳送到戒酒中心,他開始喝中藥戒酒。
從三亞回去的車上,顧桃在日記里寫了這么一句:森林里最后一頭犴困惑在熱帶雨林,無力咆哮,只有哀嚎……我看到維加穿著印有椰子樹的海島服,在沙灘上嗮太陽,總感覺這不屬于他,但我無權(quán)干擾他的幸?;虿恍?,只有等待他自己選擇未來的生活。
最后,維佳戒酒無望,最終一個人回了森林。挑著樹干在溪邊走的他,腳步輕快,似乎重新?lián)碛辛松?/p>
同在藝術(shù)專業(yè)學(xué)過畫的顧桃,跟維佳似乎特別投緣。兩人一起喝酒,酒后詩性大發(fā),念著“樺皮船漂進了博物館”,然后互相給對方畫畫,講夢中的故事,聊先鋒藝術(shù)、音樂和政治。
“我感覺維佳的身上就具有犴達罕(駝鹿,大興安嶺森林中身形最大的動物)的氣質(zhì),孤獨、敏感、無處安身?!鳖櫶以@么寫。其實,有朋友覺得,顧桃也和維佳一樣,是城市里另一頭犴達罕,盡管現(xiàn)代文明不時地召喚他們,卻只能在原始森林中得以暢快地呼吸。
文明
紀(jì)錄片獲獎后,顧桃參加過大大小小的頒獎禮、放映式,也去過哥本哈根國際紀(jì)錄片電影節(jié)做交流。問他感覺如何,他感慨,得獎那刻很激動:“哎呀,被認(rèn)可了,被尊重了,要請大家吃一頓!”但,他狹長的眼睛往下一撇,“散了之后都一樣,大部分時間都是孤獨的”。
部落里有人嚼舌頭:“哎呀,你看顧桃拍這個片子都得那么多獎了,那個獎金老多錢了,他都掙一百萬了?!比ツ昊厝?,傳的是已經(jīng)掙了一千萬了。他覺得沒法解釋,也懶得解釋?!斑@幾年,拍片子花了幾十萬,都是七拼八湊的,困難時甚至要靠人捐贈。得獎加起來的幾萬塊錢,早就投進下一部片子里了?!?/p>
幸好,造謠的都是外人,片里的主人公仍跟他保持著聯(lián)系。有次在山上喝多了,瑪利亞·索說:“別走了,在這兒給你找一個媳婦兒,還有鹿,找鹿啊,放鹿啊?!鳖櫶易硌矍颇切切呛驮铝粒€真動過心,“要不就這樣了”。夢醒之后,他想到還有其他北方民族的紀(jì)錄片等著他做,又出發(fā)了。
他也不知道這種使命感是哪里來的,也許是父親的影響,也許是少數(shù)民族的血液使然。“倒不是要趁一個文化消失前去記錄,更不敢談保護,只是,我覺得應(yīng)該用自己的視角去關(guān)注它們?!?/p>
在他看來,一種文化總有消失的時候,有時,這甚至是這個族群自己的選擇?!耙屧蹅兓厝ゴ颢C,100個里面有99個愿意,唯一不愿意的會是一個小娃。向往大城市的生活。這也是他們所害怕的,”獵民古革軍承認(rèn)。
在使鹿族的孩子看來,山下的KTV和電腦游戲顯然比山上生活更有吸引力,也能讓他們更快融入現(xiàn)代社會。他們想學(xué)習(xí)鄂溫克語,卻沒有一個好的途徑,會講傳統(tǒng)語言的老人越來越少了。
瑪利亞·索的女兒德克莎也很矛盾,她在與白巖松的采訪中曾說:山下,是有醫(yī)療體系保障的丈夫,需要上學(xué)的孩子。山上,是需要照顧的老人。而自己的孩子,只會在放假時會到山上象征性地待兩天。
顧桃有時幻想,政府應(yīng)該“讓愿意待在森林里待的人重新過上獵人的生活,讓他們作為護林員,再發(fā)上工資。因為他們對每一條河,每一座山都非常熟悉。山川河流都是他們命名的,這是最理想的了?!?/p>
在山上待的幾年中,老酋長瑪利亞·索始終拒絕面對顧桃的鏡頭,也不講漢語。這位使鹿族的核心人物,對森林、對世界有著堅定的看法。出現(xiàn)在鏡頭里的經(jīng)常是她的側(cè)臉,金黃的夕陽光斜斜射進帳篷,灑在她花白的頭發(fā)和安靜的臉龐上,老人吹著口琴,曲調(diào)悠長、迷離,顫動著林中的鄉(xiāng)愁。
第六年的一個陰冷天,老人終于對攝像機開口了,用鄂溫克語緩慢地講:
“我們就這樣狩獵,放馴鹿,過了一年又一年。過去地方挺大的,方圓上千里,到處都有鹿、灰鼠子?,F(xiàn)在不同了,到處都是人,偷獵的人。到底是誰把林子里的樹都放倒了,砍光了?是誰跑了火,把林子一燒就是十天、二十天?是誰用毒藥毒死野鹿還有犴?是誰用套子把林子都圈起來?一點點地把野獸弄死?我們連自己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放馴鹿的地方也沒有了?,F(xiàn)在還把我們的槍收了,就像把我們的飯碗打碎了……一想到這個,我就想哭,做夢都在哭!”
空氣像凝固著,唯有攝影機器的電流聲,和顧桃不忍看她的眼神。
也許,在強勢文化面前,弱勢文化只有兩種命運,一種是被同化,另一種是成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