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泉
翅膀上有紅膏藥的“豆腐塊飛機”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葉,發(fā)生了一件令我終生難忘的事情。一個偶然又偶合的際遇,不可思議地觸碰到塵封歲月中那神秘的暗道機關(guān),歷史沉重的幕布,唰一下在我眼前猛地拉開,貌似沉睡但仍悄悄流淌著的苦難長河,頓如火山爆發(fā),狂浪洶涌。慘烈,嚴酷,血腥……颼颼撲面而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 1955年初春的一天,當時,我正讀小學五年級。
和所有同齡的男孩子一樣,春風一起,我們最瘋魔、最快樂、最魂牽夢縈的游戲,便是放風箏。我所居住的青云街老宅毗鄰翠湖,一到放學時間,大伙便涌向翠湖邊各顯神通。隨著一聲聲雄糾糾的“起”,伴隨著嬉鬧的尖叫聲,滿湖上空便升起五光十色、星星點點、你追我趕的風箏群陣,互相較勁,十分壯觀。那時的風箏得自己動手做。砍來青竹或紫竹,用利刀劃出竹皮,扎成各種心儀的形狀,糊上綿紙,再用圖畫課的顏料涂好,一只只神態(tài)逼真的風箏便大功告成:歪桃、壽星、將軍、燈籠,老鷹……最漂亮的要數(shù)蜜蜂,眼睛會隨風滴溜溜轉(zhuǎn),還能發(fā)出嗡嗡嗚嗚的聲音,像哼著春天的歌。而最差欠的,是用三根篾條扎成的“豆腐塊”,雖然省工省事,但檔次很低,所以很少有人扎。風箏是臉面,飛不高不說,誰都丟不起這份人??墒虑榭傆幸馔?,我們那條街的孩子頭鄭武,就扎了一只碩大漂亮的“豆腐塊”,用了八根篾條,翼翅扁長,一放飛就奪得頭彩。他那只風箏,兜風,平穩(wěn),鉆勁特強,再弱的風、再亂的風均不在話下,只顧一個勁地直鉆云天,搞得一條街的男娃娃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約而同驚呼:飛機,大飛機!太惡了……那天下午,鄭武風光極了,小胸脯挺得比五華山還高,收線時還得意地大笑:不是吹,我這架大飛機,肯定要橫掃全城!……
不料人群中忽沖出一條臉色鐵青的漢子,一腳把鄭武踢翻在地,隨手抓過風箏線,幾把就將“豆腐塊”扯回,摔在地上用腳跺個稀巴爛,邊跺還邊惡狠狠大罵:狗日的飛機!賊日的飛機!又回身對鄭武一陣暴打,拎起他的耳朵就走:遭天打五雷轟的小毛賊,哪樣你整不得,整飛機!……圍觀的我們?nèi)糇×?,都作聲不得。因為這
個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鄭武的親爹。
在我們那一帶,沒有誰不認識這漢子的。大伙只知他外號叫鄭刀豆,一口的玉溪腔,名字卻誰也叫不上來。他是個游動商販,夫妻倆靠賣刀豆米和酸腌菜養(yǎng)活一大家人。每到飯前時分,街頭總會傳來他悠長巴結(jié)的叫賣聲:刀豆米,酸腌菜……五分錢,一大碗酥爛的刀豆米,外加一大勺鮮甜的酸腌菜,是那時每家每戶實惠又可口的當家菜。商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在我印象中,他臉上永遠掛著謙恭的笑,對人誠懇和氣,再是刁鉆的買主他也從不發(fā)火。今天他是怎么了,發(fā)羊耳瘋了么?……莫明其妙,簡直是不可理喻!
回家時,見巷口楊老伯的小賣鋪前圍了一群大人,都在議論鄭刀豆打兒子的事。大伙說,真看不出來,平時連重話都沒聽他說過一句,咋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兇神惡煞得賽過活閻王!……不就是娃娃放了一下風箏嘛,就值得對親生兒子下那么毒的狠手!……楊老伯搖頭嘆道:你們曉不得,小老武這個小死鬼,居然在風箏上畫了兩面小日本的國旗,還說是開飛機!這不是作死找打嗎?!鄭刀豆正挑著擔走街叫賣,一聽回來的娃娃們說起,臉色一下大變,放下?lián)泳蜎_向翠湖……大伙聽后大吃一驚,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手提風箏的我們,問我們看沒看清鄭武的風箏上到底畫的是啥圖案?我們說當然看清了,根本不是哪樣國旗,是畫的太陽,兩個,就畫在風箏的翅膀上,左右兩邊各一個。一個小伙伴說,他畫紅太陽的顏料,還是我給他的。楊老伯一跺腳,苦笑道:看看,看看,白紙上畫上紅膏藥,不是小日本旗子是哪樣?我在鋪子里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個風箏,硬是讓人想起當年來轟炸的小日本的飛機!乍一看去,脊梁骨就颼颼冒冷汗呀。唉,也難怪他爹發(fā)那么大的火。你們曉不曉得,小老武的奶奶,當年就是在鳳翥街賣刀豆米、酸腌菜時,被炸得半邊腦殼都不見了!造孽哪,那個慘呀……一位大媽點頭說,聽說后來埋他奶時,他爹央請木匠做了半個木腦殼安上,這才勉強讓老人入了土!……眾人一聽全呆住了,同情小孩子的心,一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變?yōu)橥饠硱鞯某庳熀吐曈懀疾还粥嵉抖故莵y發(fā)神經(jīng)
了,都說這個背時鬼娃娃硬是該打,盡管他是無意的,但這種傷疤都是揭得的么!……接著,大伙七嘴八舌講起當年日本飛機狂轟濫炸昆明的慘狀:人間地獄,人間地獄!整整六年哪,血肉橫飛,心驚肉跳,流離失所,哪里是人過的日子! ……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大人詳細講述日機轟炸昆明的事情。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駭人場景,一樁又一樁血淚浸泡的苦難經(jīng)歷,聽得我和放風箏歸來的小伙伴們?nèi)己姑关Q,脊背發(fā)冷。
自從“豆腐塊飛機”事件后,鄭武變得沉默寡言,再不搞上梁揭瓦、爬樹掏雀之類調(diào)皮搗蛋的惡作劇了,一放學就回家埋頭幫父母干活。小伙伴們笑他是被他爹揍乖了。他抬起頭,半天不說話,目光像受傷的小獸一樣陰冷悲涼。直到半月后,一位和他要好的小伙伴才告訴我們:那天放風箏回來后,他爹從木箱底翻出一個木牌,是他奶的靈位(可憐他奶生前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要他對著靈牌跪下磕頭,然后放聲痛哭,邊哭邊告訴他奶奶是怎么死的。他奶被炸死時,他爹還是個毛頭小伙,他爺爺死得早,他奶靠賣刀豆米把他爹拉扯大。小日本的飛機一來,他奶就沒有了,他爹的天也就轟地塌下來了。安木腦殼時,他奶半邊腦袋上又是血又是腦漿,腫得像個皮球,還滑溜溜的。但照老規(guī)矩,這種事必須由親人來做,外人不能幫忙。他爹渾身像打擺子一樣哆嗦個不停,一咬牙,叫了一聲:媽!你老人家莫忙著走,我給你老人家把腦殼請回來了……手卻抖得像兩片大風中的樹葉,安上去又滑下來,安上去又滑下來,再怎么安都安不上!兩個前來幫忙抬棺材的漢子看得哇一下嘔吐不止,在場的人沒有不掉眼淚的。最后還是位鄰居老爹出了個主意,用白布把半邊腦袋和木腦殼緊緊纏上,這才裝了棺。鄭武說,我爹心腸算夠硬的了,但過去他從不提奶奶,更不敢碰這個傷疤,也沒聽過他哭。你們是沒聽見,那不是哭,是嚎,是老野狗(豺狼)在嚎呵!一個大男人,沒傷心到極點,是絕對哭不出那樣聲音的。我爹那種哭聲,任何人聽了,汗毛孔都會炸開!神仿有人用條鋸片,在一下一下嗞嗞刮著你的脊梁骨!endprint
……
日機大轟炸,猶如狠狠往昆明人心中插上一把尖刀,造成巨大的、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隨著時間的緩緩流逝,這創(chuàng)口表面上似乎已結(jié)痂成疤,痛感麻木。但每當天陰下雨,落雪起風,這傷疤便會自動掙裂開來,撕心裂肺,迸出血珠!
悔不該讓她去揀那雙繡花鞋
民國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一個昆明人習以為常的陽光燦爛的早晨。
我的鄰居趙媽媽——就是“豆腐塊飛機”事件時,站在楊老伯的小賣鋪前議論鄭武挨揍的大人中的一位——手提一個小包袱,正急急地從城外西郊馬街往城里的家里趕。趙媽媽夫家姓趙,人們也就隨娃娃叫她趙媽媽,但街坊中的老人叫她阿芝。那天在小賣鋪前,她說,民國二十七年即 1938年時,她剛滿 15歲。
她是回城接她媽到馬街鄉(xiāng)下姨媽家躲避飛機空襲的。一直聽說日本飛機要來轟炸,前些天風聲緊時,她媽逼著她跟著進城拉糞的姨爹的馬車去了鄉(xiāng)下,但她媽一時還不能走。她六歲上死了爹,她媽是個繡娘,有一手刺繡的好手藝。但那時家家都窮,又兵荒馬亂的,繡花繡朵都講究不起,因此她媽很難接得到活,孤兒寡母的,平時只有靠幫人家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熬著清貧艱難的日子。正因為如此,她小學沒讀完就早早輟了學,幫她媽搭把手,母女倆相依為命。就在她到馬街鄉(xiāng)下的前兩天,民生街綢緞莊周老板的女兒要出嫁,老板娘來到她家,要她媽為小姐繡嫁衣。活來得急更要得急,她媽好不容易說服了她,說這點活耽擱不了幾天,交了活她隨后就趕來。然而,三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她媽一直不見來,連消息也沒有。這兩天她眼皮一直在跳,夜里老做噩夢,飯也吃不下,對姨媽嚷著要回去。姨媽想了想,說回去看看也好,但你得答應我,一定要回來,而且還要把你媽也一起接過來。又流淚嘆道,唉,我這個老姐姐也真是的,都哪樣時候了,還苦死苦活地干,真是要錢不要命了!因趕馬車閃了腰臥床不起的姨爹笑道,你們這些女人哪,咋哪樣事都整得驚轆轆的!老是說日本飛機要來,又聽保長亂扯防空警報是幾長幾短……都亂了快一年了,防空警報哪天響過呢?小日本的飛機又哪陣來過呢?一點動靜都沒有嘛。我們昆明是塊仙鄉(xiāng)福地,是任何強人都不敢惹的……姨爹讀過幾年私塾,在鄉(xiāng)間也算個有見識的人。但這回姨媽卻不聽他的:你狠,人家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回你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姨爹從床上撐起身子: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過去,只有從我們昆明打出去,從沒聽說哪個打得進來的。遠的不說,當年袁世凱稱皇帝,護國軍舉旗北伐,不是從我們校場壩誓師出發(fā)的么?這回打小日本,龍主席派出了四個軍,滇軍惡戰(zhàn)臺兒莊,直殺得日本人屁滾尿流……姨媽不理他,說她聽人講了,日本飛機越飛越近了,重慶、成都、貴陽、桂林都挨了炸彈,炸得最慘最兇的是武漢。炸完那幾處,下一回怕是真要來炸昆明了……姨爹笑她不懂科學,說飛機是燒油的,一張飛機帶多少油,能飛多遠,是有定數(shù)的。昆明離得那么遠,山高水長,有懂行的人仔細估算過,日本飛機根本飛不到。就算掙著老命飛來,也回不去。你們想想,小日本又不是憨包,會自己飛來找死,一頭撞在山巖上么?……姨媽不想聽他啰嗦,一大早打好包袱就催小阿芝出門,說姨爹腰桿疼不能送你了,又交代說見她穿的布鞋底子已經(jīng)磨得很薄了,包袱里有雙繡花鞋,是早就為她做好了的,這回正好用上。路上要是攔不到搭乘的小馬車,就把新鞋換上,路遠,莫舍不得東西。
出門時天還烏漆麻黑的,走完田間小路到了馬街鎮(zhèn),天已透亮。街子上靜悄悄的,一個行人也沒有。街口也是空蕩蕩的。要是早先,這里早就停著幾輛運輸?shù)男●R車,老遠就聽車把式吆喝著招攬生意:上昆明,上昆明嘍!小馬車,顛又顛,松松筋骨像神仙……也難怪,一聽說小日本要來轟炸,城里的人都拼命往鄉(xiāng)下跑,哪個還會朝城里鉆呢?
