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確
一
優(yōu)娘出走的消息是和夾著細雨的晨風在戈南寨子傳開的。這天早晨,當寨子里的人們陸續(xù)起床,正在各自的家里忙做家務事的時候,寨子里的有線喇叭突然間響起來。這么早就響起喇叭聲,不是村民組長通知誰家老人去世,讓寨子里的人都去奔喪,就是說某某地方著火燒山,讓青壯年都出來去撲滅山火等等,都是揪心的急事。一聽見掛在寨子對面茶地桂花樹上的喇叭里傳出村民組長呼呼的試音聲,人們的心就會提起來,耳朵也會自然而然地豎起來,有些還從屋里跑到陽臺上,一句不漏地傾聽村民組長通知的內(nèi)容??蛇@天早上人們聽到的通知則是說:香四的老婆優(yōu)娘前天晚上跑出去,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也沒有回她娘家去,請大家吃了早飯就出來到寨子邊找找。
聽到這樣的通知,很多人漠然地進屋做自己的事去了,而有些人聽見喇叭叫就站在自家的陽臺上,和也是站在自家陽臺上的鄰居說話。
這個說:這優(yōu)娘怕是跑了,這回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說:也就是她了,香四三天兩頭發(fā)酒瘋打她罵她,她還忍氣吞聲地在香四屋里過,就是當初那個協(xié)議書害了她,要不是有協(xié)議書她早就離婚了,害的她受苦孩子也跟著受罪,誰受得了呀?也不知道那四約到哪兒去了,出走三年連一點音訊也沒有,香四沒有得到過半點音信,他幾次逼問優(yōu)娘四約的下落或者電話號碼,想叫四約帶酒錢回來給他,還說四約雖然不是他下種生的,可他的名字是用哈尼族自古以來父子、父女連名的傳統(tǒng)起的,名義上就是他的孩子,他應該給他錢,讓他買酒喝買肉吃買煙抽。
那孩子倒是像她阿媽優(yōu)娘一樣好看,也懂事聰明,可惜香四容不得他,他讀書也是在她阿舅家讀的。
讀書時吃住都在他阿舅家,放假了香四就叫回來讓他勞動,還動不動就罵他,有時還打他,叫他滾出去找他阿爸,說他是野種,不是他香四的種。
聽說他出生到出走,沒有穿過一雙鞋,沒有穿過一套像樣的服裝呢。這回連優(yōu)娘都走了,我看他香四的日子怎么過?不要說喝酒,怕連水都喝不著哩!
是香四逼優(yōu)娘走的,誰想幫他去找?
話雖這樣說,可是,寨子里的人按照祖先松命俄留下的一個寨子是一家人,有肉要大家吃,有香要一起聞,有難都要幫的規(guī)矩,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急急忙忙吃了飯,都來到香四家,按照早就在那里等候的村民組長的安排,四個一組五個一伙地走進寨子四周的樹林、茶園和流沙河岸邊,進行拉網(wǎng)式的搜索尋找。他們邊走邊輪流呼叫:
優(yōu)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四約阿媽,你快出來吧,我們都在找你,你丈夫香四也在找你,他已經(jīng)在全寨人面前保證以后要好好待你了,你快出來吧!
四約阿媽,你在哪里?你快出來吧!我們還得去田里勞動,還得到山上去摘茶呢!
一時,寨子四周的山林和茶地里叫聲一陣連一陣,又時遠時近,全寨人像打獵攆麂子馬鹿以的呼叫著找來找去,但找遍了方圓幾里的山林和茶地,也沒有看見優(yōu)娘,也不見她自殺的尸體。一直找到中午,人們都累得精疲力盡地返回來,按理,作為主人的香四是應該招待人們吃頓飯,至少,應該讓女人們喝口熱茶吃些水果,讓男人們喝杯酒的,可大家都知道香四的家境和為人,回來也沒有去他家,而是到村民組長家坐了一會,喝了一杯茶水就各回各的家吃午飯去了。
村民組長騎著摩托車去香四家,要告訴他沒有找到他老婆的時侯,香四一手拉著褲子一手拎著酒瓶,邊喝酒邊解小便。組長氣得奪過酒瓶砸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大聲問:你們又吵架啦?
香四有些不耐煩地朝組長翻了一個白眼,把黑糊糊的瘦長臉扭朝一邊,愛理不理地說:吵了,我們吵架就像吃飯喝水一樣。
那你打她沒有?
香四又朝村民組長翻了一個白眼,心里想:你怎么問這么簡單的問題呢?不打還算吵架?這連三、四歲的阿利(小兒子)、阿布(小姑娘)都知道呀!
村民組長看到香四朝自己翻了一個白眼就低下頭去不說話,又大聲問:我問你打她了沒有?
香四仍然低著頭嗡聲嗡氣地回答:打啦!
村民組長:我告訴你,你們有些時候吵架可以,但千萬不能打人,你怎么又打她啦?
香四:吵著吵著手癢起來就打了。
你真的把她打跑了,我看你不要說吃飯喝酒了,你的火塘里也不會再冒出煙,你的嘴里也喝不上水。
她不會真跑,也不敢跑,我們有協(xié)議書呢。
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你們那個協(xié)議書沒有公證,不具有法律效力,可以不算數(shù)。
那她也不能跑,她跑了,誰去種我家田?誰去摘我家茶?她跑了,哪個煮飯給我吃,哪個苦錢給我買酒喝?
聽香四這樣說,村民組長強壓著心里的怒火又問:那她真的跑了你怎么辦?
