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我懷念黑白電影的年代，敘事從容，音樂舒緩。

白雪覆蓋的山巒就像曝光過度的窄膠片電影，裸露的峭壁，由于經(jīng)年風(fēng)化與歲月侵蝕，巖石崩塌，仿佛衰老的生命，骨骼里的鈣流失殆盡，但仍不失作為山的尊嚴(yán)。

“死光一般在晌午時分出現(xiàn)，周圍的一切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到處是白晃晃的一片……”

譚桑說話時，他的臉被玻璃反射的眩光罩住，我無法瞅清他的表情。

我和譚桑偶遇于那個走私電子垃圾最猖獗的南國小城。南方的太陽，看上去個頭兒雖小，卻活力十足。

我每次來這里倒弄水貨，無例外地住在梅姐的旅店。梅姐是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有如油水已風(fēng)干的臘肉。

我不得不在梅姐這兒多耽擱幾日，她聯(lián)系的貨源，因熱帶氣旋逼近，菲律賓的漁船躲在港口里避風(fēng)沒出來。

譚桑在臺風(fēng)登陸的那個下午也住進了梅姐家，一個拉腳的黑摩的送他過來。

譚桑來自M城，最偏遠的縣份，我居住在省會，兩地相距一千多公里，在他鄉(xiāng)，這個物理長度像小數(shù)點的后幾位，忽略不計，同省籍即為里黨。

我得以擺脫摻雜著濃重方音的普通話的泥沼。我和譚桑很快熱絡(luò)起來。

“學(xué)習(xí)老同志，到南方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他替咱們整個國家踅摸門路，我為個人?！弊T桑談吐風(fēng)趣。

“倒弄拼裝摩托車去番禺，買春去東莞，服裝去新會，在這兒，找梅姐，你別無選擇?！?/p>

梅姐平時像一只不停啁啾的麻雀，而這次，她一反常態(tài)，不參與我們的談話，只是聽，她的上耳廓尖銳，她對陌生人保持著警惕。她在陽光下吃喝拉撒，卻生活在陰暗里。

“在廣州下了火車，客運站只有來這兒的班車，這純粹是個偶然?！?/p>

“無法預(yù)知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我在社會上自修到的學(xué)問遠比大學(xué)開設(shè)的課程多。

屋外狂風(fēng)驟雨，我和譚桑在屋內(nèi)悠閑地喝酒閑聊。我提前準(zhǔn)備了高度數(shù)的清遠飛霞液。

“菜肴本無所謂，喝酒喝酒，最當(dāng)緊的是酒?！弊T桑是位無須勸酒的好同志。

我們的漁船終于和菲律賓的漁船在公海上友好地靠幫了，可這兩個國家的執(zhí)法船還在南中國海死命地糾纏。

這批尖兒貨到家很快就販賣掉了，我趕緊折返回來，譚桑仍待在梅姐家。

“我給他引薦了幾個蠻好的水客，他一概的不急，容他再琢磨琢磨。他很少逛街，整天只是在屋里喝茶、抽煙、看電視，偶爾打個電話，沒有前言后語，聽不出什么來，要是出去，多是香煙抽光了，像惹了官司，出來避風(fēng)頭?！?/p>

梅姐豢養(yǎng)的那只貓也不再躲著譚桑，打了照面會喵喵地叫上幾聲。

梅姐斷定譚桑是個土豪，天天好幾撥人上門喝茶，這些當(dāng)?shù)厝酥g交談，盡力使用蹩腳的普通話。

南方的夜空是壓抑的，星團低到有墜落的危險，煙頭兒時亮?xí)r暗的微火，譚桑的臉，一幅明暗關(guān)系反差銳利的素描畫像。

“老兄，偷渡，你找錯了人?！弊T桑的歲數(shù)比我大過一輪。

酒量驚人的譚桑，這次一杯酒下肚就有了些許的醉意。我們所在的H省，規(guī)律是緯度越高，人的酒量就越大，同等高線的地域，海拔決定酒量，山地多于平原。

“兄在M縣……”譚桑講述著，他找到了一個適合的聽眾。

譚桑的敘事，我百分之百地實錄，無一字更易，只是使之前后有序。我不知該向誰發(fā)誓，這是婊子吃香的社會。

我?guī)煼秾W(xué)院畢業(yè)后，被分回了老家，在縣一中做語文老師。大多數(shù)中文系的學(xué)生有過當(dāng)作家的夢想。我自費出版了一本書，收錄幾年來業(yè)余時間寫的詩歌和散文。這期間，我成了家，你嫂子，一個學(xué)校的同事，仰慕兄的才情，她的長相說不上漂亮，算尚可的那類吧。聽老哥一句話，找一個容顏姣好的女人做妻子，對于男人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負擔(dān)。你嫂子大力支持我，印書的錢，是我們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

