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古琴是件從骨子里透著安寧和婉的樂器,它多數的曲子亦是這樣,調長音轉,曲潤聲悠。仿若是回回落落、疊疊弄弄間,一支香才恰恰燃到盡頭,半縷輕煙隨著律聲繚繞七弦,方寸間就靜了心懷。
而風流從來出自魏晉,其中一位奇人就敢于把酒七弦擬疏狂一番,他將琴中那水之深、月之靜、梅之幽的恬淡雅然都拋了去,唯留下一夜清風,澆上壇壇烈酒,于醉中弦動如風翻林舞,琴訴如且嘯且吟,情仇濃郁潑灑曲間,今日聽來猶能聞得那夜酒狂、魏晉風骨。
這便是阮籍所作的《酒狂》,短短一曲卻如潮打城池,讓每一個漫進曲波的人隨浪頭起伏洶涌,心海澎湃而欲罷不能。
聽,錚錚琴響,那是醉酒的阮籍走來了,腳下蹣跚如同誤入的塵網中世道艱難,頻倒不堪行。而后樂曲高低起伏、鏗鏘頓挫,那是盡撒的狂歌痛罵和飲聲低訴,借著三分月光,七分酒意,將多年的積郁一并摔碎,像瀉水置平地,東西南北流到一滴不剩。然后,再聽,樂曲的旋律又一如開頭,卻來得更猛,那是阮籍繼續(xù)踽踽地走了,行在這夜色里,狂如翔鳥長鳴,走向竹林七弦應有的灑脫。
關于阮籍和他的朋友們在東晉腐朽中的特立獨行,已經有太多的人寫過了。竹林七弦之所以被人們如此地關注,大概是因為歷朝歷代都太長久地遍布著綠竹猗猗的儒雅君子,溫潤如玉,如琢如磨,而到了這歷史的拐彎處,卻冷不丁竄拔出這樣一群冷僻孤傲的人物來,生了竹的硬朗卻拋了葉的謙恭,恰似呢噥婉轉的琴曲里乍見擲地有聲的一首《酒狂》,讓習慣了平水行舟的人們斗逢孤島突起,一時嘆而忘言。
阮籍嘆過“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因而他不愿隨那些茍且鉆營的豎子們汲取虛名,長愿飲酒樂甚,扣弦歌極,忍把浮名都換了豪飲狂彈。
古時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閑直之士不少,然而多半是明哲保身,遠離勾斗罷了,夠隱,夠淡,卻不夠這一個“狂”字。江山正亂,退居一角安之若素,那只是置身事外的自得清靜。
而風雨自來我自行素如常,恩辱怒罵都只泯在傲然一笑中,大隱隱于世,刀光劍影皆亂不了下一步將行的棋子、該掌的曲調,這樣的疏狂才是魯迅所說的:“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勇敢的人不僅是淡如菊,更是朗如竹,狂如松,傲世而不避世,快意人生。
這樣的瀟灑,更是在今天尤為少有了,卻更是現代人尤為需要的。
我們何其幸,生在一個琳瑯滿目萬紫千紅的時代,讓每一個有欲求的人都看得到自己可能會在明天擁有什么。我們又何其不幸,因為這萬千的誘惑,從而那么渴望得到更多的,那么擔心失去現有的。今天,我們每行一步都瞻前顧后權衡再三,戰(zhàn)戰(zhàn)兢兢邁上一小步,就要看看全身落了些什么,然后再算算前方還有多遠、還能獲得多少,人生走得其累無比。
悲哀在于,今天的社會,讓我們每個人都享有的太多了,然而這過多的擁有,已成了繼續(xù)前行的負擔。拋不開,又放不下。但是一個人不可能載得動太多,須知,竹杖芒鞋輕勝馬。
過分細致的生活,過分計算那些得與失、進與退,是精明,卻不見得是聰明。率性活一回,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
阮籍用酒癲狂人生,醉眼中自在驚起,長嘯山林,夜色里一曲《酒狂》正鏘鏘而生。好似潑墨的山水正巍然成形,筆端行云間一卷好畫已躍然紙上。筆鋒游走,絲弦錚響,天地間的藝術原不需過多修飾,而生命的藝術更該寫意,涂掉適俗韻,拾回自然性,隨心意詩酒趁年華。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