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秋如
地水南音,據(jù)說從清末開始流行于珠江三角洲一帶的粵調(diào)說唱。演唱者多為失明藝人,時至今日,地水南音已幾成絕唱。
“這里以前整條街有五六間曲藝茶樓,我就是在這里一邊摸著路一邊聽,穿過小巷又響起別家的收音機。”77歲的莫若文靠老伴梁姨攙扶著前行,一邊帶著我穿街繞巷。這里是廣州的惠福西路,如今已是成行成市的電子電器批發(fā)市場,人聲鼎沸。
或許因為4歲就開始失明,莫若文口中的惠福老街都是聽覺的世界:榕樹下“講古”(說書)、街邊自行車的“叮叮”鈴聲、賣花生賣蚊香的吆喝聲、茶樓上紛擾的人聲,還有茶樓上傳來的琴弦聲和南音唱曲。
地水南音,據(jù)說從清末開始流行于珠江三角洲一帶的粵調(diào)說唱。演唱者多為失明藝人,又稱瞽師或瞽姬,廣州尚存地水南音宗師何世榮的“榮腔”的傳人莫若文,58年來堅守在越秀區(qū)光明曲藝隊。
“現(xiàn)在還有多少間茶樓有唱粵曲的?”我問。
“沒了,剩下一間是維也納大酒店,三樓才有粵曲團在唱。以前我賣唱的茶樓就剩下一間得心茶樓,都沒有唱曲了”。他說完還一直重復(fù)那兩個字:“沒了,沒了?!?/p>
《胭脂扣》里的南音往事
“你睇下夕陽照住個對雙飛燕,我獨倚在篷窗我重思悄然。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見平橋衰柳鎖寒煙……”香港電影《胭脂扣》里,如花和十二少在煙花巷里邂逅,唱的便是“南音”的名曲《客途秋恨》。此南音有別于《左傳》中的楚聲南音和《古今樂錄》中的吳歌南音,而是特指產(chǎn)生于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珠江流域的歌樂。
地水南音是南音曲種中極具特色的一種,“地水”本是卦名。因鄉(xiāng)間一般的瞽者,都操卜卦業(yè),故把卦名作為對盲者的別稱,人們把由失明藝人演唱的南音稱為“地水南音”,演唱者被稱為瞽師或瞽姬。莫若文,是地水南音宗師何世榮的“榮腔”的傳人。他今年77歲,經(jīng)常身穿著白色襯衫和西褲,頭發(fā)花白,身體健朗,戴著墨鏡,聲音低沉沙啞,但鏗鏘有力。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在惠福路、海珠路、西關(guān)那些涼茶鋪和茶樓,不僅有茶喝,還有曲聽。五分錢一盅茶,有曲聽的時候就售一角,他們喜歡稱之為“嘆茶”。那時何世榮是惠福路茶樓上的明星。他從澳門歸來,身穿西裝,一張口,唱腔豐富,低音雄渾厚重,風(fēng)格柔中帶剛,《祭瀟湘》《韓江悼六娘》等是他的名曲,紅極一時,往往表演時間一打出,票就售罄。莫若文也是在這時聽到了何世榮的名字,當時他才十來歲。只要何世榮來,他就風(fēng)雨不改地蹲在涼茶鋪外聽曲,也暗暗下決心:“我也要學(xué)藝傍身,總好過像其他盲人那樣上街賣花生、賣蚊香吧?!?/p>