想起姨爹昨天說的那些話,小阿芝覺得有些好笑。姨爹的看法,很是代表了一大批昆明人的僥幸心理。她也曾聽老人擺古,說昆明城的風水極好。明代的陰陽大師汪湛海在勘察風水時,發(fā)現(xiàn)繞城的蛇山蜿蜒北走,地脈旺健,猶如一條紫微龍騰空而起,貴不可言。因此他將昆明城設計為一座千年老龜狀,取“龜蛇相交,生帝王之氣”之意。城立蛇山之麓,龜與蛇神脈吞吐相接,紫氣東來,萬方朝拜,此城必定能千秋萬代雄峙不倒。迷信,完全是老迷信!小阿芝心想,還千秋萬代呢,就是眼下,也是危機四伏。她雖然輟學在家,但有時上街辦事時,也聽過西南聯(lián)大、云南大學、南菁中學、昆華中學師生的街頭演說,也看到過一些傳單和報紙?zhí)柾?。都說日本飛機要來,但來不來,何時來,來多少,來了又會炸哪里,大伙心里都沒有底,一片茫茫然。而且,一個事情說多了,說久了,又遲遲不兌現(xiàn),不發(fā)生,大伙也就疲了,麻木了,就像那個“狼來了”的故事,最后反而誰都不愿相信了。但是一點不相信,也不是真的。姨爹說防空警報從來沒有響過,也不是事實。就在六天前,她正在地里扯小白菜,忽然聽到昆明城方向隱隱傳來一陣“嗚……嗚、嗚……”的聲音,因隔得遠,風又大,還沒等她聽實在聲音就不響了。后來一位從城里下鄉(xiāng)搞宣傳的女學生告訴她,是真的,9月22日真是放過一次,是防空部門因警報“煙囪”久未派上用場,為檢查它是否正常而試放了一次,只放了一長兩短的預行空襲警報,很快就解除了……
一場虛驚。又是一場“狼來了”么?……
就這么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已來到小西門外的潘家灣,高大的城墻和城門樓就在眼前,只要再穿過一片苗圃地,鉆進城門洞,就可以回家了……咦,咋個人一下子多起來了?城門洞中一下涌出了許多人,都在跑,都在叫,忽然,尖銳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來了!不是一長兩短的預行空襲警報,而是“嗚、嗚、嗚、嗚”的緊急警報!恍惚間,似乎有人在敲鑼,有人在吹哨子,不知哪里的鐘聲也響起來,有兩個騎單車的人,拼命揮動手中紅色和白色的小旗子,邊騎邊嚷:小日本的飛機來了!小日本的飛機來了!快跑,快跑……小阿芝被潮水般的人流沖得幾乎要跌倒,只
好扭頭也跟著人流往回奔。正跑得黑地昏天,一個挑擔子的婦女猛一下把她撞倒在地,手中的包袱骨碌碌滾落撒開,姨媽為她做的那雙繡花鞋被后邊的人踩來踩去,踢得遠遠的……她捂住痛得鉆心的膝蓋,大嚷:我的鞋子!我的鞋子!你賠來……那婦女猶豫了一下,放下?lián)樱阈Φ溃捍笮〗?,太對不起了,你等著,我?guī)湍銙?!邊說邊跑過去幫她揀鞋。小阿芝后來仍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張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善良,樸實,充滿歉意。她的頭上,是一張農(nóng)婦們常頂?shù)年幍に{頭帕。她放下的擔子里,一頭是苦菜,一頭是瓜,一看就是剛從地里摘下來的,葉子上還掛著露珠。說時遲那時快,幾乎是眨眼之間,頭頂上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緊接著“轟、轟、轟”幾聲巨響,強大的氣浪和塵土再次把她掀翻在地,一大股刺鼻的硫磺味嗆得她直咳嗽。飛機很快呼嘯離去,在彌漫的煙塵中,她發(fā)覺農(nóng)婦和前邊跑著的幾個人,一下子不見了!擺在她前方的,是一個碩大的彈坑,還冒著煙。苗圃那邊,慘叫聲、呻吟聲不斷。忽然,有人尖叫一聲,聲音之慘,令她毛骨悚然。她順著那人驚恐的目光看去,天哪,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彈坑旁的楊草果樹杈上,掛著幾根斷肢殘臂,還有一截血淋淋的腸子!……而一根樹枝上,吊著一塊藍藍的東西,她定睛一看,媽呀,是農(nóng)婦的頭帕,浸透血的陰丹藍頭帕!……她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endprint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來時,只見城墻腳、苗圃里到處是煙,到處是火,到處是慘叫和呻吟。被炸現(xiàn)場血肉模糊,一片狼藉。幾個警察和聞訊趕來的市民在火堆土坑里走來走去,一位老警察向她走來說,小姑娘,你醒了?沒炸著吧?算你命大呀……見她怔怔的不說話,老警察長嘆一聲:慘哪,最慘的是一對母子。當媽的腦殼被炸飛了,脖子里的血還在淌,一個不到一歲的娃娃,也被炸死在他媽的身邊,小手還緊緊握著。我們趕到時,小人的手指頭還在一動一動的……
唉,那天我硬是昏了頭,咋會讓她去揀繡花鞋哩,悔不該呀……眼巴巴瞧著活生生的一個人,一下從你面前不在了,消失了!那些天,我
幾乎要瘋了!之后好多年,我面前老是浮現(xiàn)她那張老實厚道的臉,還有那塊陰丹藍頭帕……那天在楊老伯的小賣鋪前,趙媽媽一提起這段恐怖的經(jīng)歷,便渾身顫栗,淚流滿面。
這只是日機首次轟炸昆明時眾多殘酷場景的一個小小的局部。昆明人永遠忘不了這一天:1938年 9月 28日。他們把這天稱為“9·28”慘案。
后來,市民孔慶榮、段昆生曾回憶此次空襲,印證了趙媽媽的講述:“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早晨九點,日本侵略者首次派來一個空軍中隊,各型轟炸機九架,排成三個品字形,由黑林鋪方向入侵市空……炸彈落地爆炸,硝煙彌漫,破片橫飛,死者尸橫遍野,幸存者呼天嚎地,慘叫之聲不息……此次被炸地區(qū)為昆市大小西門外,潘家灣,小西門苗圃及鳳翥街一帶。炸后,市民政局派二等科員王協(xié)中前往查看登記,潘家灣共死傷四十余人,最慘者為一年輕婦女領(lǐng)一歲多的小孩,娘的頭被炸掉,尸體向下,血流不止,而孩子被震死于娘的身旁。除此,其他破頭斷足,血肉狼藉。苗圃及鳳翥街,死亡計九十四人,現(xiàn)場血腥,令人心痛?!保ā独ッ魑氖焚Y料選輯》第六輯,《憶日機首次轟炸昆明》)
2005年 8月,《春城晚報》記者采訪了“9
·28”慘案的幸存者陳江。采訪時陳江已是 86歲的耄耋老人。南京淪陷時,他一家是僥幸逃出南京的難民,一路千辛萬苦,最后輾轉(zhuǎn)來到南國昆明。“9·28”慘案發(fā)生時,他才 16歲,一家人住在錢局街附近。老人回憶說:“那天上午,聽到從五華山方向傳來一陣防空警報,全家人出門直奔大西門,剛出城門就聽到一聲緊急警報,沒辦法只好躲到附近的苗圃里。人藏下后發(fā)現(xiàn)侄子跑丟了,情急之下我原路返回……我把侄子找到后,背著他立刻返回苗圃,到了父母親的藏身地,發(fā)現(xiàn) 4個親人全都躺在了地上,渾身是血。母親后背被炸出一個大洞,血肉模糊;年僅 14歲的弟弟被炸得橫臥花叢,身上的衣服都爛了;嫂子也被炸得血淋淋地橫在一邊……最慘的是我的小侄女,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的炸彈,嫂子把她
藏在城墻的一個角落,但也沒能幸免于難,被活活地炸死,可憐小侄女當時才有1歲……”
著名詩人、西南聯(lián)大教授聞一多先生也在此次轟炸中受傷。當時,他寄居于小西門內(nèi)武成路的福壽巷。聽到警報聲后,聞一多立即叫小一點的三個孩子躲到一張厚桌子下面,叮囑他們不要亂動,然后馬上出去找另外兩個在昆華小學讀書的孩子。街上到處是驚惶奔跑的市民,沒走多遠日機就呼嘯而至,彈如雨下。聞一多只好緊靠墻邊躲避。一顆炸彈掉在墻內(nèi)的院子里。強烈的爆炸氣浪把墻上的磚石震得四散紛飛,一塊磚頭重重砸在聞一多的頭頂,頓時血流滿面。幸好街頭救護隊及時趕來包扎搶救,這才逃過一劫。
2015年春,我在云南省檔案館里,查閱到日機首次轟炸昆明的當天,云南省防空情報處報呈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的一份情況報告表:
云南省防空情報處關(guān)于敵機首次襲昆報告表
(1938年 9月 28日)
日期:民國 27年 9月 28日星期三
經(jīng)過時間:1小時 50分
空襲警報:8時 30分接桂省情報,敵機 9架經(jīng)邕寧、萬崗、樂里、田西、西林、西隆向滇飛;8時 40分由江底入境,經(jīng)羅平各哨、陸良、楊林、板橋;
9時 14分由市郊東北侵入市空;9時 20分由呈貢、宜良、彌勒、瀘西、邱北、廣南、富寧出境。
處置情況:8時 40分空襲警報,9時 50分緊急警報,10時 30分解除警報
空襲略況:1、巫家壩機場中彈 80余枚。2、昆明市西門外潘家灣、鳳翥街、苗圃等地中彈 23枚,毀師校一部,炸民房 37間,震民房29間,死 94人,傷 47人,牛、馬各一頭。3、我空軍擊毀敵機一架,焚斃敵空軍 5名,生獲俘虜池島 1名。
聯(lián)絡員:王仲、郝炬
值班人員:李正和、馬紹華、陳蘭芳、褚德新
(云南省檔案館111-1-15-1)
我又查到一份在此次空襲中的傷亡人員名單。由于空襲現(xiàn)場十分混亂,傷者還好查,但死者的鑒定就成了無數(shù)樁“無頭公案”:由于許多死者或被炸得身首分離,或面目模糊難以辨識,或家人因種種原因未能前來認尸,加上那時沒有冰箱、冰柜之類的東西暫存遇難者的尸骸,當局為預防瘟疫流行,不得不很快派人將無人認領(lǐng)的遇難者席子一裹,草草掩埋。那份名單,我仔細數(shù)了一下,亡者只列了 26名,僅占當局公布的 (沒公布的還有不少 )94人的三分之一還不到。另外 68名遇難者成了亂葬崗中的惶惶游走的孤魂野鬼。但在有名有姓的 26名遇難者名單中,我發(fā)現(xiàn)一位逝者與趙媽媽說的農(nóng)婦極為相似:袁李氏,女,30歲,職業(yè)是“買小菜”(原文如此,顯然為筆誤,把“賣”錯寫為“買”),最高學歷一欄空白著,何方人氏也不知道。到底這位袁李氏,是不是趙媽媽說的那位為揀繡花鞋而命喪黃泉的賣菜農(nóng)婦,只有天知道了。
“9·28”慘案,揭開了日機昆明大轟炸的慘烈序幕。
狼真的來了!
