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王朔和他的愛貓八不圖/徐靜蕾
朔爺已經(jīng)N年不接受采訪了。
“終于要采啊。”他開始犯點兒焦慮:“在哪屋聊呢?家里平時太亂,這還得收拾。這屋暖氣有點兒不太好,會不會把人凍嘍?電表該買字兒了。記者怎么來?怎么走?拍照不拍?怎么說話?有什么不當(dāng)說、不能寫的,可別又捅婁子了。”
記者日子也不好過。雖則是,朔爺撂過話,見了女記者他多少客氣點兒。但訪前功課,網(wǎng)絡(luò)視頻里排名靠前的,十之八九,點開就見他掐著點兒腰,食指和小指比過來,氣哼哼地,罵記者。鏡頭外有道聲音在自我申辯,分明也是一女記者。機位架得不錯,王老師的手指都快直戳破鏡頭,從電腦里向我伸出來了,“我告你你們記者不帶這樣兒的”!——我就這樣完成了頗具正能量的訪前心理建設(shè)。
及至進門,坐定,喝茶,開腔。他瞅我一不擅長說好聽的,二不事兒逼問八卦。我瞅他和眉順眼兒笑模樣,目測斷無掐過來的危險。聊的和被聊的,才都暗暗松了口氣。
錄音筆突然壞掉是一件非常邪門的事情,仿佛是要刻意給個機會佐證,當(dāng)王朔平和起來,是多么好脾氣的一人兒:
——“真實不重要,你憑印象寫吧?!?/p>
——“可是,印象主義不是這么誕生的。”
——“小說是這么誕生的。”
他答應(yīng)再聊一次,“你帶個好錄音筆來?!庇谑俏胰チ?。這次,我們又聊了7小時,我兜里揣了3只錄音筆。
關(guān)于愛情的談話——愛情是驚鴻一瞥從此不知下落
人物周刊:你很久不出山了,難得最近接了這么多戲的編劇,尤其是徐靜蕾《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我奇怪你選這戲的標準是什么?就為幫朋友?
王朔:不是我?guī)团笥眩桥笥褞臀?。寫小說慢,我得靠寫劇本掙錢,解決生活問題。
人物周刊:徐靜蕾說,如果以后她還拍文藝片,就拿一DV拍得了,進院線公映似乎只有商業(yè)片一條路,因為投資太大了。
王朔:而且中國能接受的商業(yè)片也沒多少,還有好些商業(yè)片類型咱們壓根拍不了。能拍的,狗血喜劇是一路,只要政府能接受,也不用寫得太高級,寫得太高級反而影響賣。我自己就基本不進影院,國產(chǎn)電影基本不看,那些人和事都太簡單了吧,都是給小孩兒看的,我這歲數(shù)就別看那個了。
人物周刊:《非誠勿擾2》里,用對死亡的討論代替了對愛情的討論,這應(yīng)該不是來自馮小剛,而是來自你。
王朔:愛情故事說穿了無非就是欲望,欲望要么是滿足了,要么得不到滿足,寫來寫去,也就這么點事兒。
人物周刊:老徐這個電影,80后90后的愛情故事,恐怕更加不是你的菜。
王朔:電影主要還是導(dǎo)演的作品,編劇只是一個工具,負責(zé)提供導(dǎo)演想要的東西。對我來說,如果我想要暢銷的話,聰明的愛情故事,我還能寫,但是我興趣不大了,我不信那個我怎么能昧著良心寫那個。如果由著我的性子來寫,可能還會寫愛情小說,但是我會把它寫得特別慘,特別黑,那種玫瑰色的我現(xiàn)在寫不出來。
人物周刊:你年輕時候?qū)懙膼矍橐膊皇呛苊倒濉?/p>
