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治安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漢書·楊惲傳》之《報孫會宗書》
(當年魚水酒家里出沒的人物頗多,為誰單獨立傳都不合適,姑且散漫地聊一聊,立此存照,讓大家知道原本有過這些人,這些事。)
這是一家小酒館,老板是一對夫婦,沒有伙計。七八張桌子,幾十把條凳,墻壁不知多少年前刷過,斑駁的顯出很多層次。門是老式的板門,每塊門板后面用黑漆標上數字,東一,東二,西一,西二。每天早上起來從門框和門檻的槽里抽出來放好,晚上打烊了則要一塊塊地嵌回槽里。除了迎門這面,其他三面墻都開有很大的窗子,夏天全都打開,穿堂風颼颼吹過,沁人心脾。
每天上午約莫八九點鐘,就開始陸續(xù)地有人過來。小酒館里常年備著兩副牛角象棋,幾副撲克。象棋被眾人的汗水養(yǎng)得烏黑锃亮;撲克是常常換的,不換不行,男人們會起哄,說軟的像屌一樣,沒勁;換來新的,他們用撲克邊刮臉,說硬的跟屌一樣,過癮。
但更多的人只是“哈”,本地的方言中,“哈”兼有吹牛、聊天、說話的意思,但略帶一點戲謔的意味。大家天南海北的“哈”著,時間就飛過去了,不知不覺就該吃午飯了。眾人一哄而散,留下的都是要喝酒的人。
下午依舊如此,讓人覺察不到時間的流動。直至太陽落到屋脊上,天空中布滿溫煦的金色晚霞,孩子們放學了,倦鳥歸林了,人們這才逐漸散去,從臉上的笑容來看,他們是滿足的。
本地人對小酒館似乎有一種莫名的珍愛,他們的確是歡喜這里,但到底歡喜它的什么呢?他們也說不上來,說到底,歡喜就是歡喜吧!
小酒館是有名字的,大門正中四個遒勁有力的顏體橫在匾額上,“魚水酒家”,是鎮(zhèn)上中學的校長蔡大先生的墨寶。為什么叫魚水酒家,有好事者專門打聽過。老板娘說,我姓水,他姓魚,就這么回事。熟客們都管老板娘叫水老板,管老板叫老魚,高下立判,生客也跟著這么叫。顯然,這里是老板娘當家,賣酒鹵菜,招呼客人,都是她一人滴溜溜地轉。
下酒菜不少,煮花生、拌海帶,鹵雞爪鴨爪,鴨頭鴨頸、豬頭肉豬蹄豬尾巴豬大腸,都是些惠而不費的佐酒妙品。一個人來,叫上二兩酒,有葷有素,慢慢喝,吹著風,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這里上午喝酒的很少)。也有時令蔬菜,春韭夏藕,冬筍秋莧,都擺在門前的一個玻璃柜里,自己看著點。
此處最大的妙處是沒有菜單,可以隨心所欲地點菜,比如叫一聲“炒三個雞蛋加青椒加洋蔥加肉絲加木耳”,老板娘很快就會按你的意思端上一盤熱氣騰騰內容復雜的“瞎炒”(這種做法在本地稱為“瞎炒”)。若是有興趣還可以自己下廚,西街布店的錢老板,開眼鏡店的瞎子劉(開眼鏡店的叫瞎子也是一趣,他不是真瞎,只是近視得厲害,戴一副磚頭厚的眼鏡),都喜歡自己下廚。
碰上這樣的客人,水老板總要先問:“你炒還是我炒?”
此等妙事我只在魚水酒家見過,后來走遍全國,再沒見過這種奇景。
其實水老板燒的一手好淮揚菜,其中“紅燒獅子頭”,更是人間至味,令我談之色變,涎水大增。小學時某年父親要去挑?。ㄋ^“埂”,是一種水利防洪設施,挑埂就是去加固維護它),母親去巢湖地區(qū)衛(wèi)生學校進修,我在魚水酒家吃了兩個月的寄飯,其中滋味,至今不忍忘。
一條街上眾人都覺得水老板長的好。好在三個字白、黑、高。首先是皮膚白,這地方是水鄉(xiāng),皮膚白的女人甚多,但白的像她這樣的找不出第二個,她的白只能讓我聯想到凍好的豬油,后來我在書上見著了“膚若凝脂”,竟情不自禁有一種命名的喜悅;其次是頭發(fā)黑,女人的精神大半在頭發(fā)上,水老板的頭發(fā),黑的如漆如墨,偶爾也涂點蓖麻油松子油,閃閃發(fā)亮,盤好插一根簪子,兩朵野花,男人們都覺得好看到眼珠子掉出來,可若是自己婆娘也做這般打扮,卻橫豎覺得不入眼,可見還是人的緣故;三者她身材高挑,水老板的個子放在男人中,也絕不算矮,擱在女人里,只有一種說法——鶴立雞群。
不必說男人們都對老魚有一種無名火,他們整日價在這里閑聊,抽老魚的紙煙,喝不要錢的茶水,想的卻是這個狗日的運氣怎就那么好?他們的憤怒可以理解。老魚的相貌是典型的中國古代戲曲小說中的義仆,如唐傳奇里的昆侖奴,《一捧雪》中的莫成。英俊瀟灑固是談不上,連“可堪入眼”也是不夠的。只余四字,傻、大、黑、粗,套用最俗的一句話,鮮花插在牛糞上,你讓那些自認為不是牛糞的人怎生不惱。
老魚和水老板是娃娃親,老魚的父親和水老板的父親當年是在一起闖碼頭討生活的兄弟,好到合穿一條褲子,想要好上加好只能做親家。待孩子一出生便訂了親。倆人從小玩到大,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再后來便自然結了婚,直如小孩子坐滑梯般,一氣呵成,其間并無半點凝滯。
難說水老板對這門親事滿不滿意,但從沒見過夫妻倆紅過臉——這在這里是極少見的,這里丈夫打老婆,老婆撒潑發(fā)瘋上吊喝農藥(這是鎮(zhèn)上婆娘對付男人的殺手锏,以嚇人為主,但有時假戲真做也出了很多人命),和吃飯喝水一般正常。
老魚每天早上幫著開了門,空腹先喝一壺濃茶,再將一天所需木柴劈好,碼齊(彼時此地都燒那種大的灶和鍋,每日需大量木柴),出了一身汗,并不擦,坐在桌邊啃幾口饅頭,汗自然干了,就走。他在鎮(zhèn)上的國營糧站上班,只管兩件事:一是夏秋兩季收稻,這里的農民留下一年的口糧后,剩下的稻子都會賣給糧站。稻子有好有壞,價錢也就不一樣,他抓一把稻攥在手心里,暗暗使勁搓幾下,稻殼就全開了,吹去糠皮。看看米色,送幾粒到嘴里嚼嚼,這米到底怎樣,值多少錢,全清楚了。他說一個價格,沒人會討價還價,他有這個眼力,糧站里人雖多,這個功夫別無分號;還有一樁便是曬稻,糧站收了稻來,一部分用機器打成米隨時現賣,剩下的都屯在糧庫里,堆得很高,壓在底下的稻時間長了容易發(fā)霉,需要曬。天放晴時,老魚便用板車拖稻來曬,平鋪在地上,用“搡子”一遍遍的翻,他似乎很愛干這個活,幾乎要憑一己之力把每一粒稻都翻過來,臉上泛出活潑而愉快的顏色。一個人專注地做一件事,神情總是動人的。這個活也有別的人干,但和他簡直不能比,老余翻曬過的稻就像是鍍了一層金,別人翻曬過的稻怎么也沒有那種色澤,像是蒙了一層土。
我去糧站玩,碰上他在曬稻時,我就在旁邊看一會,他總是很享受地瞇著眼。
我對他印象深刻卻是因他會抓麻雀。
糧站里麻雀極多,每天都要啄去不少稻子,他很心疼,因此他被逼出了一個辦法來——他待在那里一動不動,手里攥一把稻,麻雀開始還在猶豫,飛近又飛遠,飛遠又飛近,終于忍不住誘惑,飛到他手上去啄食。起初閃電般一啄便飛遠,老魚一動不動,幾次試下來,麻雀放松了警惕,大著膽子來啄食。這時他手掌一收,麻雀被他穩(wěn)穩(wěn)地抓在手心里,他把麻雀送給我們玩,偶爾也會帶回去,用油炸了,下酒。
這一招,只有他會,別人全都不行,用本地話說便是“兩手變一手——獨手”(意思類似于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問過他為何只有他能抓到麻雀。
他搔搔頭說,你們身上沒有稻味,麻雀自然不會上當。他讓我靠近聞聞他的衣服,果然是稻香撲鼻。
老魚整日和稻米打交道,對米是極有感情的,梗秈糯雜,所有米的習性他都一清二楚?;蛟S有人說,是呀,人家干什么吃的,這話本不錯,但真的像老魚對米這般愛自己工作的人,其實不多。
無事之時,老魚總愛一個人坐在似山高的谷堆上面。有一首兒歌唱道,“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我后來每聽這歌便會想起老魚,但老魚并不聽故事,也不講故事,他只是在喝酒。
老魚喝酒可謂古風浩蕩,不用下酒菜,且不分時間,什么時候想喝了,便抿上一口,風度直追魏晉。他隨身揣一個精巧的白瓷瓶,裝滿約六七兩,每天回來都是涓滴不剩。我親見老魚在谷堆上喝酒不下百次,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表情——微微瞇著雙眼,抿一口,不立即咽下,稍品片刻,讓酒在舌苔上滑上一遍,耳根“嗡”的一聲,薄淚洇濡,他低著頭感激酒神……不知情者以為這是一個不勝酒力滴酒不沾的人。
老魚跟我講過,“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賭錢”,一個人喝酒是要惹酒神菩薩不高興的,所以得低著頭喝,這樣菩薩就看不見了。我大奇,問,為何低頭菩薩便看不見了?老魚便說菩薩的眼睛是長在頭頂上的。
我大奇,問為何眼睛會長在頭頂上?
