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芯

（山東女子學院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250002）

一、川端康成與晚期重要著作《睡美人》

《睡美人》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在完成這部小說時，川端康成已經(jīng)年屆花甲。小說發(fā)表在1960 年到61 年之間， 以在雜志上連載的方式發(fā)表，中間還因為其他雜事而擱筆半年。

《睡美人》這部寫于川端康成晚年的小說具有很大的荒誕性，其寓意也相當深刻。 長期以來，各種研究甚多，解讀也莫衷一是。 其實，如果從川端康成寫作的整體性來看， 這部小說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川端康成的風格，小說一開始就透露出強烈的戀母情結(jié)與處女崇拜。 無論是《伊豆的舞女》還是《雪國》都是在提到這類的主題?！端廊恕吩趧?chuàng)作年代上，屬于川端康成的晚年作品，所以在戀母情結(jié)、處女崇拜之外更有著深刻的哲理性。 比如那種“入魔”、“入佛”的哲理闡釋，還有那種生死輪回之感。 整部小說透露出巨大的頹廢與失意，與此同時詩意的語言和內(nèi)在性的抒情讓這部小說又具備著獨特的美學價值。從這個層面來講，它既延續(xù)了川端康成小說的永恒主題也是川端康成小說的一次飛躍，是其不可忽視的一部作品。

遺憾的是，雖然川端康成的作品進入中國甚早，但這部小說卻鮮見評論。如果有的話，也往往集中于對這部小說“變態(tài)心理”的批判和矯正。實際上，這與長期以來我國讀者傳統(tǒng)保守的心理有關(guān)。當然，這部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存在一種變態(tài)心理，但這并不是小說中著重表現(xiàn)的。

很多人說這是一部講述“性無能”老人在歌舞伎館抱著昏睡的美少女胡思亂想的齷齪故事，實際上，如果仔細閱讀便可以看到，這部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年屆花甲、垂垂老矣的男人對青春追溯，對人生的反思，對各種過往的懺悔。小說主人公江口曾經(jīng)五次前往這個妓院，在其中一共碰到了6 位熟睡的美少女，每一次來到那里，松口產(chǎn)生的感覺竟然都是不同的， 這每一次都是江口對自己的精神救贖，通過追憶、思索、反思、懺悔，一直到最后回歸生活，安于平靜。與其說這是一次肉體的享樂，不如說是一次靈魂的解放。

二、日本式的意識流寫作

意識流寫作是興起于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小說寫作技巧。 這種寫作技巧在歐洲乃至美國文學界都有著較多的運用。那么什么叫做意識流寫作呢，其實就是通過對人物內(nèi)在意識的挖掘與描述，完成小說人物的塑造。意識流寫作與傳統(tǒng)的人物心理描寫有著相同點， 也有著很大的不同點。 意識流寫作與傳統(tǒng)文學中的心理描寫都是對人物內(nèi)心的一種描摹， 然而兩者的側(cè)重卻是不同的。 在傳統(tǒng)文學中，人物心理描寫是為小說人物性格的塑造所服務(wù)的。 但是在意識流寫作的小說中， 心理描寫或者說潛意識的描寫幾乎構(gòu)成了小說敘述中的大部分。 意識流是整個小說的中心，意在展示人物內(nèi)心各種隱蔽、細微的活動，而這種寫作不必然要求對人物形象塑造負責。

意識流寫作是一種更加自由的寫作方式， 這種手法可以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游刃于小說寫作的局部或者整體，寫作節(jié)奏可快可慢。 然而，意識流寫作往往會形成理解的鴻溝，大段心理描寫往往給讀者留下晦澀難懂、跳躍斷片的印象。 所以意識流寫作并不是任何作者任何類型的故事都適合采用的寫作方式。 目前， 世界公認的意識流名作有很多，比如美國作家伍爾夫的《墻上的斑點》、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思{的《喧嘩與躁動》等。