王朔:我覺得那個確實太欺世盜名,我那時候也并沒有那種體會。我對(愛情)這事兒不熟,嚴重不熟!我沒談過什么戀愛,我所說的當(dāng)然是用的最高標準,可能我也是被更早的文學(xué)作品給晃了范兒了,認為存在那么一類最高標準的愛。當(dāng)然我們那一代也很鄙視小布爾喬亞那一套,我覺得送花兒這種事情特別惡心,我覺得根本不需要那么表白,而且那個字兒也根本不需要被說出來,說出來就不是了。
人物周刊:你曾經(jīng)說,你的愛情小說只能指給大家看一條魚脫水而死,但沒能告訴大家,魚總是要死的,一直在水里也終有一死——你說的就是愛情吧,早年你小說里也寫到過某個外國電影表現(xiàn)愛情很高級:男女之間的感情沒有出現(xiàn)任何問題,只是最后敗給了時間。
王朔:我也不太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讓我念念不忘的都是驚鴻一瞥。就是火車上看了一眼,從此不知下落。有一年我在青島當(dāng)兵,從青島回北京的火車上,車廂里有一批北京女兵,其中有這么一位,我就這么看了一眼。后來我去餐車吃飯,突然聽見有人說北京話,發(fā)現(xiàn)她就坐我背后,我也沒敢回頭,只覺得頭發(fā)絲兒都有接觸的感覺!我就胡思亂想了一晚上。到了北京,我們一起下地鐵,就在一節(jié)車廂里,中間隔幾個人,我也不敢看,只敢從玻璃里看她的影子。后來我在國防大學(xué)那站,玉泉路下車,她繼續(xù)往前開,再后面沒有部隊大院,只剩北京軍區(qū)了。后來就再沒見過。
這個印象特別深,記一輩子。我可能有點制服控,我記得的幾個驚鴻一瞥,都是穿軍服的,要不就是白大褂。尤其那種海軍的藍軍裝,無檐帽,我覺得老式藍軍裝特別簡單,特別稱人,不像現(xiàn)在的軍銜顯著亂,那時軍銜特別簡單,就兩塊紅的配著紅五星,特別好看。
人物周刊:細節(jié)記得這么清楚,可見惦記得很深。
王朔:就成為我白日夢的一部分了。幾十年過去了,有時候等車,還會覺得自己在那個場景之中。
人物周刊:這種偶遇,連話都沒說,只是人群中看了一眼,怎知不是錯覺?你看中的就是容貌?
王朔:怎么主動說話呢?不好意思,不知道跟人說什么。也不光是相貌,是那種眼前一亮的明朗,而且她們身上都有一種共同的沉著,你就覺得,你無論如何也引誘不了她。
當(dāng)然可能真認識了也就那樣,日常生活的煙火氣會把這些都掩蓋掉。但是有這些(幻想)也影響我正常生活。日常生活總有不如意的地方,你覺得這日子過得他媽的沒法過了!后來當(dāng)然我認為沒有這樣的人了。沒有這樣的女孩了。我們原來大部分的女孩都是這樣的,就是那個時代,可能我自己相對單純,就想象不到更復(fù)雜的東西。
現(xiàn)在你看街上那些女孩都打扮得,眼睛里都有欲望,沒有我們八不(他的貓)這樣的眼神了。八不現(xiàn)在都沒有這樣的眼神了,八不剛來的時候,眼睛明亮,清澈,特別可愛!現(xiàn)在我們八不的眼神就是怨恨地看著這個世界。
人物周刊:所以眼看這愛情戲也是沒法寫了。
王朔:愛情是個瞬間狀態(tài)。一見面,就落在日常生活里了,日常生活能出的問題都差不多,就成了互相容忍了。
人物周刊:你的貓為什么叫八不?這“八不”是哪八不?
