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宋朝元夕,“華燈寶炬,月色花光”。比月色更迷人的是人間的燈火;比華燈更動人的是觀燈的美人。不少話本、小說、戲文講述的愛情故事都不約而同地以汴京或臨安的元宵節(jié)為時空背景,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因為,宋朝人的上元佳節(jié),確實是一個很容易發(fā)生愛情的浪漫節(jié)日。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對于生活在宋朝的人們來說,最盛大、最隆重、最熱鬧的節(jié)日,并不是春節(jié),而是元宵節(jié)。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鬧花燈?!闭f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我們必想到花燈。元宵放燈的習(xí)俗興于唐而盛于宋。唐代放燈時間為三天(從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趙宋立國后,將元宵放燈時間延長至五天。南宋淳祐年間,又增為六夜,正月十三日就開始放燈。
元宵放燈期間,每夕入夜之后,從大內(nèi)到坊間,各種花燈爭奇斗巧。宮廷的花燈無疑最為豪華,某年宮禁制作的“琉璃燈山”,高五丈,上面有各式人物,由機(jī)關(guān)控制,活動自如。至深夜,則“樂聲四起”,“放煙火(即煙花)百余架”。
民間也是家家燈火,處處管弦,燈品至多,精妙絕倫。走馬燈,“馬騎人物,旋轉(zhuǎn)如飛”;珠子燈,“以五色珠為網(wǎng),下垂流蘇,或為龍船、鳳輦、樓臺故事”;羊皮燈,“鏃鏤精巧,五色妝染,如影戲之法”;羅帛燈,“或為百花,或細(xì)眼,間以紅白,號‘萬眼羅’者,此種最奇”。有一種“無骨燈”,渾然是一個大玻璃球,非常奇巧;還有一種名為“大屏”的巨型燈,“灌水轉(zhuǎn)機(jī),百物活動”,用水力驅(qū)動旋轉(zhuǎn)。
西湖諸寺,以靈隱山上天竺、中天竺 、下天竺三寺“張燈最盛”,而且,“往往有宮禁所賜,貴珰所遺”,“都人好奇,亦往觀焉”。清河坊的蔣檢閱家、張府等富家林苑,不但掛出“異巧華燈”,還放煙花,唱雅戲,“笙歌并作”。這些私家林苑是對外開放的,游客可以進(jìn)來觀賞,“游人仕女縱觀,則迎門酌酒而去”,林苑主家還會向客人提供“奇茶異湯,隨索隨應(yīng)”。怪不得“游人玩賞,不忍舍去”。杭州各大酒樓也點起燈球,“喧天鼓吹,設(shè)法大賞,妓女群坐喧嘩,勾引風(fēng)流子弟買笑追歡”。
依照南宋的慣例,元宵期間,每至傍晚,臨安府還要差人到各家各戶詢問:點燈的油燭是否夠用。若不夠,官府“各給錢酒油燭,多寡有差”,領(lǐng)取酒、燭到升暘宮,領(lǐng)取錢到春風(fēng)樓。
到了放燈最后一夜,即正月十八日晚上,臨安府尹要出來拜會市民。每當(dāng)這個時候,府尹大人就坐著小轎,在舞隊的簇?fù)硐拢袚u過市,。臨安政府的“吏魁”跟在小轎后,背著一個大布袋,里面裝的都是“會子”(紙幣),每遇到在杭州城做生意的商民,便給他們派錢,每人數(shù)十文,祝他們新年生意興隆。這叫做“買市”。
城中仕女多齊整
汴梁城中人看人
宋朝元夕,“華燈寶炬,月色花光”。比月色更迷人的是人間的燈火;比華燈更動人的是觀燈的美人。
正如梆子戲《看燈》的唱詞所言:“正月里鬧花燈,姊妹娘兒去看燈。城中仕女多齊整,汴梁城中人看人。”元宵放燈,萬人空巷,不僅為觀燈,更為觀人。司馬光閑居洛陽時,上元之夜,夫人欲出門看燈。司馬光說:“家中點燈,何必出看?”夫人曰:“兼欲看游人。”司馬光說:“某是鬼耶?”司馬光性格嚴(yán)正,缺乏生活情趣,所以不能理解為什么夫人要跑到外面觀燈,“兼欲看游人”。