爛賊盜,這回瞧你還往哪里逃
云南省防空情報處在日機首次轟炸昆明的情況報告表中,提及了大快人心的一件事:“生獲俘虜池島 1名”?;钭饺毡撅w行員,雖不能沖抵日機大轟炸罪行之萬一,但也給血雨腥風的昆明上空,暫時抹上了一層亮色,給當時驚恐萬狀的昆明市民心里,注入了大劫后的幾許慰藉。endprint
其實,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中國各路實力派軍閥都已意識到空軍在諸兵種中的重要地位,北京、廣東、東北等地均出重金向國外購買飛機,開辦航校訓練飛行員,聘請外國顧問組織空軍。云南督軍唐繼堯也不例外,于 1922年從廣東招聘有一定經(jīng)驗的飛行員,并在香港向美國購買了一批飛機,隨即開辦航空學校,聘請法國顧問,成立了下設兩個航空隊的云南航空處。地址就設在原高等軍事學校的舊址(今翠湖農(nóng)展館一帶),辟巫家壩陸軍操場為飛機場。這就是云南空軍的最早雛形。到了龍云時代,龍云為在軍閥混戰(zhàn)時搶得先機,將航空處擴編為航空司令部,后又改稱滇桂黔綏靖公署航空隊。但由于養(yǎng)護空軍耗資巨大,云南財政本來就很困難,蔣介石擔心為虎添翼,一直不答應撥款,加上飛機性能落后,維修器材缺乏,飛行員實戰(zhàn)技能較差,所以連連出事。飛行員們深感是“從血盆里抓飯吃”,薪金、軍階卻遠不及南京空軍,不少人跳槽投奔了南京,留下的更覺前途暗淡??箲?zhàn)爆發(fā)后,1937年 9月,位于杭州筧橋的中央航校遷至昆明。大敵當前,龍云忍痛割愛,決定將慘淡經(jīng)營多年的云南航空隊歸并給中央航空隊,更名“空軍軍官學?!薄JY介石親自兼任校長,教育長為后來的空軍司令周至柔,擔負該校日常工作,并在巫家壩機場加緊訓練飛行及后勤人員。
1938年 9月 28日,晴空湛藍。一大早,教官姚杰、陳有維、周廷芳等率空校第 8期即將畢業(yè)的學員,駕著當時機場僅有的三架飛機(原停泊在機場的數(shù)十架“道格拉斯”教練機因得到情報,已于兩天前飛往云南驛機場臨時疏散)升空訓練。不料 9點 15分,緊急警報響起來了。9架敵軍“九六式”轟炸機呈“品”字隊形,飛往昆明上空。教官周廷芳首先發(fā)現(xiàn)敵機群,從高空向西北角的敵機俯沖下去。教官陳有維和學員黎中炎駕“霍克”3型驅(qū)逐機飛在滇池上空,見機場停機線上赫然鋪出表示敵機進入警戒圈的“T”字紅布,于是迎頭而上。驕橫的日機萬萬沒想到在中國大后方會遇到兇猛的攔截,一下亂了陣腳,四散開來。姚杰、陳有維、周廷芳和黎中炎等駕機窮追不舍,黎中炎和陳有維猛然開火,擊中一架日機,日機頓時濃煙滾滾,墜入路南縣遠郊竹山鄉(xiāng)密枝棵。姚杰瞄準敵機群第 3號機的左下方機頭開火,正中敵機油箱。敵機當場起火,紅光閃過,拖著一道長長的黑煙,墜落于宜良、彌勒縣一帶的莽莽群山之中。另一架敵機亦在姚杰等的炮火中受到重創(chuàng),拖著黑煙倉惶遁去。當天上午 10點半,昆明防空司令部得到情報:“敵機 6架向硯山方向逃竄”。來犯敵機是九架,兩架分別墜于路南和宜良、彌勒境內(nèi),另一架很可能也墜毀于遠方不知名的荒山野嶺了。一次便擊落敵機三架,極大地振奮了慘遭狂轟濫炸的昆明。第二天,省主席龍云送去大批月餅、火腿、罐頭、香煙犒勞空軍軍官學校官兵,并特別贈予陳有維和黎中炎兩人各一套法國飛行皮夾克,又撥滇幣 5萬元(折合國幣 5000元)獎勵有關(guān)立功人員。姚杰、陳有維、周廷芳、黎中炎等擊落敵機的功臣,后被市民譽為“9.28五勇士”,姚杰因指揮出色、作戰(zhàn)剛毅勇猛,還榮獲一枚“星序獎章”。
日機首次轟炸昆明的當天早晨,距昆明 100多公里的云南路南縣遠郊竹山鄉(xiāng)(與宜良狗街毗鄰,竹山今已劃歸宜良縣管轄)密枝棵一片安詳靜謐。這是一個大山中彝漢雜居的寧靜鄉(xiāng)村。大約 10點多鐘時,幾位山民正在山坡的包谷地里鋤草施肥,忽聽左前方一匹山梁上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抬頭看時,只見雙龍溝那邊的山坡上騰起一大團火光和濃煙,什么東西在噼哩啪啦地亂炸亂飛。黑煙彌漫處,隱隱好像有人影在動,晃了幾晃,又很快消失進旁邊的密林里。山民們面對從未見過的駭人場景,全都驚呆了。
消息很快傳到縣里??h政警隊長焦開林立即帶人騎馬趕到密枝棵,在山民的指引下,于墜機山坡上找到那架日機。墜機從中部爆炸斷裂,機倉里有五具燒焦了的尸體、三挺已摔得變形扭曲的機槍、一顆還未扔下的炸彈。機翼上有紅色圓形日本國旗標志,機身上印著“臺灣 240”字樣和 96228的編號。從山民們七嘴八舌的敘說中,“濃煙中的人影”引起他的警惕。他先是不相信。神了,從那么高的天上摔下來,又那么大的火,那么濃的煙,他還能動?還能跑?未必這個爛賊是金鋼不倒之身?但目擊者不止一人,又都言之鑿鑿。焦開林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心想,也許是前來接應的漢奸也說不定。不管咋個說,既然有人看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爛賊揪出來。于是命令各鄉(xiāng)保長帶壯丁搜山,同時挨家挨戶告知,凡是見到陌生的可疑人等,馬上報告,連夜都不能隔!各鄉(xiāng)保長和治安隊長領(lǐng)命而去,帶人對墜機地點附近的崇山密林進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但這一帶山高林深,搜山的雖是當?shù)厝耍诟呱揭傲种姓业揭粋€大活人,也無異于
大海撈針。搜山隊漫山遍野忙活到半夜,一無所獲。
墜機這天下午,一個放牛娃娃在距密枝棵很遠的雙龍鄉(xiāng)白石巖村的山野間放牛,忽然看見前邊老林旁茂密的山草里有個人,還向他一個勁地招手。放牛娃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人不會說話,只會用手比來比去,嘴里還嗚嚕嚕的,是個啞巴。比劃了半天,放牛娃這才明白,他背脊疼,要放牛娃幫他捶捏一下。放牛娃替他捶背時,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和身上有斑斑血跡,吃了一驚,想起不久前,城里的學生來村子里宣傳,要村民們嚴防漢奸來搞破壞。眼前這個啞巴鬼鬼祟祟的,頭上身上還有血,肯定就是個狗漢奸!……捶完了,那人又在嘴邊比劃出吃飯的動作,又指指胸口,他要吃東西。放牛娃很機智,點點頭,趕著牛,一進村就向治安隊報告了。治安隊帶村民跟著他趕到老林邊,那人卻不見了!大伙好一陣搜尋,連崖縫和林中獵戶藏身的樹上棚屋都查了,一夜累個賊死,依然人毛都沒見一根。
第二天一早,白石巖村最邊遠的一家農(nóng)戶的茅草屋里,一位農(nóng)婦正在灶前燒火做飯。山里人只吃兩頓,這幾天男人和娃娃不在家,她得吃飽后,趕到幾里外的山地里收包谷。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她嚇了一跳。這個村子人很少,她家又是地處偏僻的單門獨戶……她順手提上一根棍子,悄悄走到門邊,從門縫里向外張望。朦朧晨光中,只見門外站著一個疲憊不堪的青年男人,也從門縫中觀察屋內(nèi)。她想了想,開了門。那人見她手上的棍子,便用勁搖著手,表示自己一點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又比劃了個吃飯的動作,可憐巴巴指指胸口,嘴里喃喃地說:呃(餓)——,呃(餓)——……剛才從門縫里看到這人穿皮夾克,農(nóng)婦心里早明白了。昨天保長帶人去搜山,她是曉得的。她鎮(zhèn)定地把來人讓進茅屋,又揭開鍋蓋給他看,飯還沒熟,要他坐一下,然后往灶洞里添了根柴,提上桶朝他示意,她去打桶水,馬上就回來。不知是過度驚嚇又過度疲乏,還是估計這位善良的農(nóng)婦不會跟自己過不去,來人點點頭,一下就癱坐在草墩上。農(nóng)婦出門又悄悄從外拴上,然后飛快跑向村治安隊。endprint
待她帶著四名壯漢飛奔回來時,那人正瘋一般在屋里拉扯著門。農(nóng)婦解開門繩,那人見農(nóng)婦身后提著火銃、砍刀、梭標的四名治安隊員,臉色大變,知道已經(jīng)在劫難逃,只好乖乖舉起雙手。
治安隊立即將俘虜武裝押解到路南縣城。政警隊長焦開林喜不自勝,直想朝天大嚷一聲:爛賊盜,這回瞧你還往哪里逃!他打量著這個和他“躲貓貓”躲了兩天的東洋飛賊:咦,不神嘛,眼前這位日本人,表面上和中國人也差不多,但更矮一些,斯斯文文的,一點不像能創(chuàng)造墜機生還奇跡的金鋼不倒之身。他低著腦袋,垂著眉眼,一副聽天由命的狼狽相。按靖綏公署防空司令部的命令,俘虜立即押解昆明,下午,押送人員押著日俘從滇越鐵路宜良狗街站上了火車。抵達昆明后,聞訊趕來的昆明市民萬人空巷,從拓東路火車站門口一直到金碧路、正義路,擠滿了義憤填膺的市民,群情激昂,要“打死這個狗強盜”、“活活剮了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說,自己雖然牙掉得差不多了,但“拼死也要咬下一塊這個爛雜種的肉”!……眼看局面即將失控,前來接收俘虜?shù)姆揽账玖畈康木瘑T不得不一邊護衛(wèi)著黃包車上的日俘,一邊苦苦勸阻市民。
俘虜被關(guān)押進圓通山的防空司令部內(nèi),開始交代:他姓池島,名葉西,日本九州人,現(xiàn)年27歲,高等學堂畢業(yè)。戰(zhàn)前曾隨其父在昆明金碧路開設的“保田洋行”經(jīng)商,中日宣戰(zhàn)后撤回日本,很快又與其弟一起應征入伍。由于熟悉昆明的地形地貌,更探知大、小西門、潘家灣一帶設有秘密軍工廠,所以此次空襲他被委任為領(lǐng)航員。沒想到炸彈還未投完便被擊落,更沒想到墜機后還能奇跡般揀回一條命。池島后曾被押到昆華中學(現(xiàn)昆一中)展覽示眾,觀者人山人海。盡管當局采取了嚴密的保護措施,憤怒的市民們?nèi)匀粠缀鯇㈤T擠爆,嚴懲兇手的聲浪驚天動地。面對一樁樁血淚的控訴,池島低頭垂眉,以手撫胸,兩眼含淚,一言不發(fā)。1938年 10月 7日,這架日機的殘骸運抵昆明,置于文廟大成殿外的平臺上,供市民參觀。1939年 2月,著名攝影師朱樹洪應邀從重慶來到昆明,拍攝了《被我擊落的敵機殘骸》、《被我俘虜之敵機師》兩部新聞短片。池島后來移送錢局街陸軍監(jiān)獄關(guān)押,兩年后因病醫(yī)治無效死亡。
然而,昆明市民在“擊落日機”并“活捉日酋”后沒能興奮幾天,很快又被新的、更大的、更恐怖的擔憂困擾著。僅憑常識他們便不難猜測:日本侵略者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是強盜,是惡霸,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瘋子!一定會以十倍的努力,百倍的狠毒、千倍的瘋狂進行報復!這種猜測猶如在人們頭上懸了一把鋼刀,你一抬頭,刀不見了,頭上仍是朗朗藍天。但一閉眼,卻又明白無誤感覺到它在陰險地沖你獰笑,你走到哪里它就死皮賴臉跟你到哪里。這種無助、無奈、無形、無序、無望的感覺像瘟疫,籠罩著全城,還四處漫延開去,搞得人人都六神無主,身心疲憊不堪,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直想發(fā)一場羊耳瘋!……
那些年,昆明簡直成了人肉橫飛的屠宰場
2015年春節(jié)后的一個下午,我在東郊吳井橋附近的綠洲花園小區(qū),采訪了抗戰(zhàn)時期云南省防空協(xié)導委員會副主任、軍委會昆明行營警備司令部副司令、昆明防護團副團長、滇黔綏靖公署警務處長、云南省警務處長、綏靖公署交際處主任、滇軍中將李鴻謨先生的四公子李民生先生。
