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夕果
2008年3月1日,國務(wù)院批準文化部確定的第一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2392部,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收藏的一部《沖虛至德真經(jīng)》入選該名錄,《沖虛至德真經(jīng)》是戰(zhàn)國時期列御寇撰,東晉張湛注,俗稱《列子》,是一部由列子、列子弟子及列子后學(xué)著作匯編的道家的經(jīng)典著作。
這部《列子》是宋代浙江婺州刻小字本,具備了宋刻本用筆方整,剛勁挺秀的特點,流傳至今,墨色勻凈,字體秀雅。保存下來的有四卷,金鑲玉裝訂,一冊一函,金絲楠木盒裝。卷端題:“沖虛至德真經(jīng)”列子,張湛處度注。每半葉十四行,每行25-26字,有小字注,雙行,每行30-31字,白口,左右雙邊,單魚尾,是宋代坊刻本的典范。版心記錄了當(dāng)時刻書的刻工,如丁松年、馬祖、詹世榮、陳彬、李昇等,其中李昇是宋代淳化年間著名的刻工(《刻碑姓名錄》卷二宋第3頁,中國書店1958年版),刻印的精良使得這部書錦上添花,更加凸顯了這部宋刻本的珍貴。
現(xiàn)代圖書的版權(quán)頁規(guī)范和表明了書名、責(zé)任者、出版者、版本等信息,而古籍的信息則散見在序、題跋、牌記、書名頁、卷端、版心等多處,在流傳過程中還會有收藏者鈐蓋自己的姓名印、鑒賞印或藏書樓印。古籍鈐印會直接反映其流轉(zhuǎn)的時間順序和產(chǎn)權(quán)關(guān)系,從古籍鈐印可以探究多代多人遞藏次第。這部《列子》共鈐有15枚印章,分屬十幾個不同的藏書者,細致爬梳這十幾枚印章,可以厘清這部古籍流傳的始末源流,還原這部古籍是如何傳承至今的,從而有助于研究這部古籍自身的文化內(nèi)涵,并有助于研究在收藏這部古籍的漫漫長路上花費巨大的時間、精力和財力的收藏者的文化影響力和感召力。
1、項元汴收藏。項元汴(1525-1590),初名篤周,字子京,號墨林,浙江嘉興人,明代著名的收藏家、鑒賞家。項元汴擅長書法、繪畫,精于鑒賞古籍,善于辨析真?zhèn)?。憑借家資豐厚,不惜重資收購名畫、鼎彝、玉石和書籍。所收藏的歷代書畫、善本圖書珍品,藏于名為“天籟閣”的藏書樓,并鈐蓋“天籟閣”、“項墨林”等印章。他的古籍書畫儲藏量之大,當(dāng)時的藏書家沒有能超越的。以至于乾隆感慨“有明一代,藏書第一當(dāng)屬子京矣”。乾隆曾經(jīng)六下江南,多次造訪“天籟閣”遺址,還在承德避暑山莊修建“天籟書屋”,可見項子京的天籟閣的珍藏讓乾隆頗為牽念。清順治二年(1645),清兵攻破嘉興,天籟閣藏書被一個名叫汪六水的人掠走,后來明清之交的滿清重臣梁清標(biāo)和巨富安岐接手了項家藏書,這些藏書又通過多種渠道并入乾隆內(nèi)府,鈐蓋上乾隆天祿琳瑯藏書的印章“乾隆御覽之寶”,由此可以清晰看出天籟閣藏書傳承的脈絡(luò)。
這部《列子》的卷端鈐有“項墨林鑒賞章”,白文方印。說明在宋代刻就這部書后被項元汴慧眼珍視,藏其藏書樓,項元汴是這個傳接鏈條上重要的一環(huán)。
2、毛晉庋藏。毛晉(1599-1659),字子晉,號潛在,原名鳳苞,字子久,江蘇常熟人,是明末著名的藏書家。他常常用高價求購宋代、元代的精刻本,以至于在當(dāng)?shù)赜小叭倭猩?,不如賣書與毛氏”的說法。這部古籍卷端鈐有“子晉”、“汲古主人”二印,均為朱文方印。由此考證這部宋刻本當(dāng)屬毛晉在項元汴藏書流出后化巨資納入囊中。