你是我們組長,是我們的阿爸阿媽,你得叫人把她找回來給我。你知道的,她是我阿爸阿媽他們找來給我的。
俗語說打孩子的人不配做阿爸,打老婆的人不該當丈夫,你想想你還是不是一個男人?村民組長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呸地往香四腳跟前啐了一口,跨上正扶著的摩托車,一扭油門跑了。
香四朝著組長的后背大聲叫道:你把我的酒瓶打爛了,你不找回我的老婆,我以后就不得喝酒了,你叫寨子里的人再去找,把我老婆找回來給我。香四一個人還在說著:優(yōu)娘是我的老婆,她阿爸跟我阿爸訂有合同,她一輩子都是我的老婆,得管我吃、我喝,得讓我打、我罵,死不能在我之前死,她得做飯給我吃,勞動賺錢給我用,得買酒給我喝。優(yōu)娘,你敢不管我,我就打斷你的腿,打斷你的手。優(yōu)娘,你快叫著你野種兒子回來勞動給我吃,摘茶買酒給我喝……香四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連他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
香四倒在院子里,一會兒就睡著了。早就在他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鄰居家兩只小狗試探地叫了幾聲,見他沒有動靜,就走過去,嗅嗅,接著就撕扯起他的褲子來。
二
十九年前,就像現(xiàn)在一樣,也是這樣一個有蒙蒙細雨的早晨,一個讓人們一時難以相信的消息被夾著雨絲的風傳遍這茶山深處的戈南寨子:endprint
優(yōu)娘要嫁來我們寨子了!
嫁來我們寨子?她嫁給誰呀?聽說我們寨子的好幾個小伙子原來去找她,約她,想跟她談戀愛,她連見都不出來見一面呢,好像她自己是白鷴,人家是螞蟻,連看都不想看一眼,這回怎么要嫁到我們寨子?要嫁給誰呀?
嫁給香四!
嫁給懶漢香四?她是不是變成癩蛤蟆想逗逗螞蟻玩啦?她知不知道這香四不僅是懶漢還是個酒鬼呢?
她知道又能怎樣?她肚子大的快要撐不住
意人跑了三個多月,像淌走的水沒有再回來過,她阿爸看著她一天天鼓起來的肚子,一邊罵陳生意沒心沒肺只想占便宜不想擔負責任,罵她和一個不知是從哪個山窩窩里鉆出來的男人做出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一邊走村串寨替優(yōu)娘找婆家找男人。但先后找了七、八個未婚大齡或身體有缺陷的人,人家說優(yōu)娘懷的不知是哪方的野種,生下來不知是裂唇、瞎眼、還是六指、跛腳?誰都不想要她,最后來找到香四阿爸,問想不想讓香四討女兒做婆娘?香四阿爸說,這還得問問我兒子才能定,就叫過在一旁喝酒的香四問愿不愿意?
這香四自小就只知道喝酒抽煙,他會說什么?他阿爸怎么說他就怎么聽了。
可這回酒鬼香四偏偏就說了。
他說什么了?
他說:要!不要白不要,要不會白要,她來當我婆娘,可以種地讓我吃飯,可以摘茶賣得錢讓我買酒喝。他阿爸告訴他她懷著別人的孩子快要生了,香四又說:不怕,人家犁過的田我可以犁,人家種過的地我可以種,人家果樹上的果子我也可以吃。
這樣就把婚事定了,而且還定了婚姻協(xié)議。
定協(xié)議?結(jié)婚還定什么協(xié)議呀,到鄉(xiāng)政府民政所領結(jié)婚證不就行了嗎?
香四阿爸精著呢,他知道優(yōu)娘長的秀氣好看,與自己的孩子不般配,怕她以后反悔提出離婚,或者不離就跑掉,就和優(yōu)娘阿爸商量,以兩個孩子的名義定了結(jié)婚協(xié)議書,規(guī)定優(yōu)娘和香四是經(jīng)自由戀愛后,優(yōu)娘自愿嫁給香四的,永不能反悔,更不能私自出走,否則一切損失要全部由優(yōu)娘和她家人承擔等等五六條呢。聽說過幾天就要舉行婚禮了,香四阿爸為了讓優(yōu)娘永遠記住自己是怎么嫁來的和定的協(xié)議,他們結(jié)婚時除殺肥豬外,還準備殺一頭小母豬呢。
香四阿爸這招毒絕了,這優(yōu)娘真像桂花被強行插在黑樹樁上,如果不是優(yōu)娘這樣,香四這輩子怕討不著老婆不得當阿爸哩。
了,原來跟她好,把她肚子搞大的那個姓陳的生是呀,像他那樣長的五短三粗,滿臉騷疙
瘩,又好吃懶做,只會喝酒發(fā)瘋的人哪個會嫁給他?他得討優(yōu)娘做老婆應該感謝陳生意呢。
感謝?要是香四知道感謝,他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了,這優(yōu)娘以后的日子更難過呢。
這也怪不得誰,怪只能怪她自己未婚先孕,更得怪那個陳生意沒有心肝,沒有情意。聽說陳生意人來的時候送鏡子、梳子、頭巾、塑料涼鞋、襪子、還有香皂、擦臉的給她,有一次在縣城見到,陳生意還請優(yōu)娘吃飯,慢慢他們兩個就一起睡覺,把優(yōu)娘的肚子睡大后,這陳生意就跑了。
聽說人家嚇唬他外地人不結(jié)婚就把人家肚子搞大,就要挑水洗三次寨子,第一次從寨尾洗到寨頭,第二次從寨頭洗到寨尾,第三次要從寨子東邊洗到西邊,還要買兩個肥豬,兩桶谷子酒,兩條最好的煙,兩口袋水果糖請全寨子人吃喝,他害怕就跑了。
哦,原來是人家嚇唬他才跑的呀,聽說陳生意走后就像流走的水再沒有帶回來過一點音信。陳生意走時留下三十元錢,優(yōu)娘哭著拿給他阿爸說:阿爸,這錢是我的名聲錢,你和阿媽買衣服和鞋子穿吧!她阿爸說,用這樣的錢買衣服穿會寒心,買鞋子穿會硌腳,我們吃苦受累窮了一輩子,也不少這三十元錢,再說,你那死老鼠一樣臭了的名聲能用這三十元錢買得回來嗎?當場就把錢丟進火塘里燒了。
嘿,要怪就怪我們這里太落后,我們哈尼人太窮了……
這樣的議論,不僅在香四所在的寨子,優(yōu)娘所在的寨子,而是在九村十八寨也沸沸揚揚地議論。這種議論如狂風、似暴雨、像無形的棍棒,打得優(yōu)娘和她一家人都抬不起頭來。然而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婚禮中,香四家不僅殺了肥豬,還殺了一頭未騸過的小母豬,香四阿爸還讓自己的一個侄子把他和優(yōu)娘阿爸定的協(xié)議公布給四方來客,請求大家監(jiān)督。
結(jié)婚兩個多月后,優(yōu)娘就生了兒子四約。
優(yōu)娘坐月子的時候,香四家的人幾乎沒有照料她。頭三天,她阿媽從另一個寨子來照顧她,幫她洗衣服洗尿布,殺自己帶來的雞燉給她吃。阿媽回去后,香四阿媽每天從地里采一把叫苦涼菜的野菜回來,丟給優(yōu)娘自己煮吃,做她月子時催奶水的食物。優(yōu)娘不僅自己照顧自己,還得在胸前兜著四約,用背籮背著竹筒去寨子邊的水井背回全家人的飲用水,還得喂雞喂豬煮一家人吃的飯菜。動作稍微慢一點,香四就左手捏著酒瓶,右手捏成疙瘩,在優(yōu)娘跟前比劃著叫:快點,你想餓死我呀?
