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華 齊顧波
疾病的宗教性建構:理解農民因病信教的行為和動機
——以一個河南鄉(xiāng)村基督教會為例
梁振華 齊顧波
近年來,農村地區(qū)的一些村民在身患重病難以得到醫(yī)療救治的情況下,會嘗試將信仰基督教作為一種替代治療方案。豫東陳村教會農民因病信教現象表明,本土化的基督教為農民的疾病醫(yī)治提供了一套“合理”的解釋體系。通過“神醫(yī)結合”的方式,有些農民疾病的痊愈得以可能,“疾病”和“苦難”被賦予新的意義,被構建為“神揀選之前的考驗”,繼而導向皈依基督教。農民最初的功利性信仰,會經由宗教儀式的出席和宗教實踐的參與而逐漸形成對基督教的理解和體驗。農民因病信教成為基督教民間信仰化和本土化實踐的重要表現形式。
疾病觀;魔鬼;苦難;靈驗;本土化
近年來,我國基督教信仰人數的發(fā)展速度和絕對數量都是驚人的?!吨袊浇倘霊魡柧碚{查報告》顯示“我國現有基督徒約占全國人口總數的1.8%,總體估計為2 305萬人,其中有2/3以上(68.8%)的基督徒把自己開始信教的原因歸結為‘自己或家人生病’,且年齡越大,選擇這一答案的比例越高,從最年輕的‘14歲及以下’組的31.5%逐漸上升到最年長的‘65歲及以上’組的78.7%”[1]199。很多研究者在對基督徒信教動機進行探討時,都得出相似的結論,發(fā)現有相當一部分基督徒是為了醫(yī)治疾病而走上皈依之路,信教后疾病就痊愈或有所減輕[2-4]。他們所做的經驗研究,都從某個側面表明,農村地區(qū)因病信教的現象具有普遍性。有學者將疾病作為個人生命歷程中苦難的一種形式做了深層次的解析,并認為非家庭式入教教徒最初接觸基督教信仰的契機多與個人生活或生命歷程中的壓力或危機事件相關,皈依者個人或其至親面臨著疾病的折磨或死亡的威脅時,便由于多年疾病纏身受到“信主治病”的宣傳和動員而入教[5]。
農民因疾病引發(fā)個人危機而加入基督教在開始時都帶有功利性的目的。之所以有這樣的實用性和功利性,是因為“基督教不僅是農民艱難貧困生活中的唯一依托,是他們祈求平安、祈求衣食、消災祛病的唯一方式,更是改善其自身處境的唯一希望”[6]。在基督徒的視閾中,苦難已經得到解釋,且被賦予了正面的價值與意義[7]。于是,疾病給個體帶來的肉體痛苦便與基督教為個人提供的心靈寄托之間產生了緊密聯系。已有研究為我們理解農民因病信教的現象、原因和結果,提供了一定的理論基礎和分析視角,然而,現有研究并沒有進一步深入具體地探討基督徒的疾病觀及疾病治療的本土化實踐。本文關注的問題是,農民在自己或家人身患重病無錢醫(yī)治或醫(yī)治無效的背景下接觸基督教,他們如何建構自己的疾病觀,將“信仰耶穌”作為一種替代性治療方案并皈依基督教?筆者將豫東陳村教會作為案例研究地點,深入教徒生活觀察、訪談,以此理解農民因病信教的行為與動機。
本文的案例研究地點是豫東平安縣陳村教會。陳村教會是一個三自教會,接受縣基督教兩會的指導。當地同時也存在家庭教會,在當地被稱為“地下教會”或“悄悄教”。教會輻射的村莊都是普通的中原農村,村莊沒有集體經濟,務工和務農構成農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教會沒有專職神職人員(牧師、長老等),大小事務由7個執(zhí)事組成的教務組討論決定。與很多農村教會相似,該教會沒有對教徒進行專門登記,所以教徒數量也沒有精確統(tǒng)計,平時參加主日禮拜的教徒有100多人,圣誕節(jié)和春節(jié)時人數較多,能達到300人左右。教徒主要來自周邊12個村莊,每個村莊都有聚會點和協調人,有事直接與執(zhí)事聯系。教徒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因病信主”的教徒人數最多,約占73.3%;其次是“因事信主”的教徒,約占16.5%;“平安信主”①平安信主,家庭無病無災,但是覺得信教好,受父母、親戚或其他熟人影響而信教。的教徒比較少,只占10.2%。