毛晉前后收集圖書達84000余冊,除了收藏,他一方面雇傭高手影抄一些宋元版珍籍;另外還聘請名士精校圖書,采用細膩松軟、表面平滑、托墨吸水、紙質(zhì)較薄且價格便宜的竹紙刊刻,使得刻書成本降低,毛氏刻本得以廣泛傳播,先后刻書達600多種,為歷代私家刻書最多的,且以繕寫精良、紙墨上乘、細工雕鐫、印本清晰而著稱,量質(zhì)齊備,是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跡。為此,毛晉專門建“汲古閣”、“綠君亭”用于庋藏精槧的宋元善本。
3、馮景搜集。馮景(1652-1715),字山公,一字少渠,浙江錢塘人。喜好讀書,善寫文章。
清代著名藏書家、康熙間十才子之一的宋犖搜羅了大批珍貴古籍、名帖,最為關(guān)鍵的是毛晉“汲古閣”的藏書散佚后,大半為宋犖所得。而宋犖做江蘇巡撫時,聽聞馮景的賢能,曾聘他進幕府幫忙。這部《列子》鈐有“馮景私印”印章,說明曾經(jīng)馮景之手收藏,但馮景生性嚴正,貧而樂道,所以這部古籍為宋犖從毛氏得到后饋贈給馮景也極有可能。
4、怡親王寶之。愛新覺羅·弘曉(1722-1778),字秀亭,號冰玉主人,怡賢親王愛新覺羅·胤祥的第七個兒子,承襲怡親王爵,清朝著名藏書家、詩人。
怡親王嗜好珍本古籍,建有藏書樓“樂善堂”,又名“明善堂”、“安樂堂”。當(dāng)時珍貴的宋元刻本,大部分被毛晉、錢曾收購,而這兩家藏書散出后,半數(shù)被徐乾學(xué)、季振宜得到,徐、季二家書散出后,短暫藏于馮景處,后歸了弘曉。到同治末年,怡親王藏書開始散落。藏書印有“怡府世寶”“安樂堂藏書”“明善堂覽書畫印記”“御題明善堂印”“怡親王寶”等。
這部《列子》卷端、卷末均鈐有“明善堂珍藏書畫印記”印章,可見《列子》曾經(jīng)收藏有罕見珍品的怡親王弘曉之手收藏。怡親王被殺后,他的藏書流入大內(nèi),成為乾隆的御藏,即內(nèi)府藏書。
5、成為內(nèi)府藏品“目外書”。清乾隆九年,在乾清宮昭仁殿設(shè)架庋藏內(nèi)府宋元明精善本,命名為“天祿琳瑯”,從此,昭仁殿成為清廷收藏善本特藏的專門書庫,也就是著名的清代皇家藏書樓。這些藏書被編成《天祿琳瑯書目》,詳細記錄了天祿琳瑯的藏書情況?!疤斓摿宅槨钡拿恳徊可票緯技由w “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或“五福五代堂寶”)、“八征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乾隆御覽之寶”、“天祿琳瑯”等屬于乾隆帝的璽印。后來昭仁殿失火,所藏典籍全部焚毀,重建昭仁殿后重新匯集“天祿琳瑯”善本編成《天祿琳瑯書目續(xù)編》,每部書另鈐“天祿繼鑒”印。此外,還有許多入藏“天祿琳瑯”而書目并沒有收錄,但存有乾隆璽印的目錄外書籍,《列子》就屬于目錄外的書籍(劉薔?《天祿琳瑯“目外書”輯考》,《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6期120頁)。
乾隆時曾把天祿琳瑯書賞賜給大臣,同治以后,朝廷將天祿琳瑯書送到宮外書肆修補裝潢,經(jīng)辦事人之手或被宮中人監(jiān)守自盜,這些天祿琳瑯書開始流失出宮。流出宮外有的被滿貴族所得,有的被書肆所得再轉(zhuǎn)手賣掉,有的經(jīng)數(shù)人之手被藏書家收購。藏書界視“天祿琳瑯”善本如鳳毛麟角,可見鈐有印章的宋刻本有何等珍貴。
從卷端上方正中壓騎板框鈐蓋的“乾隆御覽之寶”和上板框外齊右邊框的“賜本”兩枚乾隆璽印的位置和濃郁而精致的印色來看,符合內(nèi)府藏書的鈐印禮制,精雕細刻的筆畫,彰顯出皇家氣派。它承載了文化傳統(tǒng),象征著封建王朝的正統(tǒng)地位,經(jīng)皇家收藏具有了特殊的崇高地位。