頭一次,優(yōu)娘對香四說:我抱著孩子不方便,你……
沒等優(yōu)娘說完話,香四就把酒瓶逗在嘴唇喝了一口酒,打斷她的話惡狠狠地說:孩子?什么孩子?是野種,誰下的野種你讓誰抱,我不抱!
優(yōu)娘只好一手抱著四約,一手為香四煮飯做菜,她的心像被刀截了一般難受,忍不住的淚水先只是一滴滴地往下掉,接著就嘩嘩地淌下來,過了一會她就哭出了聲。
像老貓叫春一樣你哭什么哭呀?是不是想哭給你那野男人陳生意聽?香四罵著在優(yōu)娘的屁股上踹了一腳,使優(yōu)娘差點撲倒在支著菜鍋的火塘上。
優(yōu)娘真正的不幸就這樣開始了,連幼小無辜的四約也難以幸免。
四約四歲多的時候,香四阿媽去世,以后不到三年,他阿爸也去世了,五口之家一下子變成三口之家。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全部落到她的身上。人再能也跳不過自己影子,樹再高高不過藍天白云,優(yōu)娘雖然是個能干而又肯吃苦的人,可一塊石頭擋不住一條河水,一個人撐不起一片天,優(yōu)娘一人從早忙到晚,也是忙家里的事,就丟了田里地里的活,忙完香四和四約的事,就顧不了自己,常常忙的吃飯時也不得坐下來吃,到地里勞動蹲下來解溲時,也是一邊解溲一邊拔面前長著的草,甚至每天晚上做夢,夢見的不是在田地里忙活,就是在山上摘茶,從沒有停息勞動。香四除了優(yōu)娘換工請人叫人家來幫忙栽秧和收割時外,從不到田里去,他這個時候去是因為他知道,按照慣例,優(yōu)娘得買酒肉糖果招待人家,他去,純粹就是為了吃喝,而不是為了勞動。有一次,還沒到吃飯時間,他一個人就把優(yōu)娘帶去的兩瓶酒喝光,肉也只剩骨頭和皮子,讓優(yōu)娘不知道用什么招待人家,就大著膽子對睡在田棚里的香四抱怨地問:你、你怎么能這樣?endprint
香四側(cè)過身來,用充血的鼓突眼惡狠狠地盯著優(yōu)娘說:你怕是吃了石頭吧?敢這樣跟我說話。你不要忘了你是你阿爸定協(xié)議送來給我的,不是我去找你來的。
聽到這樣的話,優(yōu)娘只好轉(zhuǎn)過身默默地走出來。她知道和香四這樣的人說話,就像跟正刮過的風說一樣是白說的。這樣的時候,優(yōu)娘只好獨自傷心、難受、流淚,她恨陳生意害了自己,恨那結(jié)婚協(xié)議像一根麻繩拴住自己,時時讓香四牽制著、鞭打著,當然,她更恨自己不自愛,后悔輕易跟了陳生意被拋棄。只是,后悔像順著山溝流走的水,挨著樹梢刮過去的風,已經(jīng)晚了。
他阿爸去世后,香四成了家里的當家主人,成了老大,更加為所欲為,他直稱四約為野孩,叫優(yōu)娘為“阿克媽”(即母狗),開口就罵,喝醉酒即打,從來沒有把她當做與自己共同生活的老婆待過。
三
優(yōu)娘離家出走后的第四天晚上,村民組長一家人正在吃飯,外面響起咚咚的敲門聲,不等組長家的人去開門,香四右手拿著一個塑料瓶,啪啪地敲打著左手掌,自個兒推開門走進來。只見他左腳套著布鞋,右腳穿著膠鞋,披著臟兮兮的已經(jīng)分辨不出顏色的衣褲,露著鼓鼓的黑肚子,蓬頭垢面地走進來。見組長家吃飯,他眼睛一亮,用腳鉤起旁邊的一條凳子拿著,坐到組長旁邊。組長急忙示意妻子拿雙碗筷放在香四面前。香四看看飯桌,不見擺著酒杯,又看看組長,奇怪地問:組長,你不喝酒呀?
組長明白香四的用意,瞄了他一眼,回答說:不喝!
香四又不相信地再低頭看看組長的旁邊,也不見有酒瓶,就掃興地說:組長,人家說不會生娃娃的女人不是真女人,不會喝酒的男人是假男人,你以前不是會喝嗎?現(xiàn)在怎么不喝了?
組長:現(xiàn)在不想喝了!
香四:客人來你也不喝嗎?
不喝!喝酒會讓人變成鬼,會把老婆孩子喝跑,會喝的家不像家的。
我今天晚上沒有喝酒,不醉,知道你在說我。
說你,也在說我自己。
憨包,你又不喝醉酒,說自己做什么?
我怕變的像你一樣呢。
香四呵呵地笑起來,笑了一會,看看桌上的菜說:組長,你吃豬肉,吃花生,也不想著喝點酒嗎?
