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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邪

        2015-08-06 03:07:44葉臨之
        福建文學(xué)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玉花王師傅娘家

        葉臨之

        咸秋成告別了兒子李宇生從鎮(zhèn)上回來,走到黃家凹的時候找了黃姑。她瞞著咸平老頭。以前,她找過黃姑兩次,咸平老頭罵過她兩次,徹頭徹尾、沒跟沒底的罵,罵得咸秋成橫下心,差點(diǎn)不跟他的道士班。后來,咸秋成還是把道士做了下去,話說回來,咸平老頭也不全是個道士,只有年末、年初,才忙,那時打工的求學(xué)的都回來了,往常都閑,平常,咸秋成說他咸平老頭太過于俏皮,他把道士做得很不標(biāo)準(zhǔn)。

        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咸秋成心情舒暢了起來,她到家的時候是下午了,咸秋成想咸平老頭不可能叫她出門了,她先去田里打化肥,化肥用大船拖過來,渡船的是王師傅。

        王師傅是捉田雞的老手,五月是捉田雞的時候,他是來等收成的。今天,他的后面還跟了他女人,女人四川的,不喜歡吭聲,生娃子到了七八歲,也沒見說話,王師傅為了女人,請咸平老頭做過法事。他夫婦倆在鎮(zhèn)上剛開了快餐館。船上,王師傅女人一直在做些紅線頭,平常她在餐館前,用這些花花綠綠的繩頭做些招徠客人的生意,都是些地攤貨。照咸秋成看,王師傅女人面龐窄、像條船,看起來,這輩子不會吭聲了。

        船頭的風(fēng)很飽滿,咸秋成興致好,想起有一天她在竹樓里燒火煮飯,和來捉田雞的王師傅開起玩笑,她說王師傅:“你呀,拖了一只烏龜?!?/p>

        “你拖的烏龜佬,咸平老頭領(lǐng)情嗎,”王師傅說,“我看也是未必?!?/p>

        王師傅是知道咸平老頭為人的,當(dāng)然,王師傅這么說她,咸秋成也不怪他。平常,她都說自己跟了個烏龜佬,她特別喜歡這樣說。咸平老頭年紀(jì)大起來了,做事手腳不利索,背詞兒有時前不著跟,老是讓前邊捶鼓的她干著急,好在這些年,請咸平老頭的大都是年輕人,全只圖個樂趣,有時熱鬧就是樂趣。

        王師傅和咸秋成在逗笑,可不想,咸平老頭來了碼頭上。

        下午三點(diǎn)多,王師傅和他女人走后,咸秋成開始在碼頭上扛化肥,去給稻、麥?zhǔn)┓?,陽光的光線金燦燦的,像針一樣,咸秋成戴著斗笠,還是出了身汗,酣暢淋漓。戴著長飄道士帽的咸平老頭過來了,他從后邊一眼就瞟中了在施肥的咸秋成。

        他過來時,咸秋成站在田埂上,咸秋成像立秋時候飽滿的玉米,黃甸甸,圓潤、發(fā)鼓,咸平老頭像架飛機(jī),保持領(lǐng)空優(yōu)勢,他像切菜一般,從一旁兇狠地奪掠了她幾眼。

        咸平老頭沒有停步的在路上疾奔,他是要馬上過河去,沒有時間來理睬咸秋成,咸平老頭想了想,他給喬桂掛去了一個電話,喬桂是他徒弟,去年剛上壇成了一名正式的道士。

        咸秋成也看見了他,本來要喊咸平老頭,叫他停下來,怎么不等等她呢,轉(zhuǎn)念一想,可能他知道她去找過黃姑,她就放棄了呼喊。怎么說呢,咸平老頭和黃姑是師兄妹,和和氣氣,心里卻是一對冤家,咸平老頭常常對咸秋成說起,論起黃姑,他說過的,“我們是伙伴”。

        “伙伴,知道嗎?”咸平老頭說,“我時髦得很?!?/p>

        這些年整體來說,信他們道士請做法事的越來越多,咸秋成專司鑼鼓,她很是賣氣力,輪到歇息的時候,咸平老頭說,“打鼓,不要抬太高?!彼⒅糖锍煽?,咸平老頭是個道士,平常也總是喜歡說昏話,周圍的人一聽,雙眼瞇成一條縫,像榆木疙瘩開裂。

        現(xiàn)在,來看他們做法事的都是老漢老奶,老漢老奶個個看起來是癟葫蘆,沒多大生氣,不過最近,鋪里的人奇了怪了,那些打工回來的人總愛請咸平老頭,咸秋成想,可能是在咸家鋪,咸平老頭資格最老。有咸平老頭,那么咸秋成自然在,老漢們說是一對連體葫蘆,或者不太規(guī)矩的唐僧帶了個一臉正經(jīng)的女沙僧,這樣的心理很是玩味。

