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寧生于俄國中部一破落貴族世家,由于家境貧困,中學未畢業(yè)就步入社會,曾受教于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等作家,十月革命爆發(fā)后,他持敵對立場,于1920年流之國外,僑居法國直至去世。
由于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蒲寧對逝去的貴族生活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懷,在他的意識中,與世無爭,寧靜和諧的農(nóng)莊生活并無激烈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因此,他的小說中的農(nóng)莊生活是美好而愜意的,他以真摯的情感,幾乎是一輩子都在哀悼處于衰微中的“貴族之家”,為貴族階級黃金時代的消逝吟唱一曲曲挽歌,因此,作品帶有濃厚的感傷情調(diào)。
《安東諾夫卡蘋果》就是這樣一首挽歌。
這首挽歌以安東諾夫卡蘋果為靈魂,用樸素卻又精妙的語言把讀者徐徐帶入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田園夢境中,在喜悅又哀傷的語調(diào)中,一幅幅風景畫令人迷醉,一個個人物令讀者情不自禁,在對過往情景的深情緬懷中,作者對過去生活的留戀,對時世變遷的惆悵和感傷表露無遺。
一、感傷緣于自然風景的美好
《安東諾夫卡蘋果》沒有貫穿始終的情節(jié),也不以情節(jié)取勝,而是靠一個又一個精彩的畫面來推進。小說以時間為順序,從八月一直寫到十一月,將“初秋”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農(nóng)田豐收的季節(jié)同“九月杪起”和“深秋”初冬時狩獵的季節(jié)連綴成一個系列的風景,描繪出富有特色的寧靜而又讓人歡暢的俄羅斯秋天的景致。這里幾乎任何一幅風景畫都有聲有色,讓人難以忘懷。
當作者回憶中等貴族的生活方式時有這樣的一幅畫面:“天空輕盈、寥廓、深邃。朝陽從一旁照來,使得在雨后被大車輾得磁磁實實的道路好似澆了一層油,亮晶晶的,就跟鋼軌一樣。四周是一望無垠的大片大片傾斜的冬麥田。冬麥的禾苗,嬌嫩、茁壯、青翠欲滴。不知打哪兒飛來一只鷂雛,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盤旋,隨后又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只是輕輕地拍著尖尖的雙翼。一根根輪廓分明的電線桿朝陽光燦爛的遠方奔去,而橫在電線桿之間的電報線,則像是銀光閃閃的琴弦,正在沿著晴朗的、斜懸的天空滑動,電報線上停著好些青鷹,——活像樂譜上黑色的音符,像極了?!痹谶@幅畫里有輕盈深邃的藍天,有絢爛的朝霞,有亮晶晶的道路,有大片的嫩綠的冬麥田,有飛翔的鷂雛,在明亮廣闊的天地間,作者牽著一大群獵犬慢慢地行走在涼風習習的原野上,不必急著追趕什么,只是舒緩、愜意地走,享受豐美又寧靜的自然的饋贈,內(nèi)心的愉悅不言而喻。
對姑母宅第的描寫也頗富深情:“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貼近地面,可是給人的感覺卻是它永遠也不會有傾圮之日,——它支撐著高得出奇、厚得少見、因年深日久而發(fā)黑變硬了的草屋頂,顯得十分的堅固。我每次望著這幢宅第的正面,總覺得它是個有生命的血肉之軀:就像一張壓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臉,正用眼窩深陷的雙眼——一對因日曬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著前方。在這雙眼睛的兩旁是兩行古色古香的、帶圓柱的、寬敞的門廓,門廓的山墻上沒有一刻不安詳?shù)赝V眯┏缘梅史实镍澴樱c此同時,數(shù)以千計的麻雀卻像陣陣急雨,由一個屋頂傾瀉到另一個屋頂?!痹谶@巨大而古老的“宅弟”描寫中,我們能感覺到它的象征意義。那永不會有“傾圮之日”的宅第似乎描摹出作者心目中理想的貴族生活形象:古老堅固又富有生命,如急雨似的由一個屋頂傾瀉到另一個屋頂?shù)镍澴臃路鹨皇捉豁憳?,給這古老的宅第平添了生趣。
當然,優(yōu)美的風景遠不只這兩幅,由于對俄羅斯大地的熱愛,這篇小說中作者“發(fā)展了以其印象的全部恢弘和豐富來摹狀自然的力量,發(fā)揮了借一種非同異常的微妙忠實地復(fù)制這些印象的才能”,(諾貝爾授獎辭)在蒲寧筆下,卓越鄉(xiāng)村的乃至每一縷清風每一絲細雨都那么富有靈性。
二、感傷緣于人情的美好
與自然、純凈如詩如畫的俄羅斯風光相呼應(yīng),人情人性的美好同樣令人回味。