不想!我不想變得像你一樣。好了,你不要多說了,我倒一杯酒給你喝,就一杯,喝完就吃飯,等一下開會的人就要來,吃好飯你也留下參加會議吧,今天晚上缺糧戶還得報缺糧數(shù)呢。組長說著起身去拿來一瓶瀾滄江白酒打開,倒一杯給他,說:今天晚上開會,說好了只給你喝一杯,記住啦?
香四接過酒杯,迫不及待似的喝了一口,用舌頭舔舔嘴唇問:組長,開完會再給我喝一杯可以嗎?
不行,說好了給你喝一杯就一杯。
那我喝完這杯就回去!
你不參加會議啦?
以前你們開會都是阿克媽參加,她不在,我家就沒有人參加,我不想要救濟糧,你幫我要求要求,讓政府發(fā)幾箱救濟酒,你知道寨子里許多糧食吃不完的人家也報缺糧,領到救濟糧后就喂豬喂雞,說不拿白不拿,拿了就不能白拿,我家阿克媽去年種的糧食吃到明年也吃不完,你就幫我向政府要求……
不等香四說完,組長就端起他剛放到飯桌上的酒杯,把他未喝完的酒潑在地板上說:要求你個頭,你快走吧,開會的人就要來了。
香四拿起剛才他放在旁邊的飲料瓶遞給組長說:組長,你不想讓我在這里喝,你就倒給我一點回家去喝。
組長生氣地拎起剛才打開的那瓶白酒,塞在香四的手里:你帶回去喝吧!
香四拎著酒瓶一邊站起來,一邊說:組長好,組長好,明年換屆我也投你的票,還選你當我們組長。
你要這樣說,就把酒留下再走!
香四愣了一會,急忙又嬉皮笑臉地說:那我不投你的票,不選你!說完就扭開瓶蓋喝了一口,打著口哨哼著:爸親媽親不如酒親,哥好妹好不如酒好的自編歌曲,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墒牵€沒走幾步,他又站住轉(zhuǎn)過身來說:組長,你再叫人去找我家阿克媽回來,找不回來,沒有人買酒給我喝,我得天天來你家喝了。
你自己喝的酒你自己不會去買嗎?
會買,可我沒有錢買嘛。
你老婆回來就有錢啦?
她沒有錢就得摘茶去賣,得了錢買酒給我喝!
你還是不是男人呀,靠老婆過日子,還經(jīng)常打她罵她,怪不得她跑掉,要是換了別人,早就跑到天邊去了。
組長,阿克媽家跟我家定有協(xié)議,她不能跑,跑到哪里我都要把她找回來。
協(xié)議,協(xié)議,你天天說這協(xié)議,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這協(xié)議不合法不合理,不能算數(shù)。不過,你能去找她回來,就趕緊去找她回來,不然她真的不回來,你的家、你這輩子就算完了。寨子里的人都在忙著,不像你天天喝了睡,睡了喝,我不好再叫人幫你去找老婆。
話雖這么說,這天晚上,組長還是安排十個年輕人分成五個小組,騎著摩托車分別去自治州首府允景洪和勐海去尋找,但都無果而歸。又安排人分別向優(yōu)娘家人和朋友尋問,也得不到一點她的音訊。
四
優(yōu)娘是半夜出走的。原來不管香四怎么罵她、打她、污辱她,她也強忍著不還嘴更不敢還手,默默地流著苦澀的淚,心里唱著古歌謠里一個不幸女子唱的那首苦歌:我澀澀的淚酸呀,我苦苦的心在痛……等唱詞忍受著。她覺得不管怎樣,香四一家人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了她,給她妻子的名分,也讓不幸的四約有了阿爸,避免了自己未婚生育而被全山寨人取笑。樹有皮人有心,她這樣忍氣吞聲地為香四當牛做馬,就是為了報答他家的收留之情,況且又有一個雙方阿爸為他們定的婚姻協(xié)議像一股無形的麻繩,一頭綁住她的心,一頭拴住她的腿,使她連離婚或出走的心念都不敢有。而繩子被香四抓在手里,什么時候想抽想鞭打都由著他,反正他白天黑夜都要喝酒,一喝酒就醉,醉了就發(fā)瘋,瘋了就打優(yōu)娘和四約。優(yōu)娘嫁來快二十年了,香四沒有在田里留下過一個腳印,沒有到地里種過一棵苞谷,沒有到茶地摘過一把茶,沒有去砍過一棵喂豬的芭蕉桿,沒有給雞撒過一把米,豬養(yǎng)大了,他一個人賣掉買酒喝,養(yǎng)的雞、下的蛋也都被他換成了酒。有一次,縣農(nóng)業(yè)局組織人來進行農(nóng)村勞動力市場調(diào)查,當問優(yōu)娘你丈夫香四有什么愛好和特長時,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喝酒、罵人、打人!在周圍的村民們也笑著附和說:對、對,香四的愛好和特長就是這些。當問到優(yōu)娘自己時,有個村民替她回答說:勞動!優(yōu)娘也默認地朝看著她的調(diào)查員點了點頭。使調(diào)查員不知說什么好?……久而久之,先是剛滿十六歲的四約忍無可忍走了。四約走時留下話對香四說:你再敢這樣對待我阿媽,過幾年我就回來把我阿媽接走,endprint
看你怎么過?
半依半靠地躺在火塘邊喝酒的香四喝了一口他自己叫的早酒,又陶醉地砸砸嘴說:你不能回來帶走你阿媽,我們有結(jié)婚協(xié)議,她要一輩子種糧食給我吃,摘茶讓我買酒喝。四約走了快四年,除優(yōu)娘外,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工?家里實在沒有錢買酒喝的時候,香四總叫優(yōu)娘打電話讓四約帶錢回來給他買酒喝,或者讓優(yōu)娘把四約的手機號碼告訴他,他自己打電話去要。
優(yōu)娘用汪著淚水的眼暗中瞪了香四一眼,說: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沒有來過電話,我怎么知道?
你肯定知道,怕我跟你的野種要錢才不想告訴我!
