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第一次我們聊了3個多小時,從歷史不存在處聊到時間不存在處。笑語晏晏,錄音筆忠實地走著。然而回家一看,一向靠譜的錄音筆詭異得空無一物。就好像他不該說,我不該聽。惟有記憶能證明這場對話真實存在過。
“我有點兒迷信,沒有寫完的小說不能提前跟人說,就像做飯一樣。”做到一半的飯菜揭了鍋蓋,就走氣兒了。但他如何能忍得住那些寫到high處的得意,不說不說,還是說了。理想中寫到三四十萬字的長篇,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了23萬字?!俺霭娌怀霭妫谀睦锍霭?,都無所謂,在我死前端出來就行?!?/p>
他現(xiàn)在過著極其規(guī)律的生活,早起,早睡,越來越像一只貓。貓睡,他跟著睡;貓起,他跟著起;貓打個哈欠,他也困意襲來,要白日盹過去。
他與時俱進地用上了微信,但在朋友圈只看不說話。微信頭像是他的愛貓多多,一只始終帶著童稚萌的美短折耳,那張貓臉上的五官和表情,怎么說好呢?仿佛這貓也是王朔親生的。
王朔在人類世界的女兒,大名小名,都叫咪咪。在他正在寫作的史前小說里,戲仿少典部落“有熊氏”,有一族人叫“有貓氏”。
他走路也像貓,夾著,肩膀端起來,腳頭落得很輕,悄沒聲息。他說,這是從小在部隊大院生活的結(jié)果,長期集體群居,個體都恨不得把自己閉合收縮起來,不打擾別人不是最高標準,而是為人的最低標準。在這個單身漢別墅里晃蕩的每個活物都是一出默?。簝芍回堃杂撵`和夢游者的方式間或閃過,電視里上演著狗血劇情,但是音量被主人無情地掐掉了,男女主角激動的面部表情配合嘴唇無聲地一張一翕,像兩條魚在努力傳情達意。據(jù)說這是他長期以來習慣的看電視方式。窗外天氣陰冷,寥無一人,空氣里的凝固感讓人錯覺瞬間就會有雪花落下。老王望著霧蒙蒙的窗外,什么霾不霾的胡咧咧,這就是他在美國時朝思暮想的“北京灰”??!
他的工作間里,有一張形制仿佛供桌一樣的長條高幾,上面散放著十來本舊書,都是最近在看的,從那些發(fā)黃的頁碼來看,應該是他寫史前小說的參考典籍。打開在正看到的地方,扣著,這樣方便隨時取閱。他用這些東西供養(yǎng)自己。
另一種供養(yǎng)更加隨意,他是自己的飼養(yǎng)員,做自己的一日三餐,把自己喂飽。他受不了動用保姆,因為不能容忍家里有個生人走動。拘束,別扭,“你還得跟他客氣”。曾經(jīng)用過一個,轉(zhuǎn)過月就自動不來了。
標準的宅男生活不難想象,況且這還是一枚拒絕網(wǎng)購和拒絕接收快遞的老式宅男。好在是在部隊待過的人,怎么都不至于喂養(yǎng)不了自己。他一個月去一次超市,買回一堆東西,挨個吃,從最新鮮易腐的蔬菜開始吃起,直吃到月度將盡,家里什么也不剩了,以打鹵面收場。
起得早,于是早飯吃得精,自己給自己烙一張披薩大餅,多擱cheese以增加營養(yǎng)。部隊大院長大的人有一種固執(zhí)的味覺記憶,最好吃的就是食堂大鍋菜。那種帶著汁水、不用精煸細炒、只需投鍋熬制的,王朔的菜系就是這一路。所謂“食不重味”,即一天只燒一個菜,一個菜里只擱一樣東西。這種吃法直接導致頻繁口腔潰瘍,需要維生素救場。
墻上掛著他自己的手寫體:不受福德。這4個字,是他的自省真經(jīng)。
《金剛經(jīng)》有云:“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來說福德甚多?!狈灿胁黄街畧?zhí)、妄我之嗔,瞅一眼這塊匾,便高興了,拖著京白:“哥哥我——不受福德!”