陸西縣長來學(xué)校參加慶祝教師節(jié)的大會，這個時節(jié)的北方，是少雨的旱季，在臨近結(jié)束時，異常地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他的司機開車去接送市里的一撥來客，在返回的途中，一切像老天在安排。陸西縣長拒絕了女校長假模假樣的邀請——去二樓她的辦公室坐坐，她有上好的白毫銀針。這個女人有些姿色，原在下面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化學(xué)老師，沒幾年的工夫調(diào)到縣里，當(dāng)了我們學(xué)校的校長，干部提拔歸一把手，縣委書記說了算。人們流傳的笑話，她給縣委書記配了迷魂藥。陸西縣長在收發(fā)室等候他的座駕。

收發(fā)室的桌子上擺放著我的那本集子，我送給門衛(wèi)的，他是一位熱心腸的老大爺，我的信件，多是退稿信，他從來不和報紙混在一塊，放到各科室的報箱里，而是單獨擱在他的抽屜里，我進出大門時，他從窗口探出頭來，叫住我，一手搖晃著遞給我。他說，他認識好賴人。

陸西縣長隨手拿起我的書翻看，封面的勒口處印有我的照片和簡介。他說，咱們縣還有這號人物？不久，陸西縣長抽調(diào)我到縣政府辦公室專職寫公文。每回，他只給我交代幾條干巴巴的要點，他的語速，和常人相比，少有的快，根本無法筆錄，而我寫出的講話稿，他僅改動個別的字句。一年后，他擢拔我為辦公室副主任。再后，陸西縣長升遷縣委書記，我也跟著轉(zhuǎn)任縣委辦公室主任。

這么多年下來，工作上我們是上下級，個人關(guān)系像親兄弟般融洽，他做什么事兒從來不避諱我。兩家的女人也成為無話不說的閨蜜。

我插話：“包括他做的不光彩的事情？”

“如今，我沒有必要隱諱?！?/p>

陸西書記誠懇地對我說，我走到哪兒，帶你到哪兒。幕僚的仕途取決于長官的榮辱盛衰，你必須心甘情愿地接受這種安排。

的確，無法預(yù)知的一個人或一件事兒的出現(xiàn)會改變?nèi)说淖呦颉Ｅ既焕锇厝弧?/p>

我們縣政府賓館和附屬的酒店，由一個叫劉迪的女人承包，她原是縣接待辦的普通干部。這女人看似不起眼，其實不簡單，阿慶嫂式的人物。

每年春節(jié)前夕，陸西書記總要宴請駐扎我縣的武警邊防大隊的幾位主要領(lǐng)導(dǎo)，擁軍優(yōu)屬是政府的職責(zé)嘛。

地處偏遠的小縣城沒有太像樣的飯店，我們的公務(wù)接待多歸劉迪這個娘們兒操辦。

我們進到包間，里面列隊站著四個穿紅旗袍的女服務(wù)員，雙手合在小腹前，對來賓微微欠了下身子。

劉迪介紹，這幾個姑娘是她為這次宴會聘請來的省城旅游職業(yè)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

當(dāng)中長相最俊俏的露露專門服務(wù)陸西書記，她嗲著聲音，叫歲數(shù)可以做她父親的陸西書記為楊哥。

陸西書記的心情不錯，每盅必干。露露頻繁地給他斟酒，每盅，少一滴未滿，多一滴則溢，不愧是科班出身。陸西書記用他年輕時做過木匠的粗短的中指，在露露白嫩的手背上輕輕地點著。露露回以謝謝楊哥。

幾輪下來，陸西書記竟然醉了，他從鄉(xiāng)鎮(zhèn)的一般干部一路走來，經(jīng)歷了太多的場合，半斤高度白酒只是墊個底兒，不至于如此。陸西書記耷拉著腦袋軟在椅子上。