我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呢?優(yōu)娘說完,提起水桶準備去陽臺接自來水。躺在床上的香四拎著一個空酒瓶猛地跳起來,叫著:讓你再哄我騙我!猛地砸在優(yōu)娘的頭上,砸得優(yōu)娘一下子就覺得頭暈暈的,眼睛朦朦的,耳朵里咝咝地響起來,她急忙叉開兩腿,扶住柱子站穩(wěn),才沒有倒下去。香四卻像沒事似的走出去,站在陽臺上拉開褲襠解起小便來。一下子,一陣尿味和酒味相雜的腥臭就在陽臺上彌漫開來,繼而傳進屋里,優(yōu)娘急忙閉緊嘴巴,還用兩個手指堵住了鼻孔。
生了四約后,優(yōu)娘覺得再生孩子,自己受累不說,還會讓孩子跟著受苦,決意不再生育,就自個兒去醫(yī)院安環(huán)做了節(jié)育手術(shù)。優(yōu)娘再沒有懷孕生育,香四阿爸阿媽就一直耿耿于懷,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兒子沒有生育能力,去世時因為沒有子孫在身旁陪護,一直斷不了氣,斷了氣也遲遲閉不上眼。阿爸、阿媽先后去世后,香四更加肆無忌憚、變本加厲地打罵優(yōu)娘,還經(jīng)常逼著優(yōu)娘自行脫光衣物,光身把她趕出去,并從里面把門關死,任優(yōu)娘怎么叫,甚至求,香四卻像沒有聽見似的自個兒在屋里喝酒,或者睡覺,不顧光身的優(yōu)娘在外面受冷受寒。后來,優(yōu)娘暗中準備了一套衣服,裝在塑料袋中,為防止鼠咬蟻蛀和香四發(fā)現(xiàn),她就把這套衣服放進土罐里,藏在樓下的柴堆背后,以后再被香四剝光衣服趕出來,她就穿上這一套,去鄰居家坐一會,或者干脆回老家去過夜,第二天一早再回來。她出走的前一天傍晚,去采茶的她背著滿滿一籮茶葉,汗流浹背地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喝醉酒的香四拿著一個空啤酒瓶堵在門口,見她回來就用酒瓶在她頭上重重地砸了一下,罵道:你知不知道我沒有酒喝了?這么晚回來,是不是不想去買酒給我喝,還是去找野男人去了?
優(yōu)娘知道香四常常這樣,就什么也不說,放下背籮就準備加工茶葉。香四又走過來又在她頭上砸了一瓶子:我跟你說話,你是裝聾還是作???我叫你買酒來給我喝!
你不見我要加工茶葉嗎?你自己不會去買?
我沒有錢怎么去買?有錢我也不想去,人家不但不想賣給我,還像我阿爸阿媽一樣說我要這樣不要那樣,我煩,懶聽!我不去,你趕緊去給我買。香四說著就把瓶子硬塞在優(yōu)娘的手里。
摘了一天茶的優(yōu)娘回到家還沒有進門,就被香四堵在門口逼著去買酒,又被酒瓶砸了兩下,氣得把瓶放在地上,氣憤地說:要喝你自己找錢去買,我沒有錢,也不得閑。說完就點灶火,準備進行茶葉殺青。
只聽當一聲,氣急敗壞的香四把灶臺上支著用來茶葉殺青的鐵鍋用石頭砸了個大洞,大聲叫道:我讓你加工茶葉,我讓你加工茶葉!
這口鐵鍋是優(yōu)娘看寨子里沒有人來收新鮮茶葉,為了方便自己加工,才偷偷攢錢買的。買回這口鐵鍋的那天晚上,家里還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這天中午,優(yōu)娘從不遠處的向陽寨便民商店買了這口鍋,用兩手吃力地端著這口笨重的鐵鍋走進樓下的時候,香四拿著一根竹棍擋在過道上,見她進來就伸手不明不白地說:拿來!
優(yōu)娘知道他要的是酒,就回答:錢不夠,沒有買!
什么?你有錢買這么大一口鐵鍋,卻沒有錢買我雞巴大一瓶酒回來給我,誰相信?你是不是想挨揍?
優(yōu)娘把鐵鍋放到地上,用手背揩掉腦門和鼻尖上的汗水說:買鐵鍋錢是我阿爸給的,我哪里還有多余的錢買酒?我到現(xiàn)在連午飯都沒有吃呢。
你吃不吃午飯跟我沒有頭發(fā)絲大的關系,我要酒、要酒,趕快拿酒出來給我!不給,我就打爛這口鐵鍋當廢鐵賣買酒喝!
你打吧,我也沒法在這里生活下去了,也不想活了,你干脆把我也打死算了。優(yōu)娘說著就忍氣吞聲地抽泣起來。
香四見優(yōu)娘哭,就把手中的竹棍丟掉,另外抬起手臂粗的木柴就要砸鐵鍋,被聞訊從屋里下來的他阿爸奪走。他阿爸把木柴使勁丟在地上,罵香四:你怎么這樣笨呀?你把鐵鍋打爛了,你老婆用什么加工茶葉?不加工好茶葉誰來買我家茶葉?不賣茶葉,你用哪里來的錢買酒喝?你這樣憨,以后我們不在,你要受人家欺負的。
香四認為阿爸說的人家就是優(yōu)娘,就惡狠狠地說:我們有協(xié)議,她敢欺負我,我就喝醉酒打死她。說完又撿起另一根木柴,啪啪地砸著樓梯板進屋去了。
香四阿爸轉(zhuǎn)過頭去對優(yōu)娘說:你嫁來我家時定過協(xié)議,你得遷就我兒子一些,他也沒有更多更大的要求,只是想喝酒而已,你得盡量滿足他。
優(yōu)娘沒有說話,仍然像往日一樣沉默著,眼里含著苦澀的淚,看著公公扶著樓梯進屋去,心里不由己似的想到:我到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怎么過呀?想到以后長長的日子她忍不住地哭起來。屋里的香四聽見哭聲就罵道:我又沒有打你,你哭什么哭?快去買酒來給我。
優(yōu)娘沒法,只好找了一個空礦泉水瓶拿著,朝在寨子中央的小賣部走去。
優(yōu)娘出走的這天晚上,香四去鄰寨辦喪事的一戶遠房親戚家去喝酒回來,拿著一根棍子進來就打優(yōu)娘,罵優(yōu)娘跟他十幾二十年,沒有為他生一男半女,是不是你這個肚子只會懷野種,你那個東西也才會生出野種?他逼著優(yōu)娘脫光衣服裙子,把她趕出屋去,讓她迎面朝天地睡在陽臺上,說讓月亮和星星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只能懷野種生野種?悲憤至極的優(yōu)娘抓了幾件衣物,塞進一個用尿素袋改做的背包里提著忍淚跑出去。
香四不知她出去做什么?就在后面叫道:不要忘記買酒回來給我??!