他覺得自己寫不來大字,這4個字用小小的紙寫了,再去復制放大,裱制裝框,偽裝成書法作品。筆觸太細,放大了還是清瘦,反倒出了禪意,像某個法師晚年手抖時的拙樸筆跡。滿屋子掛的都是這種隨性收藏,收藏的標準不在于是否出自名家或者價值昂貴,而是跟自己的生活與情感緊密勾連——這也是他寫作的標準——宮崎駿動畫片《魔女宅急便》的投影翻拍、梁左女兒梁貓貓畫的斑斕大貓、王咪青春期的放大照片、北京城全息影像圖……有人送來一幅新出爐的畫作,畫的是41歲時精瘦的佛陀,正在幻中入定,他隨手便掛在臺燈上,黃色暖光穿透畫布,成了新的裝置藝術(shù)。
“你仔細去看,宗教典籍里都有藥的記載,比如佛教里的蔓陀羅花。服藥之人絕不可能是胖子。”第一次看到釋氏弟子手繪的師尊之相,他差點流淚。
寫作,在規(guī)律的時候,一天能寫電腦一整屏。數(shù)一數(shù),也就500字。500字要寫好也不容易。電腦打字修改起來太方便了,總是邊寫邊改,一度還添了個毛病,但凡用詞,要把所有的同義詞近義詞全部列出來,反復揣摩、替換。煉字到了這地步,也是強迫癥。推敲許久,擇一填之,過了幾天回頭看看,還不如第一次憑直覺使用的詞,再改回去,戰(zhàn)線因此被拉得更加漫長。
寫高興了,各種順手,直寫得雜花生樹萬物生長,故事飛起來了,野草一樣瘋狂蔓延,老王不過是被附體了一支筆。但另外一些時候,他只能算是在電腦前“爬著,一點一點地朝前努噠”。
他已經(jīng)宅了很多年。偶有邀約,總是還沒出門就開始后悔。尤怕出席活動,每次拒絕朋友邀約,都是一場艱難的心理戰(zhàn)。先是不好意思說不,胡亂漫應著,事到臨頭,抓撓各種借口,推脫不去。幾年前洪晃在三里屯太古里的“薄荷糯米蔥”開業(yè),請他出席,一個隱匿的理由脫口而出:“不去,我有童年創(chuàng)傷。”
小時候因為淘氣,眾目睽睽下挨批,沒的蓋臉,嬉皮笑臉耍貧,假裝不在乎?!拔易鞯臋z討,把女生都逗笑了!”
“批斗會”的反義詞是“講用會”,英雄事跡,好人好事,高大全,偉光正,聽起來全透著假。長大后,遇到人多的場合,從生理到心理,全是抵觸,總覺得如上臺示眾、當堂罰站,無非是批斗會或者講用會的翻版。
童年創(chuàng)傷論一出,他從此在朋友中獲得了應酬豁免權(quán)?!澳愣紕?chuàng)傷了!誰還好意思勉強你?”
別人的場子還可以只出席不發(fā)聲,等到自家主場,聚光燈躲無可躲,想想就怵,干脆連獨生女兒王咪的婚禮都沒有出席。于是馮小剛趙寶剛陳丹青代表娘家人上臺致辭,陳丹青說,“我知道王朔今天為什么不來,他沒有勇氣站在這里,他摟不住?!?/p>
婚前兩家人正式見面,也虧著朋友伙同,才對付過去。彼時朱新建已在病榻之上,話不太能說,酒也斷然喝不得。兩個老男人,相對無言,只好狠命抽煙。
大伙兒都覺得這對親家結(jié)得合適,一個文,一個畫,文化態(tài)度又相似,落拓嬉笑,放浪形骸,一通亂拳,把主流消解得七零八落。一雙小兒女的經(jīng)歷也相仿,都是打小跟著媽媽在國外長大,留荒唐老爹一個人可勁兒折騰。王朔樂了,“我覺得我就算夠亂七八糟了,結(jié)果跟朱新建一比,顯得特別正常!”
他那神神秘秘捂著的新作,也只偶爾在電腦上給女婿朱砂看一段,這是種莫大的信任。
4年前,從《非誠勿擾2》開始,作為編劇的王朔開始回到大眾的視野之中,但是作為作家的王朔還需要等一等。
更早的2007年前后,王朔密集地出版了幾本書,《致女兒書》、《我的千歲寒》、《新狂人日記》。現(xiàn)在去書店尋找這些書,會被告知無貨。年輕一代已經(jīng)不太知道,這個名字曾經(jīng)以橫掃之勢,長期雄踞在電影、電視以及書店的書架之上。80后、90后在漫長的青春期里尋找自己的文化偶像時,王大爺正在三里屯的某個酒吧里夜夜兩眼發(fā)直,兀自大著。
階段性浮出水面,然后階段性消失,似乎成了一種習慣。他特別崇拜法國一哥們兒,年輕時是特有名的作家,然后突然消失了20年,后來法國文壇出來一新秀,大伙兒一去采訪,發(fā)現(xiàn)還是他!
