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步
芨芨草是西北地區(qū)極其常見的一種草本植物。它的莖細而長,葉薄而短,最長的芨芨草在兩米以上,最短的只有半尺許。芨芨草耐旱,柔韌性很強,不易折斷,它的拉力承受度在同類植物中是最強的,所以它就成了莊稼人擰繩、編筐、制席、扎掃把等制作勞動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好材料。芨芨草春生秋謝,一歲一榮枯。實用性最強的芨芨草是那種莖在一米到一米五之間、細而長、圓而潤、柔而韌、長到了秋風(fēng)之后拔下來的芨芨草。芨芨草也是一茬莊稼,不到節(jié)氣拔下來就秕了,秕了的芨芨草易折,沒韌性,不耐用。所以真正的莊稼人不會在立秋之前去拔芨芨草的。那些年我不懂得這些,看到了芨芨草就拔,拔回來也無甚用處。那些旱地里的芨芨草要比澇地里的芨芨草更加柔韌。貧瘠和磨難,總能歷練很多東西。
芨芨草對于西北人——當(dāng)然是指莊稼人,如同竹子對于四川人一樣重要,生活中幾乎離不開它。千百年來,人們就是利用芨芨草這種植物制作勞動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偃魶]有芨芨草呢?有時我會這樣想。生活是一張織就了的網(wǎng),猛然抽掉其中的一根線,都會使它變得凌亂不堪。芨芨草,實在是西北一寶。
莊稼人和芨芨草有著深厚的淵源和感情。打我記事起,我們的生活中到處都有芨芨草的影子。五六歲時,我就給爺爺拔枯芨芨點水煙??蒈杠妇褪切嗫萘说能杠覆?。枯芨芨易燃、煙少,是爺爺抽水煙最理想的引火之物。枯芨芨一般都很矮,一尺許,拔起來也不費勁,我們?nèi)膫€孩子一下午的勞動所獲,就夠爺爺一兩個月使用了。爺爺抽水煙的時候,總是把枯芨芨根部的土磕凈皮剝光了,才去點燃。我很喜歡看爺爺在昏暗的燈光下抽水煙的情景。爺爺把枯芨芨在油燈上點著了,再移到嘴邊點燃水煙,那火苗子在黑暗中竄來竄去,像個小精靈,煞是好看。
記得有一年冬天,地凈草白了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在山坡上玩耍,玩到酣處,便取來了火柴,把溝沿上的芨芨草點著了,熊熊大火,直逼蒼天。大火照得我們的臉膛通紅,激情澎湃,我們有一種英雄般的豪情壯志。這時候,一個放羊的老人匆匆忙忙地跑來了,他大聲呵斥我們,說你們把芨芨草全燒掉了,羊吃什么,牲口吃什么,明年拿什么搓繩子,等等。這時候,我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大火熄滅了,那些燒焦了的芨芨草根部黑黝黝的,像大地的一個傷口。
芨芨草最常見的用途是擰繩、編筐、扎掃把和制席。芨芨草擰的繩子,沾了水之后使用,更是結(jié)實堅韌。我們那里的莊稼人,使用的繩索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用芨芨草擰制的。這幾樣勞動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制作方法,有兩樣我會,有一樣還算精通,有一樣——制席,就是莊戶人家火炕上鋪的席子,我從未嘗試過。當(dāng)然,會這門技藝的莊稼人也不多。不是制席有多難學(xué),是一張炕席如果不是燒壞了的話,能用上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所以很少有人編制它。編制炕席是項“大工程”,耗時費力,所以會此項技藝的莊稼人,也就成了半個手藝人,他們用編制炕席來換取一點微薄的收入。我二十幾歲那年,父親還叫來了一個長我二十余歲的族侄給我們編制了一張炕席,花了三十多塊錢的工錢。
父親在這幾門技藝中最精湛的要算擰繩和扎掃把。這兩項我也會,扎掃把還單獨制作過多次,且頗得要領(lǐng)。但擰繩我卻是從來未曾單獨完成過一次,只是給父親打過下手。擰繩的第一道工序是搓繩胚,我從未搓過。確切點說,是那時候父親在世,我一直沒有遭受過搓繩胚之苦。搓繩胚特別費手。搓繩胚就是把芨芨草在水里浸濕了、泡軟了,拿榔頭捶扁,用手搓成繩胚子,再合成粗壯的草繩。那些粗糙堅韌的芨芨草,用手來搓,即使再圓潤光滑細嫩的手,數(shù)年之后,也成了一手老繭。所以莊稼人的手特別粗糙,羞于示人。我非常心疼我的父親,他是個有文化的人,在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不得已放棄學(xué)業(yè)和工作,毅然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擔(dān)。此情難敘,已成追憶。
