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日輝
[作者通聯(lián):安徽宣城市旌德縣旌德中學]
《風波》是魯迅著名的短篇小說,發(fā)表于1920年9月的《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上,是魯迅第一篇展現(xiàn)農(nóng)民歷史命運的杰作,陳獨秀說“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①就是針對這篇小說而言。小說以1917年張勛復辟為背景,以質(zhì)地老到的筆觸描繪了這起政治丑劇在江南水鄉(xiāng)引起的一場戲劇性的風波,把一起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投影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xiāng),牢牢把握住事件的兩極——北京的張勛復辟進程和江南七斤的命運變化,為讀者提供了帶有社會整體性的真實,展現(xiàn)了在極度貧困之下的農(nóng)民扭曲的人性。小說的故事很簡單,然而魯迅通過他一以貫之的剛勁峻峭別具風骨的文筆,為我們塑造了一系列麻木的眾生相,表現(xiàn)了一個啟蒙主義思想家深廣的憂憤。無論是辛亥革命還是張勛復辟,七斤等人都是作為一群局外人出現(xiàn)的,他們在一切人際關系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扭曲的人性,正是源于他們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的貧困。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非常重視家庭關系的,作為一種倫理型文化,其最重要的社會根基,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制度,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的社會政治結(jié)構(gòu)及其意識形態(tài),這種宗法制度是形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倫理道德、倡孝親敬長的根本。這種人倫關系的實質(zhì)是對家庭各個成員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加以規(guī)定,父母對子女有撫育的責任,子女對父母有奉養(yǎng)的義務。這就是儒家所倡導的“人道親親”②。然而,《風波》所展現(xiàn)的恰恰是對這種倫理關系的徹底顛覆,祖孫之間、父女之間、母女之間、婆媳之間、夫妻之間那種應該有的親情關系在小說中蕩然無存,替代這種關系的則是彼此間惡毒的詛咒和相互的詈罵。
小說一開始,作者用白描的手法描繪了一幅祥和的鄉(xiāng)村圖景:“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弊髡哂貌粺o諷刺的筆調(diào)寫到“文豪見了,大發(fā)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然而,衣食無憂的“文豪”和貧困的農(nóng)民是隔膜的,在“文豪”眼中的“田家樂”實際上卻是令人心酸的貧窮,“九斤老太正在大怒……‘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作為曾孫女的六斤則捏了一把豆“藏在烏桕樹后,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在這里,我們看不到祖孫之間本該有的那種親昵關系,一把豆子使得祖孫之間形同水火。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破了一個很大的缺口,作為父親的七斤直跳起來一巴掌打倒了六斤。作為妻子的七斤嫂在皇帝坐了龍庭的消息傳來之后“恨到七斤”,這并非是為七斤沒有辮子而為七斤生命擔憂,而是唯恐“帶累了我們”。這是一家飽受奴役,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農(nóng)民。他們一無所有,一個吃飯的碗居然打了十八個銅丁,正是因為這種極度的貧困使七斤一家為動物性的生存而扭曲了基本的人性。因此,作為這個家庭中的個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徹骨的孤獨。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表現(xiàn)在家庭關系上的扭曲的人性,不是偶然的、稍縱即逝的,而是基于無法解決溫飽問題后動物性的徹底暴露,是對傳統(tǒng)倫理關系的徹底顛覆,它一方面反映了物質(zhì)極度貧困的農(nóng)民真實的生活狀況,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了在這種經(jīng)濟關系之下傳統(tǒng)文化的衰微。魯迅是徹底的反傳統(tǒng)的思想家,他并沒有直接揭示農(nóng)民貧困的根本原因,但其憂憤之深廣正體現(xiàn)了一個思想巨人對民族命運的深刻思考,從而在經(jīng)濟狀況這一層面表達了對社會變革時期民眾命運的深重憂慮。
不僅如此,與物質(zhì)的貧困相伴的是精神的貧困,《風波》所展現(xiàn)的“臨河的土場”上的鄰里關系同樣表現(xiàn)了精神的貧困所產(chǎn)生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涼薄”。死了丈夫獨自撫養(yǎng)丈夫的遺腹子的的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對于這樣命途多舛的鄰里女人,本該給予基本的同情,然而七斤嫂則是“恨棒打人”,“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面對抱著孩子氣得發(fā)抖的八一嫂,眾人是怪她多事,卻不去思考八一嫂的說法有無道理。由于趙七爺?shù)暮鲇?,七斤的辮子似乎關乎七斤的生命和他全家的幸福,這關頭八一嫂的“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句話本該引起他們的思考和慶幸,荒唐的是反而惹了眾怒,他們寧可相信趙七爺?shù)暮詠y語也絕不信八一嫂的冷靜話語,原因只有一個:八一嫂是個寡婦,她的政治地位經(jīng)濟地位都是最低的。我們固然可以說他們深受封建禮教的毒害,但更深的原因則是精神上的貧困導致了他們對比自己更弱者的欺凌,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疏離,是對別人痛苦的鄙夷、蔑視。八一嫂生為女人,在中國就是不幸、就是弱者,比男人低等,要背負一世重擔,而又偏偏死了丈夫,這就更沒了活下去的資格,仿佛她活著就是不貞的證明。