        咸秋成沒上壇,不過是跟咸平老頭跑場子,不過,咸平老頭也需要她這個捶手。對于咸秋成來說,咸平老頭平常不是很忙,這樣,她可以多干出很多事,去鎮(zhèn)上看兒子李宇生呀,農(nóng)忙是農(nóng)忙,年初、年中、年末三個點(diǎn),法事才多,至于利潤,她有雙成,反正那陣?yán)钣钌卜偶?。一放假,李宇生只會待在家,玩玩電子游戲?/p>

        上次,李宇生回來,捧著游戲機(jī)盯著看,咸秋成連搶都搶不過來。

        “你這樣看,眼睛也不怕近視。”咸秋成在切菜時就說。

        “我不怕近視,好不容易輕松下?!?/p>

        “在學(xué)校你也這樣嗎?!?/p>

        “有老師管?!?/p>

        “在家里我就要管你?!?/p>

        “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李宇生性子倔,就像一塊隨時崩裂的磚頭,咸秋成擔(dān)心在這,她才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打探。

        五月的天,真是舒爽,與遠(yuǎn)近渾然的山也特別親近,咸秋成打完化肥回來的路上,蚊蟲交織,黑點(diǎn)、灰點(diǎn)之間,那些透明的翅膀,形成一種時興的掛鏈。

        她在鎮(zhèn)里看到一家烤鴨店的門口就掛著這種掛鏈,像一種很少見過的絲綢,她站在臺階下,當(dāng)即為它可惜得不行。當(dāng)時,在烤鴨店的門口,還站著一個女人,見咸秋成看著她的店,眼神里滿是奇怪。她在看咸秋成的打扮。這女人出來后馬上出來一個男人,他們倆一起走到對面一家米線店,女人走時,轉(zhuǎn)過頭來仍在看咸秋成,咸秋成也就多盯了她幾眼,這個女人走路看起來像一只鵝。

        不過,怎么能想葷呢,去鎮(zhèn)上之前,咸平老頭說:“咸秋成,你入行兩年多,也要上壇,上壇當(dāng)?shù)朗浚聪碳忆佭^去的上古音所講,我們這里都叫它上邪,上邪,上邪是大事,懂嗎?”說這話時,咸平老頭是認(rèn)真的,后來,咸秋成去查過字典,翻來翻去,對于咸平老頭為何這樣講,她還是不懂。

        這時,她碰見了喬桂。喬桂一臉苦瓜相,他也在路上疾奔,步子吊在空中,看見前面光腳走路的咸秋成:“干嗎去了你?師傅找你,穿鞋子穿鞋子,快快快!”喬桂催促道。咸秋成見罷,只好跟在喬桂屁股后跟他一起走。

        他們到了柳葉沖,咸秋成才知道咸平老頭心頭急的緣由??粗采弦讶宦錃獾睦先?,咸平老頭手?jǐn)n著坐在床頭,眼淚漣漣,這很應(yīng)景,咸秋成在人圈外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她看到了咸平老頭。

        孝家忙著備好了白布、蠟燭、錢米,喪事終于要開始。從歌郎唱喪歌開始。平常,咸平老頭也是歌郎,唱只有歌郎會唱的喪歌,這在道士里少有,算是道士里的五項(xiàng)全能了。孝家男男女女,一路在靈堂站好,咸平老頭擺足了架勢,人站在八仙桌后,遒勁的手呈拳頭狀撐在桌面,躬背扶腰,老氣橫秋,嗚呼哀哉,三種曲調(diào)輪回起唱,一旁的喬桂仰頭起和,他們倆做得神形兼?zhèn)?、悲戚至極。

        和周邊的人一樣,咸秋成也一下掉到了應(yīng)景里,對著門口,看著山坡上河谷里,看得那翻滾綠得發(fā)紫綠得發(fā)黑的麥浪、稻浪,她明白接下來馬上要做什么。

        咸平老頭紅漲著脖頸唱《夜歌》,不到半個小時,人都還沒散去,咸平老頭嘴一張,急忙,他轉(zhuǎn)向了咸秋成,又隨著手勢一揮,他嗓音急促:“你來,快,咸秋成?!?/p>

        咸秋成趕緊接上,由她領(lǐng)唱,手撐在桌面上,她的聲調(diào)比咸平老頭高,高亢、起浮,有它們自然的氣息,喬桂在后面起合,形成一股精神氣,像棲息在黑夜里沉吟的麥浪,翻滾著,舒展著,在追趕,這股氣息在空氣里,又像不存在。

        靈堂里的人臉上慢慢綻出來高興,放心地說:“真是虧了你,我們的咸平老頭?!?/p>

        屋子里,鑼聲震耳欲聾,嗩吶吹至恍恍惚惚,人還沒散去。這時壞了,咸秋成飄了起來。兒子李宇生說,我上課的時候腦子總是要飄起來,數(shù)學(xué)題也做不對,摸不著思路。咸秋成說,你是注意力不集中,走神,難怪成績才這么差,二十五名,考哪門子大學(xué)哦。

        “考不著還是有扁擔(dān)大學(xué),也可以打工啊,哪像你?!?/p>

        兒子李宇生回?fù)簟?/p>

        她唱歌的一路都在想學(xué)校里的李宇生,后來竟然異常乏力。凌晨兩點(diǎn)多,逝者蓋布,吃夜飯的時候,咸平老頭過來,看她坐在高凳上昏睡起來,咸平老頭說:“去歇會兒?”