老魚嘿嘿笑說酒神菩薩自然是要天天喝酒的,久而久之,就把肚子喝大了,眼往下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一氣之下,便把眼睛移到頭頂上了。
我便對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酒神菩薩生出十分興趣,可惜菩薩不同凡人,終究不能見到,我不免怏怏。直到后來見到“菩薩低眉”的典故時,竟有些感觸。
再后來從書上看到中國的酒神是杜康,古希臘酒神是戴奧尼索斯,乘著百獸之車,在天上人間漂泊流浪,酒神精神放縱本能,張揚個性……這兩位老兄和老魚口中的酒神大相徑庭,但我還是喜歡老魚口中那位眼睛長在頭頂,大腹便便的酒神。
細細敘輩分的話,老魚應該算我堂叔,不知是否是這個原因,他似乎對我特別親切。至少除我之外,從未見他與我這般大小的孩子說話。
他的話是少的,因為他的朋友是少的,一人說話有什么趣?且從他跟我說話的神態(tài)來看,他不光是把我當作孩子來看的,我必須自豪地說,如果非給老魚找一個朋友的話,那多半就是我了?;蛟S當年我會因此而欣欣然,但現在想起來,我是難過的——一個男人竟只能和孩子交朋友,心里一定是極苦悶的。
老魚和我聊的內容現在我全忘光了,但有一次是我終生不能忘的。
他說完這話不過三天,便死了。
我問他:“叔,酒好喝嗎?”
他不答,把瓷瓶遞給我:“來一口”。
我抿了一口,“哇”,全吐了。
“怎樣?”
“辣死人了?!?/p>
“對,這酒看上去水一般的柔,喝到嘴里卻是火一般的烈,能讓人壯膽,解乏,御寒。你若是心里不好受了,喝點酒,睡覺,醒了便好了?!?/p>
“有什么東西比酒還好?”
“好酒嘛。”
我眨眨眼睛,撇撇嘴,心思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酒是五谷的魂魄,愛糧食的人沒有不愛酒的”,老魚臉紅紅的,又問我,“你可曉得什么是五谷?”
我正是什么都不服輸的年紀,凡事不肯說不,心中想到既是“五骨”,定是和骨頭有關,便朗聲道:“是紅燒排骨,糖醋排骨,椒鹽排骨,醬汁排骨……還有白菜燉排骨?!?/p>
老魚笑得嗆了酒,眼中下淚,還未止住,我心中生怯,知道說錯了,便對老魚撒謊說,“我要回家吃飯了?!崩萧~一把拽住我的后襟,說,“五谷是稻、黍、稷、麥、菽,是五種糧食,稷是粟、菽是大豆、黍是……”
老魚的笑聲,我以為這一次最為開朗。
魚水酒家賣三種酒,一種是散裝酒,本縣產的,一塊三一斤,這種酒多是出力氣的人或趕集的鄉(xiāng)下人買來喝,就著幾個蘿卜頭或腌蒜瓣,一口下去,會從嗓子眼一直辣到肚臍眼,臉上脖子立馬紅了,味沖且辣,后勁大,喝完隔老遠都能聞到身上的酒氣;一種是米酒,不按斤賣,按碗賣,一碗五分錢,這種酒男人是不喝的,他們鄙夷地說:“這哪是酒,尿(本地方言中讀suī,平聲)也比這有勁?!庇谑侵挥泻⒆雍团撕龋⒆觽兇蠖嘞矚g喝這種酒,有點甜,又有點酒味。常有小孩飛著跑過來,氣喘吁吁地,掏出一張臟兮兮的票子,站在柜臺前神氣活現地大喊,“來一碗米酒”,水老板便會舀上滿滿一碗遞到手上,孩子一口喝完,打一個響亮的飽嗝或放一個很響的屁(這酒有通氣的作用),用袖子擦擦嘴,飛快地跑遠了。
水老板看孩子的時候,眼神是柔和的。
她和老魚未能生養(yǎng),看過不少醫(yī)生,吃了無數偏方,比如附子、蓮子、女貞子、車前草、川楝子、蒼耳子、蔓荊子、貝母各五錢煉成蜜丸,頭天晚上子時行房前吃一顆,隔天午時再吃一顆。這方子還有個說法,叫子午子母丹,專治各種不孕不育——中醫(yī)是這樣的,有時候簡直是兵法。
但總不見效,送子娘娘不開恩,有什么辦法呢?水老板也去過九華山燒香許愿,家里長年供著送子娘娘,香火是一天不敢斷的,但肚子還是癟的。他們幾乎放棄了希望——但又不敢,香火不能延續(xù)的夫妻總要低人半頭,吵架時被人罵斷子絕孫,只有哭的份,且不敢當眾大哭,只得回家關起門來用被子蒙住頭嚶嚶地哭,聲不及遠。
有說水老板土太貧,有說老魚種太次——他們拿這話下酒,酒便喝得快些。
某年冬天,水老板背上多了一個嬰兒,是個丫頭,有酒窩,會笑,還會哼哼。一哼哼便是要撒尿或拉屎,水老板便喜滋滋地換尿片,神情竟是從未有過的喜悅。
沒有懷孕的水老板自然沒有奶水,免不得要請正在哺乳的母親們拔奶相助。百家奶口味不一,濃淡有異,某次丫頭吃后不消化,拉稀不止,水老板急得發(fā)瘋,連夜和老魚帶著丫頭趕到縣里大醫(yī)院,幾十里的路,直走到天亮。
輸液,吃藥,打針,終于不拉了。水老板卻落下了研究嬰兒的大便的毛病。嬰兒的大便雖是沒有成人味重,但終究也是穢物。
有經驗的嬸子們告訴水老板,丫頭醬黃色的稀屎是最健康的嬰兒屎,一點問題沒有。
水老板這才露出笑臉,但這病根卻落下了,用現在的話說,她患上了偏執(zhí)癥。
嬰兒的來歷眾說紛紜,有說是撿來的私生子;有說是去鄰縣“抱”來的(“抱”意為正式的收養(yǎng),和親生的一樣,是要養(yǎng)老送終的);還有說是水老板娘家弟弟的孩子繼過來的,沒人去找水老板或老魚核實,這事本不宜過問。
反正不是老魚日出來的,有人補充道,大家一陣哄笑。
水老板雖是更忙了,但臉上終日有一種湛然的光,現在想來,應是母性的圣潔之光。
還有一種是瓶裝酒,我記得的有雙溝大曲、洋河大曲、口子酒之類,最貴的不過十來塊錢。
喝這種酒的人不多,大多是剛剛摸了幾圈麻將,贏下一筆錢;或是家里來了客;又或是有碰上紅白喜事,婚喪嫁娶,總歸要喝的比平時好一點。
但也有那么幾個人是長年要喝這種好酒的,譬如禹正濃。他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不知到過多少地方,做了一輩子的裁縫,存了一筆錢,不多——但夠他天天喝酒,這日子,還有得說么?
他人緣好,杯子剛端起來,有熟人到了,他總是起身:“來來來,一起,一起?!?/p>
熟人大都說:“您別客氣?!?/p>
“那就有偏了。”
禹正濃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瞇著眼,他這一生的記憶,都在酒里慢慢浮起。
直到下一杯,他才會睜開眼睛。
偶爾有人囊中羞澀,見他確是誠邀,便過去一起喝兩杯,這時他便很高興,露出孩子般的活躍神情,手舞足蹈地喊著加菜加菜。
他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保持著一種微醺的狀態(tài),誰見都要夸一句——真是有福的人!這里的人認為老來無病無災,不為吃喝而愁就是福澤深厚了。
禹正濃極喜歡跟人聊酒,據他說十大名酒他全喝過。貴州的茅臺、董酒,四川的五糧液、瀘州老窖、劍南春,陜西的西鳳,河南的杜康,山西的汾酒,江蘇的洋河,安徽的古井貢……這么多酒,光聽著就醉了。
他說茅臺的窖池已有千年,進去不用喝,光聞一聞,就醉了,古井貢酒的那口井原來是何仙姑的洗澡盆,仙姑可憐亳州雖產五谷,卻無好水釀酒,眾人無酒可喝,一咬牙一跺腳把自己的澡盆踢翻下界,化成一眼古井,這便是古井貢酒的前世今生,五糧液去參加巴黎萬國博覽會卻無人問津,代表團團長急中生智,將一瓶酒摔碎在地,濃郁的酒香頓時傾倒了所有人,評委們一致把五糧液評為酒類金獎。(后來才知道這個故事是發(fā)生在茅臺上,博覽會也是在巴拿馬而非巴黎,但這絲毫不損禹正濃的光輝形象。)
他說酒好不好,格調高不高,關鍵在水,有好水才能產好酒,產好酒的地方都有好水,但光有好水也不一定能有好酒,濟南有千泉,無錫有惠泉,卻也不產好酒。
眾人順著他的意思問下去:“何故?”
他臉色凝重起來,認真地一擺手:“這個嘛,不能講……講了嘛,你們也不懂……別走啊,告訴你們也無妨,不要外傳啊?!?/p>
于是長嘆一氣,神秘地說,酒是陰陽調和之精,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山為陽,水為陰,這些地方有好水卻無山勢相媾,自然出不得好酒。
禹正濃的這些話,虛虛實實,神神道道,固然當不得真,但也不能說是假,有人細品覺得有幾分道理,有人卻說扯淡,他也不惱。假作真時真亦假,想必就是這個意思。
鎮(zhèn)上沒見過比禹正濃更愛喝酒的。這里很少有人早上就喝酒的,俗話說,“莫喝卯時酒,昏昏直到酉”。他不管,起床就喝,早上沒菜,鍋巴總有吧,嚼幾片鍋巴,二兩酒就下去了。
喝完晨酒,歇上一會便去買菜,他別的活不干,只管買菜,買完菜晃悠著回去,經過魚水酒家,看看,若是已經開門了,便踱進去再喝一口,只喝一口。
他兒子問他,“早上才喝過,現在又要喝?”