說起李鴻謨,許多人會稍感陌生,但一提到李希堯,老昆明人中,但凡稍微關(guān)注一下時局的,就沒有誰不知道他。李希堯就是李鴻謨,希堯是他的字。李鴻謨曾任云南講武堂將校隊第九區(qū)隊副,參加過討袁護國的北伐戰(zhàn)爭,并在四大鎮(zhèn)守使內(nèi)戰(zhàn)的“6·14”政變中,拼死護衛(wèi)眼睛受傷的龍云突圍轉(zhuǎn)移,因此后來一直頗得龍云賞識重用。1949年,李鴻謨隨盧漢起義,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69年被迫害至死,1979年平反昭雪。
位于現(xiàn)北京路和尚義街的交叉口,有一幢中西合璧、外墻由古樸蒼勁、凹凸不平的大石塊砌成的漂亮小洋樓,老昆明人都把它叫做“石房子”,這便是李鴻謨 1937年請一中一法兩位設計師設計、法國人承建而成的府邸,當時的門牌號是太和街 588號,后又改為 385號。建國后,石房子成為新中國首任昆明市長潘朔端的住宅,后又用作昆明市政府辦公廳的辦公用房。2006年,昆明市政府將石房子列為“歷史文化遺產(chǎn)保護建筑”,并以此為中心辟為茶花公園。
石房子建成伊始,適逢抗戰(zhàn)爆發(fā)。時為龍云麾下核心成員的李鴻謨,利用公署交際處主任職務之便,將石房子作為五華山外各界首腦的另一秘密指揮所,私宅公用。石房無言,默默見證著云南軍民八年抗戰(zhàn)的悲壯歷程。石房子前的臺階上,走過一位又一位聲名赫赫的身影:蔣介石、宋美齡、宋子文、何應欽、杜聿明、陳誠、張群、衛(wèi)立煌、黃杰、關(guān)麟征、何紹周、孫連仲、邱清泉、周至柔、湯恩伯、霍揆彰、鄭洞國、羅卓英、宋希濂……以及美國駐華大使約翰遜、中緬印戰(zhàn)區(qū)美軍總司令史迪威、“飛虎將軍”陳納德……還有龍云、盧漢、周鐘岳、繆云臺、胡瑛、龔自知、馬鉁、庾恩錫、裴存藩、曾恕懷、羅佩榮……以及龍澤匯、孫渡、楊杰、張沖、萬保邦、安恩溥、魯?shù)涝?、謝崇文、祿國藩、馬锳、盧睿泉、沈醉、孫季康……還有嚴燮成、李琢庵、周潤蒼、黃子恒、王少巖、王振宇、王昭明……還有梅貽琦、李公樸、劉文典、查良釗、羅隆基、馬約翰……以及吳佩衡、李繼昌、姚蔭軒等等,幾乎囊括了當時中央和云南的黨、政、軍、警、商、學、民……各界的首腦大腕巨擘。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云南軍民共赴國難、運籌帷幄的一個編外參謀部,抗戰(zhàn)時期云南的許多重大對策的雛形,就孕育在這座石房子里。
接受我的采訪時,李希堯的四公子李民生已是 77歲的老人。提及當年的日機大轟炸,李民生目光炯然:我是日機首炸昆明那年出生的,那時太小,許多記憶都只有朦朧的影子。但父母和哥哥姐姐,還有我父親的同事和朋友,后來曾斷斷續(xù)續(xù)向我和弟弟講述過不少駭人聽聞的事情。一句話,那些年,由于日本飛機連續(xù)六年的狂轟濫炸,昆明簡直成了人肉橫飛的屠宰場!……
李民生說,他父親曾說過,日機首次對昆明進行的空襲,其實只是一次試探性的小規(guī)模轟炸。日機之所以后來對云南、對昆明展開持續(xù)、慘烈、瘋狂的大轟炸,是有著十分復雜的背景和戰(zhàn)略意圖的。endprint
1938年 6月 12日,日軍投入兵力 40余萬,自東朝西向南京淪陷后的全國軍事、政治、經(jīng)濟中心武漢發(fā)起總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緊急調(diào)集約 130個師共 100萬人,由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指揮,與日軍進行了極其慘烈的為期四個半月的大規(guī)模會戰(zhàn)。戰(zhàn)場在武漢外圍沿長江南北兩岸展開,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省廣大地區(qū),大小戰(zhàn)斗數(shù)百次,殲滅日軍十多萬人。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是抗戰(zhàn)以來戰(zhàn)線最長、規(guī)模最大、持續(xù)時間最長的一次重要戰(zhàn)役,會戰(zhàn)雖以 10月 25日武漢失守結(jié)束,但它從根本上重創(chuàng)了日軍精銳主力的元氣,自此抗戰(zhàn)開始進入了相持階段。日軍再也沒有能力調(diào)動數(shù)十萬大軍,在中國內(nèi)陸作戰(zhàn)略進攻性的大會戰(zhàn)了。于是被迫調(diào)整作戰(zhàn)方針,暫停對中國正面戰(zhàn)場的進攻,代之以協(xié)助地面陸軍作戰(zhàn)的航空兵團,重點轟炸中國內(nèi)陸的戰(zhàn)略要地。日本大本營命令:“陸海軍航空部隊協(xié)同在中國各地要果敢地進行戰(zhàn)略、政略的航空作戰(zhàn)?!蓖龍D達到很快“摧毀中國的抵抗意志”、“迅速結(jié)束中國事變”之目的。
這就是日軍的“南進”計劃,而空襲,則是計劃的前奏和重要組成部分。
日機首次轟炸昆明,飛機是從剛占領(lǐng)的廣東珠江口外的琴橫島起飛的,正如趙媽媽姨爹估計的那樣,飛行距離太遠,鞭長難及,就是拼命飛來也不敢多作停留。但自 1939年起,日軍便以占領(lǐng)的海南島為基地,特別是 1940年,日軍從越南海防港登陸,相繼占領(lǐng)了越南全境和老撾、柬埔寨,隨后即利用越南河內(nèi)的河嘉林機場,開始了大規(guī)模對云南全境,重點是昆明市和滇越鐵路、滇緬公路及滇黔公路各交通樞紐、重要橋梁、發(fā)電廠,以及各軍工廠、昆明巫家壩機場、祥云云南驛機場等軍事要塞的狂轟濫炸,圖謀切斷當時中國唯一的國際交通線和通向內(nèi)地的物資運輸線。據(jù)民國云南省防空司令部編制的《云南防空實錄》統(tǒng)計資料顯示,從 1938年到 1944年12月最后一次空襲,日機空襲云南共 281天,508批次,出動飛機 3599架次。其襲擾活動范圍幾乎遍及云南全省,20多個市縣的主要城鎮(zhèn)遭空襲,投彈 7588枚,無辜群眾傷亡 7592人(其中亡 4628人),毀房舍 29904間。平民的生命財產(chǎn)以及城市建筑、交通運輸、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等方面所遭受的損失空前巨大,難以估算。李民生說,據(jù)他父親估計,由于戰(zhàn)時混亂和頻繁轟炸造成的統(tǒng)計困難,實際上的人員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遠遠超過上述數(shù)字。
云南省人民防空辦公室《云南人防》編輯部在一份資料中稱:“昆明是遭受日機轟炸最多,損失最慘重的城市。日機進襲 150批次,1099架次,約占日機襲擾云南總批次的 29.5%。占總架次的 30.5%,敵空襲地域由城區(qū)到郊區(qū),北到沙朗村,南到呈貢縣城,東到小石壩,西到龍?zhí)洞?,在半?20公里范圍內(nèi)所有重要目標無一幸免。城區(qū) 140余處被炸,北郊茨壩、西郊馬街和??诠さV區(qū)以及當時唯一的石龍壩發(fā)電廠均遭襲;敵空襲造成人員傷亡數(shù)量占全省遭敵空襲傷亡人數(shù)的 46.4%。毀壞房舍占全省遭敵空襲毀壞房舍的70%?!?/p>
而當時中國的防空力量,竟可憐到令每一個中國人頓足捶胸的地步! 1937年 5月,后來的“飛虎將軍”陳納德應蔣介石、宋美齡之邀來到中國,時任航空委員會秘書長的宋美齡請他擔任顧問。通過考察,陳納德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國民政府空軍名義上擁有的洋洋 500余架飛機,實際上只有 91架能起飛!機種大多數(shù)為性能低下的雜牌貨,戰(zhàn)斗力就更不用說了。加上意大利教官瞎指揮,導致中國飛行員不知所措,訓練時損失
的飛機和飛行員,遠遠超過實戰(zhàn)中的損失。1937年 8月 13日,淞滬會戰(zhàn)開始,陳納德設法雇了9名來自法國、美國、荷蘭、德國的飛行員,加上 6名中國轟炸機飛行員,組成了一個“國際中隊”。雖然在幾次空戰(zhàn)中取得小勝,但由于這些洋大爺紀律松懈,驕橫輕敵,沉溺于花天酒地,以至日軍飛機襲擊機場時酒還未醒,“國際中隊”的飛機全部被炸毀。南京陷落前夕,斯大林擔心戰(zhàn)火漫延到蘇聯(lián),給了蔣介石比較實際的援助,派出 4個戰(zhàn)斗機中隊和 2個轟炸機中隊援華抗戰(zhàn),并賣給中國 400架飛機,在一段時間內(nèi)遏制了日軍的空中力量。然而,待蘇聯(lián)人一走,日軍在中國的領(lǐng)空幾乎已無對手,到了 1937年 10月,中國的飛機只剩下 10多架,許多中國飛行員相繼陣亡。
自首次轟炸昆明成功,特別是占領(lǐng)了武漢、海南島及越南河內(nèi)的機場后,日空軍憑借數(shù)百近千架性能優(yōu)越的戰(zhàn)機,組成強大的空中優(yōu)勢,有恃無恐,開始了對昆明肆無忌憚又曠日持久的大轟炸。飛機所到之處,如入毫無防御之境。用親歷其境的李民生的大哥、大姐及他父親同事的話來說,是“飛得之低,連翅膀上的膏藥旗和飛行員戴的眼鏡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的高射炮也實在差欠,敵機一來,嘣隆隆,完全是放空炮,虛張聲勢而已,熱鬧是熱鬧,但只會在敵機下邊開花,根本打不著它們”。更有甚者,日本的廣播電臺竟公開揚言,何日何時將派機來轟炸昆明?!熬湍敲垂?,到那個時候,它們居然就真的來了!”可見其無所顧忌的程度,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而機場停著的那些幸存的飛機呢,雖有一些蘇制“蜜蜂式”戰(zhàn)斗機,絕大多數(shù)是教練機,還多為老弱病殘者,根本不是日本零式戰(zhàn)斗機的對手。因此,“只要防空警報一拉響,不僅是老百姓亂做一團地‘跑警報,機場上的各型飛機也紛紛逃命‘跑警報,疏散到其它機場去,否則,就只有坦胸露背等著挨炸的份了!”……當時云南的機場,除了昆明的巫家壩,還有嵩明的楊林、祥云的云南驛等。1940年,日機出動了 40余架重型轟炸機,一次就將云南驛機場停放著的蘇式飛機炸毀了 30多架,蔣介石聽后怒不可遏,下令將機場站長“就地正法”,并令有關(guān)飛行員掛上“恥”字胸牌。
面對如此窮兇極惡的空中打擊,省主席龍云雖然成立了防空協(xié)導委員會、昆明防護團等機構(gòu),但由于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防空、防御和防衛(wèi),完全徹底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云南軍民當時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承認嚴酷現(xiàn)實,盡可能地自救和自助,防范、防備、防守和防護,以期憑借嚴密有序的防務,構(gòu)成一條實用有效的防線。除此之外,已經(jīng)觸到最低的底線,別無選擇。endprint