王朔:沒那意思,這貓朋友送來時已經(jīng)有個名兒叫“bubble”,我不能老管他叫英文名兒吧,所以改了“八不”。以前我特別不理解你們女的,瞅見小孩就盯著看,一邊看一邊傻樂,現(xiàn)在我看著貓,就跟女的看見孩子一樣。八不是個男貓,多多是女貓,都是美短折耳,據(jù)說一窩貓只能生一個折耳。男貓漂亮,女貓不漂亮,八不特別不見外,多多的性格就像長得不好看的女孩兒,不愿意見人。
八不剛來的時候特別可愛,眼神明亮無邪,現(xiàn)在他做了手術(shù),自卑了。送來長到一歲,發(fā)情,在屋里到處滋尿,我所有的踢腳板都用毛巾擦了。有一天晚上還被女貓給勾走了,把我給急死了,以為他丟了,第二天正在那貼尋貓啟事,就看見院里進來了一只大黃貓,再一看,八不回來了,躲在空調(diào)和墻之間,在那自覺羞愧。他的壞朋友追過來了,不讓他回家。那壞朋友一看見我,騰一聲就跳上墻跑了。他回來以后,眼神就變化了,從此就不天真了,也不知道那一晚上遭遇了什么,真的。
人物周刊:知道成人的秘密了。
王朔:后來一歲了,帶他去打防疫針,那女獸醫(yī)特別討厭,捏著我們八不的睪丸,說這得做了,不做他會被女貓給勾跑了,我認為她想掙錢,但這一下把我給說著了,要不然我還真下不了這個狠心。就做了,做了以后就特別可憐,出去經(jīng)常叫小野貓打回來,自己不敢走遠了,就在前面這個小院里轉(zhuǎn)轉(zhuǎn),聽見一個動靜就往家跑。膽小了,他打不過人家了,常常眼角帶著傷回來。
女貓沒做手術(shù),不敢讓她出去,我怕她出去叫人給霸了,回來一生生六七個你說我怎么弄?多多每年發(fā)幾次情,發(fā)情時挺可愛的,躺在地上,難受得蹭腮幫子,追著我們八不。別!還是別配對了!他們再生無窮的孩子,在這個世上,活著就是混!送人也不知是個什么遭遇,我也不可能給他們子子孫孫無窮盡地管著啊。
等我寫完手頭這個小說,我可能會再寫一個關(guān)于貓的小說,名字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永遠是小孩兒》!
關(guān)于電影的談話——床戲也可以待在床邊什么都不干
人物周刊:姜文的《一步之遙》出來,朋友圈里一影評人說,這部電影密到漫出來了,編劇太多,王(朔)老師和廖(一梅)老師不能同時當(dāng)編劇。
王朔:我當(dāng)然覺得還是故事上受了很大的限制,寫的時候就帶著好多套套,這兒不敢碰那兒不敢碰的,妓女選總統(tǒng)就怕人家怎么著,東躲西躲地編一個故事。
人物周刊:姜文的上一部《讓子彈飛》出來以后有人說是影射。
王朔:子彈飛是個英雄片,馬走日是個反英雄片,反英雄片就特別不好拍,老百姓也不太認反英雄片,這次《智取威虎山》好評就因為它是一個典型的英雄片。反英雄片其實比英雄片深一點,可是一般觀眾不要看那樣的東西。
人物周刊:可是你一直以來寫的東西都是反英雄的,大眾接受度不是還可以嗎?