        明明聽見咸明老頭說話,她仍有些遲鈍。

        “明天還有?!毕唐嚼项^說。

        咸秋成順意了,咸平老頭人執(zhí)拗,一般他的安排不容改變。

        孝家早就給他們安排了床鋪,是兩張床,在同一間屋子里。咸秋成睡小床,床上噴臭,有老鼠屎,她也睡得舒坦。屋子是木板樓,隔壁是個臨時廚房,為了辦喪事支起,桌案上擺滿了黃豆腐、五花肉,還擺了臺電視機(jī)。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看電視,他們在開玩笑,男的說在廣州看見她,肚子捂得像金元寶,大得很……怎么,后來蒙起臉,偷偷坐小船回來……咸秋成迷迷糊糊,無辜地替隔壁的女人緊張起來,心跳加快,咸秋成不知道為何緊張。

        還沒雞叫,那張床上也爬來一個人。

        咸平老頭。

        他們外出做法事,都這么睡,法事只留喬桂守場。咸平老頭進(jìn)屋沒有開燈,他朝馬桶那走去,看了一眼咸秋成。咸秋成讓他看醒了。咸平老頭站在馬桶旁,開解拉鏈,滋、滋滋,咸平老頭的尿液,從馬桶里,一路濺過來,濺到咸秋成的頭上,老人尿味有點(diǎn)枯而不臊。那邊的廚房,已經(jīng)沒有了說話,只有電視在播著,午夜播武打片,噼里啪啦。見咸秋成睜著了眼,撒完尿的咸平老頭扭了下屁股。他說:“你找黃姑了?”

        “誰說的?!?/p>

        “我自然知道的,別用你說?!?/p>

        “知道的又不一定是對?!?/p>

        “你娃子說習(xí),還算好?我不是不讓你去,道場嘛?!?/p>

        咸平老頭把“學(xué)習(xí)”說成“說習(xí)”,他吸起一口煙,這口煙嗆人呢,讓屋子毛躁起來。咸秋成也想撒尿,等披著大衣的咸平老頭入床,她一個打滾,摸黑起床。黑暗里,對著那只偌大的木桶,她的尿速很快,順暢。她想起稻田里的鯽魚、黃鱔,一條條從溝槽里出游,它們快活極了。

        她看了一眼周邊,摸了把屁股,屁股有些黏稠,粘了尿液一樣,她羞赧地站起。她很久沒有這種感覺。她站起來的時候,沒去看咸平老頭,她知道咸平老頭不會看。

        “我想他總歸要回來吧?!毕糖锍傻穆曇艉苄『苄 ?/p>

        咸平老頭沒再理她。咸平老頭早就沒在抽煙了,他酣然入睡,鼾聲如雷。

        看了眼遠(yuǎn)處靈堂里的喬桂,咸秋成走到床邊,可是怎么也睡不下。

        剛才咸平老頭一下子就問到了她的根本,是她找黃姑的原因嗎?不是,卻是她入行的原因。剛?cè)胄械臅r候,咸平老頭可憐她一樣地說:“也好,上邪,唉,渡你一個就等于渡全家?!?/p>

        咸秋成說:“我只管混口飯吃?!?/p>

        “你還有個孩子要養(yǎng)?!?/p>

        “養(yǎng)著李宇生?!毕糖锍烧f。

        “那誰。”咸平老頭想起什么,他又沒往下說下去,“是啊,他還要考大學(xué)。”

        到這,咸秋成滿心心痛起來,滿打滿算,男人大大前年出去的,說是去挖礦,一去音信全無,一起出去的人說,山凱到貴州的盤山道,就不再跟他們走了。每個人都這么說,也就撇清了關(guān)系。咸秋成想不明白,從男人出走開始,她才信的鬼魂。

        這年開頭,給她介紹的人就超過三個了,各種人都有,有劁豬的,趕場的,走小市場賣魚的。媒人勸她,說她年輕,沒必要僵著,人何必不痛快點(diǎn)過,哪怕抹刀子也是痛快,現(xiàn)在政府不準(zhǔn)抹刀子,可是有把軟刀子更殘。

        軟刀子的厲害,咸秋成嘗夠了,有時候她真想放棄,托媒的人每介紹一次,她就回一次娘家。娘家是個自省的人,也是能和咸秋成說得上話的人,上回娘家跟她說,到了你下決心也是我下決心的時候了。

        咸秋成沒動,只挪了挪屁股,她說:“不急?!?/p>

        娘家說:“這也不成的?!?/p>

        咸秋成說:“還挺賺錢的?!?/p>

        娘家說:“你就清楚賺錢。”

        咸秋成說:“媽,現(xiàn)在與以前不一樣了?!?/p>

        娘家就有些生氣,狠狠地落下一句話來:“我要把你收回來!”