而這個紛繁、浩大、具體的重擔,就很大一部分落在了李鴻謨和他的同僚肩上。當時,由于大半個中國相繼淪陷,內(nèi)地和沿海淪陷區(qū)的大批政府機關(guān)、工礦企業(yè)、學校、商會、軍隊及逃難的平民紛紛涌向“中國最后的橋頭堡”昆明,小小的昆明城頓時人口暴漲。僅以學校為例,抗戰(zhàn)前夕昆明中等以上學校只有不足 20所,而到了抗戰(zhàn)中期,竟高達 40多所!陡增的人口壓力加上戰(zhàn)時各種物資的匱乏,要讓這密集的人群在敵機持續(xù)不斷的轟炸掃射下,保持正常的生產(chǎn)、學習和生活秩序,并時刻準備傾全城之力,支援抗戰(zhàn)前方,其艱難可想而知。李鴻謨雖然身兼數(shù)職,但主要工作是警務。說白了,就是警察頭子。說到警察,老昆明人戲稱之為“貓”。在后來的許多影視作品中,“貓”們似乎正事不干,只知魚肉鄉(xiāng)民,甚至墮落為漢奸。但實際上,在抗戰(zhàn)那個特殊時期,警察作為還在勉力運轉(zhuǎn)的國家機器的一個重要組成群體,在國家和民族危如累卵的緊急關(guān)頭,默默做著許多煩瑣而急迫的重要工作:“清查戶口、人事統(tǒng)計、查拿間諜漢奸、維護社會安定秩序、緊急時之情報辨析、準確及時發(fā)出空襲警報、指揮人員疏散、夜間的宵禁及燈火管制、戰(zhàn)時消防設施的構(gòu)建組織、以及一切善后救濟工作……”作為戰(zhàn)時云南省和昆明市警界的最高長官,李鴻謨忙得焦頭爛額,只要日本飛機一來轟炸,他就從家人的眼中消失了,待再次見到他時,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更加瘦削,愈發(fā)沉默,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眼里充滿了痛楚、疲憊和無奈。
防空警報·抓間諜·市民踴躍捐金買消防車
其實,早在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后,龍云當局審時度勢,防患于未然,為應對將來可能發(fā)生的敵機來昆轟炸,于 1937年的 10月成立了防空情報處,下設情報、警報、諜報三個小組,直轄三個防空監(jiān)視隊,任務是監(jiān)視昆明東南直徑 250公里范圍內(nèi)的空情。又設防空情報網(wǎng),重點配置于昆明東南 35個縣境內(nèi),選點設哨。甲種哨設哨丁 6名,乙種設哨丁 4名,各哨的任務是對空監(jiān)視和報告敵情。那時,由于無任何監(jiān)視設備可言,所以監(jiān)視的手段原始至極,哨丁主要靠目測,一旦發(fā)現(xiàn)敵機,即立刻上報。與此同時,加強與川、黔、桂、粵各地縣,及越南、湖南、成都、重慶、貴陽、南寧各地的電臺、軍用電臺及鐵路沿線電臺的聯(lián)系,互通情報。一旦發(fā)現(xiàn)敵機進犯,立即用有線電話或無線電報向敵機飛行方向目標地通報。當時,昆明的警報器以電笛和汽笛為主,輔以六大城樓的大銅鐘。大型電警報器主要設在五華山瞭望臺、云南紡織廠、昆明電廠,還有一批小型手搖警報器置于市區(qū)主要街道的守望所。守望所的警員除用手搖警報器報警外,還用信號旗,由警員騎自行車搖旗送達各點。后來又改進為:發(fā)預行警報時,五華山瞭望臺掛紅燈籠一個,鳴警報器一長(20秒)兩短(3秒),同時敲響警鐘;發(fā)空襲警報時,掛紅燈籠兩個,鳴警報器一長(30秒)后連續(xù)短促音,急急敲響警鐘;發(fā)緊急警報時,掛紅燈籠三個(后改為長型紅色布桶),鳴警報器快速短音,警鐘長鳴不斷;解除警報時,瞭望臺掛出綠燈籠及綠旗,警號長鳴兩分鐘,鐘慢慢敲擊。這樣改來改去,市民們?nèi)贼[不大明白,最后只好認一條死理:那時城內(nèi)沒什么高層建筑,五華山是昆明最高的地方,一目了然,只要五華山上掛出紅燈籠來,伴以警報器發(fā)出“嗚——嗚、嗚”一長兩短的鳴叫,就是敵機要來的預行警報;如果紅燈籠變?yōu)槎鄠€(或長型紅色布桶),警報器發(fā)出“嗚、嗚、嗚、嗚”的急促短音時,就是敵機已進入昆明的緊急警報;瞭望臺上的燈籠變?yōu)榫G色,警報聲長鳴許久,就是警報解除,可以回家煮飯了。
1939年,由省防空協(xié)導委員會建議,最后龍云拍板決定,為有效防范日機空襲,遏制火災漫延,每五間房須加筑封火墻一堵,每相連之 30間鋪面房則強行拆去一間,以杜絕火勢殃及鄰街甚至全城,限一月之內(nèi)辦畢。后來,又考慮到昆明周圍被城墻團團圍住,人口疏散出城不暢,則令從啟文街東城墻、大東門及北城墻、小東門南側(cè)、北門東側(cè)、天君殿巷城墻、大西門及南城墻、小西門富春街城墻、甘公祠街城墻等處打開數(shù)個缺口,以利市民迅速疏散。
應該說,龍云當局采取的這些應急措施,已經(jīng)傾盡了渾身解數(shù)。而后來的事實,也證明這些措施是行之有效的防范之策。但這些措施,也僅只是面對強盜縮起腦袋,盡量減少挨打或挨得輕些的“鴕鳥式”、“烏龜式”的應變對策而已。在空中力量數(shù)十、數(shù)百倍強于自己的頑敵氣焰囂張的轟炸中,血性未滅又萬般無奈地制定和執(zhí)行這些應急措施的人,其內(nèi)心的深重痛苦,更是難以言述。
在李民生的印象中,一向臉色嚴峻的父親很少笑過,除了那幾次——
一次是捉到幾個間諜。每次日機轟炸后,市民們都覺得很詫異:咋個這些爛賊會炸得那樣準?!后來便衣警員混在平民中,于被炸目標中發(fā)現(xiàn)有光閃爍,原來是奸細用鏡子的反光提示敵機轟炸目標。因此老百姓中有“不怕轟炸怕奸細”之說。但那時外來的人口太多,魚龍混雜,社會秩序相當混亂,要在茫茫人海中抓到間諜決非易事。日軍為實施“南進”計劃可謂煞費苦心,在越南西貢、緬甸馬德旺、泰國曼谷、清邁訓練日軍收買的緬甸、泰國、越南人 ,及有越、泰、緬國籍的漢奸數(shù)千人,化裝后由日諜率領(lǐng)潛入云南。有的甚至不用化裝,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僧侶或商人。這些間諜組織嚴密,攜帶槍支電臺,接頭有暗號,行動統(tǒng)一指揮,入境后又收買了一批土匪流氓,毀壞機場、鐵路、油庫,煽動奸商囤積糧食藥品,到處造謠惑眾,破壞力極大。那次捉到間諜后,李家的孩子們前去看熱鬧,發(fā)現(xiàn)有兩個日本間諜“和我們長得一樣嘛”。李鴻謨笑道,你讓他們把鞋脫下來瞧瞧就曉得了。原這些日本人從小穿夾腳木屣長大,大腳趾和中腳趾之間離得很開,一眼便不難判斷。那次追捕間諜時,偵緝警員和防護團員們從金馬坊一直窮追不舍攆到西壩,費盡周折才將他們擒獲。偵緝警員馬擘基在與眾間諜交火時,不幸中彈壯烈殉國。
一次是昆明終于有了先進的消防車。昆明的建筑絕大部分為土木結(jié)構(gòu),敵機一炸,一片火海,且愈燒愈烈,很快即成一堆灰燼。而那時警局雖在寶善街成立了消防隊,但消防器材卻簡陋得可憐。除幾個腕力唧筒和幾個手壓、汽油吸筒救火機外,就是一大堆司空見慣的水桶。要讓這些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設備撲滅日機播下的熊熊大火,無異于癡人說夢。但當時先進的消防車和器材要靠進口,且十分昂貴。這對既要購買槍支彈藥供應前線,又要保證各駐滇部隊 60余萬人的糧草衣鞋及軍用物資,還要搶修不斷被日機炸斷的鐵路、公路、廠房、學校、醫(yī)院及撫恤遇難者等的當局,財力早已捉襟見肘,不堪重負。于是除政府擠牙膏般湊出款項撥出外,不足部分則由防空司令部、省會警察局及市政府發(fā)起,向社會各界募捐。很快,共募得消防捐款四十萬七千余元,向國外購買了三輛大號雪弗萊邦浦消防車、六輛水柜車及各種先進的消防器材。這些消防車和器材運抵昆明后,當局立即在北門外的云南大學操場組織演練。眼瞅著水龍飛濺處,沖天大火瞬間灰飛煙滅,前去參觀的市民無不歡呼雀躍。這批消防車和器材,在后來日機炸后的火災救援中,噴波吐浪,濤鎮(zhèn)火龍,起到了十分關(guān)鍵的作用。endprint
與警局消防隊一起勇敢地沖進火海的,是一大批民間自發(fā)組織起來的義務消防隊。只要敵機一走,他們便提著水桶、端起銅盆、木盆、銻鍋……一切盛水的東西,飛奔到河邊、溝邊、井邊,眨眼間便排成一條人的長龍,救命的水便源源不斷流向火災現(xiàn)場。在這些民間消防隊中,兩
廣義勇消防隊和浙江義勇消防隊聲譽最高。他們有廣東、廣西、浙江來昆的商會和同鄉(xiāng)會作強大后盾,消防器材先進,兩廣義勇消防隊甚至還擁有一輛進口的邦浦消防車。在市民眼中,他們是扶危濟困的英雄,是火中鳳凰,是最勇敢的人。特別是兩廣隊中那位耍獅人(過去每逢節(jié)慶,兩廣同鄉(xiāng)會便組織獅子龍燈隊沿街表演。耍獅人總是技壓群雄,輾轉(zhuǎn)騰挪,令人叫絕,昆明人都認得他)最是一馬當先,爬梯上樓,撲火救人,于濃煙烈火中毫無懼色,且身手不凡,矯健無比,連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警局消防隊員都自愧不如。李家的孩子們都記得,每次救火時,父親都趕赴現(xiàn)場指揮,火滅后笑著和他們一一握手,連說謝謝你們啦,老表!
而在歷次募捐時,也涌現(xiàn)了不少感人的事情。有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在踴躍募捐的市民隊伍中,總會出現(xiàn)一位手持帶繩扁擔、著補丁衣服的苦力,老昆明人把這些幫人搬運的漢子叫“散扁擔”(猶如重慶人后來說的“棒棒軍”)。在眾多的官員、軍人、學生、商販、市民把鈔票、銀元甚至戒指、耳環(huán)、手鐲、手表等投入華山南路省黨部門前的獻金柜時,他也默默上前,將幾張揉得皺巴巴的鈔票鄭重獻上?!吧⒈鈸币瞾慝I金?這可是他勒緊褲腰帶的血汗活命錢呵!人們驚異之余,紛紛上前打探,但他死活不肯留名,只說他叫“挑夫老馬”便很快離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一個食不果腹的下力人,能有如此高漲的愛國熱情,一下子在坊間街頭傳為美談。爾后,他年年都來獻金,數(shù)額也一年比一年多,直
至抗戰(zhàn)勝利。《正義報》記者為此寫出《挑夫老馬,年年獻金》的報道。昆明的中小學老師,常用這位苦力的事跡激勵自己的學生:看,這就是我們中國人!
采訪中,95歲的朱良忠老人告訴我一個特殊的群體:攀拆隊。朱良忠是上海人,水作工(泥瓦匠),1937年 8月 13日淞滬會戰(zhàn)前離開上海,隨建造過上海“百樂門舞廳”和南京“國民大會堂”的“陸根記營造廠”來到昆明,親歷數(shù)次日機大轟炸。他說,每次轟炸后,被炸的街道、民房、工廠、學校便成了一堆燃燒著的殘垣斷壁,傷者呼天搶地,房屋搖搖欲墜。這時,就會有一群訓練有素的營造(建筑)工人,作為民眾義務救護隊員挺身而出,奮不顧身沖進火海,背出傷亡者,拆除危房?!斑@是從虎口里拔牙的危險事情呀,沒有人叫你,更沒有人逼你,只要有火光,只要有爆炸,只要有濃煙,立即就有我們攀拆隊員的身影出現(xiàn),沒有人猶豫,沒有人退縮,沒有,一個都沒有!”
每每提及這些人,李鴻謨的臉上就會露出久違的笑容,對子女們說:有這樣的老百姓,我們就能把消極防空變?yōu)榉e極防空,抗戰(zhàn)就一定會取得勝利!
鑿進城墻的防空洞·截肢老人·抬著棺材跑警報
跑警報,至今仍是令 75歲以上的老昆明人心驚肉跳的一個詞匯。在采訪過程中,不止一個老人向我提到,現(xiàn)偶爾聽到警報聲(如“9
·18”紀念日),仍然感到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當然,跑警報時也發(fā)生過一些趣事軼聞。坊間流傳得最廣的一個段子,是聯(lián)大教授、國學大師劉文典在一次跑警報時,一眼瞥見著名作家、青年教授沈從文也在跑,很不以為然地譏諷道:我跑是為了國粹莊子的研究得以繼續(xù),學生跑是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未來,你跑是為了什么?
