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如果不是夜晚出城，期待中的某種東西——所謂視覺的盛宴，就泡湯了。大家以為到了額濟(jì)納，遍地都是傳說中的沙漠胡楊林，天空湛藍(lán)滿樹金色，等著那些聞風(fēng)而動的人不遠(yuǎn)萬里前來拍照然后發(fā)到微博微信上。

但是晚了幾天，此處的胡楊樹葉已然頹敗失色，葉們雖未落下，卻已不再金黃，大多數(shù)變成了泥土一樣的顏色，少數(shù)即使還是黃色的，也失卻了那種金色堅(jiān)硬的光芒，它們再也沒有人們所希冀的純?nèi)粖Z目的美感了。

晚飯后忽然有人說，不如出城看星空！于是上車，直奔城外。

出城不遠(yuǎn)就沒了燈光，但還不夠黑，一個城市，或者一個城鎮(zhèn)，或一個聚居點(diǎn)的燈光都會影響到星空的完美。車一直往前開，雇來的司機(jī)大概不是第一次干這事，他早已見慣這些吃飽了撐的城里人的古怪行徑。他沉默著不言語，一直開一直開，車呼呼地向前，四面黑漆漆的，只有車前燈開辟的一條狹窄通道，兩邊紅柳密密有一人多高，仿佛兩邊均是高壁，越發(fā)顯得封閉、反常、蹊蹺。沒有對面開過來的車，一輛都沒有。已經(jīng)出城很遠(yuǎn)，已經(jīng)夠黑，怎么還不停下。有人說，行了吧，行了。司機(jī)一言不發(fā)，仍不減速。四面戈壁荒無人煙，車子一味沖駛，仿佛要沖進(jìn)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之淵。往前走了不多時，車才好歹停下來。這里有一處岔路，路面稍開闊，路基和戈壁也幾乎持平。

跌撞著下車。剛剛落地，浩大星空就轟隆隆從四面奔涌而來——瞬間把人罩住。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后這口氣又從肺腑里滾動著出來。人人都被驚著了，驚著震著，人人都有些搖晃。

浩大星空籠罩四野——用不著抬頭，星星密密的就在眼前，難以想象的多，難以想象的亮，萬億星星蜂擁著環(huán)繞四野并鼓蕩著激流，它們在宇宙深處奔涌，令人暈眩。

銀河清晰，就在頭頂——一道銀白的漫洇的星流，河心的兩股是斷開的，相離相偎成旋渦狀。我們的頭頂就是銀河的河心啊，多么難得。而著名的北斗七星就懸在地平線上方，幾乎是平躺著的，它斗口朝上，閃閃仰著。我從未見過躺在地平線上的北斗七星。牛郎織女星在哪里呢？本來是知道的，但忘了，二十多年未見，實(shí)在是久違了。我茫然地望著銀河兩邊。聽到有人指點(diǎn)，在離河心稍遠(yuǎn)處的下方，牛郎挑著一對兒女，中間一顆星，兩頭各一顆，離它遠(yuǎn)些的是男孩，近的是女孩，因?yàn)槟泻⒅嘏⑤p。再看右上方，有一簇小星星集在一堆，那是天梭座，六顆至八顆星星，時而六，時而七，時而八，它們是淘氣的，只有最犀利的眼睛才能捉到，而人類的視力已大大降低。

久久仰望，把人望到天上去，銀河的河心，那相依相偎的兩段星流、那閃閃仰著的北斗七星、那牛郎織女、那天梭，以及那蜂擁、奔旋、鼓蕩著的全體星星的激流，我們深深仰望著。同伙中的詩人為了最大限度地讓星空籠罩，他一仰身躺倒在戈壁灘上。億萬星星呼呼俯向這個敞開四肢的人。

往返一萬多里才能看見像樣的星空，這在從前，絕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從北京到蘭州，一千七百公里，從蘭州到額濟(jì)納，一千三百公里，加起來三千公里，往返的路程，折算成華里，一點(diǎn)不錯，整整一萬二千里。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二維碼時代，我所在的小區(qū)，就連滅蟑螂也要刷二維碼，而山河勞累空氣重霾天地氣喘吁吁。

人類奔跑著向前，向前，永無止境。

如果將來會有一天，要看星空只能刷二維碼，那離人類完蛋的日子也就不遠(yuǎn)了。

選自《文匯報》2015年0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