對于川端康成而言， 意識流是其熱愛且慣用的一種寫作方式。 作為日本較早接觸西方文學， 并將其運用到小說創(chuàng)作的日本小說家， 川端康成儼然是一位先鋒作家。 無論是《伊豆的舞女》、《雪國》還是一些短篇小說，川端康成都在小說中運用到了大量跳躍性的想象，夢幻般的描摹，瑣碎的回憶。 令人稱贊的是，川端康成在運用西方意識流寫作技巧的同時并沒有大量照搬這種寫作手法，而是將其本土化，進行了具有日本特色的改造。 具體表現(xiàn)為日本審美化的偏向、日本本土化的故事架構(gòu)以及深深的日本氣息。 需要指出的是， 川端康成在早年既深深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同時還受到日本古典文學的影響。 從這兩種文學對川端康成的影響來看， 日本古典文學對川斷康城更多的是故事架構(gòu)、題材的影響，但意識流則幾乎構(gòu)成了川端康成小說寫作技巧的大部分，其小說中各種美感、意義的呈現(xiàn)無不大量的借助了意識流寫作手法。 可以說意識流寫作正是川端康成借以在文學海洋翱翔的羽翅。

具體而言， 川端康成的意識流寫作是與日本文學傳統(tǒng)里那種“細微、精致”相互融合的。

在《睡美人》里，川端康成不厭其煩又細致入微的描寫江口老人的復雜心理。 比如在第一次見到那個如花似玉的二八藝妓時，江口產(chǎn)生了一種“短暫的幻覺”，他聯(lián)想到自己年輕的孩子們， 又想到那些自己年輕時交往過的女人。 然后，江口又從這種幻覺里回到現(xiàn)實，之后又展開各種關(guān)于情愛的聯(lián)想，對照當下自己的處境，將其孤獨感襯托的格外清晰。 而在描寫江口老人服用安眠藥后，川端康成大量描寫了人物心中的夢魘，這是借助于夢幻的描寫手法。 這其中表現(xiàn)出江口老人內(nèi)心那種惶恐、膽怯、悲哀。 如此細膩的心理描寫是在川端康成汪洋恣肆內(nèi)心的筆觸下體現(xiàn)的，表現(xiàn)的恰如其分、自然流暢。

在《睡美人》中，川端康成利用這種寫作方式，讓整個文章洋溢著濃厚的病態(tài)美。 意識的流動是深入內(nèi)心的，也是充盈著東方審美韻味的。 川端康成運用這一先鋒寫作技巧成功的塑造了一個遲暮老人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

三、悲觀時代里的病態(tài)美學

《睡美人》作為一部與女性有關(guān)的小說，對女性的審美無疑成為整部小說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川端康成描寫了女性的裸體美， 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江口老人內(nèi)心的幻想， 淡淡的透露出一種戀母情結(jié)。 將一個垂暮老人與昏睡如死的少女放在一起，整部小說又帶有強烈的死亡氣息。

川端康成于1968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當時他的演講名為《我在美麗的日本》，他在篇幅不長的演講稿中提到日本文化對中國唐代文化的吸收， 他談到了平安朝文化的誕生，以及對自己作品的深深影響。

在川端康成看來，日本文學是袖珍而美麗的文化，從內(nèi)而外的透露著一種幽玄而靜雅的美。 那是一種浸淫于多年古典文化中的日本， 那是建立在茫茫太平洋上飄渺的亦真亦幻的日本。 川端康成正是繼承了那種屬于日本古人般神經(jīng)質(zhì)而夢幻詩意的寫作氣質(zhì)。 有意思的是，戰(zhàn)后日本在美國的援助下，經(jīng)歷了突飛猛進，然而那種歸屬于自然的美學特質(zhì)卻沒有因此而流失。 不過， 川端康成并不是僅僅沉醉于這種自然美學，而是努力在那種古典美學的傳統(tǒng)中追求關(guān)于美的新發(fā)現(xiàn)，也就是借助意識流發(fā)掘新的美學。