筆者曾于2012年6月到2014年7月間先后六次在陳村教會進行了七個月的田野調查,主要采取參與觀察和半結構訪談搜集一手經驗資料。在參與觀察方面,筆者多次參加教會組織的主日敬拜、奮興會、查經班、小組聚會等各項活動。在訪談方面,共完成基督徒訪談176份,訪談時間在1~2個小時之間;非基督徒訪談104份;關鍵人物訪談18份,包括牧師、長老、傳道人、執(zhí)事、村干部、鄉(xiāng)村教師、村衛(wèi)生員等。
健康是人的基本需求。然而,健康一旦遭遇意外打擊,就可能導致經濟和精神的沉重壓力,生活水平下降,進而使家庭陷入貧困。在農村地區(qū),農民對小病、大病的分類有著具體的認識,小病主要指感冒、頭疼、發(fā)燒、拉肚子、流鼻涕等可以在本地診所醫(yī)治的疾病;大病指在農村診所無法治療需要去縣、市甚至省城醫(yī)院的病痛,需要做檢查,拍X光片,甚至住院、做手術。農民心目中的這種“大病”和“小病”的疾病譜系是與時間序列緊密相聯的,小病恢復快、支出少,大病則時間長、支出多。對“大病”“小病”的區(qū)分是農民面對農村相對貧困和醫(yī)療資源相對匱乏的環(huán)境時所做的理性選擇,當然也是不得已的選擇[8]。
“看病難、看病貴”已經成為中國現行醫(yī)療體制的“疑難雜癥”。普通大眾不光“看病難”,也還“看病貴”[9]。以教會輻射的張村為例,該村距教堂約1公里,共有農戶354戶,村民1 581人,常年外出務工人數450人左右,基督徒50多人。村民新農合參保率達到100%。村民生小病后均會選擇該村唯一的診所看病,診所為一個在醫(yī)學中專(衛(wèi)校)畢業(yè)的村民在自家庭院所開,醫(yī)療條件有限,藥品種類也有限。村莊并沒有專門的藥店,村民有時會選擇去縣城買藥。在調查過程中,經常聽到村民抱怨村莊醫(yī)療條件差,治療費用高。不過,只要能在村莊診所獲得醫(yī)治,村民肯定不去大醫(yī)院。張村有大病或長期慢性病的村民人數在150人左右,家庭年醫(yī)藥支出至少需要2 000元,為年總支出的20%左右;普通農戶即使沒有大病,年醫(yī)藥支出也需要500元左右,為年總支出的5%左右。政府實施的新型合作醫(yī)療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農民“看病貴”的問題,但因為農民文化水平有限、不清楚門診和住院報銷項目、報銷審批程序比較復雜、大病報銷比率低等諸多原因①本文并不對新農合進行專門研究,所以只是簡單解釋。,農村的醫(yī)療衛(wèi)生保健現狀仍然不容樂觀。
當家庭遭遇重大疾病時,無錢醫(yī)治和醫(yī)治無效就成為困擾很多農村家庭的問題。巨額的醫(yī)療費用常使收人不高的家庭收支失衡,儲蓄耗盡,并會帶來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一個大病患者往往使整個家庭陷入貧困,使家人在以后的生活中不得不面臨經濟和精神上的雙重困難,偏離正常的生活軌跡[10]。當地農民用“一人生病,全家受累”和“一年生病,三年遭罪”表達疾病對家庭的影響。在正式的醫(yī)療途徑不能減輕疾病或費用過高難以承受時,農民不會選擇放棄,而是選擇民間偏方,其中一條重要的途徑便是走訪巫醫(yī)②例如巫婆、神漢、大仙等。和江湖郎中。巫醫(yī)認為村民身染疾病的主要原因是“鬼怪纏身”、“陰魂附體”,他們自稱有一套“神道附身”之術,可以施展“法術”,請神附體,進行“趕鬼治病”。通過充當“鬼怪”(“陰魂”)與“病人”之間的“靈媒”角色,巫醫(yī)用自己的知識系統(tǒng)構建了一種鬼怪、巫醫(yī)、病人三者之間的“靈的三角”關系[11],并為病人提供了一整套看起來合理的解釋,并經常會有神奇的治療效果,病人的疾病真的得以醫(yī)治。正如楊善華的研究所展示的,農民有時會選擇費用相對低廉的民間的非正式醫(yī)療系統(tǒng)的一種過程重于結果的“儀式性治療”的替代方式[8]。江湖郎中則自稱世代名醫(yī)(神醫(yī)),擁有祖?zhèn)髅胤?大到癌癥,小到傷風感冒,他們無所不會,無所不能,并會通過“狗皮膏藥”或“神丸”藥到病除。有的“神醫(yī)”會通過村民之間的口口相傳獲得好名聲,一些村民在因放鞭炮、被狗咬等原因而身染破傷風之后都會拜求縣城的一位老神醫(yī),而老神醫(yī)的偏方多數時候都能藥到病除。