拜師之路并不容易,這是藝人們維系生計的“飯碗”。莫若文便到處聽曲,聽收音機里的唱曲。那時收音機還很珍貴,一條街只有一兩戶人家有,莫若文就這樣,每當傳出曲聲,他搬張板凳坐在人家門口外聽,摸索著繆蓮仙與麥秋娟的《客途秋恨》、男客祭奠妓女的《男燒衣》的唱腔。莫家家境并不好,剛向劉劍青師傅學(xué)了三個月就只能作罷,后來他在三輪車工會上認識了著名瞽師楊炳昆。楊炳昆家境富裕,人熱心,教授了莫若文不少唱曲的腔調(diào)和琴藝上的經(jīng)驗。莫若文沒有讀過書,只能加倍努力自學(xué),清早起床,還未漱口洗臉就開始念曲白、口簧。盲人學(xué)琴藝需要老師手把手摸著弦來教,節(jié)拍則用手指尖敲擊琴身作響。曲白跟著念要念熟上百次,曲句熟了再學(xué)唱腔,腔調(diào)的變化很多,他通常根據(jù)曲詞的情感琢磨了好幾種腔調(diào)。剛學(xué)新曲那段日子里,他有時半夜睡不著覺,就起來關(guān)門窗練習(xí),“我本來是賣歌人出身,其中的凄慘身世會融到里面。初初唱《失明賣歌人》想到自己還會默默掉淚?!?/p>
機會來臨。1958年前后,他通過考試,被安排到何世榮的失明曲藝一隊。何是隊長,他發(fā)覺莫若文的潛質(zhì),于是傾囊相授:“榮腔的唱法,關(guān)鍵是怎么去運腔,有些拉腔干脆有力收住反而更好?!边€有何世榮最為人稱道的“四線秦琴”技藝,是在琴弦靠近底部的“線腳”位置能彈出模仿各種打擊樂器的聲音。彈唱者既要撥著琴弦彈奏,又要兼顧著用琴打節(jié)拍,這對盲藝人的技藝更是一大挑戰(zhàn)。說罷,他隨即唱著作曲家劉蔭慈為何世榮作曲的《今昔歌壇》。只見莫老正襟危坐,左手熟練地來回撥弦,右手撫椰胡,雙腳夾緊椰胡的圓筒身,左腳跟著曲子打著節(jié)拍?!白钆履耆A漸老容色不美,受那包家冷落無能獻歌聲。捱饑、捱苦、捱凍!想起往事有恨說不清,常自嘆,一身好似逐浪浮萍?!币途?,伴著他低沉渾厚卻又沙啞的聲線,不時用苦喉哭腔一聲嘆,抑揚跌宕,如泣如訴。
搭著肩膀上船的夜晚
第一次上茶樓賣唱,年僅14歲的莫若文,站在茶樓一角,獻唱何非凡的“凡腔”《虎嘯毒龍?zhí)丁泛汀都t花開遍凱旋門》。唱完了,明眼人會幫忙牽著他,拿著碟子到每張茶桌去領(lǐng)錢,往往僅僅掙得一角幾分,百般滋味上心頭。少不了的,還有茶樓的驅(qū)趕和聽眾的噓聲,甚至惡言相對。隨著閱歷的增長,慢慢次數(shù)多了之后他學(xué)會看淡,練就了屬于他們與“開眼世界”打交道的人情世故:“忍讓點,懂得禮貌,不用理會那些閑話,就不易吃虧。”他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摸索著茶杯,喝了杯茶,“畢竟還是好人多,同情我們的人多?!?/p>
后來,曲藝隊演出的盛況讓莫若文他們初次嘗到了甜頭,何世榮帶領(lǐng)著他們到處演出,“幾十間戲院曲藝場輪著上臺,新華戲院、河南戲院啊……每周表演一次,月收入少則也有四五十塊?!背斯潭ㄑ莩?,逢“七姐誕”、中秋等節(jié)日還要去到南海、番禺、順德等珠三角的下鄉(xiāng)演出。當時在珠三角交通不便,水路小艇是最快的交通工具。為了趕場,起早摸黑是常事,還要半夜兩三點趕著上船,碼頭卻沒有燈,一兩個明眼人領(lǐng)著他們六七個盲人,挨個排著隊搭著肩,順著窄長的船板一步步挪到船上,一個稍不留神就會連累全部人掉進海里。
“這么多年都沒有掉進海里,真是求得華光師傅保佑?。 蹦霞依锕┓畹纳耢`是華光師傅,即“戲神”馬天君。據(jù)說初時廣東人作戲不避忌諱,得罪上天,天神就命馬天君在一夜之間,把所有的戲臺燒毀。馬天君不舍,于是就托夢,教廣東各戲班如何祭祀,不要觸怒神靈,從此各梨園平安。
好景不長,十年浩劫開始,曲藝隊被迫解散,何世榮屢屢受到批斗,莫若文和隊友們被安排下廠做工。但也有禁不住的欲望,“那時只給唱劉胡蘭、唱雷鋒,有人偷偷請我到他家里唱古曲,緊閉上門窗,生怕被人舉報?!蹦嵌螘r間,莫若文和老伴梁姨生活困苦,一個月只有26塊,還有一個女兒需要供養(yǎng)。下了班,他就去賣唱賣花生,幫補家庭。梁阿姨一路跟隨,如今不知不覺已經(jīng)度過了51個年頭。