6、汪氏蒐索。汪士鐘,字春霆,號閬源,清代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生于1786年。其父以經(jīng)營布匹致富,也以藏書知名。汪士鐘廣泛搜集宋元舊刻以及《四庫全書》中沒有采輯的圖書,建造了聞名中外的藏書樓“藝蕓書舍”。藝蕓書舍藏宋版書三百余部,是清代著名藏書家中藏宋版書最多的人,超過黃丕烈藏有百部宋版書的士禮居和陸心源藏有兩百部宋版書的皕宋樓。清代阮元曾以“萬卷圖書皆善本”來形容藝蕓書舍的珍本薈萃。
汪氏藝蕓書舍的藏書主要來自黃丕烈的士禮居、周錫瓚的水月亭、袁廷梼的五研樓和顧之逵的小讀書堆,這四個人都以富收藏、精考據(jù)著稱于世,尤其是以藏有百部宋刻本為榮的黃丕烈曾顏其藏書之所為“百宋一廛”,汪士鐘收購這幾個人散出的典籍,大大便于珍貴典籍的集中收藏和保存。
這部《列子》鈐印“士鐘”、“閬源父”,當(dāng)是乾隆賞賜某人后,被善藏宋版書的汪士鐘挖掘到,清晰表明善藏善本的汪士鐘獨到的眼光。
汪士鐘的藏書在晚年陸續(xù)散出,其中的子集被當(dāng)時任江南河道總督的楊以增收購,并借助官方漕運糧船運回聊城,藏于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的海源閣。經(jīng)史部分都歸了常熟瞿氏的同為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的鐵琴銅劍樓。還有一部分歸了上海郁松年的宜稼堂,有的甚至流落海外到了日本。汪氏聚集藏書歷經(jīng)兩代,但散書卻快,大概是家道中落,子孫對祖輩的藏書理念缺乏認同感,從而使得藏書無法傳承,最終流散。
7、蔣湘南珍視。蔣湘南(1795-1854),字子瀟,回族,河南固始人,晚年在陜西關(guān)中度過。從夏寅官的《蔣湘南傳》可知“仲父奇其才,為之置書千卷,一覽輒曉。自經(jīng)史象緯律歷輿圖禮制兵刑名法以及釋道西藏,一一尋源沿流,究其得失”。叔父藏書為其所用,以至于蔣湘南后來寫成了許多地方文獻。蔣相南雖博學(xué)多識但性剛介,不隨俗,“身后遺書,經(jīng)粵寇竄吳越,蝎寇起河湟,兇炬所侵,悉為煨燼”。
這部《列子》卷端鈐印“蔣湘南印”,可見一度為博學(xué)的蔣湘南所藏所用,并從中汲取了精神營養(yǎng)。
8、丁丙弆藏八千卷樓。丁丙(1832-1899),字嘉魚,號松生,清代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清末著名藏書家。
丁丙酷愛藏書,私人藏書豐富,沿用祖父的“八千卷樓”是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后將其新增加的藏書,命名為“后八千卷樓”專藏《四庫全書》未收之書、“小八千卷樓”專藏善本書,又名善本書室。編有丁氏藏善本書總目《善本書室藏書志》,對藏書印章有詳細記載,并對藏弆源流和藏家生平多有述略,具有較高的藏書史料價值。
歷經(jīng)30余年,丁丙藏書達8000種30萬卷,其中有宋元刻本200余種,還有許多銘刻經(jīng)本、舊抄善本、著述稿本及鄉(xiāng)土文獻。丁丙去世后,子孫把藏書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賣給了江南圖書館,現(xiàn)為南京圖書館古籍部。
丁丙的藏書印有“濟陽文府”“甘泉藏書”“八千卷樓珍藏善本”“四庫著錄”“錢塘清望世家”等。這部《列子》在1-4卷卷末共4處鈐蓋“八千卷樓所藏”,足見其對宋刻本的珍視。