編筐易學(xué),但也有一定的技術(shù)含量。手巧的莊稼人,能編出各式圖案的筐、籮、笸和盛糧食的囤子。我曾祖父精于此藝,他老年時編制的囤子,一直使用到我快二十歲那年才被水泥抹就的糧倉代替。其實用磚頭水泥砌成的糧倉,盛糧食遠不如芨芨草編制的囤子。磚砌的糧倉,隔年的糧食必須得倒換,否則糧食就會壞掉,而芨芨草編制的囤子,放上十年八年也不成問題。但芨芨草編制的囤子怕被老鼠嗑破。
我有幾次編筐的歷史。記得有一年在塞外的草原上,夏天,五叔放羊去了,我拔來了芨芨草編筐??鹁幒昧?,只是難看些,倒也不妨礙使用。冬天的時候,父親趕著騾子車進山,在羊圈上過夜,我就用那個筐子盛草料喂牲口。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筐沒了??鹪趺磿]有了呢?我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最后找到了草筐的殘?。翰菘鸨或呑映缘袅恕悯r嫩翠綠的芨芨草編制的草筐,其實比草料還鮮美呢,牲口怎能不吃呢?這就是用夏天的芨芨草編筐的結(jié)果。
“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風(fēng)吹沙卷白草”,“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這是唐人描寫大西北風(fēng)情的詩句。詩里注解說,白草,即芨芨草。我認為這里有誤,詩里所寫的白草不是芨芨草,而是那種和芨芨草有些相似的另一些草。那些草在我的老家河西走廊焉支山一帶俗名藥草和冰草,藥草易折,在深秋也呈白色,西北風(fēng)起時,滿地皆是。而芨芨草是北風(fēng)吹不折、刮不走的。
在西北,芨芨草是唯一能夠在疾風(fēng)中挺立的一種草。
雕花的馬鞍
爺爺在內(nèi)蒙古有很多朋友。爺爺去世后,我聽到父輩們講得最多的,是一個叫剛之爾的蒙古人。剛之爾來我家時我一兩歲,當(dāng)然沒有記憶。剛之爾的小兒子我見過,叫太陽,那年他陪內(nèi)蒙古警察到我們那里去辦一個案子,住我們家,有一天他去放馬,我去放驢和騾子,我們倆聊了好多。太陽比我壯,據(jù)說很厲害,我那年十八歲,很有些力氣,就有和他一試高下的想法,但終究沒有比試。早年間伙同爺爺在內(nèi)蒙古做生意的一位世交,姓褚,我們叫他褚爺爺。褚爺爺比我爺爺小些,活了八十多歲,我爺爺去世后他又活了近三十年。1990年夏天,我們家的牲口不夠用了,父親打算買一頭母驢生個騾駒子,就托付褚爺爺,到山里的時候留意一下,給我們物色一頭母驢。母驢好,生的騾駒子才好。父親說。秋天打場的時候,褚爺爺托人給我們捎來口信,說驢買好了,要我們到北山去牽。北山就是河西走廊北部、阿拉善右旗南部的山脈,那一帶的山脈我們統(tǒng)稱北山。北山離我們家一百里路左右。又過了一天,我和父親到北山去牽驢。
我和父親是早上八點多鐘從家里出發(fā)的。出發(fā)的時候,陽光明媚,萬里無云,但父親還是要我?guī)嫌暌潞蜌忠\等物,我當(dāng)然聽從父親的安排。我騎著馬,父親騎著大黑騾子上路了。那匹馬也是褚家的,他們家的秋場打完了,我們借來使用,今天正好派上另一用場。那是一匹棗紅色騸馬,高大健壯,正當(dāng)年齡。馬跑起來當(dāng)然要比騾子快,但我還是耐著性子隨同父親一起前行。不過,我時不時的會打馬如飛,來滿足一下那種在天地間馳騁的感覺。河西走廊自古就是馬的天下,現(xiàn)在,騎馬成了一種奢侈。那年我二十四歲。
下午兩點,我們就到了內(nèi)蒙古阿拉善右旗草原。
