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盛鴻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發(fā)動了全面侵略戰(zhàn)爭，烽火燃遍了中國各地，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全中國人民愛國熱情空前高漲，同仇敵愾，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以不同方式投入了抗日救國斗爭。在這股浩浩蕩蕩的洪流中，中國的知識分子是最醒目、最重要的社會集群之一。他們有悠久的愛國傳統(tǒng)和愛國思想，文天祥、史可法、岳飛是他們自小就學習、崇拜與效法的人物，漢代名將霍去病的名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一直是他們的最高理想和行為準則。他們的政治嗅覺最敏銳，當日本軍國主義處心積慮、喪心病狂地發(fā)動侵略、瓜分、吞滅中國的戰(zhàn)爭時，他們最早指出了日本的侵華陰謀和巨大危險性，最早發(fā)出了抗日救亡的呼喊，以強烈的愛國激情，呼吁全國各階級、各階層、各黨派，捐棄前嫌，掃除私利，團結起來，真誠合作，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共同抗敵。

他們有的投筆從戎，脫下長袍、西服或學生裝，奔向大后方，奔向延安，參加抗日軍隊，參加八路軍、新四軍，參加遠征軍，以自己的一技之長，或研制武器，發(fā)展軍工；或做翻譯，聯(lián)系各反法西斯國家，策反日軍官兵，搜集情報與技術；或擔任醫(yī)護，救助傷病員；或直接走上戰(zhàn)場，拋頭顱，灑熱血，與敵人血戰(zhàn)到底，甚至駕著燃燒的戰(zhàn)機撞向敵人的飛機軍艦，舉著炸藥包沖向敵群，為了把日寇趕出中國，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他們有的堅持在敵后淪陷區(qū)，拒絕日偽當局的威逼利誘，寧可餓死，不就偽職，不向敵人低頭。他們向民眾宣傳民族大義，宣傳中國的歷史，痛斥漢奸理論，成為淪陷區(qū)民眾的脊梁；他們千方百計支持抗日的地下工作，有的本身就是地下抗日的戰(zhàn)士。

他們有的遠赴海外，或在上海、天津的英法租界里，在香港，辦報紙，辦學校，搞募捐，搜集情報，宣傳抗日救亡，支持抗日政府，痛斥賣國求榮的漢奸敗類，甚至組織抗日鋤奸團，懲處敵偽漢奸，為國出力。

在北京，著名學者、詩人陳三立，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和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憤怒難平，夢中高呼“殺日本人！”1933年，他見到其多年老友鄭孝胥投靠日本，當了偽“滿洲國”的總理大臣，乃痛罵其“背叛中華，自圖功利”；在再版其《散原精舍詩》時，憤然刪去鄭序，與之斷交；在1937年北平淪陷后，他表示：“我決不逃難！”聞有人議論中國必敗，他怒斥：“呸！中國人豈狗彘耶？豈貼耳俯首，任人宰割？”日偽當局欲招他出山任偽職，派人登門游說，老人呼傭拿掃帚將其逐出，從此五日不食，絕食殉國，終年85歲。其子、著名史學大家陳寅恪在家守孝49天后，毅然帶全家離開日軍鐵蹄下的北平，冒著戰(zhàn)火南下，踏遍千山萬水，到昆明西南聯(lián)大任教。

1937年8月13日，日本侵略軍進攻上海，戰(zhàn)火向東南地區(qū)蔓延。緊鄰上海的蘇州有兩位愛國的老知識分子，一位是70歲的張一麟，一位是58歲的李根源。他們一方面在蘇州組織“抗日治安會”，將募集來的大宗棉衣、食物、藥物輸送到上海，支援前線浴血抗戰(zhàn)的將士；另一方面，為發(fā)動老年人像青壯年那樣積極投入抗日救國斗爭，進一步激發(fā)全國人民的抗日熱情，乃與各界愛國人士協(xié)商，籌建了一支以老年愛國者為成員的抗日“老子軍”，極大地鼓舞了全國人民抗日的信心。