        娘家痛惜地來打她,碰到咸秋成軟塌塌的屁股,手停了下來。說也奇怪,李山凱走后,咸秋成的屁股一點(diǎn)都沒小,這點(diǎn)連咸秋成自己都解釋不清楚,李山凱走后,她搞過養(yǎng)殖,養(yǎng)十五頭豬,養(yǎng)豬那陣,她經(jīng)常站在母豬后面觀看,對于她來說,這心理不太正常,想起來,也是件不尋常的事。到后來有道士當(dāng)了,咸平老頭說跟我來當(dāng)?shù)朗堪?,她連豬也懶得養(yǎng)了。

        娘家早就知道她在跟咸平老頭一起做道士,這樣下去,畢竟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反對過多次,娘家才生氣。咸秋成認(rèn)為,反對有什么用呢。

        咸秋成第一次找黃姑是入行沒多久的時候。那次,咸平老頭帶領(lǐng)她在戚家唱儺戲,老板是個從城里回來的,爹佬是個瞎子,在算命先生那許了愿,約了咸平老頭年初一場。出場前,喬桂生起過怯意,咸平老頭點(diǎn)名時,喬桂拿起手機(jī)給老婆打電話,很大聲:“娃子放學(xué)了?哎,你一個女人的,今天早上飯做成了夾生,你害人不是?”

        這是喬桂很少的一次自作主張。

        “那么,”咸平老頭說,“咸秋成,就你和我吧。”

        喬桂和咸秋成一齊走出來的時候,喬桂在小聲抱怨:“我怎么能給瞎佬唱歌,你不知道,給瞎佬唱歌不多出事嗎?”

        那天的事就這么定了,一整天的戲只有咸秋成和咸平老頭干耗,下午三點(diǎn)多的時候,咸秋成讓風(fēng)吹暈了一樣,迷迷糊糊,輪到她主唱,等到唱到高潮部分,她一手拿紅蠟燭、黃紙,一手捧著炭黑的菩薩,腳步舞動,嘴中吟詞提速,等到腳步再加快旋轉(zhuǎn),耳邊出來一聲話,它說:“咸秋成,去吧?!毕糖锍赡X子遲鈍,人仍在右旋,她一腳蹈空,她想說話的是誰,像是誰的叮嚀,那木菩薩,叮叮當(dāng)當(dāng),磕到地上。

        咸平老頭勃然大怒,好在那個常年在外的民工知道咸秋成,咸秋成沒上壇,不能算真正的道士,他只是責(zé)成咸秋成請來一個漆匠,用生漆和膠水把菩薩粘好了事,其他也沒多加責(zé)怪。咸平老頭加以賠笑,答應(yīng)民工的全部要求。

        咸秋成記憶深刻,她回去娘家,說給娘家聽。

        在咸家鋪,出嫁的女兒都把母親稱作“娘家”。娘家說這是一次暗示,娘家說:“咸秋成,你沒想可能真的有誰找你有話要說嗎?”

        她沒想到咸平老頭,她去找黃姑問清緣由。

        黃姑是能對話的人,這點(diǎn)咸平老頭是欠缺的,或許因?yàn)樗悄腥?,黃姑是女人的緣故。大概是男人與女人的差異造成的吧,咸平老頭不能,黃姑卻能猜透她的心思。每回找黃姑,她都像跳進(jìn)早已預(yù)設(shè)的咒語里,讓她相信黃姑的話。

        黃姑是市里道教協(xié)會認(rèn)證過的,雖說是個女道士,可是,造精深他們道行的老輩、老講究看來,她因?yàn)閷W⒍蟹?,他們說咸平老頭是坑蒙拐騙,為了賺幾張紅票子,那些常年不在家出門打工的人圖個熱鬧而已。哈哈,咸平老頭就是熱鬧。

        咸平老頭自己卻不這么認(rèn)為,咸秋成第一次找黃姑回來,咸平老頭就跟她說:“你找的競爭對手只配給我提提尿壺?!?/p>

        一想,咸秋成醒了??梢?,后來她還是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

        她看了下手機(jī),早晨七點(diǎn)多了,陽光直射,像鋪了金閃閃的鋼珠,屋里屋外黑白分明,她一時害怕起來,趕緊洗漱,嘴里氣若游絲般。她去鎮(zhèn)里見李宇生的時候,還聽見鎮(zhèn)里人在嘀咕地球會不會熱得爆炸。她想,喬桂不太可能還在房里,她看了下那張床。喬桂仍躺在床上,她張開大嘴呼吸,呼著腥臭的水汽。風(fēng)里含雜著豆莢香氣,“噗的”刮過來,床上的喬桂躺在那,像一只田雞。