王朔:我當(dāng)然一直反英雄,但我寫的東西最多就是個文藝片,不可能太商業(yè)。商業(yè)片反英雄的很少,除非像美國商業(yè)片那樣,以英雄的方式來反英雄,或者說反主流、反體制吧,根本上還是英雄主義,憋到最后拿一桿槍跟全社會拼了。馬走日是憋到最后給社會給斃了,翻不起來。我覺得其實從“文革”結(jié)束以后就都是反英雄的寫法,8個樣板戲是英雄的寫法,后來就都不是了?,F(xiàn)在這個經(jīng)濟時代本身就是一個反英雄的時代,所以這個時代的平庸也在這兒。
人物周刊:作為編劇,你怎么看待中國的電影審查制度。
王朔:不怕審查嚴,就怕審查沒標準!為什么中國的電影審查是嚴一陣松一陣的?就是大家都不知道邊界在哪。拍電影的人都趟著那個邊界走,環(huán)境松了大伙就一起往前拱拱,這一拱就又不知道哪個電影捅婁子了,或者被人民來信了,或者被領(lǐng)導(dǎo)點名了,然后就又突然收得很嚴。永遠來來回回在那兒拉鋸。要是你審查立法、電影分級,不怕你嚴,不準露胸不準接吻不準上床不準婚前有性行為,這些都有轍能解決,都有各種電影手法繞著走,對吧?以前沒床戲也能拍出好電影,床戲也不光就是上床,也可以在床邊什么都不干然后談人生談理想。
人物周刊:90年代你突然停筆的原因是什么?據(jù)說當(dāng)時你想自己拍電影,結(jié)果被斃了。
王朔:我把自己寫惡心了。有幾年我?guī)缀鯖]出去門,我天天把自己憋屋子里寫各種約稿,寫殘了。我沒有生活,我把我生活里所有的素料全都寫光了,而且我還特別無恥,為了寫點小說,把周圍朋友的秘密和故事都抖完了。那時候覺得書可以老了玩不動的時候再寫,趁年輕不玩兒虧得慌。那時候我周圍人有好多去了美國,回來就問,你去過美國沒有?哎呀你連美國都沒去過,我告訴你美國是這樣的……這太討厭了,所以我就去了美國,然后我回來我也那樣!
《我是你爸爸》劇本其實是電影局通過的。到了1997年清除精神污染,重建精神文明,北影廠斃了一批片子,不光是我們的。在這之前的1995年是中國電影的大豐收年,那一年出了多少好片子,《陽光》、《紅粉》、《外婆橋》、《紅櫻桃》……接著就萎縮了。
人物周刊:這一下把你的導(dǎo)演之路給堵了。現(xiàn)在跨界導(dǎo)演特別熱鬧,比如徐靜蕾、徐錚,你還會去當(dāng)導(dǎo)演嗎?
王朔:其實當(dāng)時拍《我是你爸爸》的時候現(xiàn)場都是馮小剛在執(zhí)行,當(dāng)導(dǎo)演太苦了,全是張羅一大幫人的雜活兒,這些年我盡看著他們受罪了。而且這電影要是不宣傳我還愿意拍,這電影要宣傳,到處給人看,商業(yè)有點可怕,你就得給自己吹牛逼。
當(dāng)時《編輯部的故事》上映時反應(yīng)不錯,記者采訪,問我,你覺得怎么樣?我說,不好。我覺得我不能說自己好,這是應(yīng)該的謙虛。結(jié)果劇組和廣播局的好多人跟我急了,說你怎么能說不好呢?當(dāng)時還沒有市場票房的問題呢。我就不明白了,難道我要說自己好嗎?你就算救了一條人命,你也得說我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你也不能說我就是特別好特別高尚??!那件事給我一個特別深的印象,你參與一個集體創(chuàng)作你不能說自己的東西不好,但接著我就看到很多人真的說自己的東西好。
人物周刊: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信了。
王朔:我確實見過好多作家、導(dǎo)演,包括演員,真認為自己天好!我就覺得,太奇怪了!導(dǎo)演我相對還理解,他們擔(dān)的責(zé)任太大了,特別是現(xiàn)在片子要賣錢,賣完之后大家小圈子里頭說一點,大家還能接受。剛拍完,復(fù)雜的操作過程,我認為拍戲是一個減分的過程。咱們國家電影制作水準還不是工業(yè)型的,還是作坊式的,處處都不那么完備,要湊一個特別強的劇組,有這樣能力的導(dǎo)演特別少,拍的過程中受各種限制一直在減分,所以電影出來以后,導(dǎo)演脆弱。可是作家、演員你的勞動和創(chuàng)造完全是你一個人控制的,你可以拒絕批評,但是你自己心里應(yīng)該對自己有桿秤,您再糊涂也不至于覺得自己天好。
關(guān)于活著的談話——活到40歲誰也不允許接著再往下活了
人物周刊:據(jù)說你年輕時也接受全國數(shù)百家媒體采訪,按您的自嘲,也有“唯恐自己紅不透,唯恐自己的聲音不能傳遍千家萬戶”的時候,您那會兒給自己吹牛逼不?