優(yōu)娘生怕自己哭出聲來,用手捂住嘴巴從樓梯跑下去,穿上衣服就摸黑離開了寨子。直到香四酒癮來了,阿克媽、阿克媽地大叫,沒人答應,欠起半邊身看看火塘,也不見有一?;鹦牵@才意識到優(yōu)娘還沒有回來。如果她再不回來,他就不得吃飯更不得喝酒啦,他就去找村民組長要求派人去尋找優(yōu)娘回來。組長想到如果優(yōu)娘出了什么問題,他當村民組長的要負一定的責任,也會損壞寨子的名聲,就組織人尋找,找不到,就打電話到優(yōu)娘可能去的人家問,都說她沒有來。endprint
此時,優(yōu)娘正在縣城,住在縣婦聯(lián)當副主席的同學家里。
快二十年杳如黃鶴的陳生意此時也在這個縣城里,他是半個月前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讓他把繁雜的公司事務交給妻子打理,獨自駕著名為寶馬的轎車來到這里,包下茶山人家大酒店一間套房住下來,早出晚歸的,酒店老板和員工誰也不知道他來做什么?只知道他是江浙一帶一個著名企業(yè)的老總。
五
事隔二十年,陳生意再次來到這邊陲小城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變的陌生了,不僅城區(qū)的建設范圍擴大了數(shù)十倍,林立的高樓大廈若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立,原來坑洼不平而又窄小的大街變成寬敞的水泥大道,來來往往的行人,五光十色的各類商場店鋪、茶莊等等,都在張揚著這邊陲小縣的變化,顯示著人們?nèi)遮吀辉5纳睢?/p>
二十年前,陳生意與同來做小生意的老鄉(xiāng)租了旅社的一間客房住下來,每天起早貪黑地挑著裝滿小日用品的兩條口袋,走村串寨地出售,開始了他作為企業(yè)家的生涯。這次,他來這里,雖有故地重游之意,但主要是想見見優(yōu)娘,問問孩子是女孩還是男孩?對他那年不管不顧他們而離去表示歉意,并補償他們??伤植荒芤膊桓夷懘笸秊榈厝?yōu)娘的寨子去找她,也碰不到一個認得的人打聽,只好每天裝做無所事事的樣子,在縣城幾個集貿(mào)市場、超市等地行走找尋著優(yōu)娘。雖然他只是盲目地尋找或者等待,可不知為什么,他相信自己的感覺:就是自己一定會碰見優(yōu)娘,因為,這二十年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清秀、靦腆、樸實、勤勞、好客的優(yōu)娘,總覺得她依然會像二十年前一樣清純、誘人,讓他能一眼就認出她,喜歡她。其實,這種心念一直沒有泯滅過,也因為這,他才不顧萬里之遙,驅(qū)車來到這邊陲小縣,想見見給過他女性最寶貴、最純真的感情的優(yōu)娘。還有,他還想問問她當時懷著的孩子是引了產(chǎn),還是生了?生的是女孩還是男孩?她們現(xiàn)在過的日子舒不舒心?丈夫?qū)λ麄兒貌缓??等等這些。不!她和他那孩子的一切,他都想問、想知道!他有時覺得自己這樣毫無目標地等待和尋找是徒勞的,但他相信自己的心念,更相信二十年前優(yōu)娘說的一句話:我們哈尼人說:有緣,螞蟻和大象也能說上話;有心,你在太陽出來這邊,我在月亮落下那邊,也見得到!就這樣,他癡心不改地尋找或者是等待著和優(yōu)娘的相見。
大約是在陳生意來后的第十六天上午,他從大興超市出來,拐朝右邊朝這個小城最大的象山集貿(mào)市場走去。他剛穿過馬路,就見迎面走來一個頭包方格紅頭巾,身著米色細花襯衣,手里提著一個裝得鼓鼓的淡黃色環(huán)保食品袋的中年婦女。雖然,這女人的身材、臉龐,甚至連走路的姿勢都與二十年前不一樣,但他還是認出這就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怕嚇著她似的放慢腳步走過去。他還沒有走到對方前面,就被認出來。
你、你怎么在這里?優(yōu)娘讓朝一邊,低頭看著地面問。這聲音小得陳生意不是聽到而是感覺到的。
陳生意沒有回答優(yōu)娘的話,而是高興地問:二十年了你還能一眼就能認出我呀!
人認得出來,可你的心我看不出來。說完,優(yōu)娘側(cè)身就要走。
陳生意一步跨過去,擋住優(yōu)娘的去路,說:你不要忙著走,我們找個茶館或者飯店坐坐,說說話好嗎?
有什么可說的?我有事不得閑去坐!優(yōu)娘說完又要走。陳生意又攔住她說: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我想讓你告訴我一些事,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吧。如果你現(xiàn)在沒有時間,你先回去,忙完就打電話給我,我告訴你我的手機號碼。
優(yōu)娘搖搖頭,堅決地說:我不要,不用告訴我!
陳生意遲疑了一會,又看看神色不安地低著頭的優(yōu)娘,說:那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等一會我打給你!
我沒有手機,沒有號碼!
那我們現(xiàn)在去買一個。
我不要。
可我想……
你不用想什么?我沒有什么要告訴你的。
我想知道我們的孩子……
優(yōu)娘生硬地說:我們沒有孩子!說完就要走。
陳生意又攔住她說: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孩子,我這次是專門來看你和孩子,也想給你們?nèi)f元錢做補償。
螞蟻有螞蟻的道,大象有大象的路,我們的日子我們可以自己過,你不用可憐我們!