        咸秋成從柳葉沖挑著皮籮出來,面頰紅脹,眼球隆起,像被日頭曬熟的蛙娃子。整整唱了三天三夜,直到這個傍晚才落幕?!盎仡^是岸,有苦不能難噎,往世太平終開始”,路上,咸平老頭還在念念有詞,哼唱著往回去的方向走去,從遠(yuǎn)處看,形影疏朗、依稀,像三棵夜晚會移動的苦楝樹。

        “《告別闕》再唱一遍,就行了?!弊哌^了柳葉沖,咸平老頭對后面的咸秋成和喬桂說,“名字是我改的,當(dāng)我們道士要與時俱進(jìn),又要想遠(yuǎn)古的事?!毕唐嚼项^說,“找了個師范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還是個研究生,一起劃了個謀?!?/p>

        “很好,不錯?!眴坦鹫f,喬桂只會應(yīng)和。

        “我們也要講究個新時代創(chuàng)意哩。”咸平老頭偏向咸秋成。

        論到賺錢,咸平老頭是不會放過任何機(jī)會的。眼看可以歇下來了,到了一年中的歇夏,跑了柳葉沖這一場,咸平老頭著手準(zhǔn)備召開會議,按老辦法,咸平老頭會把大家的一部分工資存在煤礦里,年終分紅。

        咸平老頭有頭腦。然而,有一個問題擺在咸秋成的面前,對于咸秋成的表現(xiàn),咸平老頭不滿意,從他緊繃的嘴角可以看出。往常,咸平老頭一看她和喬桂出差錯,就像衰老至極,嘴角像被燃燒的塑料紙炙燙過一樣。

        等到會議召開,咸平老頭說:“咸秋成,你怎么唱的《夜歌》,一開場,你就錯,要吊腔,不該這么唱,柳公、七郎、八郎、胡君晚郎……,接下來還要斜聲,繼續(xù)斜聲,別看打工的不懂,久而久之,我這塊牌子要讓你掉光了?!?/p>

        最后,咸平老頭說起一句很重的話:“我看你是塵緣未盡,心境未了?!?/p>

        咸平老頭一反平常。

        他是言說有意,想想還是咸秋成去找黃姑的緣故,也就是說,咸平老頭認(rèn)為她吃里扒外。咸平老頭話就講到這,咸秋成沒有吭聲,到底咸平老頭是師傅。

        也沒有多說話的余地,她想那么就先干耗著,半個月以來,咸秋成沒有去咸平老頭那,咸平老頭也沒有叫她。那天,李宇生回來了,李宇生說上面要交補(bǔ)課費(fèi)。

        咸秋成才想起,咸平老頭這天恰好是慶生。

        咸秋成邁入咸平老頭家的門檻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些變化。咸平老頭在門口抽中華煙,一口一個煙圈,屋子迷離、朦朧,和遠(yuǎn)處的山體輪廓混為一體。屋子里抽噎,哭得好比吸煙般,好比泉水。那是女人的哭聲,咸秋成過去,看見一個女人埋著頭,咸秋成猜想,可能是咸平老頭以前的干女。咸平老頭收的干女多了,按這一帶的道士規(guī)矩,咸平老頭收了二十多個,他們大多不相往來的,咸平老頭的這個干女,咸秋成只見過一次,整體印象上像王師傅的女人。

        咸秋成過來,咸平老頭在靠椅上,咸平老頭頭也不抬。

        他說:“跟你一樣學(xué)道士的,叫李玉花,礙山峁的?!?/p>

        咸秋成說:“歡迎。”

        咸平老頭打開抽屜,把錢開給咸秋成,按老規(guī)矩。

        咸秋成瞅了那李玉花一眼,原來她不是來慶生的。咸秋成又想起前些天咸平老頭說的話,一想起,咸秋成就不主動了,不像剛見到喬桂,一會給他打毛線衣一會又給他熱湯。咸平老頭決意再新收一個徒弟,咸秋成認(rèn)為明顯是針對她的,她心里不痛不快。

        拿到錢回來,兒子李宇生在打游戲。

        “當(dāng)?shù)朗磕苜嶅X吧。”李宇生頭也不抬地說。

        “我又不讓你當(dāng),我累死累活干嗎?要讓你考大學(xué)?!?/p>

        “屁?!?/p>

        “你只曉得打游戲?!?/p>

        “打游戲也比糊弄人好?!?/p>

        兒子李宇生這么說,可也是奇怪,咸秋成不往心上去想,她在想她的師父咸平老頭。她和兒子李宇生還要靠當(dāng)?shù)朗窟^日子,否則只能與王師傅的女人一樣,在小街上賣線頭。

        咸秋成開始慢慢了解李玉花。李玉花剛打工回來,之前,她夫妻倆在廣東的一個鞋廠,也是命中注定,老公突然得了病,是那種座上癱,坐得起站不起,看起來挺像軟骨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算疑難雜癥了,夫妻倆去年才乘火車回來,回來后李玉花找過很多工,煤礦老板不要,矸石廠不要,縣里新辦的電子廠也不要,因?yàn)槟抢锒加袖伬锏娜?,都知道李玉花的情況,廠里嫌李玉花上班肯定不能一心一意。實(shí)在沒法,兩人在家干坐,總要有收入才好?!叭胄衼碜龅朗堪伞!毕唐嚼项^主動提出來。