出于虛榮,他想象過自己也要這樣干一把,出于另一種虛榮他又放棄了。多年來頂著“厚顏無恥”招牌的這個人,其實臉皮薄到極點。他曾經(jīng)寫過一年的博客,后來主動終止了這種消耗性的網(wǎng)絡寫作?!案杏X自己空掉了?!?/p>
在某次小說再版的時候,他這樣寫道:“這幾本書都是10年前或更早的時候?qū)懙模菚r我很自以為是,相信很多東西,不相信很多東西,欲望很強,以為已知的就是一切了。這些書里的人、情景和一些談話是那時我經(jīng)歷過的,在生活中也不特別,僅僅因為我不知道更多的東西,才認為有趣,虛張聲勢地寫下來。這些情景不在了,這些人也散了,活著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么說話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時我覺得自己失去了繼續(xù)寫作的能力?!?/p>
世紀之交,王朔陷入系統(tǒng)性的崩盤,“哭都哭了好幾年”。梁左、他爸、他哥在那個時候相繼去世,“哐哐哐連著來,感覺一星期就死一人兒一星期就死一人兒?!彪m然他長期以來跟父親關(guān)系不好,也一直對高壓的父權(quán)抱著反抗情緒,可父親走了,他還是感到“上面連著的那條根斷了”。
死亡是一種排隊,每個人遲早輪到一次。他的同齡人已經(jīng)排在了里頭,摯友親朋,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倒下就沒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懷疑,他像個溺水之人到處亂抓,但酒精、麻醉、幻象、《佛經(jīng)》、《圣經(jīng)》、《道德經(jīng)》、中學物理課本都統(tǒng)統(tǒng)救不了他。
淚窩子特別淺的那幾年,他生出幻覺,覺得自己突然特別理解女的,幾輩子都是女的。他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那樣,相信女性是更純粹、更性靈的物種。在這種幻覺的支配下,他心軟得一塌糊涂,眼淚掉得一塌糊涂,“見不得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人受一點委屈,覺得全世界的苦難都與我有關(guān),而且我不但見到了這些苦難,我還是所有苦難的作惡者。”
他終于熬過來了,帶著劫后余生般的了悟,也漸漸恢復了事功?!斗钦\勿擾2》里,用對死亡的態(tài)度代替了貧嘴的愛情,《私人訂制》則是新時代版的3T公司。新近出爐的兩部電影又跟王朔有關(guān):一部是圣誕節(jié)檔期,姜文的《一步之遙》;另一部是情人節(jié)檔期,徐靜蕾的《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
與姜文合作過的編劇都要忍受創(chuàng)造力被導演榨到極限的痛苦,且姜文強烈的個人氣息如硬盤格式化一般,消弭了所有編劇的風格。跟徐靜蕾合作是另一種語境錯位,電影里90后小鮮肉的愛情,已經(jīng)不是老王的主場了。
關(guān)于王朔,一直有很多互相矛盾的描述。在大眾評價體系和在朋友評價體系里的他,是兩個人。
一度他被外物所挾,仗匹夫之勇,逞口舌之快,眼光毒,嘴頭狠,到處藏否人物,得罪了不少人。當然也有人罵回來。王朔說,我其實樂意別人擠兌我,只要你說得有意思。他對贊美的耐受點很低,比起罵不到點子上、夸不到點子上更讓他受不了。
《南方周末》曾經(jīng)登過一篇文章,標題是《我看王朔》,把王朔擠兌得夠嗆,而且句句扎在穴位上。有讀者表示大快人心罵得過癮,結(jié)果一打聽,這篇文章是王朔自個兒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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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5年11月15日,北京,導演王朔、編劇兼主演馮小剛在永定門火車站拍攝影片《我是你爸爸》
“我盡管調(diào)侃別人,但是我一直是有自嘲的,我不敢說我調(diào)侃你一句我自己沒事想溜過去,我一定給自己也找補一句?!彼辉诤跬饷娴娜嗽趺纯此?,但是身邊人的評價很重要,就像少年時漫天淘氣,老師怎么批評都沒關(guān)系,不能被身邊的伙伴否定。