記得是 1984年,我供職的《滇池》雜志向當年“西南聯(lián)大”學生、沈從文大師的高足、在昆明前后呆了整整七年的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約稿。早年創(chuàng)作過“樣板戲”《沙家浜》,新時期因《受戒》、《大淖記事》、《異秉》、《歲寒三友》等名篇享譽中外的文壇一代宗師汪老,懷著對“第二故鄉(xiāng)昆明”的一片深情,源源不斷將許多精品力作賜予《滇池》雜志:《泡茶館》、《翠湖心影》、《跑警報》、《昆明的花》、《昆明的果品》、《昆明菜》、《觀音寺》……在那些日子里,只要汪老的稿子一來,編輯部的同仁們便爭相傳閱,無不以先睹一快為人生莫大幸事。特別是《跑警報》、《泡茶館》兩篇,后來成為記述西南聯(lián)大動蕩生活的經(jīng)典名著。在《跑警報》中,汪老以其獨有的超脫、瀟灑、坦然、樂觀和幽默的筆觸,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當年聯(lián)大師生跑警報的風情畫——多年的顛沛流離,聯(lián)大師生們早已跑得十分有經(jīng)驗了。預行警報響起時,仍在上課。只有空襲警報拉響后,這才從容地夾著書本,沿大西門外的一條通往滇西的驛道上山,“看書、閑聊、打橋牌”,或聽過路的馬鍋頭唱調(diào)子,或提一袋零食等女生來談戀愛,或在天然防空洞的巖壁題聯(lián)抒懷:“人生幾何,戀愛三角”、“見機而作,入土為安”……當年聯(lián)大師生回憶跑警報的文章不少,很多我都讀過。但汪老這篇絕對是個異類。娓娓生動的冷靜描述,造成一種與眾不同的氛圍,一種苦中作樂,隨遇而安,甚至有一種藐視敵機的超然。如汪老文中說的那樣:“我們這個民族,
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不可征服的。”發(fā)表這篇文章的刊物一出來,我興奮不已,立即向同學朋友廣為推薦。很快有了回饋,全來自這些同學朋友的長輩。他們很不以為然:跑警報,哪有那么輕松!有位老太太說得更絕:這不是跑警報,是少男少女踏青耍山嘛。很顯然,他們是以自己刻骨銘心的慘痛經(jīng)歷來評判的。事實上,聯(lián)大等學校雖然也挨過炸,也有程度較輕的傷亡,梅貽琦、陳寅恪、傅斯年、劉文典、聞一多、朱自清、馮友蘭、華羅庚、吳晗、吳宓、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沈從文、潘光旦、楊振寧等師生都飽受過大轟炸中跑警報的折磨和驚嚇。聯(lián)大師生幾乎全部來自戰(zhàn)火紛飛的淪陷區(qū),悲慘的事情經(jīng)歷得多,也聽得多,比起人口密集的昆明市民來說,慘痛的記憶就相對淡得多。當然,老人們的反應我很理解,畢竟,跑警報承載了他們生命中太多難以承受之痛,和六年苦苦煎熬的慘淡歲月。endprint
2015年 3月的一個上午,85歲的徐振環(huán)老先生,在天成園明居寓所接受我的采訪。徐振環(huán)的父親徐經(jīng)訓,早年為云南講武堂將校隊骨干,曾加入護國軍北伐討袁,被孫中山任命為大元帥府的上校參軍兼護從、國民革命軍少將兼廣州憲兵司令部參謀長。大革命失敗后,經(jīng)越南回昆明定居,任省參議會議員。
徐振環(huán)老人肄業(yè)于國立昆明師范學院外語系,解放初期當過中學校長,后一直在物資部門工作,58歲那年辭去工齡下海經(jīng)商。如今雖已達耄耋之年,但身心旺健,記憶力驚人。坐定后,徐振環(huán)老人告訴我,日機首次轟炸昆明那年,他是昆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當天發(fā)生的事情,至今仍歷歷在目——
昆華小學就設在光華街到福照街轉(zhuǎn)角那里。那天上午,我們正在上課,是算術(shù)課。忽然,窗外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很響,很嚇人。大伙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都擠到窗邊往外看。天呵,只見好多架飛機,并排著朝我們這邊飛來,飛著飛著就乒鈴乓隆丟炸彈。小娃娃好奇,又不懂事,都叫起來:飛機屙屎了!飛機屙屎了!……老師嚇得聲音都變了,大叫:快趴下!快趴下!鉆到桌子下邊!趕緊趕緊……大伙這才不要命地鉆桌子,亂成一團。轟!轟!轟!……外邊傳來好多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屋子都稀里嘩啦抖起來。那天的轟炸,我們學校倒是沒怎么炸著,但隔我們不遠的昆師、潘家灣苗圃、鳳翥街一帶就慘了。據(jù)后來去看的大人們說,炸死、炸傷有一二百人,斷肢殘臂、腸黃里肚到處都是,路邊的楊草果樹和操場的籃球架上,都糊滿了人血人肉……
日本飛機一炸,當天人心就慌了,人人如驚弓之鳥,整座昆明城,到處是亂如熱鍋中螞蟻的人,有錢的人跑,沒錢的人也跑。父親因為還有些關(guān)系,當夜就把我和哥哥送到溫泉半山腰葉荃的別墅。葉荃當過國民革命軍第八軍軍長,和父親關(guān)系不錯,出席過我父母的婚禮。我出生后,曾拜給葉荃當干兒子。葉荃的房子旁邊,一溜都是達官貴人的別墅,龍云的,盧漢的,胡瑛的,李根源的……和官宦人家攀得上的,都紛紛往溫泉、西山、滇池邊這些地方跑警報,平民百姓就只好朝山野鄉(xiāng)間跑了。當時平民跑警報較為集中的地方,有小壩外的波羅村;北郊的下馬村、崗頭村、司家營和龍頭街;西郊的黃土坡、岷山和高峣等。這是我第一次跑警報,而且一跑,就在溫泉呆了一年。后來,父親覺得老在別人家住著也不是個事,而且時間一長,跑警報也習慣了。更重要的是,父親憑著他當兵多年的經(jīng)驗,搞了個昆明最特殊,也最安全的防空洞。你猜猜,是挖在哪里?
我說:最著名的防空洞當然是圓通山下的潮音洞了,小時候我常和小伙伴們?nèi)ャ@潮音洞玩。另外,我從查閱的資料中得知,當局在市區(qū)修筑了 21處公共避難所和防空工事,最大的能容納90多人的三個分別設于南城、云津市場和南校場,還在市區(qū)挖掘了 5899個防空坑,166道防空壕……
他笑了:都不是在那些地方,而是挖在城墻里邊!在老城墻上鑿個大洞,然后用木方撐起來,有一人多高,兩人多寬,進去后還轉(zhuǎn)個彎,呈“7”字形,這樣無論是彈片或氣浪都不會進到洞底。洞底是更寬的一個空間,墻壁上還鑿有燈臺放蠟燭。我家當時住小富春街梅子巷,離小西門不遠,而那個防空洞,就鑿在小西門城墻上!……我聽得呆了。簡直是了不起的創(chuàng)舉!這恐怕是全世界最有創(chuàng)意、最因地制宜也最牢固的防空洞了。由于有了這避風港,徐家得以在日后頻繁的大轟炸中幸免于難。
但普通的市民就沒有那樣幸運了。據(jù)云南省檔案館的資料記載,1940年 9月 30日,“敵機27架進襲昆明,系由西南而東斜穿市中區(qū)而過,其目的在炸毀繁盛市街及重要建筑,投彈約 140枚,死傷人數(shù) 200余……”家住珠璣街 38號的辛文林一家八口,除 4歲的小女辛惠仙外,七人全被活活炸死。
2015年4月的一個下午,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在《云南日報》宿舍區(qū),采訪了這次大轟炸中的幸存者、雙腿被高位截肢的辛惠仙老人。在我的想象中,已 78歲高齡又失去雙腿的辛惠仙,一定是由人推著輪椅來見我。不料敲門后,好半天屋內(nèi)才有動靜,門一開,我頓時就傻了眼!只見一位衣著整潔的老人,失去雙腿的身子坐在一張方凳上,含笑看著我。她拒絕我的幫助,用手艱難地、一寸一寸地挪動凳子,慢慢把我引入屋內(nèi)。我跟在她身后,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辛惠仙老人至今仍是孤身一人,退休后,謝絕照顧,不用保姆,獨自剛強地活著。萬惡的日本強盜!萬惡的大轟炸!……提起往事,老人目光肅然。她告訴我,1940年 9月 30日那天早晨 9點多鐘,因舅爹從東川來,在珠璣街開木行的父母要請舅爹吃飯,外婆帶著舅爹的兩個兒子也要來。一家人在堂屋里邊說話邊等外婆,4歲的辛惠仙吵著要吃東西,母親楊淑英拿了兩個核桃,叫她用門框夾開來吃。辛惠仙剛走到門口,日機便呼嘯而至。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她一下就昏死過去。醒來后只覺得雙腿疼得鉆心。事發(fā)多年后,鄰居馬大爹才告訴她,慘哪!火光、濃煙交織成一片殘酷的血腥場面。我奶奶、父親、母親、舅爹、姑媽、兩個嬢嬢的軀體被燒得吱吱發(fā)響,焦糊蜷縮成一團,都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了,最后是從他們的牙齒來辨別身份。特別是我父親,眼睛被一顆大釘子戳進去,眼球血淋淋地掛在臉上,慘不忍睹……馬大爹發(fā)現(xiàn)被震出屋外的小惠仙還活著,手中還攥著兩個核桃,便把她抱在馬家欄柜的柜臺上。趕來的救助隊員見她雙腿的腳趾頭已被燒焦脫落,把她送到英國人開的惠滇醫(yī)院便匆匆離去。因無人來辦手續(xù),傷病員又多,她被簡單包扎后,在院外的草地上睡了七天七夜,劇烈的疼痛使她昏死又醒來。第八天,外婆才千辛萬苦找到她。后醫(yī)院又被炸,她的腿已潰爛生蛆,不得不接連做了四次手術(shù),雙腿高位截肢。一天之內(nèi),她便痛失 7個親人和自己的兩條腿,成了無家可歸的殘廢孤兒。后來,是她那靠擺鞋攤賣布鞋的外婆把她苦苦養(yǎng)大。正因為有這段苦難的經(jīng)歷,她 9歲便能織毛衣為外婆貼補家用,后又在社會各界的幫助下,以驚人的毅力讀到高中畢業(yè)參加工作。現(xiàn)在,只要聽說哪里出現(xiàn)災情,她總是毫不猶豫從微薄的退休金里掏出一部分捐助。她說:日本侵略者想要我死,我偏不,我就是要好好活給他們看!
