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阿龍

經過艱苦談判，希臘政府和國際債權人（歐盟委員會、歐洲中央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歐洲穩(wěn)定機制）8月12日就第三輪救助的內容達成救助協(xié)議，并在歐元區(qū)財長會上獲得通過，為協(xié)議順利實施掃清障礙。

隨后，歐元區(qū)國家議會會陸續(xù)對協(xié)議內容進行表決，若無意外，希臘將獲得新一輪救助貸款的首批資金，還清于8月20日到期的32億歐元歐洲央行債務。

為了能使談判順利走到今天這一步，希臘總理齊普拉斯寧愿逆此前公決之民意，在7月份完成了兩項改革立法，包括上調增值稅，并將退休年齡上調至67歲。在剛剛達成的救助細節(jié)中，希臘還需要加強開放市場（特別是能源市場）自由化，大幅修正稅務管理制度，并建立一項私有化基金。

與前兩輪的救助協(xié)議相比，新一輪救助協(xié)議延續(xù)了用財政緊縮和改革換取救助貸款的老思路。然而，由于談判雙方此前曾經歷長時間僵局，并早已失去互信，債權人要求希臘必須先付諸行動，以顯示改革的意愿，否則休想拿到一分錢。

困擾了希臘5年的債務危機問題似乎又繞回了原點。而且，與5年前相比，今天的危機變得更加嚴峻、復雜。

民眾耐心漸失

經過連續(xù)5年的緊縮措施后，希臘民眾早已對現(xiàn)行的解決方式產生了強烈的厭煩和抵觸情緒。在他們看來，先后兩輪財政緊縮不僅沒有解決危機，反而使希臘經濟萎縮25%。

艾迪茜婭·菲利普是一名23歲的希臘女孩，由于財政緊縮和高額的稅收，她身邊的許多希臘小型企業(yè)都已倒閉。大家在嘗試尋找其他的工作，而越來越多的人正在被迫離開希臘。目前，艾迪茜婭正在丹麥的奧胡斯大學讀碩士，她希望自己能夠盡快結束學業(yè)，工作掙錢。

“我身邊一半的朋友已經選擇出國讀書或者工作，而另外一半雖然決定留在希臘，嘗試尋找一些臨時工，但是從事的都是和自己所學專業(yè)毫不相關的工作。”艾迪茜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根據(jù)《華爾街日報》日前的報道，歐盟內部官員認為，希臘可能將面臨連續(xù)兩年的經濟萎縮。其中，由于此前持續(xù)數(shù)月的混亂和未來的財政緊縮的影響，希臘今年的經濟預計將萎縮2.3%，而明年將萎縮1.3%。要想經濟恢復增長，恐怕要等到2017年。

財政緊縮究竟是否有助于希臘走出危機，亦是新一輪救助協(xié)議中的最大爭議之一。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歐洲研究所高級訪問研究員菲利普·勒格蘭在2011年至2014年期間曾擔任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的首席經濟顧問。他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債權人要求希臘在獲得救助前先實施財政緊縮措施，比如調整增值稅和養(yǎng)老金改革，但是他們低估了這些措施對經濟的（負面）影響。因此，即使希臘政府全部實施了這些政策，也不會達到救助項目的目標?！崩崭裉m這樣說道。

不過，曾代表希臘直接與債權人談判的前衛(wèi)生部長、希臘反對黨新民主黨議會代表阿多尼斯·喬治亞季斯卻對新救助協(xié)議持著不同的看法。

“新的協(xié)議需要總理和內閣完全投入，并快速高效地去實施。新協(xié)議的重要一點就是實施的時間。實施得越快，項目中涉及促進發(fā)展的部分就能越早抵消掉經濟衰退的影響。如果出現(xiàn)耽擱，經濟衰退的影響就會擊垮促進發(fā)展的措施。”喬治亞季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天方夜譚式的目標