他抓抓頭,說:“喝酒的人就好比一只鳥,酒館就像一棵樹,鳥見到樹,總要落下來歇歇腳?!?/p>
他兒子氣得再也不理他。
中午,晚上,雷打不動,他一準在魚水酒家。您要問,他不在家吃,買菜干嗎?給他老婆買的,他老婆每晚“下班”回家,做幾個菜,弄點飯,第二天帶走。
他老婆在哪里上班?
麻將桌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生病,概不休假。姑娘遠嫁,兒子早就分出去單過了,更無后顧之憂。
倒也好,一個喝酒,一個打牌,倒也相敬如賓。
固定的客人中,陸大喜是來的最少的。
陸大喜是跑船的,他自己有一條船,吃住都在船上。
每逢雨季,江河里的水漲上來,他便自己開船去江里采砂。說是采,其實是偷,不被逮著,算是菩薩保佑,被逮著,也就認了,這還不算,遇上大風大浪,小命就拴在褲帶上。
做這等在刀口上舔食的活計,他對菩薩是格外敬重的,用他的話說,是“逢廟必燒香,遇神就磕頭”。
他船上顯眼處有個神龕,關老爺左挨著財神,右靠著灶神——他也不怕神仙們擠得慌。就這還嫌不夠,有一年特地去九華山請了一尊觀音回來。
隔壁牛二年輕時在江南好些名剎門口討過飯,知道點菩薩的事。拿他打趣,“大喜啊,你請的是什么菩薩啊?”
“觀音菩薩,南海普陀琉璃世界救苦救難大慈大悲靈感示現觀世音大菩薩?!?/p>
“你去哪里請的菩薩?”
“青陽九華山。”
“大喜啊,你對菩薩不敬呢!”
“怎會呢,怎會呢?!彼牟弊由瞎F鹎嘟?。
“請我喝酒便告訴你?!?/p>
陸大喜掏出一疊簇新的票子,忙叫端酒炒菜。
牛二搖頭晃腦地喝著大曲,噴著酒氣道:“九華山是地藏菩薩的道場,觀音菩薩的道場在普陀山呢,你真是個鱉腦殼,連菩薩的家都搞錯了。好比送禮送錯了地方,叫菩薩如何不惱,她老人家發(fā)起火來,叫她侄子二郎神打起雷把你鱉腦殼連你的鱉船燒成灰,還要罰你轉世做鱉,被人煮著吃。”
陸大喜臉色又黃又黑,豆大的汗珠從腦門子溢出來——這可是冬天。
牛二逢喝酒話便格外多,且都是扯淡,這在鎮(zhèn)上無人不知,平日里眾人都是逗他說些胡話騷話來解悶。
他若是喝得過癮了,連“嫦娥是玉皇大帝的小老婆,因為跟王母娘娘西太后爭寵才被打進冷宮的,月亮就是天上的冷宮——牛二的原話是“冰冷冰冷的,毛都凍得跟針似的,杵著,戳人”這等話都能說的出口。
陸大喜平日里也是逗慣他的,今日卻被嚇成這樣,可見“當局者迷”的話原來是真的。
犯下這等大錯,叫人怎生是好?
——臨時抱佛腳。
陸大喜第二天絕早就趕往縣城坐汽車去了杭州,一路轉車經紹興、余姚、寧波,晚上便到了舟山,連夜上島,燒香磕頭,往功德箱里大把塞錢——真事,雖然面值不大。
他請了一尊更大的觀音菩薩,供著。
陸大喜一年只做一季,每年6月中下旬至7月上中旬江南梅雨時節(jié)一過,江河湖泊浩浩蕩蕩都是大水,這時候就是他的發(fā)財時節(jié)了。剩下的時間都是閑著。但收入極可觀,從他抽的煙,喝的茶和賭錢的大小便能看出端倪。
但這錢并不好賺,有時得用命來換,前幾年他和一個本家去安慶江上采砂,遇上暴風雨,船顛的像是風中一片葉,他倆舍不得一船沙,逆風前行,想早點靠岸。臨到靠岸時還是出了事,船被掀了個底朝天,本家當場不知所蹤。也算他命大,抱住一塊浮木,在江里漂了一夜,被人發(fā)現,救上岸,保住一條命。
他自己掏錢厚葬了本家,尸體遍尋不著,便用上好的梨花木雕成人形,擱些死者生前的衣服器物,算是衣冠冢。
他又掏了一筆錢給孤兒寡母,大家都說他這事做得仁義。
有人說他比張高茶還要有錢,張高茶是我們縣上出了名的有錢人,開了一個酒坊,專釀那種一塊三一斤的散裝白酒。但鎮(zhèn)上人都清楚其實陸大喜的錢是存不住的——都拿去塞洞了,我們這把嘴稱作是洞,另一個洞就不便明言了。
陸大喜閑下來的時候隔不了幾天就要來魚水酒家一趟,要一瓶好酒,點一桌子菜,吃不完帶走,帶回去當飯。他不做飯,哪有光棍做飯的道理。
陸大喜跟水老板是遠房表親,每次他來,水老板若是不忙,都要陪他喝兩杯,得閑還給他炒兩個好菜,他管水老板叫三姐,水老板在娘家行三。
他對水老板是敬重的,倘若有人要欺負水老板,他是絕不答應的。有過這么一件事,有個外地人來我們這兒收棉花,天天在魚水酒家吃喝,我們管他叫棉花郎。有一天棉花郎喝多了,硬讓水老板過去陪他喝酒,水老板照顧他面子,陪他喝了一杯,要走,棉花郎不讓。水老板惱了,徑直走了。誰知棉花郎不知深淺,居然動起手腳,水老板心中氣惱,當下就要趕他出門,棉花郎僵在那里,面子上過不去,嘴里便有些不干不凈。正碰上陸大喜進來,問清原委,一個大步上前,一手拽頭發(fā),一手掐咽喉,把棉花郎直接往外拖,到了門外,按在地上,一氣不知打了多少拳。水老板上前死死拉住,這才罷手,再看棉花郎,已是有進氣沒出氣了。
這事后來怎么解決的不大清楚,反正再沒聽說有人占水老板便宜。
繞來繞去,方才說到酒。陸大喜是不折不扣的酒仙,一頓能飲斤半,臉不紅心不跳,且似乎酒后比未喝時還要清醒幾分。這可是異相,他平時話不多,但此時卻雙目炯炯,妙語如珠,將他多年跑船所經奇趣之事一樁樁娓娓述來,眾人無不凝神屏息,只恨自己少了兩只耳朵。少陵《飲中八仙歌》有聯曰,“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想必不過如此。
陸大喜大高個,黑臉膛,平素不茍言笑,舉止岸然,皆以為是正人君子,但每逢酒后必改頭換面大變活人,所述之事十之八九與女人有關,所謂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誠不謬也。
他盡說些遺老的小妾、軍閥的填房、公公半夜扒灰、姐夫摸上小姨子的床,全是些當不得真的玩意,卻聽得男人紅光滿面,女人一面唾他一面慢下了手中針線活,渾身都熱了,自然少不了回家恩愛一番。
細細想來,這簡直是免費的春藥。
所以只要陸大喜一來,大家便過節(jié)一般,攛掇他喝酒,他喝到六七分酒意時,興致慢慢上來了,眼睛活泛起來,水汪汪的,這時隨便有人起一個由頭,他便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周圍陸續(xù)圍上人來,直至水泄不通。
每次下來,地下的煙頭和痰跡總要讓水老板和老魚忙一陣子——幸虧陸大喜在鎮(zhèn)上的時間不多。
男人賺了錢總歸要花出去,怎么花?吃喝嫖賭,陸大喜占全了。吃喝再狠左不過幾個錢,嫖賭就是無底洞了。他賭的大,也不在家門口賭,都是到外地,蕪湖、南京,最遠去過上海,最多一次贏過三千塊錢,輸的也不比這個少,二十年前三千塊錢是多大一筆錢,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至于說嫖,這時候全中國都沒有窯子,婊子卻還是有的。他常去的是一個叫黑魚塘的地方,這地方不大,但在三縣交界的地方,往來人極多。明暗里有五六家操持皮肉生意。
他有個長年相好的,不知道名字,都叫她四姑娘。四姑娘長的確有十分姿色,方圓百里,算是一枝支花。因陸大喜的緣故,我有幸見過她一面,果然荊布裙釵不掩國色,我當時不過十來歲的一個稚童,被她看了幾眼后竟也熱血沸騰,竟生出做一番大事業(yè)來報答她的知遇之心。(我當時確定她看我的幾眼是對我青眼有加,后來才知道她眼睛不好,看人很吃力,需用力才看得清。)
難怪陸大喜金山銀山都不惜搬來給她。
都說陸大喜福大命大,不但死里逃生,還占了花魁。逢人一說,他必會散煙,有那些促狹鬼,每次見他都說這話要煙抽,屢試不爽。
陸大喜總和四姑娘廝磨在一處,時間長了,四姑娘便動了心思要和他做個長久夫妻。終于等了一個好日子,陸大喜滿面喜色遮掩不住地傳到全身,渾身滾燙又發(fā)抖,擱在她奶子上的手抖抖索索簡直不能握緊。
這是年幼時餓壞了留下的病根,治不了也沒法治。
“又贏了?”