在杭州，39歲的留美博士、橋梁工程師茅以升，正領導數(shù)萬工人，建造我國第一座由中國人自己修建的鋼鐵大橋——錢塘江大橋。茅以升與工人們同仇敵愾，以極大的愛國熱情，冒著敵人炸彈爆炸的塵煙，夜以繼日地加速趕工，終于在1937年9月26日清晨，讓第一列火車從大橋上通過。裝運大批軍火物資的列車不斷從這座大橋上通過，開往上海前線，支援中國軍隊抗戰(zhàn)。但上海的抗戰(zhàn)形勢越來越吃緊，11月16日下午，南京政府要求炸毀錢塘江大橋，炸橋所需炸藥及爆炸器材已直接由南京運來。茅以升集兩年半心血建成的大橋剛剛通車，就要自己親手去炸毀它，這真是一件痛心的事情，茅以升經歷著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最后，他同工程技術人員商量，定下了炸橋方案。11月17日凌晨，茅以升接到浙江省政府的命令，因大量難民涌入杭州，渡船根本不夠用，錢塘江大橋公路部分必須于當天全面通車。當日，大橋全面通車，成千上萬的難民通過大橋。1937年12月23日傍晚5時，當進攻杭州的日軍騎兵逼近大橋時，茅以升命令關閉大橋，實施爆破！隨著一聲巨響，這條1453米的鋼鐵大橋截為數(shù)段。這座歷經了925天夜以繼日的緊張施工，耗資160萬美元的現(xiàn)代化大橋，僅僅存在了89天！大橋炸毀的這一天晚上，茅以升在書桌前寫下了八個字：“抗戰(zhàn)必勝，此橋必復”；并賦詩一首：“斗地風云突變色，炸橋揮淚斷通途，五行缺火真來火，不復原橋不丈夫。”此后8年，茅以升帶著在錢塘江大橋建設過程中的所有圖表、文卷、相片等14箱重要資料，奔波各地，直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他受命組織修復大橋。1948年3月，全部修復工程結束，錢塘江大橋又重新飛跨在錢塘江的波濤之上。茅以升歷時14年，經歷了建橋、炸橋、修橋三個時期，這是古今中外建橋史上從未有先例的事情。

音樂家冼星海歷盡艱難，來到延安，創(chuàng)作了《黃河大合唱》；音樂家賀綠汀，先進入蘇北抗日根據(jù)地，后又投奔延安，創(chuàng)作了《游擊隊歌》。他們創(chuàng)作的抗日歌曲傳遍全國，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毛澤東稱贊這些歌曲的作用抵得上八路軍幾個師的戰(zhàn)斗力。畫家徐悲鴻走遍南洋各地，宣傳抗日，他專門創(chuàng)作巨幅油畫《田橫與五百壯士》，有力地鼓舞了全世界的炎黃子孫。

抗戰(zhàn)開始后，中國沿海、沿江地區(qū)的廣大高校師生，為了不做亡國奴，不愿使學校陷敵資敵，毅然離鄉(xiāng)別井，拋棄舒適的生活，冒著種種危險與困難，投入高校內遷運動。1937年8月，北大、清華與南開三校的師生先后遷到長沙，于11月1日合成“長沙臨時大學”。開學未久，戰(zhàn)火迫近，三校師生又于1938年初，分兩路奔向昆明，其中一路以聞一多、黃子堅、袁復禮、曾昭掄、吳征鎰等老教授為骨干，徒步穿越湘西、貴州，翻山越嶺，夜宿曉行，走了3500多里，歷時68天，最后到達昆明，于1938年5月4日成立“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高校內遷運動不僅使中國的高等教育沒有被摧毀、被中斷、被敵利用，而且保存了高教實力，收聚了師資與各種人才，并在學校數(shù)量與教學規(guī)模上有所增加與擴大，教學質量與科研水平也有所提高。據(jù)國民政府教育部統(tǒng)計處于1946年編成的《全國教育統(tǒng)計簡編》記載，在八年抗戰(zhàn)期間，全國高等學校的院校數(shù)、教職員人數(shù)、學生數(shù)與歲出教育經費數(shù)，都有不同程度的增長。其中院校數(shù)1945年比1936年增加33所，上升30.5%；教員數(shù)1945年比1936年增加3341人，上升44%；學生數(shù)1945年比1936年增加38724人，上升92%。很明顯，其中內遷高校的發(fā)展與增長占有最大的比重。內遷高校不僅在辦學規(guī)模與招生數(shù)上有了擴大，而且為適應抗戰(zhàn)人才的需要，開辦或加辦了不少新系科與研究所。其中，金陵大學增設了電化教育、農學、汽車等系科；復旦大學增設了職業(yè)教育、法律、數(shù)理等系科；西南聯(lián)大增設了師范學院、教育系、哲學心理系、航空工程學系等，到1941年已發(fā)展為擁有9個學院、28個系、兩個專修科、一個先修班的著名綜合性大學。在整個抗戰(zhàn)期間，大后方各高校培養(yǎng)的畢業(yè)生累計達77600余人，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由內遷各高校培養(yǎng)的，不僅為抗戰(zhàn)與戰(zhàn)后建設輸送了大量人才，還培養(yǎng)出像楊振寧、李政道那樣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1942年7月，西南聯(lián)大理學院畢業(yè)的90名學生，后來有一半成為知名的科學家。

