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
魚我皆樂
到過滇南蒙自的人都知道,城南隅有一湖,叫南湖,仿佛這個幽美城市的明亮眼睛。此南湖雖然不像浙江嘉興的彼南湖,因有乘風破浪的紅船而吸引全國各地的人們前往紅色旅游,但外來的旅人,在安靜的蒙自城里住下,卻都要慕名前去游湖的。1938年夏天,西南聯(lián)大文法學院在蒙自辦學,朱自清先生在他寫的《蒙自雜記》中這樣說南湖:“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剎海。再加上崧島那一帶田田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更像十剎海了?!爆F(xiàn)在游覽蒙自南湖的人,不一定知道朱自清先生的這篇散文,但大多都聽說過一個美麗的傳說。云南名特小吃過橋米線就源于這個美麗的湖——傳說,清朝年間蒙自有一書生,在湖心小島上結廬苦讀,漂亮賢惠的妻子每天風雨無阻地穿過湖堤,跨過湖中石橋給他送飯。有一天,這對恩愛的夫妻攜手采摘湖畔的菊花,歡喜嬉鬧之中,無意間將雪白、金黃的菊花瓣撒進了滾燙噴香的雞湯里。當他們把白而軟的細長米線放入湯中,湯美色美味美的過橋米線從此誕生并慢慢天南地北地流傳開去。
現(xiàn)在的人游蒙自南湖,除了去追尋過橋米線的美麗傳說,還要在鳥語花香中,看流云在湖面上悠閑地游走,心被清新涼爽的湖風揉得軟軟的,興致更濃了。于是,少不了要租一條小船,在寬闊的湖上泛舟。劃著劃著,有些不忍心攪碎湖面上的云朵了,就收了槳,不說話地靜坐在船上,任憑風吹著推著,隨起伏不定的清波,漫無目的地漂蕩。南湖就這樣留下了無數(shù)旅人蕩漾的快活,粼粼波光也從此在旅人的心湖里搖蕩。
許多生于斯長于斯也必將老于斯的蒙自人,更是無可救藥地把南湖當成了除家以外最愛去的地方。清晨,來南湖的多是老年人。生活豐衣足食之后,青年人醉生夢死,老先生老太太們幻想的卻是長生不老,吃藥進補,強身健體,想方設法延年益壽,南湖自然成了鍛煉身體的好場所,跳舞的、做操的、打拳的、吊嗓子的、拉曲子的……什么樣的都有。傍晚,散步的,遛鳥的,打陀螺的,放風箏的……或獨自一人悠然自得,或三五結伴同行共樂。到了夜晚,靜謐浪漫的南湖終于成全了青年人,一對對神魂顛倒的情侶,相擁著來到湖邊,在不明不白的朦朧月色底下,在風吹不開的樹叢前后,甜言蜜語說得差不多了,情不自禁地就要接吻,一直要等舌頭纏綿得麻累了,才又戀戀不舍地分開,接著訴說那些湖枯石永不變心的癡言夢語。
還有一種人,一有時間就要朝南湖奔來。這些人就是垂釣愛好者。幾百年前,南湖還只是一片洼地,積雨水而成湖,也就成了魚兒的天堂。湖水清澈,一年四季都能見到茂盛的水草在清波里柔柔地招搖,鯉魚、鯽魚、草魚、烏魚、白鰱魚……數(shù)不清的魚蝦在湖里游來竄去,泥鰍在湖底打洞做窩,魚們在水間覓食水草、嬉戲、成長和相愛,不斷繁殖出成群結隊的子女。當年,西南聯(lián)大教授吳宓在蒙自,授課之余,喜歡獨自一人漫步到南湖軍山,踱進湖邊那家小店,擇臨窗桌子坐下,親眼瞧著店家伙計劃小舟入湖,從湖中捕撈來虎皮斑紋的烏魚,采摘回剛剛綻開的荷花,將烏魚剖了切出薄得透明的魚片,精心做出一碗鮮美無比的汆湯烏魚片,又將荷花瓣沾上拌了豬油、砂糖的糯米粉,熱油里輕輕一過,制成色美味香的“糖烹荷瓣”,細細品嘗這兩道風味獨特的蒙自菜,再不緊不慢地飲上幾杯香谷米酒,何等愜意舒坦的享受??!過去,到南湖釣魚,是很多老蒙自人生活的一部分?,F(xiàn)在,南湖禁釣了,這是城市文明的需要,但這也令許多人悵然若失。其實,這些湖邊消磨時間的釣者,多數(shù)并不是想要收獲多少的上鉤之魚,他們沉迷的,是那種等待魚兒咬鉤的急中求靜的守候過程帶給人的心理歡愉。
魚在湖中游戲而怡然自得,湖岸上的人,并不一定體會得到它們的自由自在。湖里的魚躍出水面看岸上的人,可能會覺得世上的人忙忙碌碌太辛苦。也許,人與魚,是要在投入魚餌與逃脫魚餌引誘之中,才能真正達到魚我皆樂的境界。一個湖,一個與城市朝夕相伴的湖,如果只有游魚而沒有釣者,那還是真正的湖嗎?我看那只是特大的人工魚缸。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愿意做一名生活在南湖畔的食花飲露的隱者,拾一截枯瘦的樹枝作桿,扯一根細柔的柳條當線,魚鉤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每日晨暮,以無欲無為的心境靜坐湖邊垂釣,等待的反正就是愿者上鉤啊。
春天的迷幻