希臘規(guī)劃與經濟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尼古勞斯·喬基科普洛斯博士曾連續(xù)為四屆希臘政府提供政策建議。早在2012年，喬基科普洛斯等一部分學者曾指出，希臘救助計劃存在的缺陷，其中包括“三駕馬車”（歐盟委員會、歐洲央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錯誤地認為希臘危機屬于流動性危機，而非償付性危機，并以為希臘的債務在未來某一時刻將可以持續(xù)。

然而，這一部分學者的觀點并未能得到足夠重視。即便在此前兩輪的救助當中允許希臘減免了部分債務或實施債務重組，但也只是杯水車薪，不足以解決希臘債務可持續(xù)性的問題。而這一問題，恰恰是新一輪的救助協(xié)議尚未解決卻又為希臘方面最為關切的問題。

目前，希臘債務已經達到3200億歐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總裁拉加德明確表示，加入新一輪救助計劃需要滿足兩個前提，一是希臘履行財政緊縮的承諾，二是歐元區(qū)債權人要同意債務減記或重組，以保證希臘債務可以持續(xù)。但以德國為首的部分債權國因國內民眾的極力反對，遲遲未能在債務減免問題上松口。

“雖然歐元區(qū)債權人對于債務減記極力反對，但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上，對希臘進行債務減記是不可避免的?！眴袒破章逅乖诮邮堋吨袊侣勚芸凡稍L時說，“如果債務減記被進一步推遲而歐元區(qū)債權人未來也堅持不觸及這一話題，那么總有一天，希臘的債務會變得更加不可持續(xù)?！?/p>

勒格蘭也表示，現(xiàn)階段有關希臘的第三輪救助是不會成功的。希臘需要足夠的債務減記確保債務可以持續(xù)，并且要解決威脅投資和歐元未來的一切不確定性因素，恢復經濟增長，再度獲得市場準入。但在短期來看，這一切都不太可能發(fā)生。

此外，在新一輪協(xié)議中受到很大關注的私有化基金的問題也困難重重。根據(jù)協(xié)議內容，希臘將通過變賣國有資產或將其轉由私人經營，從而籌集500億歐元，其中一半用于為希臘銀行資產重組，四分之一用于償還債務，其余四分之一用于投資。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稱，推動私有化進程有望在未來兩年為希臘籌集到64億歐元資金，考慮到過去5年希臘在該方面僅籌集了30億歐元的現(xiàn)狀相比，500億歐元的目標計劃還真是太過宏偉了。

希臘總理齊普拉斯（右）與前財政部長瓦魯法基斯。在債務危機之初，由于希臘在沒有獲準債務減記的情況下獲得了來自債權國官方的救助貸款，導致原本債務人與債權人的關系，變成了債務國與債權國的關系。 圖片編輯/陳俊丹

但據(jù)喬基科普洛斯分析，由于希臘內部對于推進私有化進程決心不夠，而對資產價格的評估又太低，因此通過這種方式籌集500億歐元恐怕是天方夜譚。

“在齊普拉斯政府執(zhí)政以前，希臘與國際債權人簽署的兩次救助協(xié)議均未能實現(xiàn)私有化的目標。原因主要有兩點：第一，絕大部分希臘人將出售基礎設施建設視為社會不公正，特別是在以低價出售的情況下，這種行為屬于出賣整個國家;第二，實現(xiàn)這一過程存在法律上的障礙，希臘司法系統(tǒng)內會不斷出現(xiàn)訴訟，極大地拖慢進程?！眴袒破章逅拐f。

矛盾的齊普拉斯

在剛剛過去的長達半年的希臘與債權人紛爭中，希臘總理齊普拉斯是最重要的主角之一，其曝光率幾乎不亞于德國總理默克爾。四十出頭的齊普拉斯年輕氣盛，在年初大選之時底氣十足地許下承諾，要與債權人重新談判，結束危害希臘經濟復蘇的財政緊縮措施，尋求一項新的救助協(xié)議。