那么，川端康成文學中的“病態(tài)美”又是來自哪里呢？日本在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無論在經(jīng)濟、政治還是文化上， 都出現(xiàn)了很大的變化。 原子彈在長崎和廣島爆炸、美軍登陸、對中戰(zhàn)爭失敗以及戰(zhàn)后美軍對日本的挾制。 這些都很大程度上讓日本處于變革之中。 在日本當代人看來，日本正經(jīng)歷著“劫后余生”于是，無論個人與時代的悲情都反映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 那種悲哀而病態(tài)的美學，成了川端康成內(nèi)心世界里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這種情緒投射在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中，就是那個垂垂老矣的老人山口，他懷念逝去的歲月又有著難以撫慰的享樂欲望，但他本身的舉動就蒙上了深深的一層悲觀氣息。 而當山口老人看著眼前青春的裸露肉體時，他想到竟然是死亡。 整個小說中， 帶有強烈的病態(tài)審美意味，同時那種“美的徒勞”也體現(xiàn)的恰到好處，充滿了巨大的生命不能承受的悲哀和覆滅。

《睡美人》這部小說，借助意識流的寫作技巧，描寫一個老人內(nèi)心的性愛想象。 不得不說，這部小說與《源氏物語》有著很多相似的地方，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 他所描寫的女性是纖弱而妖媚的，他有一種隱秘的美感，充滿幽玄的色彩，既有著強烈感官沖擊力又有著強烈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除了與《源氏物語》有著共鳴之處外，《睡美人》還與日本著名的《枕草子》有著一種精神性的呼應(yīng)。 《枕草子》是日本文學史上一部難以忽略的扛鼎之作。 這部小說有著對時光流逝的感慨與哀怨， 也透露出深深的美感。 這部寫于日本武士政權(quán)時期的小說，有著對社會變革的深深悲觀與世間萬物的無限悲憫。 這種寫作背景， 也正是《睡美人》的作者川端康成所經(jīng)歷過的，一個在二戰(zhàn)中滿目瘡痍又尋求變革的日本，有著揮之不去的悲哀，也有著自然流露的頹廢。 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表面上追求享樂， 內(nèi)心卻是在努力掙扎著尋求忘卻。 在那些浮華的世界里強顏歡笑無疑是痛苦的。 川端康成《睡美人》里的山口，有著壓抑的情欲有著悲傷的暮年，有著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最終這些都匯集成一種巨大潛意識，貫穿在他的腦海和一舉一動中，散發(fā)出濃郁的病態(tài)的美學韻味。

在《睡美人》中，作者努力追求的是一種唯美主義。川端康成曾經(jīng)在日本參加過新感覺派運動，他大膽的沖破傳統(tǒng)羈絆，對女性的美進行大膽的表現(xiàn)。 在《睡美人》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類似對女人腰、臀、嘴唇、雙腿、手的細膩描寫，有著對一個女人“美麗動人”的大膽表現(xiàn)，甚至有著著色濃郁的性描寫。 小說主人公江口的人生無疑是成功的， 他有著完美的家庭， 自己早年還有一番事業(yè)，而自己的孩子也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和和美美。但是，年老的山口因為心靈空虛而需求刺激時， 卻發(fā)現(xiàn)了自己內(nèi)心巨大的悲觀和哀愁。 他面對那些裸露的美好的肉體時，竟然會有著復雜的內(nèi)心，談不上欲望和沖動，有的卻是無限的惆悵，甚至差點流下眼淚。

山口老人一開始就被作者賦予了 “精神貴族” 的身份。 一個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在自己的晚年去妓院。 這是一個晚節(jié)不保的故事，來自道德譴責和內(nèi)心的拷問，都在折磨著他，而正是因為這些，那些涌動的意識向我們逼真的刻畫出一個老者矛盾的內(nèi)心世界。

川端康成在《睡美人》中，有希望重塑古典美的愿望，然而，在這個悲觀的時代，川端康成卻也只能讓那種病態(tài)而絕望的美學肆意流淌。 這是一部借助意識流的寫作技巧奏響的病態(tài)美學狂想曲。 有評論家評論這部小說時，稱他是“一部越努力寫真實就越是徒勞”的小說。 關(guān)于山口老人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 那種借助山口老人視角若即若離，游走于各種思索中的絕望而悲觀的美，就像涓涓細流匯集成的大江大河，在并不曲折的故事里，最終在流淌到主人公內(nèi)心的懸崖時，激發(fā)出大浪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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