不論是巫醫(yī)還是江湖郎中,都會收取一定數額的治療費用,有的甚至要數千元。然而,疾病治療的效果卻幾乎不能保證?;浇淘谵r村傳播之后,尤其是本村或周邊村莊有因信基督教而原有疾病治愈的奇跡發(fā)生后,就會產生顯著的傳染效應?!靶乓d”逐漸成為部分農民治療疾病的替代性選擇。有時是教徒主動探訪有病人的家庭,宣傳“一人信主,全家平安”③“一人信主,全家平安”是基督教本土化實踐的地方性表達。在基督教教義里,個人得救的唯一方式便是悔改、受洗并皈依基督教,并不存在一人信仰、全家得救的情況。,并邀請他們參加教會活動;有時則是農民因自己或親人患病醫(yī)治困難會主動尋求信徒為他們禱告,“驅除邪靈,恢復健康”。
在農村地區(qū),很多身患疾病的村民開始時都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接觸基督教,看耶穌是不是真的很靈驗,“神跡”是不是真的可以降臨在自己身上?!吧褊E”是“相信由神干預世俗事務所引起的合意的效果”[12]135-136。對于患病村民(或家人)來說,疾病的減輕或治愈就是神跡,就是神的恩典,是否見證神跡會直接影響他們做出是否成為教徒的選擇。在參與教會活動后,村民之間因為對基督信仰的理解和疾病恢復狀況的差異產生了分化,最終部分人選擇繼續(xù)留在教會,而部分人則選擇了離開;部分人逐漸成為虔誠的教徒,還有部分人仍然抱持功利的目的①如果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村民之間會存在這些差異,那么,可能同時存在活動參與、教義學習、個人理解、家庭阻力、個人性格或者別的原因中的一種或幾種,這些都值得我們進一步去探討研究。。根據疾病治療狀況和基督教信仰狀況,可將村民分為六種類型:
1.有些村民在信仰基督教之后自己(或家人)疾病減輕或治愈,她們便把疾病視為神揀選和考驗自己的方式,成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堅持禱告、讀經、唱詩,參加教會活動。
王菊,89歲,女,1983年得了重病,之后轉了好幾個醫(yī)院,都沒有康復,家人已經做好辦理后事的準備。后來,信陽的親戚帶領當地信徒給她傳福音,認為她已經被主揀選,主通過疾病的形式讓她遭受患難,并邀請她唱靈歌,學經文,領受神的恩典和祝福。王菊參加了一個月的教會活動,身體就奇跡般地康復了。此后,她就成為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并開始到處傳教。
2.有些村民在疾病減輕或治愈后成為基督徒,但仍然抱持功利的目的,他們把耶穌基督當成比觀音能力更高的神,只是有事時才會禱告,參加教會活動。
王秀珍,47歲,女,因身染肺病而在親戚影響下接觸基督教,在參加教會活動兩個多月后病痛減輕,之后受洗成為教徒。此后她只是在遭遇患難(不平安)時,例如身體不舒服、家庭內部鬧矛盾,才會去教堂禱告并求耶穌給自己恩典。她把耶穌基督當成是最有能力的神,比掌管一方的“觀音”“佛主”能力更高的神。
3.有些村民加入教會之后,便夸大了信主治病的效果,認為“耶穌可以治百病、祛萬災”,“即使偶感風寒,主會保佑自己盡快康復”,他們成為教會的異端。
劉霞,42歲,女,她認為,“信主之后心情好了就不會生病,現在每天開開心心,很少生病?!热挥兄鞯谋幼o,就不需要像世人那樣再和醫(yī)生打交道”。執(zhí)事張玲認為,“劉霞信的教是邪教,和她這樣的人接觸就會沾染邪靈,他們這些人以極端的形式夸大了耶穌對教徒疾病的治療功能,不利于教徒的身體健康”。
