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曼娟
專欄
看似尋常的人,也能有震動人心的力量
文/張曼娟
一位常常聯(lián)絡的朋友,有好一陣子沒有出現(xiàn),我在年末之際,忍不住打電話給他,向他問候。朋友說他的父親在暑假里過世了,這位退休的中學教師,已經八十幾歲了,平日身體還算硬朗,卻是因為心臟病發(fā)而過世。朋友說,父親一生最不想麻煩別人,“這一回,他真的一個人也沒麻煩,就這么走了。”
我并不常聽朋友提起父親,倒是常常談到母親,母親聽起來樂觀開朗,和孩子們比較親近,至于父親,當了一輩子老師,免不了不怒而威,從小孩子們都很畏懼。等孩子們都長大之后,母親更成為家庭的中心?!盎丶遗阄覌尦燥垺?,“星期天要陪我媽看《大宅門》”,“過年的時候得陪我媽回娘家”,我聽見的總是他的母親。
至于父親呢?朋友說他從小就不愛念書,三不五時和人打架,是個問題青少年,父親恨鐵不成鋼,不知道為他生了多少氣?!拔沂莻€老師,怎么竟會教出你這樣的兒子?”父親氣到不行,就會說出這樣的話。我的朋友從沒能在念書這件事上,讓父親覺得光彩,還好,他經過許多年的努力,事業(yè)做得還算成功,做的也是與教育相關的行業(yè)。
忙碌工作的朋友,與父親的關系可能像朋友,卻仍隔著難以跨越的距離,已經幾十年了,不知如何親近,直到父親忽然過世了。孩子們?yōu)楦赣H整理遺物,看見父親妥當?shù)厥罩鴼v年來學生寄給他的賀卡,還有一些有成就的學生的報道剪報,過去那些歲月的影像浮上眼前。
孩子孫子簇擁著妻子,喧鬧歡樂的時刻,他常常是安靜地,在角落里微笑地看著這一切。或者是待在書房中,翻看著自己的剪貼簿和柜子,那里面有一切往昔的記憶,只有他知曉每一張卡片的寄件人,知道他們現(xiàn)在何處,過著怎樣的生活,也清楚地記得他們年少的樣子。
每隔三年,就會有一群學生來為父親過生日,那是多年前的學生,有的是公司老板,有的是學校校長,有的是出版社社長,也有平凡的小公務員,當然,還有家庭主婦。他們雖然各有自己的天空與專業(yè),可是,來到老師面前,仿佛仍如三十年前的青澀,排排坐,聽著老師說話,也說給老師聽。只有在這時刻,才能聽見父親豪爽健朗的笑聲,父親的雙眼再度炯炯發(fā)亮。
為父親辦告別式的時候,來了許多人,都是父親以前的學生,他們是自己聯(lián)絡而來的,朋友他們全家人都不認識。還有好幾位都是朋友同行的前輩,原來也是父親的學生,他們都聚集而來,一排排站好,就像以前在課堂上那樣,起立,敬禮,老師好,老師好走。
這場面震懾了作為人子的朋友,他說父親從來沒提過,他們也從沒去了解過父親一輩子貢獻的工作,到底有些什么成就與過往。這些人又是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記憶著這位已經退休二十年的老師的呢?
朋友像是頭一次認識了自己的父親,幸會了,父親。卻也是再會了,父親?!扒蚁残刂袩o一事,一生常在平易中”,我想到的是這兩句詩。這位遠行的老師,一生之中仿佛沒有什么罫礙的事,俯仰無愧,到了晚年,常常只是心滿意足地微笑著。然而,當他離去,家人重新認識他,才發(fā)現(xiàn)在看似尋常的人生中,他曾經啟迪過這么多人,在這些人的心中,他將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宋代詩人徐積(1028~1103)是位理學家,也是個出了名的孝子。在他三歲那年,他的父親徐石便去世了,小小的徐積每天早晚都俯倒在地,哀哀痛哭,希望父親還能活過來。他的母親為了給他好的啟蒙,便教他讀《孝經》,每次一翻開書,他便思念父親,淚流不止。長大之后,旁人發(fā)現(xiàn)他每跨出一步,都非常小心謹慎,便問他原因。他說是因為自己的父親,過世的父親名字是“石”,為了避諱,他總是小心翼翼,不僅不愿意踏到石頭,也不愿使用石器。這樣的行為,現(xiàn)今看來固然顯得有些荒謬可笑,然而,古代人卻是相當敬佩的。
徐積與母親的感情很親密,成年后要上京趕考,卻不愿與母親分離,只好載著母親一同赴京,而他送給母親最好的禮物,就是考上了進士第一名。母親過世時,他悲痛不能自抑,更在母親的墓旁筑屋而居,早晚請安問好,仿佛母親仍在世間的樣子。
“我們倆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有些事不需要言語的溝通,也能夠心領神會??上驳氖腔畹浆F(xiàn)在,胸中并沒有什么記掛著放不開的事,而這一生也就在平平穩(wěn)穩(wěn)中度過。希望你能活到一百歲,而我也能活到九十九歲,當我們頭上的白發(fā)已經變成黃色的發(fā)絲,還要重來聚首,快樂地用同一個杯子喝酒?!?/p>
這首送別詩,卻沒有理學家沉重的包袱,也褪去人子的身份,而是在親近的朋友面前,顯露出微醺的快樂。為了想和朋友常相聚,期望可以活得更久更長,還能像孩子似的搶著酒喝,這種平凡的幸福,不正是我們想要追求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