可我真的對不住你們,真心想……
你不要說了,我真的要走啦。優(yōu)娘說完,不顧陳生意伸手阻擋,撥開他的手逃跑似的急速而去。
陳生意站在原地,望著一下子就走遠的優(yōu)娘的背影,自個在心里說:我這是專程來看你和孩子,來向你們道歉,也是來給你們補償?shù)?,你為什么不給我機會呢?你不知道,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冒著暴發(fā)家庭風波的危險來的呀!看不到優(yōu)娘的身影后他又想:從她菜黃的臉色,粗糙的雙手,穿著的廉價服裝,頭上包的那塊已經(jīng)有破洞的方格紅巾來看,她過的生活艱辛,日子不順心??伤秊槭裁淳芙^我的補償呢?如果有這三十萬元,她可以蓋一棟好房子住,可以買好服裝穿,可以買手機打電話,可以買其他自己需要的東西用,還可以留下幾萬元錢,以后為孩子辦婚禮,可她不要,這又是為什么呢?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一陣正從綠化樹上刮過的清風,把幾聲呢喃的細語送進他耳際來:我看上的是人,要的是心,不是錢!這似曾聽過的綿綿細語就是優(yōu)娘的話。二十年前,他和優(yōu)娘相愛,并盲目地讓她懷上孕以后,寨子里的一些青年就對他說:你們外來人到這里就像刮過的風,過路的雨留不住在不長的,你這樣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就得殺豬殺牛、買好煙好酒請全寨人吃,要挑水洗寨子三天。他被唬得準備留給優(yōu)娘一些錢后不辭而走。走的前夜,他把準備好的三百元錢遞過去的時候,優(yōu)娘沒有接錢,而是說了上面的話。二十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當時優(yōu)娘最后跟他說的這幾句話??墒牵F(xiàn)在,它像神音一樣在他耳際響起來,而且,久久地響著。
陳生意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優(yōu)娘走過去的方向。
六
出走六天后,優(yōu)娘回來了。跟她來的還有縣婦聯(lián)的那個副主席、維護婦女兒童合法權(quán)益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被香四折磨的早已不堪忍受的優(yōu)娘這回特意到縣婦聯(lián),找到她這個多年不見,已經(jīng)當上副主席的同學,訴說了自己的遭遇。感慨萬千的副主席抹著眼睛說:你怎么才來呀,你應該早來這里找維權(quán)辦反映,去教育香四,教育不改,你還可以起訴他,以法律手段幫助教育他。endprint
可我阿爸和他阿爸為我們定著協(xié)議,我不能也不敢告他。
你們組長不是說那協(xié)議不合法也不合理嗎?你早就不應該把它當做繩索,讓香四拴住你,你自己也把自己拴住。我真不知道這么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你沒有想過離婚嗎?
沒有,因為有那個協(xié)議我不敢想,還有,我看他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會做,可憐。
他這樣對待你,你還可憐他?副主席奇怪地問。
不管他現(xiàn)在對我怎樣,可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讓我進了他家門,還當了我孩子的阿爸,我心里還是感激他的。
可憐也好,感激也好,你這回在我這里住上十天半月再回去,看他吃什么喝什么?
不行呀,我不在,他不會喂雞豬,它們會餓死的,沒有人去采,茶葉會發(fā)老不值錢的,我只能在幾天。
副主席感嘆地說:你心好,可香四把你的好心當做好欺,罵你、打你、凌辱你。我們哈尼女人啊大多數(shù)人吃虧也就因為心好。這回你來找我,我就要為你說話了,你回去時我跟你去說說他,問他還想不想跟你過?如果再這樣就離婚,看他怎么說?
副主席就這樣帶著幾個工作人員跟著來了。
優(yōu)娘回到家時天已近中午了,昏暗的屋里沒有一點兒聲響,火塘里沒有半點火星,她伸進手去試試,里面沒有一點熱氣,說明已經(jīng)幾天沒有在這里生火了。他去哪里啦?難道這幾天他都沒有在家里吃喝?她這樣想著,就開了電燈。為了節(jié)約電費,優(yōu)娘一直堅持用瓦數(shù)最小的燈泡照明。微弱的燈光剛亮,她聽見香四有氣無力的聲音在火塘上方響起來:阿克媽,你先把酒給我,快把酒給我,我已經(jīng)三四天不得喝酒了。
平時,優(yōu)娘聽見香四說話,就大氣不敢出,任打任罵都只能由著他。可是,現(xiàn)在,她卻像沒有聽見似的,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就叫香四起來:來客人了,快起來!
香四仍然蜷縮在火塘上方,放大聲音問: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你出去外面吃狗膽回來,才敢對我這樣叫喚?
自小就不吃狗肉的優(yōu)娘,當然不會吃狗膽。但她這回出去住在當婦聯(lián)領導的同學家里,不僅自己說了許多,更是聽老同學開導了許多,看了許多,也想了許多,明白了俗話說的“想讓人不欺,自己身要直”的道理。她準備攤開和他談。一進來,她說話的口氣就跟以往不同,這讓香四吃驚不小。沒容香四說什么,副主席她們幾個就相跟著走進來。副主席見香四慌忙地爬起來,開玩笑地問:香四,你是起來殺雞煮稀飯給我們吃吧?
香四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說:殺雞?我不知道有沒有雞?要得問阿克媽。
副主席:香四,以后你不能再這樣叫人。你知道嗎?你這是污辱人的,你要知道你在污辱別人的時候也污辱了你自己。你剛才說不知道家里有沒有雞,我老同學不在的時候你不管也不喂它們嗎?
香四坐起來,拿起火塘邊的一個酒瓶看看,似乎看出里面沒有一滴酒,不知咕嚕了句什么?就把酒瓶跺在原地,說:那些雞我管不了。
一個跟副主席來的工作人員奇怪地問:你怎么管不了雞?
我起來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出去了,我睡覺的時候它們還沒有回來,我見不到它們。
香四的話讓那些工作人員忍不住笑起來,副主席則嚴肅地說:香四,你這樣什么事也不做不管,天天睡懶覺,以后怎么過呀?