中國人民進行的抗日戰(zhàn)爭是包括各條戰(zhàn)線的全民抗戰(zhàn)，它不僅包括軍事、政治與經濟，而且包括文化教育戰(zhàn)線。內遷高校集中了當時全國高等教育與科學技術的精華，為抗日戰(zhàn)爭做出了四個方面的重大貢獻。一是增設國防課程與國防系科，培養(yǎng)抗戰(zhàn)所急需的各方面人才。如西南聯(lián)大遵教育部令，加強邊疆問題的教學研究，先后增開“漢藏系語言調查”、“西南邊疆社會”、“中國邊疆區(qū)域地理”等課程；聯(lián)大工學院增開了“堡壘工程”、“軍用結構”、“兵器學”等國防課程；許多高校根據(jù)戰(zhàn)時各種人才需要，臨時開辦了各種形式的短期訓練班與專修科。二是與有關工廠結合，進行戰(zhàn)時科研與戰(zhàn)時生產。如1939年5月，國民黨政府經濟部、交通部與航空委員會共同擬定了“各理工院校與各種工廠合作辦法條例”，并指定了幾十所工廠與所在地之理工學院辦理合作專業(yè)，以增加軍需生產。工學結合，以學支工。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大后方能源奇缺，內遷高校遵軍令部指示，研究從山芋、茅根、汾酒中提煉汽油，經過多次實驗，終于搞成了松香提煉油與桐油汽車、煤炭汽車等。許多工科師生直接參加了大后方鐵路與公路的建設。三是內遷高校學生多次參軍參戰(zhàn)，幾年中被征調學生達3600多人。其中如1941年到1943年期間因美軍大量來華，西南聯(lián)大等校前后征調大量師生充當譯員；1944年10月國民政府開展“十萬知識青年從軍運動”，各高校有大量學生參加了青年軍，充實抗戰(zhàn)軍事力量。四是宣傳抗日。內遷高校師生有“一二·九”運動的經驗。他們到內地后深入農村廠礦，帶動了大后方各階層人民，掀起了熱火朝天的抗日宣傳活動。正如重慶《新華日報》1938年12月23日刊文所說，在歷次舉辦的抗日義賣中，充滿抗戰(zhàn)熱情的高校師生們“拿出自己心愛的東西，鉛筆、小水池、書籍，女同學拿出小手帕、毛巾、畫像、糖果、照片、絨繩結的小手套、帽子等”，為抗戰(zhàn)貢獻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因各種原因未能內撤、被迫滯留在淪陷區(qū)的知識分子，則始終如一地堅守民族氣節(jié)。如南京中央大學教授、著名的紅樓夢研究專家王瀣，在日軍攻占南京時，以衰病之身，未及撤離，此后數(shù)年家境困難，以至不能舉炊。但當日偽當局籌辦偽中央大學，派人脅迫與以高薪誘惑他去任教授時，老人斷然拒絕：“余已行將就木之人，可以舍我矣，實不敢見張邦昌、劉豫喪權辱國之舉。”1944年8月5日，王瀣終于在貧病中去世，終年74歲。臨死前，他交代家人，說：“我生不愿見日寇；死了，棺材也不要見到敵人。我死后，不要發(fā)喪，棺材不準出門，就地埋在自家后院里?！彼募胰俗衿溥z囑，將其遺體在后院草草埋葬，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才重新安葬于其故里溧水。

還有一些在淪陷區(qū)的知識分子，則投入殺敵報國的血與火的斗爭中去。如在淪陷后的天津與北京，有一些大、中學生，都是些十六七歲到二十一二歲的熱血青年，其中許多人出身豪門，是大官僚、大富商，甚至是大漢奸的子女或親屬，他們雖然出身各異，但都有一顆愛國心，在民族危亡之際，違背家族原則，秘密成立“抗日殺奸團”，數(shù)年間，成員前后有五六百人，義無反顧地投入短兵相接的城市抗日武裝斗爭：火燒日軍倉庫，引爆日偽公司和電影院，燒毀日軍專用的公共汽車，還組織實施了多起暗殺大漢奸的行動，成功暗殺了偽天津商會會長王竹林、偽中國聯(lián)合準備銀行天津分行經理程錫庚、偽北平《新民報》編輯主任吳菊癡等，擊傷偽天津市教育局局長陶尚銘、偽華北教育總署署長方宗鰲以及漢奸作家周作人等，功勛卓著，名震一時。他們中有的人被日偽抓捕后，在獄中經受了種種酷刑，堅貞不屈，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拒不投降，壯烈犧牲。

無數(shù)的抗戰(zhàn)往事證明：中國知識分子的大多數(shù)人，是中華民族最具有愛國思想與愛國傳統(tǒng)的社會群體之一。我們并不諱言，知識分子中也出了如江亢虎、周作人、胡蘭成等極少數(shù)敗類。但這并不奇怪，正如毛澤東所說：“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在任何社會群體中，甚至在任何政黨中，都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幾個社會渣滓與變節(jié)者，但這并不能代表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流。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抗日戰(zhàn)爭的血雨腥風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經受了考驗，譜寫了一曲曲響徹云霄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戰(zhàn)歌。

（本文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