人們說，領(lǐng)導(dǎo)喝急了。

我讓劉迪打開陸西書記經(jīng)常使用的那個套間客房。

陸西書記的手掌合到一塊，向每個在座的人道歉，你們喝你們的，我去去就來。

我攙扶陸西書記穿過長長的走廊，去房間休息。陸西書記叨咕了好幾遍，大哥丟丑了。

劉迪說，楊書記，脫了衣服吧，身子舒坦。

劉迪不等陸西書記回應(yīng)，就上手給他脫外套。陸西書記順從她，只剩短袖的內(nèi)衣和襯褲。

劉迪拿來熱乎的濕毛巾，疊成豆腐塊壓到陸西書記的額頭。陸西書記推開劉迪的手，我不要這個。

陸西書記跟我說，你去陪他們先喝著，我的迷糊勁兒過了，跟這些家伙接著喝。

陸西書記嘴里的家伙指那些當(dāng)兵的，他們肩膀上扛的牌牌，最少的也是兩條杠、兩個星。

劉迪叫露露給陸西書記送水果，在走廊里，輕聲說，好好給楊書記捏捏。

武警邊防大隊的幾位要員，身板一個比一個強壯，喝酒也一個比一個有戰(zhàn)斗力，我們靠他們來保衛(wèi)國家。一個下午，不知不覺過去了，他們每個人需要手扶著桌沿兒，才能勉強站起來，還為這個那個的名目干杯。

天色黑下來，到了該散局的時候，陸西書記仍沒回來。

政委說，小譚，你去看看領(lǐng)導(dǎo)。他老婆來過電話，催促他回家。他娶了個四川妹子。

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里面沒有回應(yīng)，看來，陸西書記睡著了。我推門進去，準(zhǔn)備叫醒他。

我走到外間的客廳，沒聽見陸西書記打鼾，他的呼嚕可謂驚天動地。我去臥房，微弱的星光下，一個光著身子的人趴在床上，做著俯臥撐。他身下的女人輕聲呻吟著。

我頓時愣在那里，幾秒鐘的工夫兒。我正要退出來，他突然停下來，大聲問，誰？

我回答，我。

我不用說出名字，我們熟悉到彼此可以輕易地辨別出對方的聲音。

陸西書記憤怒，出去！

我將房門反鎖上，還特意旋轉(zhuǎn)了一下把手，才悻悻地離開。

我向客人稟報，陸西書記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他們便徑自散了。

我接連犯下錯誤。第一個，陸西書記不打呼嚕，這么明顯的不正常，顯而易見，我卻疏忽了。第二個，更不應(yīng)該，我無論如何該留住他們，等陸西書記來收尾，有始有終。當(dāng)時，心里還在嘀咕前面那件事兒，亂亂的，進退失據(jù)。

半個多小時后，陸西書記梳理一新走出房間，他問，人走了？

我尷尬地回應(yīng)，走了。

陸西書記說，那我們也走吧。

劉迪送我和陸西書記到大門口，她的笑意里，比往日多了些不一樣的意味。

我在節(jié)骨眼兒上時不時地蹦出一句：“劉迪這婊子在下套?！?/p>

“不折不扣、設(shè)計周密的圈套。”

第二天早上，我習(xí)慣性地提前半個小時到單位，處理些雜務(wù)。

劉迪來找陸西書記。她匆匆忙忙的樣子，有如話劇演員在舞臺上的夸張動作，唯恐我看不出來。她不當(dāng)戲子真是白瞎了。

我問她，有什么事兒？

劉迪上氣不接下氣，低沉的呼吸聲，風(fēng)塵女子的看家本領(lǐng)，露露要跳樓尋死，多虧及時攔住。

我倒吸了口涼氣，這娘們兒明目張膽地要挾。我讓自個兒鎮(zhèn)靜下來，不能再讓這個娘們兒牽著鼻子走了。

我說，這事兒我來處理，沒必要驚動陸西書記。

劉迪說，人家好歹是閨女身子。

我說，你辦利索就是了。

這娘們兒竟然問我咋辦。

我說，你比我更清楚。

劉迪拖到晚半晌方給我打電話，暫時安撫下了，過了年，給露露一筆錢，打發(fā)她去南方。真實的數(shù)目，她不會說。

我委婉地警告她，我更擔(dān)心有些人能否管牢嘴巴。

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最擔(dān)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fā)生了，縣里某主要領(lǐng)導(dǎo)的桃色段子，每一個轉(zhuǎn)述者一致此地?zé)o銀三百兩地隱去主人公的名姓，私下里廣泛流布。坊間的傳聞，不免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亂。

陸西書記突然改變了對我的稱呼，非常正式地叫我譚主任。之前，總是小譚小譚的。

陸西書記懷疑我口風(fēng)不嚴(yán)。最貼身的隨從，嘴上沒把門的，這是大忌。

我極度苦悶、委屈，我追隨他這么多年，居然體察不到我的忠誠。他對于我來說就是君，我是臣。在基層，咱們的制度設(shè)計，一把手的縣委書記就是縮微版的君。

我無法直接向他表白我的心跡，他不提及這個話題，我絕對不能觸碰，又不能一直擱置下去。這成了一個心結(jié)，像喉嚨里卡上了魚刺，上不來，下不去，若隱若現(xiàn)的痛苦時時在折磨我。