王朔:哈哈,我覺得比較公正的評價就是我當(dāng)時比較輕狂,我可能也有吹牛逼,但我守一個很嚴格的界限,我從來不稱自己是一個作家,我覺得作家還是一個比較嚴肅的事情。當(dāng)然,后來我也接受一個比較寬泛的標準,任何人只要你開始寫你就是作家,這叫平等。但我小時候認為,作家還是有一定成就才能稱作家,或者別人稱呼你作家,自稱作家就涉嫌不要臉。
還有,我不是意在攻擊別人,但小時候我就提醒自己,將來千萬不能這樣:比如說題詞,比如說去大學(xué)講演,比如說自封為大師,或者別人稱你大師你欣然應(yīng)允,歲數(shù)挺大了還出來招搖,我說我老了別那樣。
有時候你會忘了好多年輕時候?qū)ψ约旱某兄Z。我10歲的時候,跟我一個朋友,我們小孩發(fā)過兩個誓。有一個我已然沒遵守,就是活到40歲誰也不允許接著再往下活了,老了討厭。這個不知不覺就觍著臉活過來了。還有一個諾言就是咱老了誰都別出來現(xiàn)眼了,咱們別露怯。我小時候看著很多老先生走道兒都不太會走了,后面有一個勤務(wù)員提著他參加各種活動。還有一些老作家出來說一些不著四六的話,我說的不著四六是跟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沒關(guān)系的話,成了一個名人,成了一個老演員,還有人把自己當(dāng)成精神導(dǎo)師靈魂導(dǎo)師,我說咱們可千萬別那樣。我覺得那就叫寒磣。
圖/徐靜蕾
人物周刊:現(xiàn)在依然有很多老作家老導(dǎo)演們長期雄踞舞臺不肯退場以每年一部的速度生產(chǎn)爛小說和爛大片,證明自己存在。
王朔:《紅樓夢》里王熙鳳說老年人愛熱鬧,所以她挑戲都挑熱鬧的。但我覺得不是所有老人都愛熱鬧吧,老了還到處趕場子。有的人自個呆不住,他得跟別人呆在一起。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從小過集體生活,到老還要一群人呆在一起才覺得安全。能自己待著,是一種能力。我原來也是跟一大堆人待在一起,但就沒待習(xí)慣,越來越不習(xí)慣。你經(jīng)常喝大了,所謂人群中的孤獨,你自己其實一腔心緒,但是現(xiàn)場的人跟你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不是說化解孤獨的手段就是要傾訴,或者要找到知己。沒有人能夠安慰你。你發(fā)現(xiàn)生命特別有限,世界特別虛無,誰能安慰這個事兒?
人物周刊:一陷入虛無,集體生活就更沒意義了。
王朔:對,就全部變成應(yīng)酬了。后來我覺得能寫小說確實對我是一個幫助,就跟會一件樂器似的,你就沉浸在自己構(gòu)建的世界里了,你可以自己跟自己玩兒。
圖/徐靜蕾
關(guān)于寫作的談話——我的人生觀里沒有為文學(xué)獻身的設(shè)計
人物周刊:你在寫作上的標準是什么?這個標準變化過嗎?
王朔: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好,我只知道什么叫寒磣,你就躲著寒磣寫,別寫得特惡心就行了,我寫作就這么一個標準。現(xiàn)在我也不敢說我知道什么叫好,不過對一個事情我現(xiàn)在會有兩三面的看法,事情沒那么簡單。就以分分合合為例子,現(xiàn)在就不覺得合就一定是好,分就一定是不好,總會把那個事情想得復(fù)雜一點,這倒是我現(xiàn)在寫東西的樂趣。
圖/徐靜蕾
人物周刊:小說里的情節(jié)會始終折磨你嗎?