幸存者艱難地活著,死了的人日機也不放過,仍追攆著轟炸——endprint
1941年 4月,日機頻繁轟炸昆明市區(qū)。一次日機轟炸后,徐振環(huán)溜出防空洞跟著大娃娃到南屏街看熱鬧,只見到處是斷壁殘垣,到處是烈火濃煙,道路中央赫然被炸成一個大深坑。那個彈坑足足有三四米深(兩個大人那么高)。大人們告訴他,這是重磅炸彈炸的。那天,離徐振環(huán)家不遠的糕點月餅店“合香樓”也被炸了,他跑去看,被倒下的店門砸得頭破血流,回來時經(jīng)過土主廟街(今五一路),只見燃燒彈炸得一條街都在燃燒,風助火勢,烈焰熊熊,要不是被封火墻隔住,鄰近的武成路也必將燒成為一堆灰燼。徐振環(huán)有個奶媽,后嫁給福照街的一個裁縫,那次也被日本飛機炸死了。徐振環(huán)的父親聞訊后,立即跟著救護隊去刨。父親回來后,連飯都吃不下去,說奶媽一家人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裁縫的斷臂上,手中還緊緊攥著一把量衣服的尺子!……刨出奶媽不久,連遭戰(zhàn)亂、憂病交加的父親,也于當年撒手人寰。死后的父親,還被日本飛機“著著實實追攆驚嚇”了一回。徐振環(huán)至今仍難以忘懷,為父親送葬那天,雖然日機天天都可能來轟炸,但死者為大,很多父親的老朋友和老部下、老鄰居都來了。祖宗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也不能變,徐振環(huán)和親人們披麻戴孝、舉著白幡,一路撒著紙錢,悲痛不已。一路走,心中一路暗暗祈盼著:老天有眼,保佑今天萬惡的日本飛機不要再來了,把它們都攔在云彩那邊,讓父親平平安安上路吧……不料抬棺的隊伍剛緩緩走到正義路時,刺耳的警報聲又響起來了!眨眼之間,滿街都是驚惶奔逃的人們,送葬隊伍也跟著拼命狂奔,一直跑到紅廟村才將棺木暫時寄存。路上沒掉一滴眼淚的徐振環(huán),此時不禁撫著父親難以入土的棺木,仰天痛哭!……
據(jù)《云南防空實錄》統(tǒng)計,云南省防空司令部于日機轟炸昆明的六年間,共發(fā)出防空警報245次,分別為:1938年 7次,1939年 28次,1940年 63次,1941年 92次,1942年 34次,1943年 21次。
交三橋大慘案·天降神兵大嚷“買括分渴”
1941年,是日機轟炸昆明最頻繁、最兇殘、最瘋狂、轟炸次數(shù)最多、投彈最多、炸死炸傷人數(shù)最多、毀壞房屋建筑最多的一年。隨著日軍“南進”計劃的步步深入,為盡快將世界各地運抵中國內(nèi)陸的援華物資唯一儲備和轉(zhuǎn)運中心變?yōu)閺U墟,讓中國內(nèi)陸的抵抗徹底癱瘓,以便傾其全力實施新的更大陰謀——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日機在該年對昆明的全面轟炸,達到了喪心病狂的頂峰。
在所有我查閱過的有關(guān)歷史資料中,在我兒時和如今采訪時聽過的老人悲憤的敘說中,有兩次大轟炸屢被提及,這就是 1938年 9月 28日的 “9·28”慘案和 1941年 12月 18日的“交三橋大慘案”。如果說,“9 ·28”慘案是因家園首遭重創(chuàng)而讓昆明人牢牢記住的話,“交三橋大慘案”則因被炸之慘烈、傷亡人數(shù)之多,“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令昆明全城刻骨銘心、永志不忘。
據(jù)徐振環(huán)老人回憶,1941年 12月 18日那天,雖然天空晴朗,但由于已進入冬季,夜里又下了霜,一早起來便覺得有些干巴巴的冷。上午九點多鐘,根本沒聽見警報響,日本飛機是說來就來,有 10架,突然出現(xiàn)在昆明上空。來了不僅狂丟炸彈,還用機槍掃射,見人就拼命掃呀!……九點多正是人口最密集、道路最擁擠的時候。交三橋上的路面本來就狹窄,又是太和街、環(huán)城路、小豬場三條街道的交匯處,跑警報的人涌如潮水,根本無法躲避,頓時人肉橫飛,血光四濺,整整半座城,成了日機狂轟暴掃的流動打靶場……其實,那天警報是拉響了的,只是拉遲了,一拉就是緊急警報,但為時已晚,敵機已飛臨昆明城。這 10架三菱雙引擎轟炸機,見巫家壩機場停放著的一架歐亞公司的客機,正臨時起飛逃往金殿方向,便窮追不舍。追至大東門一帶時,忽見兩輛美軍十輪卡車拋錨停在交三橋上,狂奔逃命的數(shù)千市民,被死死阻塞于橋頭和大東門城門洞前,于是滅絕人性地俯沖朝著無辜平民投彈掃射,之后,又追至小壩將客機擊落。
據(jù)時任警局警員的黃秉新先生回憶,“敵機像野獸般的來回俯沖掃射毫無隱蔽的人群,頓時死傷竟達百余人,有的肢體、衣物被炸飛掛在路旁樹枝上,附近的水溝里一片紅色,真是血流成河,令人慘不忍睹?!保ā独ッ魑氖焚Y料選輯》第二十一輯,《抗戰(zhàn)時期日機轟炸昆明的一次親歷記》)日機離開后,徐振環(huán)曾隨大娃娃跑去看,只見到處躺著一排排被趕來的救護隊收斂的尸體,交三橋側(cè)的橋墩欄桿、城墻的墻壁上、路旁的楊草果樹、電線桿上,糊滿或懸掛著遇難者的碎衣、爛肉、斷肢及內(nèi)臟……橋下的盤龍江里,水面上還漂浮著血衣……徐振環(huán)老人說,一位金店老板遇難時,隨身攜帶的金手鐲、金戒指被炸得滿天亂飛,引起一些人哄搶。據(jù)說一個搶金人于抓到的當天就被槍斃了。
從云南省檔案館里,我查閱到當時云南省賑濟會常委李培天,于“交三橋大慘案”的次日,呈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的一份賑災報告:
12月 19日呈為簽請核示事。竊查昨日(18日)上午 9時 40分,敵機 10架襲昆,在市東區(qū)之交三橋、太和街、吹簫巷及市東郊之席子營、西郊之麻園等處投彈?!脫?jù)調(diào)查,是日計死亡人民 120余人,重輕傷 160余人,震毀房屋10余間,災情空前慘重。……擬援照本年 8月份空襲特賑之例,凡死亡重傷災民各照急賑款額加發(fā) 3倍(死亡每名給特賑國幣 180元,重傷120元),以資賑救……
職李培天謹簽呈 (云南省檔案館44-4-152-1)
由于是慘案發(fā)生的次日匆匆上報的,李培天報告中列出的人口傷亡數(shù)字顯然是不準確的。因為除了報告中列舉的交三橋、席子營、太和街、吹簫巷、麻園等地外,還有北沙河埂、環(huán)城東路、大東門城腳及城外大片的田野、樹叢、盤龍江兩岸的傷亡者沒有統(tǒng)計在內(nèi)。據(jù)后來到現(xiàn)場救助的警員和救護隊員估計,死傷者起碼有 500人以上。后《云南日報》原總編、飛虎隊研究會會長孫官生先生經(jīng)過反復調(diào)查核對,初步確認“交三橋大慘案”的遇難者為 365人,傷者則不計其數(shù)。
采訪中,許多老人都說,“交三橋大慘案”發(fā)生的當天,昆明所有棺材鋪的棺材都銷售一空,有的街區(qū)甚至連草席都很難買到。endprint
徐振環(huán)老人說,就在昆明全城都沉浸于“交三橋大慘案”后的大悲痛、大恐慌、大絕望中時,大伙萬萬想不到,物極必反,僅僅兩天之后,巨大的轉(zhuǎn)折,一下出現(xiàn)在昆明的萬里晴空!
歷史,總會不可思議地在某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猝然相逢。
日本人的空中克星來了!悄悄地,不動聲色地來了。
于“交三橋大慘案”發(fā)生的當天,陳納德的美國志愿航空大隊,結(jié)束了長期厲兵秣馬的嚴格訓練和艱苦準備,留下命名為“地獄里的天使”的第三中隊繼續(xù)駐扎仰光,1941年 12月18日,陳納德率領(lǐng)命名為“亞當和夏娃”的第一中隊和命名為“熊貓”的第二中隊,告別仰光吉桃機場,揮師北上,向昆明集結(jié)。到了次日,陳納德,這位有著出類拔萃的高超飛行技藝,卻因桀驁不馴的坦蕩性格備受上司冷落的前美軍飛行教官,這位曾面對美國軍方要他撤離中國的命令,斬釘截鐵回答“待最后一個日本人離開中國時,我會高高興興地離開中國”的鐵血硬漢,已站在巫家壩機場“由粘土和粗笨木頭建造的金字塔形”的指揮所里,緊盯著桌上的飛行地圖和無線電通訊機,磨拳擦掌,嚴陣以待。
陳納德不是第一次來到昆明。自 1937年 5月出任航空委員會顧問起,他就在中美兩國間來回穿梭奔忙,為爭取援華的飛機、飛行員及設備與那些“該死可惡的老頑固”拍桌子吵架,并在南京、武漢、重慶、昆明等地輾轉(zhuǎn)培訓“雖勇敢但技術(shù)糟糕透了”的中國飛行員。后來,在他的反復呼吁建議下,在宋美齡、宋子文等“中國院外游說團”的不斷斡旋下,陳納德關(guān)于組建美國志愿航空大隊援華作戰(zhàn)的構(gòu)想,終于獲得總統(tǒng)羅斯福的首肯和財政部長摩根索、白宮助理柯里等主戰(zhàn)派的大力支持。現(xiàn)在,他已借私人機構(gòu)的名義,從美國招募了 240名經(jīng)羅斯福同意、保留軍銜、在中國服役一年后仍可重新回國歸隊的陸、海軍渴望冒險的年輕飛行員和地勤人員,并擁有性能先進的 P-40戰(zhàn)斗機 100架,以及 A-24轟炸機 66架。由于當時美日兩國尚未正式交戰(zhàn),陳納德的志愿航空大隊只能以平民的身份出現(xiàn)。1941年 7月和 10月,這 240人分兩批來華。而那時海運來的飛機及設備有的尚未到位,到位的也大量積壓在仰光港,急需拆箱組裝調(diào)試。更要命的是,招募來的飛行員和機械師對新型戰(zhàn)機 P-40一點也不熟悉,有的連見都沒見過,更不用說駕駛并參戰(zhàn)了。那時昆明又頻繁遭到日機轟炸,因此,志愿航空大隊在昆明集結(jié)并短暫休整后,立即轉(zhuǎn)移到緬甸仰光的吉桃機場,一方面組裝調(diào)試飛機,一方面對隊員進行緊張刻苦的訓練。在陳納德的精心調(diào)教下,這個臨時匆匆組建的隊伍,變成了一支戰(zhàn)術(shù)靈活、瀟灑自如的勇猛之師;這些表面上看來吊二郎當、松松垮垮的小伙子們,成了一只只威風凜凜的下山老虎。
就在12天前的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軍的航空母艦上的 350余架艦載飛機,對珍珠港美國海軍基地實施了兩波突然襲擊,投下大批穿甲炸彈,微型潛艇亦向美軍艦艇發(fā)射魚雷,炸沉四艘戰(zhàn)列艦和兩艘驅(qū)逐艦,炸毀飛機 188架,美軍官兵 2400余名喪生,1250余人受傷。日軍奇襲珍珠港,極大地震駭了美國全境,次日,羅斯??偨y(tǒng)發(fā)表了著名的“國恥”演講,并對日本正式宣戰(zhàn)。“珍珠港事件”的消息傳到志愿航空大隊時,全體蜇伏在仰光訓練的隊員們,頓時都驚呆了!這些外表和陳納德一樣桀驁不馴,內(nèi)心燃燒著一團烈火的美國小伙子義憤填膺,紛紛向陳納德請戰(zhàn):我和我的飛機已做好準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瞄準一架狗雜種日本飛機!……上帝作證,我們要把那些雜種斬盡殺絕!……
現(xiàn)在,為美國復仇、為中國雪恥的機會終于來了!當天在平靜中度過,陳納德耐心地等待著。第二天,1941年 12月 20日,上午 9點 45分,情報室的電話終于響了。中國觀察哨報告,10架日本轟炸機,正越過中越邊境朝西北方飛向昆明,1小時后將飛抵昆明上空。陳納德立即令在旗桿上升起黑色報警球,派出 24架飛機迎敵:第二中隊 4架攔截敵機、4架升空待敵機抵達時俯沖猛撲;第一中隊的 16架則靜候在昆明西邊,斷敵退路。接著,黑色報警球又升起一個,再升起一個……啟動引擎的黃燈亮了……最后,陳納德發(fā)出起飛的紅燈信號。目送著 24架戰(zhàn)機呼嘯著融入一碧如洗的藍天,他激動得緊抿的雙唇微微發(fā)顫。