不過,如果我們以為宋朝的女子“躲在深閨無人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則是想錯了。平日里,汴京的“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茶坊)”,元宵更是女性夜游的狂歡節(jié),放燈期間,每當(dāng)華燈初上,宋朝女子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銷金合、蟬貂袖、項帕(都是首飾的名堂),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出門賞花燈。觀燈的女孩子,盡興游賞,甚至徹夜不歸,早晨歸家后,雖然疲憊不堪,卻舍不得小憩片刻,整理一下殘妝,又與朋友游玩去了。
元宵之夜逛街看燈的女子之多,從一個細(xì)節(jié)可以看出來,那就是燈收人散之后,汴京、臨安的市民都有持燈照路拾寶的習(xí)俗,往往能拾得觀燈婦人們遺落的貴重首飾。這叫做“掃街”。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后
多情少女、風(fēng)流少年明著看燈,眼角卻偷偷看人,宋詞說,“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男女四目相對,難免擦出一些醉人的火花,恰如明朝的文人所描述:“宋時極作興是個元宵,大張燈火,……然因是傾城仕女通宵出游,沒些禁忌,其間就有私期密約,鼠竊狗偷,弄出許多話柄來?!钡鞒娜说恼f法帶有偏見,發(fā)生在元宵夜的愛情其實很美好,哪里是什么“鼠竊狗偷”?
所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如此良辰美景,豈可辜負(fù)?于是在宋朝的元宵夜, “公子王孫,五陵年少,更以紗籠喝道,將帶佳人美女,遍地游賞。人都道玉漏頻催,金雞屢唱,興猶未已”。“那游賞之際,肩兒廝挨,手兒廝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談情說愛的情人們是那么肆無忌憚,手挽手、肩并肩。汴京城里甚至設(shè)有專供少年男女談戀愛的地點,“別有深坊小巷,繡額珠簾,巧制新妝,競夸華麗,春情蕩揚(yáng),酒興融怡,雅會幽歡,寸陰可惜,景色浩鬧,不覺更闌”。
許多人都以為宋代“禮教吃人”,卻不知宋朝的少年男女也有自由戀愛。好事的宋人還總結(jié)出一套跟女孩子搭訕、交往的指南,叫“調(diào)光經(jīng)”,換成今天的說法,大約可以叫做“把女秘訣”。“調(diào)光經(jīng)”告訴男孩子,遇上了心儀的女孩子,當(dāng)如何上前搭訕,如何博取對方好感,如何發(fā)展感情:要“屈身下氣,俯就承迎”;“先稱她容貌無只,次答應(yīng)殷勤第一”;“少不得潘驢鄧耍,離不得雪月風(fēng)花”;“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執(zhí)手,淚先兩道而垂”;“訕語時,口要緊,刮涎處,臉須皮”;“以言詞為說客,憑色眼作梯媒”;“見人時佯佯不睬,沒人處款款言詞”。
宋話本小說《張生彩鸞燈傳》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元宵節(jié)的愛情故事:南宋年間,越州有一名“輕俊標(biāo)致的秀士”,年方弱冠,名喚張舜美。因來杭州參加科考,未能中選,逗留在客店中,一住半年有余,正逢著元宵佳節(jié),“不免關(guān)閉房門,游玩則個”。恰好觀燈時候,在燈影里看見一名楚楚動人的小娘子,不由怦然心動。張舜美便依著“調(diào)光經(jīng)”的教導(dǎo),上前搭訕?!澳桥镒颖凰疵懒门植蛔?。眼也花了,心也亂了,腿也酥了,腳也麻了,癡呆了半響,四目相脧,面面有情”。兩人由此相識、相愛,并相約私奔,經(jīng)一番磨難之后,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少話本、小說、戲文講述的愛情故事都不約而同地以汴京或臨安的元宵節(jié)為時空背景,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因為,宋朝人的上元佳節(jié),確實是一個很容易發(fā)生愛情的浪漫節(ji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