        李玉花最多背了半個多月的經(jīng)文,就可以做法事了。

        做法事前,咸平老頭先做一個簡單粗糙的入行儀式,咸平老頭說:“我渡你三分橋,能不能上,唉!上邪、上邪,上不上,造化全憑你自己。”

        天氣越發(fā)炎熱,鄉(xiāng)間老人再也熬不過酷暑,在咸平老頭和黃姑等身穿道士服的人們的苦吟低唱中,永闔雙眼。法事一場接一場地做,而且比往年多?,F(xiàn)在,道士行列多了李玉花,咸平老頭讓她捶鼓,李玉花不再哭喪,每次都由兒子開摩托車送到這邊來,有說有笑。

        直到他們到桑梓的那一場,七天七夜,咸平老頭沒再打電話請他山的師傅來幫忙,有了李玉花,四個人能包攬下來法事,喬桂和咸秋成是主唱,李玉花司鼓。咸平老頭反而有了點(diǎn)休息,在那巴著煙嘴子,靜靜地吸著,他思考什么,像一頭潛伏的鱷魚?,F(xiàn)在,咸秋成突然怕起咸平老頭這一點(diǎn),讓她想起五月在紫江河邊。

        只要鑼聲一停,咸平老頭和李玉花開起玩笑。

        “玉華真不比咸秋成?!?/p>

        “玉華打鑼相當(dāng)打男人,這就對了?!?/p>

        李玉花故作嬌羞,“這樣說也不對,人家剛開始,用力不均嘛?!?/p>

        “不過話得說回來,猴子也有七情六欲?”

        他們聲音很小很小。

        “不是這樣嘛,天天震,我手腕子痛得要死,哪多想其他?!?/p>

        他們在那笑鬧,咸秋成心里不太舒爽,她偷偷瞟了眼喬桂,喬桂讓她真是有些失望,喬桂說,“好嘛”或者“是嘛”,咸秋成終于明白,喬桂他沒什么原則性,喬桂對咸平老頭態(tài)度始終一致,只要他能過日子就行。

        自從桑梓下山,咸秋成非常乏力,全身酸軟。

        她決定去看一次娘家,她給娘家買了兩斤豬肉和一只燒雞。

        她看到娘家正站在門口,咸秋成有些發(fā)懵,覺得站在門口的不是母親,而是另一個陌生人。然而,那邊娘家已經(jīng)說起:

        “咸秋成,哪個家來的道士,你來了?!?/p>

        娘家的一聲“哪個”讓咸秋成感覺異常害怕。

        她和娘家吃飯前的時候,咸秋成一直在回想,娘家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木訥,咸秋成懷疑母親像村里的老年人,以后也有得癡呆癥的嫌疑,咸秋成認(rèn)為母親的不幸是她帶來。這時她想,她這個女兒既然作為一個道士,那至少要給母親一些祝福和祈禱。她給母親燒了幾疊平安紙,燒紙時,她空前自信起來,她想她似乎做好了上壇的準(zhǔn)備。

        晚上,娘家沒有和她說話,等新聞聯(lián)播播完,她就去睡了,也沒看電視劇,一到床上,便任由自己軟下去。這晚對于咸秋成來說特殊,她做了一個噩夢,而且夢到一個人:李玉花。

        現(xiàn)在,李玉花叫咸秋成“姐”,她們倆在外做法事,都睡一條床。李玉花像個話癆,白天李玉花有說有笑,晚上也很喜歡對著咸秋成說話。有次,李玉花伏在被子上號啕大哭,那時咸秋成進(jìn)門,見咸秋成看著她,李玉花回過頭來解釋:“姐,我這是習(xí)慣,哭哭就好?!?/p>

        后來,有次在外留夜,李玉花旁邊只有咸秋成的時候,李玉花竟然哭起她自己的情史,咸秋成才知道李玉花在找了她男人前,處過一個對象,那對象好賭,結(jié)婚前幾天,他賭光了錢,手機(jī)打不通,人再也找不著,李玉花只好另尋門路。

        咸秋成記憶最深的是一次她們在后山一戶人家,咸平老頭臨時有事,她們留在主人家的竹樓過夜。半夜里,咸秋成去洗漱,李玉花在竹樓外,在和一個男子說話,咸秋成洗漱回來的時候,男的已經(jīng)在說:“你咋不跟我去?”李玉花說:“人家有事嘛。”男的說:“有事就不能去了嗎?”李玉花說:“不能嘛?!薄麄儌z打諢插科,話越說越快,越發(fā)刺激咸秋成的耳朵,后來男的說:“去吃夜宵去?!崩钣窕ㄕf:“好啊?!蹦械恼f:“你肯定不敢?!崩钣窕ㄕf:“我怕你??!”