人到中年,我開始懷舊,開始懷念大地蒼莽的年代。那個業(yè)已遙遠了的年代,鋼筋水泥造就的城鎮(zhèn)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密集,天地是那么的遼闊靜美——藍得透明的天空上,各種形狀的白云潔凈如棉,東一朵西一朵地飄蕩。慢悠悠的云影,悄無聲息地拂過廣闊的大地,一直醒著的大地舒坦地感覺到了她們的輕柔。彩云之南的遠方,那些滇南的鄉(xiāng)村和山野,靜謐得有些寂寥,雞鳴狗吠隨著裊裊的炊煙飄遠,田間地頭和山林之間,清脆歡快的鳥啾此起彼伏。彩色斑斕的大地山川,蟲吟鳥唱的曠野,還有那種無邊無際的寂靜,深深地吸引著我,令我心醉神迷。那些年,我還年輕,但我漫游成癮,冬天還沒有真正過去,我就開始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游走。等到大地春暖花開時,我還在著了魔似的,不停地邊走邊看,依然在空寂的山野之間游蕩。
和煦多情的春風,像再也不用呆在家里躲避冬天的陰冷的小姑娘,歡笑著從山坡上往下跑,頃刻間,春風的裙裾掃過之處,青草和樹葉開始了新的萌芽,各種各樣的花兒湊熱鬧似的綻開了。稀疏散落在坡地上的梨樹,興奮地燃起一支支巨大的火把,只不過那些熊熊火焰是白色的。桃樹也不甘示弱,來不及吐冒葉芽,就赤身裸體搖蕩出一片片粉紅的云霞。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熱烈而恣肆,更是近乎瘋狂地洶涌澎湃。我的目光飄搖不定,看見燦爛的陽光穿過透明的空氣撒下來,閃動著停駐在舞衣輕曼的油菜花上。大片大片的金黃色花瓣在大地的胸脯上起伏不定,像夕陽映照下的海浪沸騰蕩漾。那些黃燦燦的花朵,借著陽光的溫暖,在風中用彼此的幽幽芳香和簌簌顫動,親密無間地竊竊細語。紛紛揚揚的花粉四處彌漫,裹挾著濃郁旺盛的花香涌來蕩去。隨處可見的蜜蜂,是活潑可愛的精靈,在花海上空幸福地飛舞。這些飛來飛去的小精靈,嗡嗡地吟唱著,為釀制甜蜜而忙碌。五顏六色的蝴蝶也出現(xiàn)了,它們撲扇著漂亮的翅膀,盡情賣弄翩躚的舞姿。繁茂的花蕾之下,那些紛披的枝葉縫間,是密密麻麻的青色莖桿,莖與莖之間,有昆蟲輕靈地跳躍飛竄。
在這樣的原野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之中,我仿佛中了春天的迷幻術,寧靜的心是柔軟的,雙腿也是軟軟的,而腳下的土地,也被淡黃的花粉浸軟了。迷失在密密匝匝的油菜花地深處,大白天,也會奇異地出現(xiàn)恍惚的夢境,我有點頭暈,像喝多了香濃的甜米酒一樣,不由自主地生出飄浮感。我以為自己走進了自然之神的后花園,頭發(fā)和皮膚被花粉染黃,骨頭被無處不香甜的空氣軟化,人一走神,靈魂便出竅。
許多年以后,回憶起模糊迷離的往事,年輕時候的那種夢幻感,直到現(xiàn)在,仍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有當年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的附近,我遠遠地看見一個穿花布衣衫的女子,既有鄉(xiāng)村女教師的神態(tài),又像早熟的山村少女,手握著書卷,漫步在油菜花地間。阡陌如織,我與那個清秀美麗的身影輕而易舉地錯過了。之后,黃昏很快來臨,起伏的油菜花漸漸安靜下來。我走到村口,回頭眺望,彌漫著濃烈香味的油菜花地,在漸漸濃重的暮色深處,寧靜,絢麗,溫暖,而又格外寂寞。突然,一大群村漢和少年,叫嚷著,追打著一個年輕小伙子沖出村子。跟在他們身后的兩只黑瘦小狗,也汪汪汪地使勁狂吠。那個衣冠不整的小伙子,猶如田野上逃竄的一只老鼠,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片油菜花地,后面是窮追不舍的人們,他只能無助地奔跑、跌倒、翻滾……站在路邊的一個村中老者,忿忿不平地說,造孽??!這大片油菜被糟蹋了。然后,老人又告訴我,那個小伙子真可憐,每年春天,就會染上“菜花毒”,三天兩頭地發(fā)作花癲病。我雙眼濕潤,心里十分難過,為那個一到春天就發(fā)病的小伙子,也為自己無力阻止那些被當作了鄉(xiāng)村游戲的拳打腳踢。
春去春又回,年年花不斷。許多許多年過去以后,山野間鋪天蓋地盛開的油菜花,已經(jīng)成為人們觀光的風景,我卻不再是流連忘返的漫游者。然而,回憶起當年的往事,我依然會在心里面,為春天開滿油菜花的騷動土地,還有那個沒能抵擋住油菜花誘惑的年輕人,輕輕地喊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