王朔:小說也不是每個都一樣。小說是你看到那個可能性、你摸索那個可能性的時候它不斷地折磨你,你寫了那句話,然后你腦子里不斷地在復(fù)盤,突然又蹦出一個句式更合適,就特別折磨。原來我小說也不這樣,就傻想,就一條道走到黑就完了,走不下去就停,現(xiàn)在反而……
人物周刊:現(xiàn)在寫作反而比年輕時更難了?
王朔:我倒也不覺得是更難了,而是你處理的題材更復(fù)雜了。我年輕的時候?qū)懶≌f,我就只想好第一場:這男的跟女的在哪里認識的、怎么認識的,這個對我特重要。把這個想好后,再起一名兒。起名兒特費勁,起不好名兒我就沒法寫。完后就順著往下走,走到哪算哪,這過程中間就把人物也交代完了,線索也鋪陳完了,該打的臉也打了,一口氣下來,三禮拜、一個月也能寫完。那時候拿手寫,沒有改的條件,一改就得鉸小稿紙貼,非常麻煩。當(dāng)然那時候人也沒現(xiàn)在復(fù)雜,知道的事兒不太多。知道得少,知道多少就往上擱多少,你自己想不到還有別的可能性。
人物周刊:有沒有現(xiàn)在回頭看看覺得有點寒磣的作品?
王朔:我自認為,給自己吹牛逼叫寒磣,自嘲什么時候都不寒磣。我盡管調(diào)侃別人但是我一直是有自嘲的。但是這里面有寫得次的,沒什么感覺胡寫一個,這個有。原來寫過一堆,給雜志寫約稿,胡他媽寫一些推理探案集,拿一個官部案例集在那里胡寫。給《啄木鳥》寫的,寫了兩三個,后來為了出集子,要湊夠數(shù),一共寫了六七個。這就算沒心沒肺的寫法。還有類似于《永失我愛》這種愛情小說,這都屬于胡寫。誰知道工人是怎么談戀愛的?都是想當(dāng)然寫的,寫過些次品。
人物周刊:單立人系列確實一般,依我看,你不適合寫推理。
王朔:我看過一陣子阿加莎·克里斯蒂,我腦子不是特別理性,我沒辦法事先想清楚了,把邏輯搞得特別圓乎。寫著寫著就跟著人跑了,經(jīng)常不能自圓其說,自己都覺得這什么亂七八糟的!
人物周刊:你可以寫作的范圍其實很窄。
王朔:是!我還特別不屑于寫跟自己無關(guān)的。經(jīng)常有人說你可以體驗生活去,而且都是那種特背的、特偏的地方,特別特殊的行業(yè)。我第一個當(dāng)兵開始寫的小說就發(fā)表在《解放軍文藝》上,《解放軍文藝》跟我說,你應(yīng)該下到潛艇部隊,深入生活20年,你能寫一個特別牛逼的,當(dāng)時蘇聯(lián)有一個軍事題材小說叫《潛艇緊急下潛》,中國還沒有這樣的小說,你可以寫。我當(dāng)兵就在碼頭上,旁邊就是潛艇碼頭,潛艇太苦了,都坐在一個罐頭盒子里,我干嗎要呆那么一個地兒20年就為了寫一小說?這跟我的人生觀沖突!我的人生觀里沒有為文學(xué)獻身的意思,雖然我那時候?qū)ψ约旱娜松矝]有什么設(shè)計。
人物周刊:你在《解放軍文藝》上發(fā)表的第一個小說是《等待》,我沒看過,寫的是什么?