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作者向我們描述了一個生動的細節(jié):雇工一只接一只大嚼蘋果,果園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勸他吃:“吃吧。吃個飽,——不吃才傻呢!哪個割蜜的不吃幾口蜂蜜?!痹凇翱諝鉂崈舻萌缤粡?fù)存在”、沁滿蘋果香和落葉的幽香的果園里,樂善好施的果園主和勞動的人們一起盡情地分享豐收的喜悅,這種豐收,不僅緣于安東諾夫卡蘋果、蜂蜜和秋涼的芬芳,更緣于人與人之間沒有絲毫介蒂的和諧,這種和諧,猶如秋水和長天連在了一起,又猶如玫瑰自然地開出了花朵。
另一個場景更能反映那個年代人性的美好。
那是深秋狩獵季節(jié)發(fā)生的故事,一大群激昂慷慨意氣風發(fā)的獵人打了一天獵,天完全黑下來了,這樣獵人便蜂擁到一個幾乎同他們素昩平生的獨身地主的莊園里投宿,在這個好客的鄰居家里,他們一住就是好幾天,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樣自由自在,開懷豪飲。
這個場景令已屆中年的蒲寧深深懷念,在接踵而來的變革年代里,動蕩不安的社會現(xiàn)實讓對俄羅斯鄉(xiāng)村有著宗教般虔誠的蒲寧情不自禁,他用自己無可比擬的丹青妙手“描繪純樸的人情”,“他這樣做,仿佛是為了保護自己,在他目睹所有丑惡和虛偽之后,能夠再一次自由呼吸”。(諾貝爾獲獎詞)
在蒲寧的筆下,貴族時代的人是純樸的,更是平和、長壽、富庶的,看下面這段對話:
“‘潘克拉特,你什么時候才死呀?你說不定快一百歲了吧?’
‘老爺,您說什么?’
‘我問你多大年紀了?’
‘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老爺?!?/p>
‘那么你還記得普拉頓·阿波爾洛內(nèi)奇嗎?’
‘怎么記不得呢,老爺,——記得可清楚哩,活龍活現(xiàn)的?!?/p>
‘瞧,那就得了。你少說也有一百歲啦?!?/p>
這個腰板挺得筆直地站在地主面前的老頭,溫順地、面帶愧色地微笑著,像是在說:有啥辦法呢,真是抱歉,活得太久啦。他或許還會活得更久些,要不是在彼得節(jié)前的齋戒期內(nèi)吃了過多的大蔥的話?!?/p>
這些老人如同作者的記憶一樣,頑固地堅持著他們的人生理念,以他們的心平氣和昭示著曾經(jīng)的美好。
當然,如果《安東諾夫卡蘋果》僅僅是描繪以上風景和人情,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它的基調(diào)是喜悅的,正如作者在文中情不自禁的感慨:“生活在世界上又是多么美好呀!”然而,時事變遷,小地主們窮的到了要飯的地步,最后,小說結(jié)尾,當安東諾夫卡蘋果的香氣從地主莊園里徹底消失的時候,莊園的第一場將把曠野覆沒的雪下來了,這在一般人眼里兆著豐年的雪,在作者的眼中卻成了一首無可挽回的哀歌。
這個初雪場景包括聚會環(huán)境和那首悠揚而悲壯的歌謠,那群性情粗獷的小地主們同往昔一樣聚在一起,“掏出僅存的一點錢,開懷暢飲。”在白雪漫漫的田野里,某個偏僻的農(nóng)莊,廂房的窗戶透出的燈光遠遠地劃破冬夜的黑暗,一團團的煙霧在屋中飄浮,蠟燭發(fā)出昏暗的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吉他調(diào)好了弦,那首悠揚而悲壯的歌謠出場了。
“暮色中狂風嘯吟,吹開了我的家門?!?/p>
“暮色”是中國古詩文常見的意象,它描述的內(nèi)容是欲歸家不能歸家的,它表達的情感是憂傷的,如“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而在這讓人傷魂的暮色中,狂風呼嘯著,它不僅在田野掃蕩,而且“吹開了我的家門”,“吹開了我的家門”的可能寓意是什么呢?“家”既是我們物質(zhì)的家園,也可是精神的依止處,當時事變遷,當貴族生活方式日益衰弱,作者所迷戀的田園牧歌的生活日漸遠去,惆悵與傷感在這群獵人心中彌漫,隨著歌聲向空曠的田野擴散。
于是,其余的人們“以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悲戚地、不入調(diào)地齊聲和唱起來。”
之所以要“破釜沉舟”,是因為作為獵人的狂放,也是因為對逝去生活的悲傷乃至絕望。
“吹開了我的家門,還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殘痕……”。
至此,小說戛然而止,在暮色中嘯吟的狂風,在寒冷的原野上翻飛的白雪把一切都吹走、都掩蓋,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讓人嘆惋,有人曾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痹诮?jīng)歷一連串的美好場景之后,這曾讓作者陶醉的鄉(xiāng)村風情最終無可挽回地被掃蕩了,這個結(jié)局令我們清晰地看到了蒲寧的感傷。
郭益,教師,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