“嗯,手氣好,手氣好。”
陸大喜朝她手里塞了一疊簇新的票子,“扯幾匹布做衣裳,錢老板店里進了新貨,的確良的……”話沒說完便動手去捏那對豐碩的垂乳,直到見了青紫才歇手。
四姑娘咬牙忍住,她今天不想拂了他的興,擱在往日這可不依。
她半笑著說:“狗日的,你當是什么呢,這是老娘的肉?!?/p>
“娘呢!你若真是我娘,這肉就合該是我捏,我還要喝你的奶呢,娘呢!”說話間將四姑娘平躺的身體扳過來向他,雙手各擒了一只乳,輕輕拎起,整個面孔自然塞進女人的乳溝間,非常契合,直如落地生根一般。
他睜開眼睛,眼光左右轉動,最終選定了,用嘴叼住一個奶頭,吮了兩口,吐開了。
“沒奶?!彼χf。
女人輕輕打了他一記耳光,如搔癢一般。
“大喜,別胡攪,我跟你講個事。”
“姐,我玩了一夜,你容我睡一會?!?/p>
四姑娘點點頭。
陸大喜將頭枕在四姑娘的肚皮上,一手撫著乳,一手塞進她的雙腿之間,幾乎觸到了她的臀尖。
他滿足極了,周身骨肉都懈下來,立即鼾聲大作。
四姑娘安靜地保持著這個令她難受的姿勢。
她看著面前與她交頸疊股的男人,不由產生了幻覺,這就是她要找的男人?
無疑她和他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能相好多年,做一對歡場鴛鴦是夠了,但要做夫妻,她有那個修行嗎?
她又仔細地看他,這臉她不知看了幾千幾百遍,但還是不夠。
陸大喜長相極有特點,臉極闊大,魯迅《鑄劍》中有敷衍自曹丕《列異傳》為父報仇不惜自割其頭的眉間尺。陸大喜眉間的距離雖不盈尺,卻是我見過最寬的,劍眉入鬢,星目朗朗,鼻子也又直又挺,似乎天生一個偉男子;但一臉絡腮胡擠得密不透風,若是幾天不刮胡子,臉上便如原始森林般無路可循,相貌也變得兇惡起來?;蛟S有人認為這種粗獷正為女人所愛,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女人欣賞的粗獷其實是一種調味品,如男人也會欣賞妻子放蕩的一面,但只能在臥室里。
陸大喜身上毛發(fā)也極旺盛,脫了衣服,仿佛野人。對此科學的解釋是返祖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且有研究稱多毛的男人易使女人的多巴胺加速分泌——俗稱發(fā)情,這就不必細說了。他的特別之處還在于皮膚白皙異常,渾不似在外跑江湖的男人。鎮(zhèn)上人說他不刮胡子像強盜,刮了胡子像書生,暗合了一句愛爾蘭民諺——外貌像屠戶,內心是詩人。
四姑娘翹起她涂了鳳仙花汁的指甲,翻過來,看著自己的掌心,前年有個過路的瞎子(這里管算命的叫瞎子,不管真瞎假瞎)說她五岳豐隆,星丘朗朗,后半生有享不盡的富貴。她明知當不得真,但還是生出幾分幻想——倘若是真的呢?
后來便總喜歡看手。
陸大喜醒了,這一覺睡得舒服,他翻身下了肚皮,點上一根煙,給女人也點了一根。
“不是要跟我講事?”
“嗯”。
沉默了半根煙。
“我快要不做了。”
這廂沉默的更長。
“也對?!?/p>
“我想嫁個人……再過幾年就只能做婊子娘了(老鴇)。
“有人了?”
“嗯?!?/p>
陸大喜橫拖小腳過來,放在嘴里輕輕嚙咬,“我舍不得你,但這是好事呢,不敢攔你。你的嫁妝全算是我的,跟他就說我是你娘家兄弟。”
四姑娘笑得亂顫。
陸大喜有些惱了:“笑什么呢?便宜了我姐夫,這狗日的……白得了小舅子?!?/p>
四姑娘還是止不住笑:“你罵誰呢?”
陸大喜半天不吭,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到底是誰呢?”
“你認得,跟你熟得很?!?/p>
他連說了幾個熟人,四姑娘只是搖頭。
“我不猜了,說罷?!?/p>
四姑娘笑吟吟地看他:“你真是個鱉腦殼。”
陸大喜一下子明白過來,憨憨地笑了,但笑容慢慢僵住了。他眨眨眼睛,蹲著吸煙,一根接一根,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臨末說一句:“這個事,不好弄?!?/p>
四姑娘氣得不輕,說:“把話挑明了說,露水夫妻做不長,要做就做長久夫妻?!?/p>
他嘆了一口氣:“你今天跟了我,明天說不定就成了寡婦,不值,再說什么樣的夫妻能比我倆還好,你看鎮(zhèn)上有幾個男人不打老婆的?!?/p>
四姑娘說:“你活著我給你做飯洗衣,你死了我給你披麻戴孝,守一輩子節(jié)。反正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你看著辦吧,要不娶了我,要不以后再不要上我的門?!?/p>
陸大喜拂袖而去,三年不登四姑娘的門。
四姑娘照舊接她的客,做她的一枝花,飯還是要吃的。但閑下來的時候,心里是空的,將掌心翻來覆去的看。
魚水酒家最好的客人,非蔡大先生莫屬。鎮(zhèn)上人多管蔡其江叫蔡大先生,也有人省了姓,直接呼“大先生”,透著親切。從他還是面上無須的小青年那會就這么叫,早已深入人心。鎮(zhèn)上人對他的確是敬佩的,一來他是老三屆的高中畢業(yè)生,是鎮(zhèn)上學歷最高也是學問最高的人,二來他是鎮(zhèn)上中學的校長,小鎮(zhèn)里人雖粗鄙無文,尊師之道還是懂的。
到魚水酒家來喝酒的多是不給現錢的,都是先賒賬,等有錢了再還上。水老板有一個小本本,誰欠了多少錢,哪一天欠的,賒了什么東西,都清清楚楚地記著,有些賬明擺著是要不回來的,每到年底,水老板總從小本本上劃去一些。
有些人并不是沒錢,只是大家都賒,也便跟著賒,賒慣了便發(fā)現其中的好處——水老板不是潑婦,你若硬賴著不給,或是硬把數目刪減一些,她是沒有辦法的。至于老魚,他只會說:“算了,值什么呢,都是家門口?!保ā凹议T口”意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唯有蔡大先生每次都給現錢,這便顯出可貴了。他并不富,腕上沒有表,騎一輛破舊的鳳凰自行車,住在中學隔壁的一間草房里,學校里倒是有房,他都讓給別的老師了。
他每周來一次,總在周日下午,只有這時方能揀得一點空,平時他都是極忙的。
中學里有十來個老師,兩三百學生,備課、上課、批作業(yè)、領導視察……他可不是甩手的校長,他教初三的語文、地理、政治,更是多出幾倍的事來,忙得他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但從不見他埋怨,歸根到底,他是愛這學校,愛學生的。三尺講臺,在他心目中是神圣的。
教師的工作,往小了說,不過是個臭教書匠罷了;朝大了說,那可不得了,“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言,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昔韓文公有言,“道之所存,師之所存矣”,千載之下,如雷貫耳。
蔡大先生顯然是同意后一種說法的。
中學的課本左不過是些“秦時明月漢時關……”“先天下之憂而憂……”,他覺得太淺了,便自印了教材發(fā)給學生,《詩》《史》、屈賈、韓柳歐蘇、《唐人萬首絕句》,這些學生當然是不懂的。他也不明講,只是讓他們背下來,他認為底子打好了,日后他們自會反芻的——他本人便是活例子。
蔡大先生草屋中堂之上懸一幅陳師曾臨石濤的《高士閑居圖》,這當不得真,但兩旁的條幅卻是貨真價實——他自己的墨寶,是山谷《登快閣》中一聯“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字宗北海,如長槍大戟,沉凝奇縱,“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他的字可不是好學的。
蔡大先生一來便在靠窗的位置坐定,吸兩根煙,等菜上齊。他吸煙極狠,一根煙只吸得四五口便到了頭,吐出煙來立刻氤氳一片——這也是逼的,往往煙剛點上,上課鈴便響了,只得大口吸完。長此以往,便習慣了。
他左手食指和中指泛黃,這是長年夾煙之處,右手拇指和食指泛白,這是捏粉筆的地方,無論是黃是白,都不是肥皂洗得掉的顏色。
水老板端菜上來,菜的分量格外多,他朝水老板微微一點頭,便不再說話,低頭喝酒吃菜。他自帶一把玄色茶壺,裝滿約莫三兩。喝酒不用酒杯而用茶壺,算是一奇。他嗜食豬尾豬蹄,每次來都必點這兩樣,但吃法獨特,別人都是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他是先一頓海吃,把菜全吃完,額頭微微見汗,這才稍歇一歇,打一個飽嗝,再將茶壺中的酒分三口喝完,一口一兩,不多不少,就三口,這種喝法,也是一奇。
他只喝最便宜的瓶裝酒。
蔡大先生一般不與眾人搭話,但也非拒人于千里之外,偶爾喝得盡興,若是時間還早,他也會跟大家聊聊酒經。如果說禹正濃的酒經不過是些野狐禪,聽過盡可一笑了之;那么蔡大先生的酒經則是真正的廟堂高論,聽了絕對是能長見識,開眼界的。