王朔:就別提那個了吧,20歲寫的,我現(xiàn)在認為那個寫的就有點寒磣。我是覺得,我對別人的生活沒興趣,我把自己弄明白就不錯了,大家自己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沒弄明白,都活在一層皮兒上。我就算夠能內(nèi)省的了,現(xiàn)在我對自己還有一知半解,早先我連自己怎么回事都不明白。早先我到一個地方,人家問我說,你是一個愛熱鬧的人嗎?把我問懵了,我說:是。結(jié)果人家就給我組織了各種各樣的活動。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可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知道。
人物周刊:那時你多大?
王朔:三十多,快四十歲了。之前就一直生活在熱鬧里,大家都以為我是個愛熱鬧的人,我看上去在熱鬧里也很自如,很高興,我也被自己晃了。但是在熱鬧里,我一緊張就會有點攻擊性,或者開玩笑,或者盡快把自己喝大了。你在人群中會下意識地取悅別人,比如一塊兒吃飯,別人都不說話,你不能接受大家都悶著,你就得說好多話兒,都是取悅別人,你自己的不舒服都被那種表演給壓住了。
關(guān)于牛逼的談話——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巨牛逼的東西
人物周刊:說說你現(xiàn)在寫的這個小說吧。
王朔:我91年停筆之后,不知道下面寫什么,我想寫巨牛逼的東西,但是我不知道那巨牛逼的是什么。中間不知道要寫什么的時候就特擰巴,沒有方向。我覺得應(yīng)該是寫一個跟我自己的生活有關(guān)的,于是寫了《看上去很美》,從我的幼兒園開始寫,是不是這個?寫完我發(fā)現(xiàn)不是這個。直到我找到現(xiàn)在這個故事,現(xiàn)在這個故事結(jié)構(gòu),我的全部思想感情都能安放進去,這個結(jié)構(gòu)特別合適,我把它投射到古代和遠古以后反倒自由了。
人物周刊:這個故事最初的框架是怎么來的?是你那幾年佛經(jīng)、道德經(jīng)、高中物理以及幻覺綜合作用的產(chǎn)物?
王朔:中國其實有文字的歷史沒多久,沒有文字之前的史,只有一些非常零碎的線索,所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它們的思想透露在《道德經(jīng)》里頭。史前史里有巨大的空白。想搞清楚我們是怎么來的特別有意思。誰都別跟我說你們懂這個!在這之前都是失傳的!科學(xu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人種都是衍變的,白種人黃種人都是后天因環(huán)境需要進化得來。人類最初的遷徙是因為生活所迫?還是完全無目的?母系社會最終怎么被男人奪了?……我就想寫一群女的,從非洲一路走來,最后在我們這片兒地界扎下了根。
人物周刊:這小說你前后拉拉雜雜地寫了9年,中間多次停頓,有一口氣接不上來,或者對這故事產(chǎn)生過懷疑的時候嗎?
王朔:沒有。我原來的寫作會有這種情況,因為我原先的寫作完全是以個人生活為脈絡(luò)的,斷了就不在了,現(xiàn)在這個有一個歷史的架構(gòu),中途寫寫停停,也斷不到哪兒去。
當(dāng)然我最早先開始寫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故事,寫著寫著變成現(xiàn)在這個了。我中間改過好幾次。我自己看的時候不太相信我自己的感覺,改的時候覺得,這個小說已經(jīng)超出我自己的能力了!我在里面還編一個中國的假圣經(jīng),杜撰古書的時候我覺得我杜撰得太好了!人的幻覺有三種層次,一種是視覺經(jīng)驗,另外一種是你世世代代所受的文化記憶,還有一種就是洪荒世界,你不在這兒了——我在幻覺中所見到的洪荒世界。我本來特別不擅長描寫場景,但是寫史前,寫到高興的時候我完全沒障礙了,我就在那兒,我全看見了。