然而，響亮的口號不僅未能成為現(xiàn)實，希臘政府與國際債權人的關系還一度陷入冰點，引發(fā)歐元市場接二連三的恐慌。

其實，最不相信新一輪救助協(xié)議的就是齊普拉斯自己。他本人曾說，“我認為這是一個糟糕的協(xié)議，但卻是當前形勢下最好的協(xié)議”。

“齊普拉斯最初采取強硬的立場是因為他認為國際債權人會滿足希臘的反緊縮需求，以求保持歐元區(qū)的完整。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希臘經濟的衰退，歐元區(qū)債權人卻死守立場，不接受希臘提出的要求。此外，債權人后來表示在準備‘B計劃（應對希臘退歐），考慮到該計劃將對希臘造成嚴重后果，齊普拉斯最終改變了態(tài)度，接受了財政緊縮措施。”喬基科普洛斯分析道。

喬基科普洛斯同時指出，在財政緊縮的實施規(guī)模和強度上，國際債權人給薩馬拉斯政府提出的條件要比希臘現(xiàn)政府所接受的條件更加溫和。這主要是因為2014年希臘的經濟狀況出現(xiàn)基本盈余，而當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評估也認為希臘的債務可以持續(xù)。進入2015年，希臘政府與債權人之間出現(xiàn)了長達半年的僵局，使得希臘經濟再度衰退，希臘銀行也開始需要更多來自歐洲央行的“緊急流動性資金”（ELA）的支持;此外，希臘還實施了資本管制，防止銀行的存款被大量提取。這一切的惡性循環(huán)使得希臘經濟復蘇進一步受阻。在這種情況下，齊普拉斯沒有選擇，必須實施新的更加嚴苛的財政緊縮措施。

勒格蘭也認同喬基科普洛斯的觀點在，在他看來，希臘歷屆政府與國際債權人的談判從來都不是以平等的方式進行的，債權人在談判桌上擁有全部的權力。

希臘前總理帕潘德里歐在2011年被迫辭職就是一例。帕潘德里歐曾在2009年至2011年期間擔任希臘總理。2011年10月31日，帕潘德里歐像今天的齊普拉斯一樣宣布就當時的歐元區(qū)救助計劃舉行全民公投，然而這一決定遭到歐盟領導人的極力反對，并指出公投將決定希臘能否留在歐元區(qū)。帕潘德里歐在歐盟領導人中失去了信任，而其公投決定又在議會中遭到強烈批評，最終他放棄了公投計劃，直至被迫辭職。

“這是非?？膳碌氖虑椤W洲計劃的初衷是建立在團結一致的基礎上，而希臘迫切留在歐洲的渴望、對被迫離開歐元區(qū)的恐懼遭到了濫用，導致他們被強加了最不公正的救助條件。”勒格蘭說。

齊普拉斯在反緊縮道路上的突然掉頭，緩和了希臘政府與債權人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希臘暫時擺脫了“脫歐”風險。不過，在被齊普拉斯“戲?！绷艘蝗?，人們難以再會相信希臘還有真正“反緊縮”的政黨了?！拔覀兒芏嗳硕加X得被齊普拉斯欺騙了，他們本屆政府根本什么都沒有改變?！卑宪鐙I這樣說。

但齊普拉斯也并非一無所獲。從談判的結果可以看出，由于希臘經濟今年可能衰退2%以上，債權人已放松了對希臘財政目標的苛刻要求，同意把今年目標從實現(xiàn)盈余調整為允許財政赤字占國內生產總值的0.5%，而將2016年至2018年的基本財政盈余占國內生產總值的目標從原先的4%左右分別調整為0.5%、1.75%和3.5%。這樣一來，齊普拉斯在處理財政問題上也增加了更多靈活的空間。

不過，妥協(xié)后的齊普拉斯是否有誠意實施債權人要求的財政緊縮措施還是個未知數(shù)。首先，齊普拉斯本身就多次強調對救助協(xié)議充滿懷疑;其次，由于突然轉向使其在黨內的支持率大不如前，甚至面臨遭遇議會信任投票的風險，在最近的幾次關于救助協(xié)議投票中，齊普拉斯甚至需要依靠反對黨的支持使協(xié)議獲得議會通過;此外，齊普拉斯在談判期間還私下讓前財政部長瓦魯法基斯制訂一項允許政府引入一套平行貨幣支付系統(tǒng)的計劃，此舉被部分人士懷疑在暗中盤算使希臘脫離歐元區(qū)。