他說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徒,是謂三才;說發(fā)明造酒術的是儀狄,他本是大禹手下重臣,為賀大禹治水的絕世子功,造酒以獻禹,“禹飲而甘之”,大喜,認為是人間至味,遂命儀狄將造酒術傳之天下,這才有了后世的口福;又說甜酒稱“醴”,美酒稱“醑”,濁酒稱“醪”,清酒稱“酤”,度高者稱“醇”,度低者稱“醨”;過濾的酒稱“釃”,沒過濾的稱“醅”;盡興為“酣”,喝得臉紅為“酡”,濫飲為“酗”,喝得神智不清叫“酲”……名目繁多,不可列舉;他說魏晉風度,漢唐文章更是直接泡在酒里的,所以元氣淋漓,形神俱足,后世的詩文仿佛只在酒里浸一浸,便拿出來,自然便“隔”了,到了眼下連浸一浸也懶得去了,所以現在的文章簡直沒骨頭,不忍卒讀。
小酒館里并未掛出“莫談國事”的紙條,他偶爾也會論及家國興衰,總以唏噓者為多。
常見有人請他給小孩賜名,或是擇一個黃道吉日娶親,他也是樂意幫忙的。我親見他給人起名數次,右手執(zhí)毛筆,左手翻一本書,多是《四書集注》《幼學瓊林》《古文觀止》,他偏愛《四書集注》,所以鎮(zhèn)上滿街跑著見賢、思齊、修身、厚德……
孩子的父母總要給他封一份紅包,他當場會收下,但這錢并不花,等過年時他用這錢給孩子們買點糖果瓜子蜜餞之類,誰來就抓一把,過年時他那兒總是很熱鬧。
蔡大先生中年喪妻,一直沒有續(xù)弦,找不到合適的人,便擱下了。他有一個兒子,大名叫蔡甘霖,在上海讀大學,長得并不像他,只在過年時回來,蜻蜓點水般在水面停留片刻,便又飛走了。兒子畢業(yè)后留在上海一家銀行做事,娶了一個上海老婆,小兩口絕少回鎮(zhèn)上來。有一回蔡大先生病重,給他拍電報,他以為是奔喪,急急忙忙帶著老婆回來了,一看父親端坐在椅上喝茶,臉色頓時不好看,他老婆跟他在底下嘰嘰咕咕:“屁事沒有給我們拍電報,我們真以為快要死了?!?/p>
蔡大先生拍案而起,“混賬東西,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兒子,我死了不準你回來披麻戴孝?!?/p>
兒子當晚便和老婆灰溜溜地走了,再沒回來過。
禹正濃被他老婆生生克死了。
白馬犯金牛,雞猴不到頭,禹正濃屬猴,他老婆屬雞,注定是相克相死的命!——這是鎮(zhèn)上老太太們一致的看法,老太太的看法來自民間,代表民意,不敢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這話聽來鬼氣森森,老人們的話肯定有添油加醋之嫌,但姑且認為禹正濃的死與他老婆有一點關系,似乎不致有大錯。
瞎子劉的說法比較客觀,符合情理。他說禹正濃某晚大醉,晃晃悠悠的往家走,半路經過一個糞池,頭昏眼花之際,失足墜下,及被人發(fā)現時,已是又臭又硬了。
瞎子劉跟我描述此事時足足用去一個下午,其間上了三次茅房,抽了半包煙,喝下兩杯釅茶,至于噴掉的吐沫星子,死掉的腦細胞,那更是恒河沙數。他若是知道我用這么簡短一段話就概括了禹正濃之死,他定會不高興的??梢墙唤o古人來寫,恐怕就是這樣了,“醉,歸,遇糞池,墜,溺而亡”,這樣的事跡才能傳之久遠,不過這個道理跟他是講不清楚的。
當然也可以敷衍成“一個和尚獨自歸,關門閉戶掩柴扉”這樣的歌行體來,可我當年不會這個,現在依然不會。
禹正濃年逾古稀,算得善終,但這等死法,對他一生實在是一個不太光明的尾巴。
很長一段時間里,禹正濃的妻子都精神恍惚,她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大家把她看成是禹正濃的死因——她雖不殺禹正濃,禹正濃因她而死。如果她不是天天打麻將的話,禹正濃也不會喝那么多酒,如果不喝那么多酒,他便不會醉成那樣,如果……最終的結論是她“不賢慧”,這是具有道德優(yōu)勢的人們居高臨下的評價,辯解不得,也無從辯解。
我認為她內心甚至認同了這種說法,大家都這么說,還能有錯嗎。麻將肯定是不能再打了——沒人愿意和克死丈夫的寡婦聯系到一起。于是整日整日地枯坐家中,對著禹正濃的遺像發(fā)呆,遺像中的禹正濃笑容可掬。
半個月后,她吊死在門口的榆樹上。
死于人嘴下的人,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那幾年鎮(zhèn)上頗不太平,先是遇上百年一遇的大水,洪水決堤之后卷走財物無數,龍王爺連人命也收去好幾條,好不容易待水退去,血吸蟲又開始肆虐,鬧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
在鎮(zhèn)子的青石板路行走,每隔幾戶就有哭聲,死人不少,鎮(zhèn)上愁云慘淡,大家都懨懨的,又有些神經質,仿佛下一個便輪到自己,有人簡直就是被嚇死的。
老魚不是嚇死的,他敬神,但從不怕鬼。
他死在三伏天里。水老板一個房下兄弟蓋房,邀他去幫忙,老魚本來是不愿意去的,他幼時算過命,說他命是魚命,夏天不宜出行。所以老魚肯在鎮(zhèn)上糧站上班唯一的條件就是三伏天里在家里歇夏,平素里給他派什么活都無所謂。
但人總是有缺點的,老魚的缺點就是不會拒絕人,無論什么事找到他的頭上他總會全力以赴,哪怕這件事如何地令他為難。事實上他從未拒絕過任何人,但并沒有人因此而對他心生感激,大家都當他是空氣,直到他死了之后,鎮(zhèn)上那些經常找他幫忙的人才感覺到空氣是多么重要,再沒有像老魚這樣的人了。
這都是后話了。
那日在太陽下整整烤了一天,老魚不知怎么就中了暑毒,很是頭暈腦漲,但他并不在意,只當是流汗太多,討了兩碗冷酒喝下。誰知兩下一激,暑氣攻心,人就再站不起來了,被人拆下兩扇門板抬了送回來。
一夜他不停地說,“燒心,燒心,燒心……”,水老板只得不停地喂他喝水,拖到第二天一早,人燒的有些糊涂了。他非讓水老板去給他弄冰,他要吃冰。三伏天里哪有冰,水老板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握住老魚鐮刀一般的大手,眼淚濕了鞋底。
還是蔡大先生給出了主意,縣城里有個冷凍廠,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冰。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用板車推著他趕緊上路,水老板騎自行車先走一步,去縣城找冷凍廠買冰塊,她想得很周詳,買了冰塊之后就直接送老魚去縣醫(yī)院,她把所有的錢都帶上了。
老魚終究沒能實現他的最后一個愿望,沒能吃上冰,在離縣城不到兩里地時,咽氣了。
彌留之際,他留下的話是:“叫水別找冰了,我的心不燒了?!?/p>
水老板沒趕上他最后一面。丈夫死在半路,又無妻兒送終。這是犯了大忌的,魂游半路,不入祖墳。
水老板不能原諒自己,她穿上了孝服,就一直穿著。
丫頭終是沒有養(yǎng)大,大概兩三歲的時候,得了肺炎,藥石罔效,三兩天便死掉了。
水老板一病數月,人瘦的脫了形,這年冬天她出現在墻根下曬太陽時,大家根本不敢認了。臉上的光澤是完全消失了,由于久不出屋,皮膚是慘慘的陰白色,像是久不用過的假牙的顏色,皮膚也有松弛的跡象,生出些細小的皺紋。
她沒有任何表情,但仔細觀察還是能發(fā)現過度悲傷的痕跡——仿佛是重冰覆蓋下的一座火山。如果此時接觸到她的目光,你會墜入深淵。
等到來年河開燕來之時,水老板似乎恢復了,只是話更少,除了必須要說的話之外,她幾乎再不開口,這對一個老板娘來說,可大不妙。
也就是從這時起,傳出了水老板天生命克的話來了。
老魚躺在新漆的散著木香和漆香的棺材里,像是睡著了。守靈的人圍著桌子玩起了牌九麻將,都是興沖沖的,人群里傳出話來:“老魚,起來,輪到你做莊了。”大家不免一陣哄笑,都罵說這話的人,“你這個促壽癆”,“嘴巴跟茅房一樣”,“嘴癢了上樹樁上磨磨……但口氣中分明很有一點謔笑的口吻。顯然,老魚的死在他們看來,是一件不值得悲傷的事。
下半夜,有人困了,便用手支著下巴,盹一盹。水老板一直木木地坐在棺材邊上,直到天亮。
水老板往老魚嘴里放了幾塊冰糖,聊以充冰吧!
出殯那天,鎮(zhèn)上凡是能走路的人,上至耄耋,下至乳齒,全都去送老魚最后一程,這樣的哀榮,老魚生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他生前在大家眼里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當然我是例外。他死了,大家卻忽然念起他的好來,也是,再要去找一個這么老實巴交待人至誠凡事總以吃虧為上的人,怕是不易了。
鎮(zhèn)上大部分男人都欠老魚的錢。這是老魚告訴我的,他還說他也不打算要了——這事他瞞著水老板,就算請大家喝酒了吧??隙ㄓ腥讼胫萧~真是識相——他既是死了,那幾塊錢,肯定是不用還了。就沖這個,我得送送他。
這樣規(guī)格的葬禮,在我印象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黑壓壓的一群人全都咧著嘴,不管是真哭還是假哭,那場面陣勢,嚇得林子里的鳥魂飛魄散。
老魚是暴死,魂魄漂流在外不得歸家,須得要替他招魂。十幾個跟我一般大的小孩,拿著哭喪棒,邊哭邊唱,祭文有固定的格式,只需根據死者的情況做些許改動就成。這就是舊文字的一樁好處,祭文我已經記不全了,這次特地請教了幾位宿耆,才得以一窺全豹。
老魚老魚,人走茶涼;你的麻雀,還在糧倉;你的老婆,獨守空房;貧賤夫妻,恩愛一場;連理比翼,不羨鳳凰;黃泉路上,時時回望;人世一趟,如夢一場;一夢醒來,一枕黃粱;早早投胎,富貴之鄉(xiāng),他日勿忘,今世爹娘。
嗚呼哉!
目極千里兮!傷人心!