9、端方截留。端方(1861-1911),字午樵,號陶齋,是清代著名的金石學(xué)家、收藏家,清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藏書室名為歸來庵、寶華盦、四鐘山房。出使西方考察憲政時,發(fā)現(xiàn)國外大城市都設(shè)有官方公共藏書機構(gòu),于是奏請清廷創(chuàng)辦公共藏書機構(gòu)。我國最早的幾個官辦公共圖書館,如江南圖書館、湖南圖書館、京師圖書館等館的創(chuàng)立,都是在他的督辦下完成的。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丁丙想出售其藏書,鑒于當(dāng)時陸心源皕宋樓的圖書被日本人擄走,恐怕八千卷樓藏書流失,于是端方奏請清政府全部收購丁丙的藏書。1908年,端方倡議設(shè)立江南圖書館,將八千卷樓藏書入藏于此。
端方的藏書印有“滿洲托活洛氏端方藏書印”、“陶齋藏石四百余種之一”等?!读凶印窌撯j有端方的印章“陶齋鑒藏書畫”,朱文方印。從“八千卷樓所藏”和“陶齋鑒藏書畫”鈐印的前后淵源來看,當(dāng)時全部收購的丁氏藏書中的這部《列子》,當(dāng)是因端方對于本部《列子》的喜愛和欣賞而截留于他的藏書處,成為“陶齋”的重要藏品。端方被殺后,所藏逐漸散出。
10、中晦舊藏。陳伯達(1904-1989),字仲順,原名陳尚友,筆名伯達,化名或別名陳建相、陳志梅、陳萬里,化名或筆名王文殊、王通、曲突、梅莊、周金、史達(《中國近現(xiàn)代人物名號大辭典》685頁?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1月),福建泉州人。因為在北平中國大學(xué)開過先秦諸子課,在延安時和毛澤東對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興趣相契合,后成為中共中央首席秘書。1966年,陳伯達成為中共第四號人物。
陳伯達的飛黃騰達借助于他對于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造詣,“陳伯達嗜書,罄其稿費以購,有3萬冊自然科學(xué)書籍,3萬冊社會科學(xué)書籍,另有一間書庫專貯線裝書,有‘萬卷戶’之稱”(葉永烈《陳伯達傳》第11頁,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他的生活簡樸,工資基本都用來買書,收藏了許多珍貴古籍,其中包括這部《列子》,正是他的獨特眼光和對古籍的酷愛,正是他對于古籍的整理和修復(fù),也借助著他的權(quán)勢,使得這部古籍能夠保持完好。其藏書印有“卑以自牧伯達用章”“伯達存書”“陳仲晦印”等。金鑲玉裝訂,鈐印“中晦”,都是陳伯達的杰作。陳伯達舊藏后由中央文獻研究室圖書館接收,2005年由國家文物局撥交文研所收藏。
這部《列子》歷經(jīng)千年,從項元汴到陳伯達遞藏流傳,輾轉(zhuǎn)多人之手,經(jīng)過內(nèi)府收藏,也經(jīng)過私家珍視;有的是累世弆藏,子孫克守其業(yè),有的是憑著一個人對古籍善本的熱愛而竭力保護,鈐印涵蓋了宋代至今這部古籍流傳過程中最著名的收藏家,他們共同的審美情趣和鑒賞高度,直接印證了這部古籍的優(yōu)良高貴品質(zhì),足以說明這部古籍入選國家珍貴古籍名錄是當(dāng)之無愧的。
(作者為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