        李玉花在竹樓外,聲音越來越小,很晚的時候,李玉花才回來。

        咸秋成對她說:“你真大膽。”

        李玉花干坐在床上笑著說:“姐沒事的,我不怕他。”她指那個帶她去吃夜宵的男人。

        李玉花怕是喝酒喝糊涂了,說完,咸秋成要準(zhǔn)備躺下來的時候,李玉花去外面倒尿桶了,她說她在家睡前習(xí)慣先去倒尿桶,她犯了這個毛病,在家里,她男人每天都要她倒的。

        李玉花回來后,又說了好多話,看起來,她是真把她咸秋成當(dāng)朋友了。更有件羞赧的事,李玉花悄悄里開始跟她說起性事,李玉花站起來,說,姐,我們比比看,她們莫名其妙地比了下,咸秋成是弧形的,李玉花卻已經(jīng)松垮,她們站在鏡子前,李玉花還揉了揉她,揉完后驚奇地說,真是沒想到呢,又說,你為何要守那男人呢。咸秋成不知道李玉花想說什么,那個晚上,咸秋成一直盯著竹樓的頂看,她覺得蹊蹺。

        “為了李宇生?!彼?dāng)時鐵定地回答。

        這天不是在竹樓,她夢里的話像一把針連續(xù)掉在地上,空曠的夜里,一放大,非常清晰。娘家在盯著天花板看,老年人夜省,咸秋成的話滑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一字不少,她不時地?fù)崦畠?,對著月光,任咸秋成抖索,借一個叫李玉花的女人回憶著她自己。娘家也沒叫醒咸秋成,娘家一晚上都在掉著眼淚想著她。

        從娘家那趕早回來,咸秋成去學(xué)校見了李宇生,她是去送生活費(fèi)。

        李宇生班上的學(xué)生知道她在當(dāng)?shù)朗?,咸秋成是拉著李宇生出校門的。她問李宇生,要不要媽陪讀。她這問的也是異常,是傻話,她知道李宇生不懂事,李宇生恨不得她立即乘直升機(jī)飛走。李宇生果然果斷地?fù)u了搖頭。

        就這樣,她回了咸家鋪,這一次,對于要不要去會黃姑,她猶豫了。她想起臨走前娘家說的話,娘家說:“咸秋成,你要好好想想,你要上壇了,自立門戶?!?

        那天,咸平老頭低著頭在屋子里噼里啪啦地?fù)芩惚P。

        咸秋成湊了過去說:“師傅,你看,我第三年了。”

        咸平老頭明白咸秋成的意思,他皺了皺眉頭說:“等等,等你師妹李玉花,看看好吧。”

        自從李玉花來,咸平老頭就再也沒有跟咸秋成說起上壇的事。論理說,這年咸秋成確實(shí)該上壇了。咸平老頭話里有話,自從桑梓回來,咸平老頭看李玉花不一樣了。

        又等過了一些月份,等到核查收入入賬辦定,咸平老頭開會,他首先作總結(jié),咸平老頭對李玉花大加夸耀,他說:“李玉花,她是個天生的道士,我看她就可以上壇,就入秋吧,我們都叫上邪,當(dāng)一個真正的道士,為何上壇叫上邪?一個字:難,好比是談戀愛,我們要忠誠、可信,做一行要愛一行,說的就是這個根本。”

        咸平老頭轉(zhuǎn)身對咸秋成說:“咸秋成,你也一樣,準(zhǔn)備好,加把勁?!?/p>

        咸秋成沒吭聲。

        “不要老是想著男人。”到這,咸平老頭又想起什么,“李宇生嘛也是,沒用?!?/p>

        喬桂“呵呵”兩聲,附聲應(yīng)和。

        李玉花欣喜萬分,她馬上給家里撥電話。與竹樓里的李玉花比,現(xiàn)在的李玉花越來越不像與咸秋成說秘密話的那一個人,她稱呼兒子快來,說把摩托加滿油,晚上和師傅一起去鎮(zhèn)里吃火鍋,明顯聽到是她犯座上癱的老公接的電話。

        聽著李玉花說電話,咸平老頭很高興。

        “慢一下,一會上壇,由你李玉花來,李玉花,你先來吧?!?/p>

        咸秋成臉黑皴了,李玉花呢,當(dāng)然是高興,她是太高興了,她電話沒掛,跟電話里的“兒子”說:“話都是師傅說的啊,要守信用……不守信用還不如一只,雞公?!?/p>

        他們唱雙簧,比唱戲還好聽,咸秋成的臉色很不好看,悶在那,咸平老頭和喬桂坐在那嘻嘻哈哈,沒看見咸秋成般。咸秋成出去透氣的時候,屋子里仍是熱鬧得很,咸平老頭已經(jīng)和李玉花開始討論上壇的步驟,討論罷了,咸平老頭說:“好好預(yù)備,訓(xùn)練好當(dāng)一個好道士?!?/p>