4.有些村民加入教會后疾病并沒有得到醫(yī)治,但經過一段時間對基督教的學習、感悟和理解,他們并沒有離開教會[13]57,因為“凡事都有神的美意”,參加教會活動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李秋云,69歲,女,因常年腿疼的緣故在鄰居帶領下加入基督教,參加教會活動三年多后,腿疼的毛病沒有減輕也沒有加重。當言及為什么病痛沒有減輕還信主時,她表示,“在教會唱歌特別有意思,很開心,如果一段時間沒去心里就會悶得慌?,F在歲數大了,信主后雖然腿疼的毛病沒好,但也沒生別的毛病,這已經是神給的恩典”。
5.還有些村民因為疾病沒有得到醫(yī)治,便離開教會,有的甚至成為教會的反面教材,宣稱“信耶穌沒有用,教會所行的事都是騙人的”。
蘆小娟,39歲,女,從小身體就不好,經常生病,在聽說信主可以減輕疾病后便主動去教會參加活動,學習禱告、唱靈歌,但是一年之后身體狀況并沒有改變。她逢人就說,“信耶穌也不管用,教會里說禱告可以治病的見證都是騙人的。”
6.有些村民雖然皈依基督教,但并未完全放棄民間信仰,在遭遇難以醫(yī)治的疾病時,他們有可能放棄信仰基督教,重新回歸燒香磕頭,求神拜佛。
陳娥,84歲,女,張村最有名的老教徒,她信主幾年后便選擇將自家庭院奉獻給主作為聚會場所。每周三和周五下午(或晚上)都有很多教徒到她家聚會、唱詩、禱告,有時雖
說不是聚會時間,但也會有教徒到她家交通。2012年底,她身染一種白天沒事,晚上小腿
疼痛難以入睡的怪病。教徒都認為她被邪靈附身,并為她做了醫(yī)治禱告。然而,陳娥的病
痛始終不見好,她開始燒香拜佛,并尋求民間偏方的醫(yī)治。此后,村莊成立了新的聚會點,
絕大多數教徒斷絕了與她的聯系,因為“信主的和燒香的不是一家人”。
農民在身患重病無法獲得醫(yī)療救治,生命遭受威脅時,尋求耶穌基督的幫助,是一種注重過程的儀式性治療。在開始時,信仰耶穌和尋求巫醫(yī)、民間神醫(yī)、燒香拜佛之間沒有本質性差異,是一種與正式醫(yī)療制度不同的替代性醫(yī)療方式。然而,這種改教的行為并非是一成不變的,也有村民在信主多年之后,放棄基督信仰重新回歸燒香磕頭的傳統(tǒng)。這是因為,很多中國人在宗教信仰中并不追求超脫,而是追求現世的幸福,解決現世的苦難與問題,靈驗是他們對神明的最主要的期盼[14]。
在《疾病的隱喻》中,桑塔格指出“任何一種病因不明、醫(yī)治無效的重疾,都充斥著意義。內心最深處所恐懼的各種東西,全都與疾病畫上了等號,這使得疾病本身成為隱喻”[15]53。疾病,作為一種惡的象征,是個體生命歷程中苦難的一種表現形式。在患大病、怪病之后,農民現有的知識體系并不能給他們提供完美的解釋,此時本土化的基督教提供了相對滿意的答案,下面將詳細闡釋農民如何重新建構自己的疾病觀。
(一)疾病根源:魔鬼話語的生產
在鄉(xiāng)村基督徒的話語中,“撒旦魔鬼”是罪惡的起源。雖然魔鬼沒有權柄占據人們的身體,也不能直接奪去人們的意志,但他卻可以用詭計引誘人們,如果人們沒有強大的意志就可能經不住撒旦魔鬼的誘惑而犯罪。與此同時,疾病也被塑造為神揀選信徒的某種考驗,是神在考驗人們的信心,并被賦予積極的意義,成為個人悔改信教的契機。在他們眼中,疾病并非個體在一定病因作用下導致正常的生命活動受到限制或破壞,而是“撒旦魔鬼在搗亂”、“犯了罪不肯悔改”、“燒香磕頭的不平安”、“神藉著教徒生病得榮耀”、“神通過疾病痛苦揀選教徒”……簡而言之,疾病是自己的“罪”造成的,給了“撒旦魔鬼”可趁之機,最終導致“邪靈附體”而引起肉體和精神的“不平安”,只有信仰基督教才能戰(zhàn)勝魔鬼,恢復健康。
在陳村教會,魔鬼有很多具象的表征,例如觀音、鬼神(主要指稱祭祖)、關公、土地爺、財神爺、門神等等,這些傳統(tǒng)民間信仰對象都被基督教塑造為“偶像”和“邪靈”,而凡是與“燒香磕頭”相關的事情都是拜偶像,都是拜邪靈,都會不平安。