“三墳五典”雖然都失傳了,但是“五典”里頭有兩個,“堯典”和“舜典”在《尚書》里頭還有,他的大意在里頭。我不太杜撰那個,那個有點像文告似的,但是關(guān)于“三墳”,《道德經(jīng)》里有好多話沒說盡,沒說干凈,太像摘抄了東一句西一句的,尤其是它里頭講“道”的那部分,我就有一個逆引申,用一些現(xiàn)代物理的語言把它拆開。我其實古文不太好,用古文的時候給我累到我了。“八索”和“九丘”我把它們變成民歌集,我把它變成民諺,還得捏造一些成語,因為史前沒有成語,成語都是以后形成的。我采取了一個無恥的寫法,我從木心那里學(xué)來的,就是寫古民歌的時候,有時候我實在押不著韻,我就找一個同音的,筆劃特別多的字兒,把它當(dāng)成象聲詞來用。
《詩經(jīng)》里好多象聲詞用的都跟我們今天不一樣。把它擱在那兒,一方面也押著韻了,一方面也增加它的古樸勁兒,這個幫了我很大忙。很多古民歌用比興的方法,拿流水比人心啊什么亂七八糟全是比的,差不多三段式的筆法,那個我基本上吃透了,我在小說里偽造了很多古籍。我也不想寫得太規(guī)矩,我想還是要有玩笑在里頭,要在似與不似之間,最好讓人看出你有不正經(jīng)的成分在里頭,一正經(jīng)就處處是問題了。
人物周刊:聽起來是一部巨大的戲說史。
王朔:這中間有好多地方我寫得特別扯,有那種歷史庸俗化,但我認為我的大枝蔓是對的。我還沒有把神話當(dāng)成歷史一部分,我的世界觀基本上還是無神論的一個世界觀。早期華夏歷史流傳本來就是以訛傳訛,沒文字的時候更沒譜。幾百年幾千年地這么傳,一定會有神話的部分,動不動就是人活好幾百年。比如說黃帝800歲,黃帝是部落聯(lián)盟首領(lǐng),是一個職務(wù),中國一直到文景之治還有好多人以官職為姓呢,所以黃帝前前后后可能都不是同一個人。而且不同部落之間,音信并不通,他的事情在流傳,大家就覺得他還活著,活了幾百年。那時候歷法也不是很清楚,人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
所以你看,(華夏史里)好多過分反常識的,一旦落地了非?;奶坪涂尚?。我認為我在這部小說里沖破的觀念特別多,基本上把所有的觀念都顛覆了。
比如說里頭講到兵法,我就逆著說,古代有一個圣女媧兵法,再古代還有一個圣女昌兵法。我按古代的武德來寫,宋襄公那些“半渡不擊”、“二毛不擒”就遺留了一些古代的武德,非常講究光明正大。孫武子寫了《孫子兵法》之后,儒家批判他“兵行詭道”,儒生認為,秦是虎狼之師,殺戰(zhàn)俘,打仗特別不規(guī)矩,秦以后人心壞了,打仗才打成這樣。所以我在小說中追溯過去,過去母系社會,有一種女式打法,打仗就跟體育比賽似的,得公平,不帶偷襲別人,不帶以多勝少,行兵家之道,那個就叫勝之不武。
人物周刊:小說什么時候能出爐,現(xiàn)在可以預(yù)判嗎?
王朔:標題已經(jīng)有了,我想到一特別得意的標題,但你不能寫出來,我怕人給我用了。不要提前透露太多。應(yīng)該是三四十萬字的小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23萬字。冬天是季節(jié)性的頹廢,總得等明年開春,才有再寫飛起來的可能。這事兒我不著急,也急不了。
人物周刊:你原來自嘲說,要逼王朔寫出好小說來有一損招兒:給丫關(guān)起來,判20年徒刑,那他就能最差寫出一《飄》,一不留神就是一《紅樓夢》?,F(xiàn)在你也算退隱了有20年了,你覺得你這部小說有戲嗎?是《飄》還是《紅樓夢》?
王朔:我當(dāng)然希望是《紅樓夢》,或者就不是《紅樓夢》吧,那最好是你們看了以后能說:我操,太牛逼了!可你要是不這么說?哼,那也打擊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