魂兮歸來兮!哀無極!
這篇朗朗上口的韻文實在超出我們的能力,我們讀得搖頭晃腦,聲嘶力竭,絲毫沒有祭文應有的沉痛肅穆之氣,但大家能念成這樣,已經很對得起老魚了,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字呢!我起初覺得好玩,后來想到再不能看到老魚在谷堆上喝酒,再也沒人捉麻雀給我玩,便憂從心來,不可斷絕,真的大哭一場,心情數日不能平復。
水老板渾身縞素,跪答大家的厚意,每個人從她身前走過,她都要磕一個頭,我替她算了算,她這一天下來,差不多要磕兩百來個響頭。乖乖,我吐了吐舌頭。
旁邊有男人小聲地說:“要想俏,一身孝?!?/p>
女人們指指點點,“看她的臉,我打賭定是新絞過的,男人都死了,還有時間弄這個,給誰看呢?!?/p>
“嬸子,這幾日我都在她家?guī)兔?,沒見她絞呢?!?/p>
“你知道個屁,她會當你面絞?”
被訓斥的女人自知理虧,不敢再說話。
四十二歲上,水老板成了寡婦。
倘若老魚遲死幾年,等水老板過了五十,那么她下半輩子倒也簡單了——做一個合格的寡婦,沉默寡言,不茍言笑,就這么一直到死。小鎮(zhèn)上對寡婦的理解就是如此。
這里對寡婦是有一套民間規(guī)矩的,比如不可與未結婚的姑娘說話,再比如小酒館肯定是不能開了,哪有寡婦天天拋頭露面的道理。況且這里的女人一旦過了五十,就被視為奶奶級的人物了,不是嗎?孫子滿地找牙,你可不就是奶奶了。
當了奶奶,再騷情的女人,也會端莊的像菩薩——這不過是經驗之談,但用以衡人卻從未落空。
不過水老板情況特殊,她無兒無孫,雖已四十出頭,但望之如三十許人。這一點,男人和女人的看法截然不同,男人們認為水老板駐顏有術;女人則撇撇嘴道,“成個什么樣子”。這句話是有深意的,一個女人,到了四十歲還不變成黃臉婆,腰還是那么細,胸脯還是那么高,身上還有肥皂的香味,那就是“不成個樣子”。
有這樣“不成個樣子”的女人存在,所有女人心里都不痛快。她們當然要拔掉這顆眼中釘,肉中刺。
于是便有人勸她向前走一步(意思是改嫁),水老板不作聲。問急了她便說老魚是暴死的,不吉利,她不想連累別人。
偏有不信邪的人——西街布店的錢老板。錢老板也是新鰥,他老婆在病榻上纏綿了近十年,終于放他一馬,死了,很難說錢老板不傷心,但更多的是一種解脫后的輕松。這意味著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的找個女人行夫婦大倫了。那個年代,男人的樂趣實在是極有限的。
所以一有人來攛掇他去說水老板這門親,他立刻就同意了,他可不管人家是不是等著看他的洋相呢,來不及管,火燒屁股了。
疤麻癩痢瞎,錢老板是個麻子,一臉鍋底臉坑坑洼洼好似隕石雨后的行星表面。
他是個老實人,但有點摳,也不要媒人,自己就興沖沖地去找水老板了。
水老板靠在灶臺上,剛剛燒了一鍋水,灶膛里的草木灰熱力很足,烘得整個廚房幾乎不能待人。
錢老板掀開門簾進來,被熱氣頂了一個跟頭,就立在門邊,搓著雙手說:“老妹子,燒鍋呢?!?/p>
水老板木木地看著地下,不曾答話。
“老妹子,這鬼天要熱死人呢?!?/p>
“老妹子,吃過了。”
錢老板吃了晾也不惱,繼續(xù)抽動著他短小的鼻子說,“老魚兄弟走了,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呢,前幾天我還跟他講好要去糧站買米,要他給我弄點糯米,我要煎糍粑吃,他滿口應下……老魚兄弟是個厚道人……可日子還要過……
“老妹子,我找你呢,是要跟你說個事……舍了這張老臉……咳,咳……搖頭不是點頭是,老妹子,給個明白話呢!”
過了半炷香,水老板仿佛才發(fā)覺身邊多了個人,她渾身一激靈,“錢老板,我掉了魂樣,什么事家里說。”
錢老板坐在面南的椅子上,喝著噴香的六安瓜片,一張嘴,結巴了。
他本來是帶著一股氣來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被水老板這么一攪和,氣早就懈了,他臊著臉扯了幾句,實在坐不住,告辭要走。
水老板立到門口,把他叫?。骸板X老板,不是我不遇人,寡婦門前是非多,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著呢,沒事莫要來我門口,對你我都不好?!?/p>
錢老板一氣吐了十幾口吐沫,窩了一肚子火,媽媽的,這事辦的。他是一根筋的人,一事不順,事事不順,到了這天晚上,他瘋驢般的在屋里不停轉圈,等拗斷了第三根筷子,便拔腳沖到了水老板的屋門口,一通猛敲。
他來得不巧,水老板剛剛洗完澡,準備熄燈睡覺,被這一通敲門嚇得不輕。拿了一根火鉗,粗著嗓子問:“誰啊,這么晚了,什么事明天不好講?”
“老妹子,是我,是我?!?/p>
“滾?!?/p>
“老妹子,我……我真有事,你就開開門?!?/p>
“滾呢。”
“老妹子,我……”
“滾,滾,滾?!?/p>
沒待錢老板再張口,一盆洗澡水兜頭蓋臉地澆上來,
水老板正欲罵,老錢抹一抹臉上的水,用一種悲哀的口氣說:“老妹子,我想和你并灶呢!”(并灶指兩家在一起做飯,對鰥夫寡婦而言就是結婚)
水老板手里的盆落到地上,“咣當”一聲,驚飛了棲在樹上的鳥。
第二天全鎮(zhèn)上的人便知道了水老板要和錢老板并灶的事。
頗有幾個覬覦水老板卻又舉棋不定的男人把大腿拍腫了,既哀且憤道:“日他媽,給死麻子占了天大的便宜,老子哪一點不如他,恨就恨老子太要面子……”
眾人竊笑,“不要講■話,指不定人家水老板就愛他的一臉麻子,都說麻歸麻,床上叫你爬。”
“屌毛灰,老子不比他強,想當年……”
話越來越粗,眾人的笑聲也越來越大。
水老板是怎么想的?沒人知道。但有兩條恐怕是再現實不過的考慮,一是可以擺脫寡婦的身份,寡婦門前是非多;二來是可以再把魚水酒家開起來,十多年來她的生活都是和魚水酒家連在一起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可是,老魚死了,魚水酒家還是魚水酒家嗎?
“到底是繃不住了”——這是鎮(zhèn)上的女人對水老板下嫁錢老板的評價,男人們蹙眉不語,狠狠地吸進一口煙,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水老板總愛挑這些歪瓜裂棗,他們莫名其妙的煩躁,無緣無故地將老婆孩子暴打一頓。
所以錢老板和水老板并灶那天,街上一片人仰馬翻,小孩的哭叫聲振屋瓦,響亮的不像話。
其實這已是老魚死后的第三年的事了,但鎮(zhèn)上的女人都這樣說,“到底是繃不住了,這才幾天,這才幾天”,接著便是一片長吁短嘆,不停地提及老魚的好處和錢老板臉上的麻子,可翻來覆去就是這些,到了吃飯時間,女人們便做鳥獸散(這里吃飯是大事,要是男人們上工回家沒有熱飯熱菜端上,那這女人肯定是要挨打的),留下一地瓜子殼。
自古寡婦改嫁,從無大操大辦的先例,至多請幾個至交親朋喝杯酒,也就是了。但水老板和錢老板的喜宴卻成了鎮(zhèn)上多年來最風光特別的一次。
這并不是她的本意,事實上水老板只邀了很少的幾個人,但是不知何故消息走漏了。在幾個好事者的慫恿下——都是女人,大家都決定去鬧一鬧,給她們平淡的生活添一點樂趣。
那晚,光風霽月,微風拂面,蟬鳴蛙唱,不愧是良辰美景。蔡大先生,陸大喜,禹正濃和錢老板的幾位朋友早早就來了,也不寒暄,自坐定,喝茶,抽煙,他們心里都明白,請他們來不過是做個樣子——證明兩人正式并灶了,這時是不宜多說話的。
按規(guī)矩應該謝媒——可錢老板是親自出馬,沒媒人什么事。只好讓陸大喜和蔡大先生權充了媒人,向兩人連敬三杯,亮出杯底,差不多也就該結束了。
忽然,傳來狗吠之聲,起初不過一兩聲,后來越來越密,似乎鎮(zhèn)上的狗都忽然發(fā)起情來,已入眠的扁毛畜生,雞、鴨、鵝全被驚醒了,它們驚恐地叫著——有人來了,來者不善。
水老板開了院門,黑壓壓全是人,她立刻明白了。
錢老板的臉白成一張紙,哆哆嗦嗦說不出話;水老板朗聲說:“這里地方太小,也沒有這么多桌凳,大家跟我去店里吧。”
這是我初次見水老板喝酒,便永遠記住了。
準確地說她不是在喝,而是咽、吞、灌或者其他什么,但絕不是喝。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依次敬她酒——這酒不能不喝,不喝便是不給面子。
這地方的風俗是這樣的,如果你不給面子,他或她會加倍的不給你面子。
敬酒的人都說一句:“恭喜了”,一口喝完自己的酒,丟下帶來的賀禮,或是一只雞,或是幾斤白糖,便下去了,換另一個,轉眼間地下堆成一座小山。
水老板的眼眶是潮濕的,但只那么一點,像是夏夜里帶露的薤。她就站在那里,雙眼平視遠方,生根般地一杯杯地喝著。
她的手紅了,脖子紅了,眼睛紅了,臉是越來越紅了,起初是粉紅,到桃紅,到了嫣紅時她的手撐住桌面——不然便會倒下去了。
直喝到水老板臉泛血色,尚沒完。
錢老板跪在地上,搗頭如蒜,哀求大伙放她一馬。大伙根本看不見他——他跪著,太矮了,便直接從他身邊趟過,錢老板的手攥出了血,可終究不能如何,眾怒難犯呢。
有一個眼尖的女人忽然指著水老板的褲子叫起來,“濕了,濕了?!辈幌f,立刻所有人便知道了。
錢老板一把奪過酒杯扔出老遠,抱住水老板膨脹而潮濕的身體,朝著眾人哭罵道:“你們不是人呢,你們不是人呢,我操你們祖宗十八代……”
眾人也不惱,猶如退潮般隱去,間或夾一句:“麻子今晚可洞房不了了,嘻?!?/p>
錢老板和水老板這晚之后便都病了,不過水老板幾天之后便掙扎著起來了;而錢老板則不見起色,延醫(yī)問藥拖了幾個月,死在重陽節(jié)前兩天。
大伙便感嘆世事無常,本以為是飛來橫福,哪知是飛來橫禍,并把錢老板的好處一一列舉出來,公允地評價錢老板是個“打著燈籠難找的好人”——這是極高的評價,一般人能得到這話,便死而無憾了,何況是個麻子。
大伙對錢老板的哀悼是發(fā)自內心的,沒有一個人認為錢老板的死與自己有關。笑話,怎么會與他們有關呢——他們更加堅定地認為水老板天生克命,和她親近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
再也沒女人同她講話,男人嘛,還是有的。
錢老板死后,水老板的境況便一日不如一日了,魚水酒家還在,可是還有誰會去喝酒呢?