阿克……香四正要說出阿克媽的時候,見副主席不滿地瞪視著他,就改口說:有四約阿媽在,我就有吃有喝的,我不怕。
可四約阿媽已經(jīng)向法院提出要跟你離婚,以后你就不能靠她了。
香四拎起剛才跺在火塘邊的空酒瓶,猛地站起來,大聲叫道:她敢提出離婚,我就打破她的頭。
副主席厲聲叫道:香四,你快坐下!香四不太情愿地坐下以后又對他說:今天我們來,本來是勸勸你,以后少喝一些酒,更不要喝醉酒打人罵人,實施家庭暴力,白天去田地里勞動,回家也做做家務事,互相體諒,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看來是不可能了,我們婦聯(lián)是廣大婦女群眾的家,為婦女做主和維護她們的合法權(quán)益是我們的義務和責任,我們支持我老同學提出的離婚要求 ……
不等副主席說完,香四就打斷說:她不能離婚,不能離!
為什么不能離,因為那協(xié)議嗎?我聽說你們鄉(xiāng)民政所和村民組長多次跟你說過,那協(xié)議不合法也不合理??赡憬?jīng)常以協(xié)議為幌子,打罵凌辱、進行人身污辱,并把老婆孩子當奴隸使喚,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觸犯法律嗎?如果我的老同學告你,你肯定得承擔法律責任。
可她不能告我,我們有……
香四,怎么說你才會明白呀?告訴你那協(xié)議不具備法律效力,你不信問問我們這個小朱同志,他是司法局法律事務所的,也是我們維護婦女兒童合法權(quán)益工作委員會的成員。副主席忍不住地打斷香四的話說起他來。
香四聽了副主席的話,不滿地朝她翻了一個白眼,又拎起那空酒瓶把玩著,口氣生硬地說:反正我們不能離婚。
怎么不能離?人家許多合不來的夫妻不也離了嗎?你是不是想把我的老同學繼續(xù)留在身邊,打罵凌辱,當你的牛馬使喚?
進屋后就一直忙著收拾東西、燒火、煮開水、擦洗杯子準備倒茶水的優(yōu)娘從一旁插進話來說:我在這里遲早要被打死、逼死的,我已經(jīng)受了他二十年的折磨,再不想忍受也忍受不了了,今天上級領導在這里,希望為我做主,讓我們離婚。
我不同意離,你一個人想離也離不成!
你不同意離我就走,反正我再不愿意也不敢再跟你過了,你好吃懶做不說,天天喝醉酒發(fā)瘋,罵我打我污辱我,這讓我怎么跟你過?這回你同意離更好,不同意離我也要走。
聽了優(yōu)娘的話,香四極力壓抑著心中的怒火低頭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道說什么?要是平時,優(yōu)娘豈敢這樣跟他說話?她還未開口,他三腳兩腳,或者兩三拳就讓她鼻塌嘴歪地趴下去。可今天,除了有專門為女人說話撐腰的副主席她們外,他覺得優(yōu)娘出去幾天就像換一個膽回來似的,說話的口氣不僅像辣子面一樣嗆人,還有些說一不二的樣子,這使他有些心怵,更讓他不知說什么好?見他這樣,副主席就問:香四,你這樣對待人家,讓人家怎么跟你生活在一起?我看你還是同意離了好,不然以后真出人命,法律就要追究你的責任。endprint
我改,以后我不像以前一樣喝酒、打她罵她,還天天跟她去勞動。
你說的也算得話,我的耳朵就讓你當木耳割下來丟掉。
我說的怎么就當不得話?
優(yōu)娘給副主席他們倒了茶水后,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對香四說:你的這些話當著村民小組干部和老人們說過多少回了,你做到了嗎?你自己想想,你說的話能聽嗎?
香四白了優(yōu)娘一眼,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疊成方形的黑色塑料袋,從火塘上方遞過去給優(yōu)娘,說:這個,以后你保管。
優(yōu)娘不知道是什么?也沒有接,而是奇怪地問:什么東西讓我保管?我要走了,我不保管。
是過去阿爸他們定的協(xié)議,以后我不會再憑這個欺負你,它作廢了,你不想保留就把它燒掉。
我不燒,要燒你自己燒!優(yōu)娘說著就把那用塑料袋包著的協(xié)議從火塘上推還給香四。
香四一改常態(tài),他先把那協(xié)議連同塑料袋一起丟進火里燒了,才抬起頭說:這幾天,我們村民組長和寨子里的幾個老人來找我,說我教育幫助我,叫我少些喝酒,去勞動,做做家務事,好好做人,好好過日子。他們還說要是我還像以前一樣,就不讓我在這個寨子了,說我丟了寨子人的臉面。我也好好想過了,以后不喝醉酒、不罵你、不打你,跟你一起勞動,一起過日子。接著,他抱拳朝副主席拱拱手說:上級領導,你幫我勸勸你的同學,不要讓她跟我離婚,以后我一定改正缺點毛病,天天去勞動。
我勸你們不離可以,但你得保證以后不再喝酒鬧事、好好過日子。
我保證,保證,如果我還像過去一樣,以后離婚的時候,房子、田地、茶園都歸你的老同學,讓她砍一個白公雞把我趕走。上級領導,你幫我勸勸她,好好勸勸她。
副主席從香四的話中聽出他是下了悔改的決心才說出來的,應該給他機會。再說,挽救面臨破裂的家庭是婦女組織和婦女干部的責任,想想就對優(yōu)娘說:老同學,這事是不是緩緩再說?
我不相信他的話,他不想離,就讓他寫保證書,把他自己剛才說的話都寫進去,去打印成四份,我們一個拿一份,一份張貼在門板上,讓你出門進門都能看見,想想。剩下一份去交給村民組長保管,監(jiān)督。
香四愣了一會,看看副主席,又看看優(yōu)娘,似乎是無奈地嘆了一聲氣,低頭說:我寫,我保證!
那就寫吧,我已經(jīng)受了二十年的罪,也不怕再吃幾個月的苦。不過今天說好,你什么時候再喝醉酒打我罵我,或者好吃懶做,我什么時候就攆你走,這是你自己保證的。
是,是,我保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