怨、憶、苦,逃離了就不是南音
“文革”過后,何世榮因病逝世。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曲的涌入沖淡了人們對粵曲南音的熱情。重組的“越秀失明曲藝隊”從專業(yè)演出變成了業(yè)余私伙局聚會的性質(zhì),近年已經(jīng)到了將近絕唱的境地。2012年,越秀區(qū)政府將這特殊的曲藝隊挽救了回來,保證他們的退休金和殘疾人補助,并改名“光明曲藝隊”。2014年又將“榮腔”推薦為越秀區(q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普查線索。
莫若文接過了隊長的接力棒?,F(xiàn)今隊員里剩下七人,全都是視障人士,其中稱得上瞽師的,還有李廣生、鄭建明、劉志光三人。年齡最大是80歲的李廣生,去年突發(fā)心衰竭入院;鄭建明最年輕,60歲,是“榮腔”的第三代傳人,最近糖尿病住院了;劉志光也68歲了。莫若文并沒有停下來,這些年他培養(yǎng)了不少學(xué)生,“有視障人士也有明眼人,大多數(shù)是退休人士”。
每逢周二下午都會有三兩個學(xué)生去他家開“私伙局”,和他鼓搗起樂器,唱唱粵曲?!捌鸢謇?!這首叫做《初遇訴請》?!薄班帧币宦曈媚_打著節(jié)拍起板,莫若文便熟練地彈起手中的班卓,身邊的盲學(xué)生鄺炳光端坐著,手中高胡伴奏起,女學(xué)生黃玉玲邊彈著月琴邊唱:“我感懷身世不覺暗自凄然,那風(fēng)箏,可嘆佢擺布由人?!蹦粑耐V沽税樽?,說:“這句腔口不大好,你試試這樣停頓,這樣拉腔?!比缓笏痉读艘槐?,再重新開始。他總是強調(diào)抓好節(jié)拍,“心中有節(jié)拍,就能夠邊彈邊打,這才是我們地水南音的本事。”黃玉玲跟了莫老學(xué)習(xí)11年,聽得師傅教導(dǎo),一次次重來。
“他罵了學(xué)生后自己也難受,但他說不罵學(xué)生又學(xué)不精。不過看到現(xiàn)在有些人只是學(xué)來玩,也漸漸收斂起來了,還勸退一些想拜師求生的學(xué)生?!绷阂陶f。
香港東莞等地不時還會邀請他登臺表演或是授課,他基本上都回絕了?!澳昀狭?,很多不記得了,表演得不好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盡管如此,他仍習(xí)慣每天早上五點鐘開著收音機聽新聞和粵曲,有什么新人新曲,他比學(xué)生們更加清楚。“他一聽就知道什么是好的,有多少年的功底,什么是應(yīng)該學(xué)的,好像心里有個秤在度量那樣?!秉S玉玲說。
“大家還是喜歡聽經(jīng)典的多,怨、憶、苦,逃離了這些就不是南音了。但現(xiàn)在粵曲都越來越少人聽,更別說南音了,現(xiàn)在更多盲人靠按摩就能解決生計,業(yè)余的‘私伙局’是永遠不會散場的。但要說‘地水南音’,我們之前是以它謀生的,現(xiàn)在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了?!蹦粑恼勂饌鞒袉栴},爽朗的他也變得有些憂慮?!暗厮弦粜枰嬲兴?jīng)歷的失明人才能唱出曲情,還需要花上十年八年心思去研究傳承,才能成為地水南音的瞽師,現(xiàn)今要去哪里找人來繼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