曹濤是位59歲的婦女,她孫子因貪玩碰倒家里的燒瓶導致腳被嚴重燒傷,后被送往醫(yī)院治療,但仍留下傷疤且經常疼痛。經過半年多的醫(yī)治之后,始終沒有完全康復。在基督徒郭麗看來,曹濤是周圍有名的“會燒香的人”,她這是在拜偶像,拜偶像的人都不平安,肯定也不能保佑一家人平安,所以主籍著她孫子的事情來懲罰她,讓她改信耶穌。此后,張村一些基督徒選擇在曹濤家臨時聚會,因為“邪靈的力量很大,需要有信心的教徒一起禱告才能壓得住”。在經過聽道、唱詩、禱告等活動后,孫子不再感到疼痛,曹濤拋棄了堂屋正中供著的觀音雕像,撕毀了在墻上貼著的觀音畫像,懸掛了“神愛世人”的大幅畫像,宣告成為基督徒。
地方基督徒通過“塑造魔鬼”來彰顯耶穌基督的救世之心,并認為只有信主才能去病根。在陳村教會,各個聚會點會選擇星期三中午或晚上進行聚會,儀式過程中有一首短靈詩:
今個星期三,真神來門前,同心接圣靈,耶穌來看病,只要有真心,看病能挖病根,挖了
病根感謝主的恩,挖了病根感謝主的恩。
這首短靈詩在某種程度上折射中“耶穌治病”已經成為鄉(xiāng)村基督徒日常敬拜生活的一部分,并且通過不斷重復來強化這種認知。正如托馬斯預言所提醒我們的,“如果人們把情境當做是真實的,那么其結果將成為真實的”[16]285。魔鬼話語的生產成為鄉(xiāng)村基督徒對于疾病認知的共識,并且反過來強化了內群體的認同。他們通過健康-疾病、耶穌-魔鬼、神圣-世俗這種二元對立的圖式重新建構了耶穌的“醫(yī)生”角色和魔鬼的“邪靈”角色。
(二)神醫(yī)結合:“耶穌治病”的想象
“神醫(yī)結合”的本土化表達是:村民生病是因為犯了“罪”,生病后要靠著信心禱告,求主赦免自己的“罪”,求主恩賜聰明的醫(yī)生和管用的藥,身體盡快康復。在他們眼中,這個世界是神造的,醫(yī)院是神造的,醫(yī)生是神造的,藥也是神造的。醫(yī)院就是為了減輕人的病痛,所以醫(yī)院的標志是“十”字,和基督教的標志“十”字架是一樣的。所以,生病就要禱告求主恩賜聰明的醫(yī)生和管用的藥,才能使頑疾的治療從不可能變?yōu)榭赡?。但?如果有些人禱告了,卻仍然沒有得到醫(yī)治,那是因為“不論是為自己的疾病禱告,還是為別人的疾病代求,都當出于信心,沒有信心的禱告,是得不到應允的”。因此,禱告必須求主加增教徒的信心,因為經上說,“出于信心的禱告,要救那病人,主必叫他起來”①《圣經·雅各書》5:15。。然而,即使有時靠著信心禱告,神也沒有醫(yī)治,也要順服神的旨意,相信神的美意②事實上,耶穌治病并非當代的發(fā)明,其有著神義論的背景。在《圣經》中有諸多關于疾病的闡釋,例如:“上帝赦免你的一切罪孽,醫(yī)治你的一切疾病”(《詩篇》103:3);“祂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因祂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祂受的鞭傷,我們得醫(yī)治。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祂身上”(《以賽亞書》53:4-6);“祂被掛在木頭上,親身擔當了我們的罪,使我們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義上活。因祂受的鞭傷,你們便得了醫(yī)治”(《彼得前書》2: 24);“祂代替我們的軟弱,擔當我們的疾病”(《馬太福音》8:17);等等。。例如,靈歌《教會就是大醫(yī)院》中的內容便全面展示了關于耶穌治病的本土化解釋:教會就是大醫(yī)院,許多病人在里面。有病主醫(yī)治,有罪主赦免,醫(yī)病趕鬼主掌權。謙卑認罪,主把罪孽赦免完,平平安安[17]。
在陳村教會,為生病的教徒(或家人)禱告是主日禮拜的一項重要功課。有時,執(zhí)事還會在禮拜結束后以教會名義購買禮品探望病人,讓他們感受主的恩典。在2012年8月初,筆者跟隨教會執(zhí)事一起探訪患病的教徒。執(zhí)事長曹嬙這樣禱告:
“慈悲的天父,你的孩子在這里向你祈求禱告,孩子知道,信靠你的人必然得救。求你在王偉的生命當中,使他能夠經歷奇妙,經歷你的恩典。因為撒旦魔鬼的搗亂,他今年身患重病,去了幾家醫(yī)院,也經過了專家醫(yī)治,但是仍然沒有痊愈,仍然感到軟弱。但是,主啊,你卻使他絕望有希望,因為你是全能的主,是慈悲的父。這個世界是你造的,醫(yī)院是你造的,醫(yī)生是你造的,藥也是你造的。主啊,求你賜給他聰明的醫(yī)生,賜給他管用的藥,使他早日脫離疾病帶來的痛苦。主啊,人是不能的,有你就必能,因為你是萬有的耶穌,愿你在王偉的生命和肉體上做你的拯救和醫(yī)治。親愛的主,我謝謝你,謝謝你,孩子如此地祈求、禱告、仰望、交托,不敢靠自己,乃是奉我主基督耶穌的圣名禱告,阿門?!?/p>
在經歷集體禱告之后,生病的教徒表示,“感謝主的恩典,感謝教會的姊妹,我為主奉獻的很少,卻得到很多。在禱告之后,在經歷了和主的交通后,再次感受到康復的希望。”在這一過程中,執(zhí)事憑靠自己掌握的宗教知識構建了一個“病人-執(zhí)事-耶穌(上帝)”三個行動者之間的“靈的三角結構”[11]。病人的苦痛被形塑為撒旦魔鬼搗亂的結果,耶穌(上帝)則被形塑為醫(yī)治疾病的慈悲的父神,執(zhí)事則成為在神與人之間傳遞信息的代理人。
在教會,經常有教徒做關于疾病醫(yī)治的見證,他們往往會通過敘事的方式賦予日常生活中的事跡以意義并以此形塑和理解自己的基督教信仰[18]。例如,“婚后多年沒有子女”“兒子發(fā)燒頭疼久治不愈”“腿腳不靈便”……她(他)們都表示自己是因為疾病的緣故被主揀選,“主通過肉體的疼痛試探我,讓我蒙恩得救”。這種重復敘述的策略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教徒,只有主耶穌才能醫(yī)治自己。在教會,我們經??梢月牭接薪掏阶鲞@樣的見證,“如果耶穌真的可以治愈自己(或家人)的病患,就給主發(fā)光(50元或100元)”。這是一種世俗需求與神圣信仰相互交織的雜糅現象,是一種“與主談條件”的功利性宗教實踐,類似于農民在寺廟燒香拜佛的“許愿-還愿”行為。盡管執(zhí)事長曾多次勸誡每位教徒改變“與主談條件”的事神方式,不論個人祈福如愿與否,都要相信神的安排。然而,受制于現實生活中的諸多患難和風險,靈驗傾向始終支配著很多農村基督徒的宗教情感,很多教徒成為“靈驗型”基督徒[19]。
在當代中國,主流的醫(yī)療服務系統(tǒng)主要來自國家醫(yī)療保健系統(tǒng)中的醫(yī)院和診所,然而,對于貧窮的農村患者來說,他們受限于低水平的經濟收入,很少有機會獲得高質量的醫(yī)療服務。換句話來說,中國的醫(yī)療保健系統(tǒng)存在著嚴重的不平衡,農村的貧困人口很難享受到由于經濟增長而帶來的國家醫(yī)療衛(wèi)生保健改善的福利。一些家庭貧窮的農民在自己或家人身患重病,通過正式的醫(yī)療制度難以醫(yī)治或醫(yī)療費用過高超過所能承受的極限,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不得不尋求替代性的治療方式,于是一些人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受熟人“信主治病”的宣傳和動員而接觸基督教。
在經過一段時間“神醫(yī)結合”的儀式性治療之后,如果疾病減輕或治愈,農民認為耶穌真的很“靈驗”,他(她)就會成為基督徒,并將“疾病”作為耶穌揀選的理由;信徒疾病痊愈后認為“耶穌治百病、祛萬災”的行為則會成為教會的異端。如果疾病沒有得到醫(yī)治,而村民卻從參與儀式活動中獲得其他啟發(fā),仍然會成為信徒。如果疾病沒有醫(yī)治,也未享受參與宗教活動的樂趣,則可能會離開教會,并成為反面教材。此外,還有村民在信主多年之后,放棄基督信仰重新回歸燒香磕頭的傳統(tǒng)。對于靈驗的追求契合了農民實用主義的信仰心理傾向,農民的這種宗教意識并沒有因他們皈依基督教而發(fā)生實質性的變化,反倒是按照這種意識,本著傳統(tǒng)的宗教期望做出了信仰選擇[20]。