那次去北山還算順利。過了邊墻,往北走十幾里路是塞北羊場,過了塞北羊場就是內(nèi)蒙古地界了。塞北羊場是我們縣的牧場。邊墻就是長城。我們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疾走的時候,從后面趕來一個打馬疾馳的蒙古人,父親就和他搭話,聊了起來。聊的過程中得知,他也是祖父故交的后代,父親就向他詢問祖父的一些故交和故交后代的近況,他都一一作了回答。“過了這個山梁就是那個羊圈了?!蹦莻€蒙古漢子說。在一個岔道口,我們道別,他朝另一條山道打馬揚塵而去。我們翻過了那個山梁,就找到了那戶人家。那戶人家在他們的夏場,比去他們家要近些。
褚家爺爺給我們買下的是一頭剛剛成年的母驢,深灰色,生過兩個小驢駒子。母驢個頭不高,但性子大,陌生人很難靠近它的身旁。小驢駒子一個一歲多點,一個還不足一月。父親感到很滿意,就和那家的女主人聊了起來。她家的男主人不在。女主人也知道我的祖父。說要不是褚爺爺來買,這個價錢是不賣的,等等。那時候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父親看看天色尚不是太晚,就對我說,要不我們連夜回去吧。我應(yīng)諾。于是,女主人把我們帶來的籠頭給驢戴上,這頭驢就是我們的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女主人是用一根繩子把母驢從蹄子上拴住的。這是我在內(nèi)蒙古草原增長的見識之一。
我們一同買下的還有那個不足一月的淺紅色的小毛驢。這個紅驢在我們家生活了十多年。記得那些年,我年輕氣盛脾氣暴,好多次使喚紅驢的時候,它不聽話,我就狠狠地把它揍一頓。有一次我抄起一塊木板劈頭蓋腦地把紅驢打了一頓。驢通人性呢,它也結(jié)仇,記恨我,我們家誰都可以使喚它、騎它,它就是不讓我騎?,F(xiàn)在想來我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下午四點,我們原路返回。在回來的路上,我們?nèi)ソo牲口飲水。在一口老井旁邊,我們遇見了那個女主人的女兒,她和另外兩個女孩子在井邊上聊天。那個女孩長得真好看、真俊,父親直夸獎,說我們家要是有個相當(dāng)?shù)暮⒆?,就去提親等等。
那頭母驢大概是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散漫慣了,還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被人牽著腦袋從后面攆攆打打的事,很不習(xí)慣,也就很不配合我們的行動。父親騎著騾子牽著毛驢在前面領(lǐng)路,我騎著馬在后面吆喝,就這樣,我們匆匆行進在回家的路上。到大青羊口車站的時候,天暗了下來。大青羊口是一片草原的地名,也是一個火車站站名。我們穿越鐵路的時候,那頭母驢大概懼于這種現(xiàn)代化的交通設(shè)施,就是不肯跨越過去。這時,我看到遠處已經(jīng)有了火車的燈光,怎么辦呢?我掄起韁繩,把母驢強行趕過了鐵路??赡穷^小驢駒子卻怎么也不肯跟隨過去,急切之下,我就沿著鐵路壕溝追趕起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我一把抓住了驢駒子,把它抱過了鐵路。再見了,阿拉善右旗草原。再見了,那一對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生靈的故鄉(xiāng)。
夜里十一點左右,我們到了紅山頭子,天下起了小雨。
雨又細又密,我們停下來歇息。我和父親吃了捎帶來的干糧、西瓜。我的意思是,到附近的羊圈上避避雨,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走。父親坐在地上歇了一陣子后,愈發(fā)顯得困頓,說不去了,就斜倚在馬鞍上歇息起來。我那時候身體很不好,怕被雨淋著生病,不敢睡覺,就在父親的身旁坐著。坐一會,站起來走過去,把牲口挪換個地方,讓它們吃到更鮮美的青草。我看到父親睡著了,就沒敢打攪他,一直看著父親睡覺,時不時地把父親身上的氈襖蓋得更嚴實一些,不讓雨淋著父親。父親能熬夜是出了名的,但他畢竟老了。我身體盡管不好,也很累,但我畢竟年輕,能扛得住。
那場雨淅淅瀝瀝的下了很久,下得我的褲子和鞋子全都濕透了,大地也濕透了。后半夜的時候,雨停了,父親也醒了,我和父親說了一會話,天就慢慢地亮了。
父親斜倚在那副雕花的馬鞍上歇息的情景,我一生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