老魚死了,錢老板死了,水老板沒死,日子還得往下過,這對她真是一件殘忍的事,以我當時幼小的年紀,也朦朦朧朧覺得水老板以后怕是命運多蹇了。
但沒有人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水老板大概是走投無路了,翻出了小店的賬本和老魚臨死前交代她要好好保存的一本賬,賬本被老魚摩挲的久了,已經生了毛邊,大概是貼身存放的,酒香、稻香肆意蔓延。
這一細看不要緊,鎮(zhèn)上的男人十之七八都欠老魚錢,有幾位數目還頗為可觀,怪不得從不見老魚花錢身后卻毫無積蓄,依水老板的性子,她是想等這些人自己來還錢的,她的面皮極薄,上門追債的事情實在是做不出來。
等,一直等,每天都是日出時懷著希望,可每天的失望都比前一日更重些,她終于是絕望了,看清了,她看著鏡中已經形銷骨立的人,有了決斷。
要說女人真是這世上最奇特的生物,前一日還是水一樣的柔順,下一日便是火一樣的酷烈。
據說她是徑直走進了矮胖的鎮(zhèn)長的辦公室里,一言不發(fā)只是哭。鎮(zhèn)長被她哭的六神無主更兼擔驚受怕,那時候的作風問題對于一個基層干部是致命的,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在他面前哭,沒有是非也會生出無數是非來。
終于在他允諾答應幫她解決一切問題(不違反原則的話),水老板才止住悲聲,掏出賬本將事情原委告知。鎮(zhèn)長是當兵出身,血性尚未泯滅,當即勃然大怒說這些人簡直就是豬狗不如,要是老子還有槍的話一個個都崩掉(這是鎮(zhèn)長的原話,可見是性情中人),他讓水老板回家坐等,說一定會有一個交代。
鎮(zhèn)長的手段帶有強烈的戰(zhàn)斗痕跡,雷霆萬鈞不留情面。他直接將賬本上的名單抄錄在政府大門前的宣傳欄上,紅底黑字,碗大的字跡,如蚯蚓一般蜿蜒,其丑不堪,但墨汁用得足,元氣淋漓,這是當年我親眼所見,至今不忘,不肖說這便是鎮(zhèn)長本人的字跡。
這還不夠,鎮(zhèn)長勒令廣播員每天早中晚將這些名單念一遍,鎮(zhèn)長說不是不要臉嘛,那就徹底不給臉好了。
這一招有點太猛了,鎮(zhèn)上一下子炸了鍋。很多人拎著刀到了鎮(zhèn)長辦公室,但始終不敢進去,鎮(zhèn)長在屋里咳嗽一聲,說有事進來講,門外拎刀人就出了一身大汗,灰溜溜地走了。
當天晚上就有人往水老板家里扔錢,用小口袋裝著,對著門縫說當年和老魚感情如何如何好,家里這幾年是如何困難,不然這錢早就還了云云;一人走后,一人又至,川流不息,都心照不宣,低著頭走路彼此不看臉。
第二日還了錢的人的名字便被畫了一個圈圈,仿佛刑滿釋放,這人也就長長地舒一口氣,腰桿挺直起來走路,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不出三日,欠款皆清,這是了不起的事情,不光空前,亦是絕后。
但矮胖鎮(zhèn)長不久后就因工作作風雷厲風行大膽扎實被擢升重用了,據說水老板洗手、親自下廚做了一桌滿漢全席款待之,兩人對飲至天明,這是野史。更有甚者說水老板自薦枕席,這就是戲說了。但野史和戲說都有生命力,相反倒是正史湮沒不可考,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恐怕已經無人知曉了。
鎮(zhèn)長走后,水老板悲哀地發(fā)現這鎮(zhèn)上怕是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
開始只是背后的指指點點,這還能忍,見她并無動靜,便得寸進尺地在她家門口指桑罵槐,晚上竟有人用磚頭砸破她的窗戶,這簡直是不入流了。
因被矮胖鎮(zhèn)長的雷霆手段嚇破了膽,怕他會殺一個回馬槍,所以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觸角來試探,但水老板一直在忍,一直在退,他們的膽子便大了起來。
終于忍無可忍,退無可退。
水老板在她最熟悉的菜場上遭遇了她的悲慘世界。
幾十個女人把她圍了起來,不用說這都是欠過老魚錢的。
女人之后還有男人,松松散散地站了無數。
終于有人率先發(fā)難。
“你說,我男人為什么會無緣無故欠老魚的錢?!?/p>
“那還用問,肯定老魚給他老婆拉皮條的,不信你問問你男人?!?/p>
后邊有男人陰陽怪氣地說:“講出來丑死人,這鳥事哪能在外面講啊?!?/p>
眾人一陣哄笑,水老板臉色白得嚇人,可她并無任何辦法,這是她的悲哀,她甚至不會撒潑打滾吐唾沫,這些小鎮(zhèn)女人必備的生存伎倆她一個也不會,她毫無辦法。
無數的臭雞蛋和爛菜葉扔到她的身上,間或飛來一只破鞋,便會引得眾人一陣狂笑,這竟然成了小鎮(zhèn)的一場狂歡,是的,狂歡。
我當時也是人縫中的一名看客,奮不顧身地往前擠,只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現在坐在這里寫下這些文字,渾身汗不能止,我不能原諒自己,多年后我看了意大利導演托納托雷的作品《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女主人公瑪蓮娜的遭遇和水老板幾乎如出一轍。
瑪蓮娜是西西里島上的天生尤物,不要說成年男人,十幾歲剛剛發(fā)育的半大孩子看到她也是神魂顛倒,騎著新買的自行車穿越整個城市只為多看她幾眼。有人生來動人,有人生來丑陋,但不能過,過分的美麗就等于破壞了規(guī)則,會格格不入,于是招致大家用極端的扭曲的仇恨的方式去對抗這種天然的不平等。太少人懂得寬容和欣賞,太多人只會是看客,興奮的流下口水,并肆意傳播,影片中的瑪蓮娜一直被厄運籠罩,戰(zhàn)場上傳來未婚夫戰(zhàn)死的消息,沒有人分擔她的悲傷,父親在戰(zhàn)火里被埋進廢墟,她失去了所有親人。她沒有外表看起來的強大,她既不是女神又不是魔鬼,只是一個弱女子罷了,甚至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外面的世界對她太危險,她想活就要擁抱危險。去賣身,遭人唾罵已經無所謂了,可是就連這樣都不行,別人的丈夫還是會被她迷得五迷三道,西西里島上女人們再不能忍受,要除掉這個妖精,她不是美嗎,那就毀滅她。
我不記得那日水老板是怎樣捱過去的,這段記憶被我自動刪除了,無法回憶。
我就是片中的維利多,水老板無數次出現在我青春遺夢中,我把所有女人想象成水老板,我無數次地偷窺她,但卻沒有勇氣親口和她講一句話,尊重她,敬仰她。我年輕的心靈中認為這種感情是神圣的,可是在眾人毀滅我的女神時,我也不過是個興奮的看客,這是我終生不能原諒自己的。
人們對待過分美麗的事物的態(tài)度,是驚恐,是殘忍,是不擇手段。
真是細思極恐。
一家小酒館的靈魂就是幾個老酒鬼,他們在,酒館里就會有意思,他們不在,小酒館便失去了靈魂。禹正濃離奇地死了;陸大喜整整三年都沒有回鎮(zhèn)上,他把船賣了,一個人四處流浪;不知何故,連蔡大先生也不來喝酒了,或許是為了避嫌吧。我在鎮(zhèn)上的最后兩年,魚水酒家已經衰頹的不成樣子,門可羅雀,遍地蛛網。
水老板整日在枯坐在店里,喝酒——不錯,她是在喝酒。
水老板做老板娘十多年,從來是滴酒不沾的,小鎮(zhèn)上最美麗的女子如果被人知道會喝酒,便會有很多麻煩。我記得那個后來調到縣里做更大領導的矮胖的鎮(zhèn)長不止一次的說過要是水老板能喝點酒的話,那可真是一朵交際花。
水老板終究沒成為交際花,這對她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有天知道了。
關于她很有酒量這個秘密,老魚死后,恐怕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了。其實也是老魚告訴我的,印象中有一次他在谷堆上喝得興起,對我說,你若是會喝酒,這世間便沒有什么事能難倒你,我說屁嘞,說我老爸天天喝酒,整天長吁短嘆,說工作累得要死,水老板滴酒不沾,可她不是每天都過得快快活活的。
你怎知她每天過得快快活活?