那天,跑警報的昆明市民覺得有些異樣。怪事情了,明明聽見日本飛機在頭頂上的轟鳴聲,咋個又賊驚驚地飛走了呢?連炸彈也沒丟一個……忽然,天上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巨響,有膽子大的人鉆出防空洞,大叫起來:快來瞧呵,小日本的飛機挨打了!好,打著了!一架,兩架,栽洋頭了……人們紛紛從防空洞、防空壕里跑出來,人們紛紛從山坡掩體、樹叢中鉆出來,天上突發(fā)的景象,令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又一架平時不可一世的日機,在一群畫著呲牙咧嘴鯊魚圖案的飛機包抄、追逐、圍殲下,起火,爆炸,拖著黑煙栽落山谷……
徐振環(huán)老人是空戰(zhàn)的目擊者之一。他說,真是解恨啊,那天,天上的飛虎隊員在咬著牙巴骨使勁,地上的昆明市民也在拍著巴掌、跺著腳使勁!兩天前還被“交三橋大慘案”的血水、淚水泡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昆明人,一下子見著這種大快人心的場面,用狂喜這兩個字都不能表達當時的心情。每擊落一架小日本的飛機,人群中便發(fā)出一陣歡呼,人們忘記了這是戰(zhàn)斗,忘記了還有危險,都在跳啊叫啊笑啊,盡管臉上還掛著淚水……徐振環(huán)說,那天的空戰(zhàn),不像是打飛機,而是像美國人說的那樣——打野鴨,一群勇敢的鯊魚在藍天打野鴨!……
這天,美國志愿航空大隊在昆明上空首次與日機交手,便取得了極其輝煌的勝利:殲滅敵機9架(當時統(tǒng)計是 6架,后從日方獲悉,那次只有一架轟炸機飛回他們的基地),自己的隊員和飛機無一傷亡——當然,最后還有一個十分有趣的插曲:第二中隊的雷克托殺紅了眼,沖入敵機編隊猛烈開火,擊中一架后,見日機拖著黑煙還在飛,又緊追不舍將其擊落。由于飛得太遠迷失了方向,又沒有航圖,只好穿云層、翻山谷尋找返航的路徑。儀表盤上的紅燈開始閃爍,燃油即將耗盡,這時他見到一個小鎮(zhèn),便向小鎮(zhèn)旁平壩里的一片玉米地飛去。當他用機腹安全著陸后,見有一群人嚷叫著向他跑來。他不知道這里是中國人的地盤還是日本占領(lǐng)區(qū),抽出拉八式手槍,也緊張地沖人們大聲嚷道:“買括分渴!”沖上來的人們都笑起來,把他和飛機團團圍住,大聲歡呼。原來,中國當局為讓美國飛行員在飛機失事后得到及時的救助,在每一位美國飛行員的飛行服背后,都縫上綴有“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救護”的綢布。由于飛機失事的地點多為荒山野谷,而山民們大多都不識字,聰明的翻譯官便想出一個辦法,教會他們說“買括分渴”。這是昆明土話“美國飛客”的發(fā)音。其實,他不說“買括分渴”人們也曉得他是什么樣的人,大伙已經(jīng)引頸張望他們在天上狠揍小日本多時了。endprint
“老美頂好”·昆明的藍天真藍
志愿隊的首戰(zhàn)告捷,粉碎了日本空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又猶如一針威力無窮的強心劑,極大
“飛虎隊”的勇士們
鼓舞了飽經(jīng)日機狂轟濫炸的昆明市民。人們奔走相告,給這支雄鎮(zhèn)云天的神兵冠以“飛虎隊”的美譽:云從龍,虎從風,虎而能飛,其勇猛無人能敵!當天晚上,興奮不已的昆明人在各個不同的角落為志愿隊慶賀,“老美頂好”!“老美頂好”!他們豎起大拇指,歡呼聲響徹大街小巷和田野茅舍,久違的鞭炮和鑼鼓聲此起彼伏。第二天,隨著昆明各報頭版頭條的詳細報道,陳納德這位“飛虎將軍”成了力挽狂瀾的飛俠。兩天后,龍云親率昆明各界人士的代表到巫家壩機場舉辦了盛大的慶功會。在龍云致辭、官員授帶和女學生獻花后,陳納德作了簡短的答辭:“這只是小小的開始。志愿隊全體人員的誓言是,不是奪取最后的勝利,就將戰(zhàn)死沙場!”緊接著,陳納德接到留守仰光的第三中隊隊長沃爾森的電報:“12月 25日發(fā)生激戰(zhàn),擊落敵戰(zhàn)斗機 10架,轟炸機 9架,我飛行員全部安全返回?!边@位“地獄里的天使”在電報末尾還不忘幽了一默:“空戰(zhàn)情況猶如打野鴨?!蹦切┨?,昆明和仰光戰(zhàn)地記者云集,熱鬧非凡。受法西斯重創(chuàng)的世界人民,太需要重建自信心的消息了。美聯(lián)社、合眾社、紐約日報、時代與生活周刊、芝加哥每日新聞報……記者們發(fā)出的電波,將陳納德和飛虎隊的豐功偉跡傳遍世界:“他們是最優(yōu)秀的空中騎士”,是“長著鋒利牙齒的巨人”……
不可一世的日本人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在成功襲擊了珍珠港、關(guān)島、克拉克機場、威克島和香港,擊沉了英國皇家空軍的反擊號和威爾士親王號戰(zhàn)艦后,大日本帝國橫掃東南亞、所向披靡的隆隆戰(zhàn)車,竟在一位“狂妄自負、從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瘋子”,和他手下那些“玩世不恭的毛頭小兒”面前,進退維谷,一籌莫展!東京電臺的英語廣播員氣得如潑婦罵街:“駕駛中國飛機的美國飛行員,完全是一些無法無天的匪徒!如果你們不放棄這種毫無章法的戰(zhàn)術(shù),我們將把你們視為可恥又無能的游擊隊……”被揍懵了日本人死也不會明白,他們信奉的是循規(guī)蹈矩的集體主義,只知死板地嚴格按照教條執(zhí)行;而陳納德擅長的是張揚個性的個人發(fā)揮,飛虎隊員們早已把陳納德靈活機動的應變戰(zhàn)術(shù)融會貫通,出手時千變?nèi)f化,神出鬼沒,防不勝防。美國記者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現(xiàn)在,在日本人自以為能勢如破竹取得勝利的道路上,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正拔地而起。這障礙就是,中國和緬甸的上空,到處都有會飛的鯊魚!”
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令陳納德和飛虎隊的小伙子們感到萬分沮喪的是,日本人的飛機居然不再來了!遇爾有幾次試探著來,也是縮頭縮腦地遠遠張望了一下,待昆明上空的預行警報一響,馬上就逃之夭夭。是一時找不到對付陳納德完全不按操作規(guī)程“瞎闖亂撞”打法的對策,還是心有余悸不敢深入陳納德精心布下的陷阱?……飛虎隊的小伙子們,一下子沒了對手,特別是 12月 20日那天沒輪上“瞄準一架狗雜種日本飛機”的參戰(zhàn)機會、把“老頭子那些出奇制勝、揮灑自如的妙招”施展一番的隊員,更是躍躍欲試,拔劍四顧心茫然。好不容易等到戰(zhàn)斗警報響了,小伙子們爭先恐后跳上飛機緊急起飛,“但每次我們都沒發(fā)現(xiàn)敵機,只好空手飛回機場。真是遺憾,太遺憾了!”
飛虎隊員們的遺憾,成了昆明人民的盛大節(jié)日。人們紛紛走出防空洞、防空壕和各種掩體,發(fā)覺沒有貼著紅膏藥的鬼魅機影、刺耳的轟鳴聲和爆炸聲的昆明城上空,竟是那樣明媚和溫馨?!?2·20”空戰(zhàn)之后,很快春節(jié)就要到了,日機大轟炸中朝不保夕的昆明市民,幾年來第一次興高采烈地置辦年貨準備過年,小東門、大西門、小板橋等地的鄉(xiāng)街子上,又出現(xiàn)了熙來攘往的熱鬧景象。臨近春節(jié)是西方人的圣誕節(jié),李民生至今還記得,1942年元月 27日,父親在石房子里舉辦了一個隆重的雞尾酒會,宴請陳納德和飛虎隊的英雄們。那天,李家的孩子們好奇地從窗外向屋里張望。“其中一位讓人過目不忘——他那棕黑粗糙的臉上長著一雙銳利的眼睛,上腭坦平,鼻子很高,口唇很薄,下腭堅實地鼓出,一看就是個鐵血軍人。這些老外端著高腳杯,表情豐富,聳肩皺眉,嘴里說著聽不懂的洋話。那位看起來冷酷十足卻笑聲爽朗的人,就是陳納德將軍。”西南聯(lián)大校長梅貽琦也參加了這個雞尾酒會,并記入日記:“晚赴李希堯夫婦飯約,主客為美國各部高級武官,男女賓客四五十人……”因石房子的院里有個網(wǎng)球場,后來陳納德和飛虎隊員們只要一回到昆明休息,就常來打網(wǎng)球,李家的孩子都當過他們的球童。他們還教孩子們跳水兵舞,帶孩子們到機場參觀。一路上,昆明的市民們紛紛向吉普車上的飛虎隊員們鼓掌,豎起大拇指:老美頂好!老美頂好!他們也向市民們敬禮、鼓掌,也豎起大拇指:頂好!頂好!……
在飛虎隊強有力的打擊下,日本轟炸機再也不敢輕易來犯。1942年,隨著中國援緬遠征軍的滇西戰(zhàn)事打響,日機把轟炸目標轉(zhuǎn)向緬甸、滇西、國際交通線滇緬公路及唯一通往內(nèi)地的滇黔公路線,整整一年沒來轟炸昆明市區(qū),1943年雖來了 5次,但已是強弩之末,只能對郊區(qū)進行報復性的襲擊轟炸。就是在 1943年 12月 22日出動飛機最多(轟炸機 18架、戰(zhàn)斗機 24架),也是最后一次對昆明的轟炸,于巫家壩機場、甸營村、陳家院村和黑土凹村等地共投彈 70枚,也僅炸毀運輸機、驅(qū)逐機各 1架,死村民 3人、傷 5人,毀房 35間。
從此,喪失多年的東南亞戰(zhàn)場的制空權(quán),開始穩(wěn)穩(wěn)落入陳納德和他的飛虎隊的掌心。特別是1942年 5月 7日至 10日,日軍占領(lǐng)緬甸后快速挺進至中國怒江西岸,并瘋狂向東岸猛撲。飛虎隊受命配合中國陸軍,僅以 8架戰(zhàn)機,空襲了怒江上的惠通橋,迎頭痛擊挺進東岸的日軍精銳之師,成功地將其阻隔在怒江天險西岸。于是,日軍與中國軍隊以怒江為界,對峙長達兩年之久。這次戰(zhàn)役,被譽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幾個最偉大的勝利中的一個”。1942年 7月,飛虎隊改編為美國第 10航空隊第 23大隊(即美駐華空軍特遣隊)。1943年 3月,特遣隊擴編為美國陸軍第 14航空隊,陳納德任少將司令。后來 14航空隊發(fā)展到擁有 1000架飛機、2萬余人,麾下有 1個轟炸大隊和 1個運輸中隊(擔任駝峰航線空運任務,3年內(nèi)共向中國戰(zhàn)場運送急需物資 80萬噸,人員 33477人)。在整個二戰(zhàn)期間,飛虎隊共擊毀日機 2600余架,擊沉日艦 44艘、日商船 223萬噸,炸毀敵占領(lǐng)的橋梁 600余座,擊斃日軍 66700余人。飛虎隊多次受到中國政府的嘉獎,十多名飛行員榮獲美、英政府頒發(fā)的飛行十字勛章。
半個世紀后,美國舉國上下全民評選二戰(zhàn)英雄,有兩位戰(zhàn)功卓著的杰出將軍當選:歐洲戰(zhàn)場的五星上將艾森豪威爾,亞洲戰(zhàn)場的“飛虎將軍”陳納德。
1945年 8月,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前夕,陳納德成功完成了中國人民托付給他的重大使命,離昆返美。各界首腦和軍民云集巫家壩機場,為他依依送行。昆明,這座飽經(jīng)日機蹂躪摧殘,卻依然頑強矗立于中國西南高原的英雄城市,這座敞開博大胸懷,讓他一展宏圖和英姿的情深義重之城,老人又悠閑地坐在金色的陽光下聊天,姑娘們嘹亮的“耍山調(diào)”又響徹滇池粼粼的水面,孩子們的風箏又升上遼闊明凈的藍天……“老美頂好”!“老美頂好”!面對豎起大姆指歡聲雷動的人們,面對一張張滄桑后如紅山茶般綻放的笑臉,陳納德的眼眶慢慢濕潤了,他喃喃地說:昆明的天空,真藍……
日機滅絕人性大轟炸的噩夢,已隨昆明上空浩蕩的長風遠遠逝去,融入歷史長河的滾滾波濤。陳納德和“飛虎隊”的名字,永遠留在昆明、云南和中國人民的心中。被血淚沖洗過后的天空真藍,昆明的天空真藍啊……
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