在隸屬于反對黨的喬治亞季斯看來，齊普拉斯并不能很好地實施債權人要求的財政緊縮。

喬治亞季斯說：“齊普拉斯確實在最后一分鐘做了改變，因為他擔心如果他拒絕了債權人提出的要求，希臘將會面臨破產，而他也無法避免被送上‘特殊法庭的命運。他的變化并非忠于內心的，他并不相信這個協(xié)議，他不斷地在重復這一點，這也是他永遠不會實施新協(xié)議的主要原因?！?h3>“新債還舊債”的惡性循環(huán)？

盡管在新一輪救助協(xié)議中并未提及任何的債務減記，但在經歷了兩輪無效救助后，決策制定者們也已經意識到，如果不能讓債務實現(xiàn)可持續(xù)，那么希臘危機將永遠陷入“新債還舊債”的惡性循環(huán)。在可預見的未來幾個月，債務減記無疑將成為談判桌上的重點議程。

勒格蘭記得，希臘債務需要減記的問題早在2010年實施第一輪救助時便已經存在。當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駐希臘的官員已經指出，如果不先對希臘進行債務減記，那么救助很可能毫無意義。然而，無論是歐元區(qū)各國政府還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都沒有認真對待這一建議。

勒格蘭在被問及原因時透露，當時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被時任總裁多米尼克·斯特勞斯-卡恩統(tǒng)管，而卡恩存有“挑戰(zhàn)薩科齊，競選法國總統(tǒng)”的野心，因此不想讓法國銀行承擔損失。與此同時，德國銀行家們則在極力游說德國總理默克爾，稱如果德國銀行遭受損失，后果將很嚴重。最終，歐元區(qū)政府假裝希臘僅僅面臨的是臨時性資金問題，并繞過了歐元創(chuàng)建之初建立的“無救助”原則，為希臘提供了貸款。在勒格蘭看來，當時救助的目的不是幫助希臘解決危機，而是減少法德兩國銀行的損失。

這一決策上的失誤在一定程度上為希臘債務危機走到今天這般尷尬的田地埋下了禍根。由于危機之初，希臘在沒有獲準債務減記的情況下獲得了來自債權國官方的救助貸款，導致原本債務人與債權人的關系，變成了債務國與債權國的關系。以德國為主的債權國用民眾納稅錢為希臘政府提供救助，使得如今任何新的救助協(xié)議和債務減記都在國內遭遇了巨大阻力。

如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債務減記上已經與德國等歐元區(qū)債權國形成了明顯的分歧。而這一分歧也使得希臘危機的未來前景不可預知。

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規(guī)定，接受該組織救助的國家必須有能力償還債務，即債務可以持續(xù)。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拉加德正是看到了債務無法持續(xù)的問題，因此希望能夠從希臘救助中抽身。

到目前為止，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方面僅參與了新一輪救助協(xié)議的談判，但并未參與提供救助貸款。而拉加德也多次重申，除非希臘政府確保實施財政緊縮，而歐元區(qū)債權國同意為希臘減記或重組債務使其滿足可持續(xù)性，否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不會加入新一輪救助。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認為，除非希臘債務下降到可以持續(xù)的水平，否則不會提供更多的救助。我希望他們能堅持住這一點。德國強烈反對債務減記，但是希望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能夠參與救助。各方必須在某種程度上達成妥協(xié)，也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會接受一個承諾，即歐元區(qū)未來會削減希臘債務?！崩崭裉m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喬基科普洛斯對債權人間的分歧則頗為擔憂。在他看來，這些分歧只會給談判進程帶來負面影響，延遲一切涉及評估希臘經濟現(xiàn)狀、評估緊縮措施的實施、提出新的糾正措施和發(fā)放救助資金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