我上學經過你家的店,總能看到水老板在笑,這還不是快快活活。
老魚沉默不語,說有些事小孩子不懂。
我報以白眼,老魚也不惱,嘿嘿一笑說,“她其實是有酒量的,只是不能喝罷了”,語氣中有不盡的感慨和蕭索,很有一點“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的意思。
此處閑插一句,水老板當時是我們鎮(zhèn)上男孩的女神,我們都無比渴望有一個似她那般美麗神秘,又終日寡言的女子是我們的姐姐,母親,甚至有膽大妄想者希望以后能討一個這樣的女子做老婆,這癡心妄想者中,就有一個我。
水老板單名一個“仙”,名為水仙,隔了數十年,隔了幾千里,想起這個名字,娉娉婷婷暗香浮動猶在眼前。
我大學畢業(yè)后離開小鎮(zhèn)遠赴京城,京城居大不易,但尚能糊口,數年之后娶妻生子(老婆和我一樣來自邊陲小城),便想要把父母接到身邊,但是他們死活不同意,只好作罷。我每逢過年依舊回去,小鎮(zhèn)凋敝日甚,街道上常常見不到人,濃重的樹蔭下聚著幾只老狗,警惕地看著我——它們當我是陌生人。
又是一年春節(jié),我回家剛坐定便聽說了一則極震驚的消息——蔡大先生正在水老板的肚皮上使勁時,被一擁而上的人群嚇得掉下床來,摔斷了一條腿。
傳到我耳中時事情是這樣的。
老錢死了好幾年了,鎮(zhèn)上的女人們認為水老板這回總該安心的做個她們理想中的寡婦了。閉門謝客,長夜孤燈,有這么兩三年的修煉,她自然就會變成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大家便都扯平了。
但事實并未如她們所想——水老板過得很好,臉色紅潤,腰肢纖細,甚至有了某些返老還童的跡象。這讓她們大驚失色,大家商量得到的結論是能使老女人容光煥發(fā)的唯一可能是她又找了一個男人,或者說姘夫。
古往今來,偷情都是永葆青春的不二法門。
自然有好事者愿意充當雞鳴狗盜的角色——他們懷著極大的熱情在冬夜監(jiān)視著水老板有沒有留門。
果然,有人進去了,又出來了。
于是便要捉奸,大家沒來由的興奮,鎮(zhèn)上已有多年未曾捉奸了。聚在一處開會,煙霧繚繞,瓜子殼滿滿一地,群情踴躍,發(fā)言積極,奇謀妙計層出不窮,仿佛是新年茶話會。
終于商量好一個計策,大家都按了手印,懷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回家了。
那幾日大伙眼里都放光,直如發(fā)情的貓。
捉奸這種事,在幾十年前還比較閉塞的時候,是一樁極能激起積極性的群眾性娛樂活動。現在逐漸式微了。太多了,捉不過來,也就顯不出有意思了。
前面的事都是鋪墊,真正的過程其實是簡短的——先把前后門堵好,窗子也派人守住,以防狗急跳墻。幾個男人在手上涂了吐沫,運氣貫腿,一腳便把門踹開了,大伙一擁而入。
據目擊者稱,當時蔡大先生正到了最緊要的時刻,滿面通紅,渾身流汗——遭此遽變,臉色頓時變得蠟黃,從水老板的肚皮上一頭栽下,摔斷了一條腿。
這話極不可信,這里的床都很矮,即使摔下,鼻青臉腫倒是可能,斷腿那是絕無可能的,但蔡大先生又的確是斷了腿,我當時便只能推測是被一哄而上的人不小心踩斷了。
大家沒有料到是蔡大先生,先是愕然,“大先生”三個字溜到嘴邊又生生咽回去了,再就是嘆息,宛轉悠長。
蔡大先生渾身不著寸縷,他一張口,卻沒講出話來,伸手去尋衣服,已不在原處了。一陣急痰涌上來,面孔堵得發(fā)紫,便又氣喘,死命咳嗽了幾聲,痰液、吐沫混著眼淚和冷汗,一齊涌出來。
據說水老板極鎮(zhèn)靜,慢慢地穿了褲子,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呢?這干你們什么事呢?他,教了一輩子學生,辛苦了一輩子,我讓他舒服舒服有什么不對,他就只能吃苦?只配吃苦?你們就這么見不得他能落點好?”
大家臉上均有些赧然,張口結舌不能答。是啊,這干他們什么事呢?
領頭的幾個人忽然覺得這事的確做得唐突了。這個女人不但不怕,反而質問起他們,這就不好辦了。捉奸最有趣之處就在于被捉者嚇得魂不附體,哆哆嗦嗦,腦子一片空白,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叫她跪著,她不敢站著,叫她喝尿也只得乖乖的喝,這才有趣。
誰知道竟遇上這等人,壞了大家的興致。
不知道是誰先惱了,沖上去給了水老板一記耳光,大伙立時頓悟,人群分成兩撥,男人揍蔡大先生,這時可不管先生不先生了,下手能重則重——打人就要打這種不敢還手的,既過癮,又安全,何樂而不為。
那邊則是另一番景象了,女人們力氣小,不能大開大闔,也無妨,可以陰毒些,再陰毒些。扯住頭發(fā),扯掉衣服,往要害處掐,拔,摳——水老板渾身沒有一塊好地方,頭發(fā),腋毛,恥毛都被洗劫一空,這還有個說法——叫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打得過癮了,收了手,商量著要把他們沉潭。但蔡和水都不是鎮(zhèn)上大姓,沒有族長出面來管這個事,且大家出了氣之后腦子清醒多了,知道現在是新社會,不同往日,殺人是犯法的,不能胡來。
于是隨便撂下一些狠話,滿意地走了——仿佛剛剛吃完一頓盛宴,或是剛剛發(fā)現妻子是處女。
這件事后來的影響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它被儀式化了,擺脫了“通奸”而成了一宗獨立的事件。我的意思是說,人們在提起這件事時,聯想到的不僅僅是“通奸”,還有別的。它有了自己的生命,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大家稱其為“那事”。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它成了小鎮(zhèn)的中心話題。再后來則成了象征,時間的象征。它完全融入了時間的黑暗歷史中,成了它的一部分——現在鎮(zhèn)上的老人在敘及往事時,會這樣說,××是在“那事”前幾年,××是在“那事”后幾年,比如北京亞運會是在是在“那事”后三年辦的,小順子是在“那事”前兩年出生的……“那事”成了口口相傳的民間記憶的一部分。直到這一代人都消失了,“那事”依然會通過語言的脈絡繼續(xù)存活,即使它的使用者已完全不了解它的真正含義。
這事本當就這么過去——這世上有什么事過不去呢?
但竟是沒有過去,蔡大先生死了——好些個捉奸的人那夜都不約而同地夢見蔡大先生,醒來時一聲冷汗,估摸著要出事,天亮就傳來蔡大先生的草屋失火了,人沒了。
有人講起這個夢,大家的脊背上都生出寒意。
這是“那事”后一個月的事。蔡大先生早辭去了中學校長——和寡婦搞上的人怎么能做校長呢?
他跛著一條腿,把歷年珍藏的書籍、備課筆記,和學生合影的照片全都燒了,四壁的字畫,扯下來,塞到爐膛里引火。他屋子里本來就沒什么東西,如今更是空蕩蕩的,如水洗一般。
水老板每天給他做飯送去,他也吃,但兩人并不講話——水老板帶著碗筷走了,他便閉上眼睛,睡覺,當了幾十年的老師,他欠下的瞌睡債太多了。
躲在暗處的人發(fā)現再沒什么精彩之處,便都懈了,又過了幾天,就沒人去埋伏了。
蔡大先生便死了。
陸大喜在外面漂泊了幾年,回來了。這些年漂泊的生活毀了他的身體,他老多了,說話、走路都是瑟瑟縮縮。有經驗的人說是討過飯的才這樣。
那兩年,鎮(zhèn)上許多年輕人都出去闖生活了,頭腦活絡的一年賺回來的錢就能蓋上一進兩上兩下的房子,閉塞的小鎮(zhèn)也逐漸有了新鮮的氣象。而他這樣一位老江湖卻龜縮在家里,可憐成這副模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如此無情冷酷,令人唏噓。
鎮(zhèn)上人說他的魂被四姑娘勾跑了,可四姑娘那時已離開黑魚塘去了海南,說那邊賺錢就跟拾草一般容易。海南那么遠的地方,大家想想都覺得累。
鎮(zhèn)上人卻不可憐陸大喜,他們認為那個“有情有義的婊子”當初倒貼著要跟你,你不愿意,現在卻熬成這模樣,一個字——賤。
陸大喜在一個雷雨夜失蹤了,跟他回來時一樣突然。大多數人都認為他去海南找四姑娘了。但鎮(zhèn)上有個在江西放鴨子的鴨老大卻堅持說他在鄱陽湖上看到過陸大喜和四姑娘,倆人坐在一條大船上親嘴,四周云氣蒸騰,一會兒就不見了。
這聽起來不像是塵世中的事情。
魚水酒家還在,只是門臉更小了,只開半扇門,門板全被搬走了,家里的家具也被洗劫一空,里面黑洞洞的,白天也像晚上,也不賣酒了,后院的幾個酒缸早空了。
水老板十年前便離開了鎮(zhèn)上,行蹤不定,有人說在九華山道中遇見過她,六十許,望之如四十歲人也。
鎮(zhèn)上的老人一一故去,這些往事,便如浮云一般散去,無人知曉。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