        按傳統(tǒng)老辦法,正九月的第一天就開始。

        那天非常隆重,咸家鋪一下子有兩個道士要上壇,旁觀者多,連“伙伴”黃姑都來了,咸平老頭高興地說:“這次上壇是兩個女道士,上邪,唉,我要親自監(jiān)督?!?/p>

        咸平老頭開唱后,轉(zhuǎn)交給李玉花。

        李玉花開始要上刀山、下火海,然后,裝模作樣地做一場示范性表演的法事。一伙人在她旁邊,燒紙的燒紙,打鞭炮的打鞭炮。那邊,李玉花打扮成一名標(biāo)準(zhǔn)道士,只見她身穿黑色道袍,頭戴絲綢的道士帽。帽子是咸秋成最近一次去看李宇生時買的,十五塊錢。

        李玉花站在上刀山的梯子下面,她很緊張,可是,當(dāng)看到咸平老頭的眼色后,她知道怎么做,按著平常的操練,她一步步做了下來。

        接下來是殺雞祭祖,按理說殺兩只閹雞,可是這次是女道士,大家難以定奪。

        咸平老頭深深一想,說:“母雞吧?!?/p>

        咸平老頭說要?dú)⒛鸽u,咸秋成聽得真真切切。

        咸平老頭為何要?dú)⒛鸽u?莫非還是黃姑的事吧。要?dú)⒛鸽u的時候,咸秋成一直在屋子里。咸秋成很早就來了。外面的鞭炮聲震耳,雞飛狗跳,剛聽到母雞凄厲的疾聲呼叫,她心里要噴出血來,耳朵又捕捉到娘家的呼喚,“哪家的道士……”冥冥之中,相當(dāng)急切。母雞殺完,李玉花急促地來催她了,說:“咸秋成,你快來!”

        忙忙乎乎,咸秋成也走完了過場。

        兩個人忙完后一直鬧到傍晚,師傅們一起吃了個飯,說是開慶功會,師傅們吃了飯,人很快就散了,像空氣一樣散得快。一時,咸平老頭的旁邊又只有師徒四人,李玉花仍然在和咸平老頭開俏皮玩笑,《還珠格格》在那挺冗長的播著,也很應(yīng)景。咸秋成在角落里,她嗓子里破除了一道一直以來的關(guān)卡,空氣萎縮,嚶嚶細(xì)細(xì),那個啜泣挺像李玉花剛來的時候。門口的喬桂長著嘴,話卡到喉嚨里,他不知所措,晚飯吃得滿嘴流油的李玉花過來,她輕呼,咋了咋了,聽到咸秋成哭,她啞然了,把手放在兜里,她也是拿不準(zhǔn)。

        “還在想呢,天下想的事不是多么?!毕唐嚼项^說。

        咸秋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咸平老頭也沒多理睬,他這天在抽喇叭煙,天氣一涼,他裹了很多層衣服,像個多病的人。

        到這為此,好多天,咸秋成都沒去看咸平老頭。

        咸秋成在劃算秋天里的事,她整天都在稻田里,打完了稻,還要刈小麥,不要說去看李宇生和娘家,她準(zhǔn)備忙完這陣再說。忙了大半個月,打了三十多擔(dān)谷子,在河邊的灘涂地烘曬好,她準(zhǔn)備裝船,拿到鎮(zhèn)里去賣。

        現(xiàn)在咸秋成心里裝了把算盤,要精打細(xì)算才行了。她約了王師傅,請王師傅到碼頭裝船,王師傅說好,等他傍晚來捉蛙。

        傍晚的時候,王師傅來了。咸秋成和他一起裝船,船大,船板寬且長,像過去的毛板船,是以前男人留下來的,咸秋成現(xiàn)在看它,心里怎么都不暢快。王師傅已經(jīng)聽說了咸秋成的事,谷子裝船的時候,他一口一聲地罵,等谷子全都裝了船,他還在罵咸平老頭。

        “好了,別罵了?!贝b完了,她極厭惡地看著船說。

        差不多到了十點(diǎn),王師傅去捉蛙了,咸秋成也忘了感謝王師傅。

        咸秋成站在船頭,船開著,朝兩岸陡立的隘口駛?cè)?,隘口就像斧頭劈開,遠(yuǎn)去的鋪?zhàn)恿粼诳障独?,它像遠(yuǎn)去的星子,看起來若有若無。兩岸有“蛤、蛤”聲,那是一批打工回家的人,他們在捉野生田雞,是最后一批捉蛙人了。咸秋成不再想過去,她渾身綿軟,從肩胛骨里,好像麻醉藥在擴(kuò)散,她念叨了句什么,順勢躺了下來,連耳朵也意外靈便了。

        “接下來要刈麥,麥子金黃了?!毕糖锍尚南胨梢豢跉舛疾恍小K昧它c(diǎn)自己,這時,就像有無窮的法力,她把所有的聲音都收走,與往常不同的是,狹小的肚里有兩種回音相抵,不同于誘蛙聲,她想順著河水流走,總有一天要流到自己心里。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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