農村因病入教現象的發(fā)生與基督教適應和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本土化實踐存在緊密聯系,宣傳“信耶穌能治病”就是一個具體的表現方面。在鄉(xiāng)村基督徒看來,人有病是因為自己犯了罪,被魔鬼誘惑,只有向耶穌禱告認罪,并經過神醫(yī)結合的醫(yī)治方式,疾病的減輕和痊愈才有可能?;浇探塘x與地方知識的結合,已經成為基督徒宗教知識的一部分,并且有可能逐漸成為地方習俗一部分。然而,受民間信仰的影響,農民在開始接觸基督教時,只是將耶穌視為與佛、菩薩、神仙類似的神,或者是能力更高的神,因為“佛、菩薩、神仙都是掌管一方的神,而耶穌是掌管宇宙的全能的神”。在已經皈依的基督徒觀念中,“疾病”“苦難”“貧窮”被賦予了新的積極意義,成為神揀選他們的方式。
米爾斯提醒我們,個人在各種特定環(huán)境中所經歷的事情往往是由結構性的變化引起的。所以,我們需要超越這些變化來看待它們[21]6。前文已經指出,農民因病信教現象的發(fā)生與農村落后的醫(yī)療條件和農民有限的醫(yī)療知識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然而,其原因不止于此。這難以解釋,為什么農民沒有選擇民間信仰而是選擇了基督教?這與中國農村宗教生態(tài)的失衡存在難以割裂的聯系。在農村地區(qū),傳統(tǒng)宗教或信仰被很多村民視為“封建迷信”,地方寺廟和神祗在經歷“文革”的破壞之后多數處于被廢狀態(tài),少有修復。改革開放后,由于傳統(tǒng)宗教恢復緩慢,難以滿足村民的需求,于是,基督教的祈禱治病就成了許多貧困村民的選擇[22]。與此同時,民間宗教(信仰)對信眾的約束力較低,也缺少基督教制度化組織形式、強烈的身份認同、頻繁的宗教活動以及成員之間的緊密往來,更缺少發(fā)展或壯大群體(組織)的動力,因此其影響力比較有限。
反觀基督教,在中國基督教傳播的歷史中,“借醫(yī)傳教”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晚清時期,醫(yī)療工作就一直被視為傳教的副業(yè),治愈疾患是為了體現上帝的愛意[23],這一策略取的是一種醫(yī)療救護和宗教教育同時進行的方式,在教會醫(yī)院,常見的是候診室宣道、早禮拜、病房布道、與病人交談等[24],在中國醫(yī)療衛(wèi)生落后的歷史背景下,“借醫(yī)傳教”緩解了民眾的痛苦,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為基督教吸引民眾皈依披上了合法的外衣,教會的醫(yī)療事業(yè)也獲得了巨大的發(fā)展。而今天,“看病貴、看病難”的現象在廣大農村地區(qū)仍然非常普遍,很多牧師和基督徒抓住農民“信主治病”的功利心理,并有意放大了信仰基督教為個人帶來改變。對他們而言,此時的“醫(yī)”只是一種理念。所以,這一策略更多地表現為教會發(fā)展教徒的策略和宗教精英構建權威的方式,而缺少世俗意義上的醫(yī)療服務,“塑造魔鬼”已經成為是教會領袖樹立群體邊界和構建個人權威的一種治理術[25]179。
作為中國社會變遷過程中的一個特殊社會現象,底層貧困農民因病信教的現象應該引起人們更多的關注。他們通過塑造魔鬼的方式重新構建了自己對于疾病的認知,然而,“信主治病”也有過度解釋和效果夸大的風險,這會導致教義的異化,并可能對村民的疾病醫(yī)治產生不利的影響?!澳Ч砦幕钡氖⑿型瑯佑蟹夯娘L險,并可能成為其解釋異己現象的主要判斷,從而樹立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之間的邊界,并造成相互之間人際交往的區(qū)隔。信徒被村民認為,由一些“老弱病殘”的基于相互之間的安慰和扶持而構成的弱勢群體,并且打上了“污名化”的標簽。