“我小的時候認為,總有那么一群人比其他人更加純潔、高尚、正確,我先以為解放軍是這樣的人、教師是這樣的人;后來以為作家是這樣的人,或者搞文藝創(chuàng)作的應該是這樣的人。于是我好不容易要擠進那個圈子,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一點,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哪里的人都一樣,哪個圈子也不比另一個圈子高尚多少?!边@是王朔式的幻滅。
理解王朔的行為和思想都應該到他的童年去尋找線索。陳丹青說,那么多寫“文革”的作品,只有王朔《動物兇猛》以及改編成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捕捉住了“文革”的那種氣息。鐘阿城說,《動物兇猛》是對青春期的一種清理,《看上去很美》把這種清理延伸到了童年。
方槍槍式的童年,就是試圖混進主流卻一直被拒絕最后干脆頑劣到底,放大一點來說,這也是王朔一生的主線。他曾有一種大院子弟天然的優(yōu)越感,認為大院之外的市民都叫老百姓,“我們是優(yōu)秀人種配的。我爸是南京高級工程學校第一期第一名,我媽是第三軍醫(yī)大學的?;?,第一名。我爸是第二野戰(zhàn)軍,破譯密碼的?!毙W一年級之前,王朔一心想成為好學生,那時他聰明,容貌也俊俏,若是乖巧點,滿可以成為老師的寵兒。到了二年級,咣當!“文革”開始,一切全亂套了。
他的童年仿佛在那時候被凍住,然后無序的青春期又被拉得格外漫長。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擺脫童年的審美,以及孩童的心性。他喜歡的女孩永遠是單純、干凈、帶著書卷氣息的優(yōu)等生,沒有發(fā)育的體態(tài),仿佛是個孩子。
看起來他還將隨身攜帶著這種偏好,直奔暮年而去,“這種口味擱現(xiàn)在變成戀童了?!迸笥褌円呀?jīng)認不出他18歲時的照片,鏡子里老王瘦了胖了又瘦了,但他瞅自己還跟18歲時一樣,渾不知老之將至。
在他的《我看王朔》里,他像抖包袱一樣,坦白了自己的師承。在文學上是雷馬克、海明威、約瑟夫·海勒,在電影上是《美國往事》、《夏日戀情》。然后,為了自嘲,他拉長了這一名單,又添了許多朋友:梁左、馮小剛、姜文、李曉明、葉大鷹……
語言上的師承也其來有自。“我的京味兒跟老舍不一樣,老舍是旗人,講的是官話,官話講究文雅。我的語言來自北京朝陽門城墻根下聽來的北京市井土話?!辈筷牬笤簝豪锏娜藖碜晕搴暮#鋵嵅]有說“京片子”的人,當他聽到純正京腔的時候簡直被迷住了,老北京話俏皮、爽利,夾雜著大量臟字,粗鄙而又極其生動,野氣撲人。
北京是他的。他們仗劍橫行,魏晉狂狷,每一代都有這樣的少年妖孽在這片地界放浪形骸,他挨著輩分數(shù)得出那些撒野的主兒:白洋淀詩人是一撥,芒克北島那伙人;然后畫畫的是一撥,嚴力艾胖等人;唱搖滾的是一撥,后來混使館區(qū)的又有一伙兒:方力鈞張元……現(xiàn)在呢,宋莊還有一撥傻高興的?!耙皇堑媚贻p,二是得窮,越窮玩兒得越高興。當然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這伙人已經(jīng)快速地資產(chǎn)階級化了,變得成功或者有錢?!彼蝗粊砹伺d致,殘酷青春里自有閃光的碎片值得打撈,“寫出來會特別好看,就像《在路上》或者《麥田里的守望者》。”
他自知不擅描寫,最大特長就是對話,及至看到西方的對話體小說,就明白這活兒自己也能干?!皬臎]覺得寫作是一個特殊的能力、是一種才華,也不覺得可以靠這個謀生,就跟說話似的,誰不能寫???當然那時候也沒有活著的作家,沒有一些人在寫作,書都是死人寫的。”他們這一代人的幸運在于,在他們之前,有一個長達10年的文化斷檔,處處都是空白點。
那又如何?好作家原本不世出,幾百年才有一個。在他心目中,中國配稱得上天才作家的,寥寥。屈原是一個,高過李白;李白算一個;杜甫算半個,主要拼勤奮,低于李白;然后《紅樓夢》的曹雪芹當然要算一個。
用一只手就數(shù)完了。
在萬人空巷的《編輯部的故事》和《渴望》之后,大眾以為王朔已經(jīng)躋身“主流”,連王朔自己都產(chǎn)生了同樣的錯覺。但很快,事實不露痕跡地教育了他。在狹窄的主流話語體系里,他曾經(jīng)是“痞子”,也將永遠是“痞子”。當時他的好友鄭小龍是北京電影藝術(shù)中心的副主任,中心正猛招人,馮小剛趙寶剛都是那時候被辦進去的,一躋成為“公家人”,只有王朔始終被擋在門外。他第一次當導演的《我是你爸爸》在國內(nèi)被禁演,他改編池莉的《一去永不回》在1997年“清理精神污染”中被認為宣揚“灰色人生觀”,審查被斃。王朔因此擲下筆,去了美國。
“痞子文學”這枚標簽深深觸怒過王朔,“合著都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你們說我流氓,你們才是流氓呢!”