對八一嫂的描寫體現(xiàn)了魯迅近乎絕望的吶喊:許多苦惱固然是因為偶然的生存困境,比如八一嫂死去丈夫或者祥林嫂的兒子被狼叼走,但更痛苦的是精神的貧困導致人之人之間沒有善良的心來一起感應和擔當,甚至由于有了不幸,反遭社會排斥,被人取笑。無論是狼叼了兒子被人“鑒賞”的祥林嫂,還是科考失敗窮困潦倒被人取笑的孔乙己,也無論是死了丈夫獨守兒子被七斤嫂罵做“偷漢的小寡婦”的八一嫂,還是孤身一人受盡欺凌靠精神勝利法自慰的阿Q,這些人物身上都無一例外地反映了魯迅對國民精神貧困的深刻思考:他們的苦難被人排斥、被人漠視,他們身邊的人聽不見比自己更弱者的痛苦的呻吟,這些人甚至還因為可以欺凌比自己更弱勢的人而沾沾自喜,為自己可以占據(jù)“道德”的制高點去指斥更弱者而心滿意足。
魯迅在在《燈下漫筆》中尖銳指出:“有貴賤,有大小,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蓖瑯?,與對八一嫂的凌辱相反的表現(xiàn)就是對趙七爺?shù)闹t卑和馴服。趙七爺是村里唯一有“學問”的人,“他有十多本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逼鋵崳w七爺只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他的酒店曾經(jīng)被魯大爺砸爛,這樣一個人很難說是一個封建統(tǒng)治的維護者或者是既得利益者,他和其他人的區(qū)別僅僅在于: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他處于相對強勢的地位。之所以說是相對強勢,是因為小說中依然有比他更強勢的人——那個沒有出場就已經(jīng)死去的身份不明的魯大爺。他對所謂仇人的報復方式也是很滑稽的,只是在仇人遭殃時穿上平時舍不得穿的竹布長衫以示慶賀,用言語去恫嚇別人以獲得報復的快感,在別人惶惶不可終日時幸災樂禍,使自己心理上獲得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至于趙七爺?shù)臓顟B(tài)——當革命黨來的時候,他就把辮子盤上去了,當聽說皇帝又坐穩(wěn)了龍椅的時候,他又把辮子放下來了——這只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沒有原則,沒有是非觀,明哲保身,更多地表現(xiàn)了人們趨利避害的本能。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趙七爺并非是一個有明顯劣跡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幫兇,他在精神上的貧困與七斤相比并無二致。魯迅塑造這個形象的意義更主要的還是表現(xiàn)了人們的是非之心被私心和愚昧所吞沒,在物質(zhì)和精神極度貧困的狀態(tài)下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善良的溝通愿望,剩下的只是媚強凌弱,一句話,趙七爺這一形象設置的意義依然是為了表現(xiàn)國民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貧困。
小說中,當趙七爺一跨進臨河土場這個特定的舞臺,人們便紛紛起身,盛情相邀:“七爺,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斤們也不敢怠慢,連忙招呼,表現(xiàn)出貧困的農(nóng)民對鄉(xiāng)村富戶的恭順和馴服。魯迅以他高超的藝術才能,寥寥幾筆,便活畫出這些農(nóng)民因為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貧困而造成的濃厚奴性。更可悲的是,由于物質(zhì)的貧困帶來的精神上的貧困,他們失去了基本的判斷是非的能力,七斤們也不例外,尤其是七斤嫂,她是一個潑辣兇狠、自私巧滑的農(nóng)村婦女。她對九斤老太公開頂撞,對丈夫咒罵不休,對八一嫂“恨棒打人”,算得上是那個社會里的一個強悍的角色,但即使這樣一個人,當聽到趙七爺?shù)耐槙r,這個平日精明厲害的女人竟然沒有一點思想的能力,只覺得“有學問的趙七爺這么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嚇得說不出一句話,最后聽說書上寫著沒有辮子要殺頭時,她更是“完全絕望了”,只好拼命咒罵丈夫。在這樣一場戲劇性的沖突中,我們能看出這樣一個人物關系:魯大爺欺壓趙七爺,趙七爺欺壓七斤們,七斤們欺壓八一嫂——強者欺凌弱者,弱者被強者欺凌,強與弱完全取決于他們的經(jīng)濟地位和政治地位。
《風波》流露出了魯迅對農(nóng)民扭曲的人性的絕望的心態(tài),但是,這種絕望恰恰是他思想的出發(fā)點。魯迅在他的小說中盡可能地展示國民的缺陷,字里行間充溢著一個思想家重塑民族靈魂的渴望,表現(xiàn)了一個啟蒙主義者的悲憫情懷,他告訴我們:農(nóng)民人性的扭曲源于他們經(jīng)濟上的極度貧困,經(jīng)濟上的極端貧困又造成他們精神上的貧困,正是這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貧困扭曲了他們的人性,而要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首先改變他們的經(jīng)濟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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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第五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一版。
②《禮記·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