作為世俗意義上弱勢群體的鄉(xiāng)村基督徒,他們在社區(qū)也難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的信仰與生活應該被更多的社會學者和宗教學者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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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ligious Construction of Illness:Understanding the Behavior and Motivation of Farmers'Illness-caused Religious Conversion——Evidence from a Christian Church in Rural Henan
Liang Zhenhua Qi Gubo
In rural China,some members who suffer from serious illness but can not obtain effecitve medical treatment, would try to use Christianity as an alternative treatment recently.Based on the case study of Chen Village in eastern Henan, the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localized Christianity provides a“reasonable”explanation system to farmers’disease treatment, that they can only get recovery through the way of“a combination of Christian faith and medical treatment”.They gave a new meaning to“disease”and“suffering”as away of god’s selection,and eventually some of them will convert to Christianity.The combination of disease treatmentand religious understanding,to a certain extent,reflects the variation ofmultilevel individual developmentneeds,especiallymanifested by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body treatment to spiritual belief.It is onemanifestation of Christianity and its localization that farmers believe in Christianity because of illness.
Viewpoint of illness;Devils,Suffering;Efficacy;Localization
(責任編輯:陳世棟)
2014 09 24
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轉型期鄉(xiāng)村基督徒的宗教行為與管理策略”(2015223);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城鎮(zhèn)化進程中村落的價值及其發(fā)展研究”(13CSH061)。
梁振華,山西大學哲學社會學學院講師,郵編:030006;齊顧波,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