如今,走在從“知天命”到“耳順”之間的老王,開始懂得用另一種方法為自己正名:“氓,民在野。集疏,美民為氓。通疏,男子不相識之初稱氓,約與婚姻稱子,嫁則稱士?!彼^“流氓”,既美且野,自由而單身,美男子是也。
他曾經(jīng)常常從同一個噩夢中醒來,夢見自己中學畢業(yè),離開軍隊,但是地方“不包分配”,即將成為無業(yè)游民。這是一個前半生都在組織高于一切的時代背景下生存的人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全感。但是這些年,他早已徹底擺脫了這個夢魘。用傳統(tǒng)定義來看,他依然屬于“無業(yè)游民”,不受雇于任何一個單位,不隸屬任何一個組織,依然是“民在野”。一生在主流之外,一開始是一種被動,后來漸漸成為一種自覺,他也因此一生都保持住了一個獨立的姿態(tài)。
有一些在特殊年代有特殊意義的動詞,到現(xiàn)在仍然催動他的淚腺。比如黑鴨子組合唱蒙古民族英雄《嘎達梅林》:“造反起義的嘎達梅林呦,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彼?jīng)因為紀念周恩來、反對“四人幫”的“四五運動”被關(guān)押過,也曾在另外一些夜晚目睹過流血。他長時間反思自己的身份,并試圖理解自己的父輩,作為部隊子弟,他覺得“解放軍”之光榮就在于“解放”,而“解放”意味著反抗?!靶轮袊盍瞬黄鸬牡胤?,就在于確實是推翻了幾千年來封建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在他的理解里,“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的實現(xiàn)有其先后順序,錯亂不得。
反抗相對容易,但反抗之后的建立艱難又漫長,正如懷疑的洪水漫過,在廢墟之上我們選擇繼續(xù)相信什么。他把他的所有階段的思想感情,都安放到了他正在寫的這部史前小說之中,在那里,他將顛覆許多既有成規(guī),隨人類的非洲始祖開始一場觀念的歷險。
“我慶幸我這一生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現(xiàn)在?!蓖陝?chuàng)傷、殘酷青春、年少輕狂、中年危機統(tǒng)統(tǒng)過去,從一場漫長妄境里醒來的王朔,發(fā)現(xiàn)人生賽程已然過半,所余大事,無非是保住晚節(jié)。
如果中國文學史上也有“垮掉的一代”,王朔可算是一代宗師?!翱宓襞伞钡乃枷胲壽E都因循一條“疏離—反叛—迷惘—尋找—宗教”的路線,就像艾倫·金斯堡在日記里寫道:“詩人成了先知。各種形狀的愛、受苦和瘋狂。他探索自我,在自己身上用盡各種藥物,只保存了最根本的感覺……”而王朔的個人生活軌跡更像美國另一個反英雄的寫作者塞林格,后者盛極而隱,避世而居,年輕時摹寫叛逆,老年時作品歸向哲學和禪宗。
尋遍老子、釋氏、基督……王朔沒有歸順于任何一個教宗,但他確實長時間沉溺在世界觀的探索之中,這些探索,寫進了《我的千歲寒》,更多的將在他正寫的這本新小說里體現(xiàn)。
他承認,作為一個寫小說和編故事的人,自己總被白日夢和戲劇感包圍。有一個重復出現(xiàn)的幻覺,他看見自己無數(shù)次粉身碎骨,像炸彈的碎片一樣被送到世界各地,生生世世。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高處向下逼問:你為什么反對我?!
“我不需要啟蒙開悟,我是自證自悟。在那一刻我明白過來了,我就是撒旦!撒旦是誰?撒旦是破壞者、挑撥者和告密者,這正是我干的事兒。我命定了要干這樣的事情,生生世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