我憋了足足有大半年的時間。譚桑貌似要轉(zhuǎn)換話題，說其他的事情。

我打斷他：“我對你的最終解決方案十分感興趣?！?/p>

譚桑啜下一口酒，“老弟，你高估了愚兄的智商?！?/p>

我在大學(xué)期間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xí)慣，記錄每天的點滴感想，積累寫作素材。俟走上仕途，除了備忘，還有檢討自我的況味。在臺燈下，靜靜地揣摩得失，無論誰混到我這一步，都會想更高的升遷。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何不連綴篇小說？天近拂曉，大功告成。主人公為某國企老總，他和秘書去一家經(jīng)常光顧的洗浴中心，發(fā)生了類似的故事。

我投給了幾家刊物，均如泥牛入海。

我只好托省城文學(xué)圈子的朋友找關(guān)系，挖門路，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在一家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了。我的花銷超過稿費的數(shù)倍。

他的文字——責(zé)任編輯對我的哥們兒說，此公都不舍得用小說或作品來稱呼——讀了開頭，就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和要表達的意思，無任何文學(xué)品格可言，這樣的東西，寫幾十萬字，甚至上百萬字，與一字沒寫一樣，都是零。

我把雜志拿給陸西書記，翻到登載我小說的那頁，倒數(shù)最后一篇——用了無法再小的小五號字印刷，我用了筆名——請他無論如何仔細讀一讀。

陸西書記特意叫我到他的辦公室，小譚，以前咱們怎么處，以后還怎么處。

“官場的渾水太深，老百姓蹚不了。”我將剩余的酒倒入譚桑的紙杯，提議為他干杯。

“老弟，你以為老兄下出了一著妙手？恰恰相反，這步棋糟糕透頂。細節(jié)是編造不出來的，真實比虛構(gòu)的更精彩。我疏忽了這一點。他不僅沒有解除對我的誤會，反而愈發(fā)覺得我是個非常陰險的人，要更加地提防我，但他的城府，不會公開表露出來一絲一毫。他會對我有一個很好的安排，使我遠離他，除了苦勞，還因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他的事情，我知道的足夠多。”

這條穿行于崇山峻嶺中的蜿蜒鐵路，孤單、頑強、堅忍。

人造革的座椅，硬邦邦的，直立的靠背，不依據(jù)人體的角度彎曲，好在這趟列車，稀有的綠皮客車，站站?？?，無論大小，一千多公里，走行二十多個小時，我可以下到站臺上舒展舒展身體的四肢。

沿途多是四等的小站，建在狹長的山洼里，僅有一間平房，統(tǒng)一式樣的簡易磚瓦工房，外墻一律刷成土黃色。站臺逼仄到只能靠上幾節(jié)車廂，鋪設(shè)的人造石板年代已久，水泥剝落，露出鵝卵石和鋼筋。小站上下的人不多，甚至有的站無人上下。當(dāng)年，許多車站的設(shè)立，功能是會讓與越行。這曾經(jīng)是條繁忙的鐵路。

每個車站一側(cè)的荒草叢都筑有水泥穹頂?shù)膲瀴L，像標(biāo)準(zhǔn)的配置。有人推算過，這條鐵路每鋪設(shè)兩公里，就有一名鐵道兵倒下。

這里的春天，無論如何遲到，終究會來，那些干枯的牛筋草、馬齒莧、灰條菜、苘麻、水蓼、刺薊，只需要一場小雨，便花朵盛開，綠色蔓延整個山谷。

譚桑聽我說沒到過M縣，“你冬天來，老哥接待你?！?/p>

我成為譚桑不吐不快的故事很好的傾聽者。

“為什么偏偏大冷天去？”

關(guān)于譚桑那里有個笑話，在冰天雪地里撒尿，不等提上褲子，水流就凍成冰柱了。

“死光只在最寒冷的那幾天出現(xiàn)。”

陸西書記安排我去新成立的文廣局擔(dān)任局長兼書記，不久，他就到省里某廳履新。

新書記上任。他是原來的副縣長，提拔到鄰縣當(dāng)縣長，又轉(zhuǎn)回來任職。不到半年，我被調(diào)到老干部局當(dāng)專職書記，徹底邊緣化了。

陸西副廳長有了麻煩，過去的一件事兒牽扯到他。當(dāng)下，沒有一個干部敢保證自己平穩(wěn)著陸。

市委某副書記要去歐盟多個國家考察，他對我們縣的發(fā)展關(guān)照有加，現(xiàn)坐享副省級職位，恕我隱去他的名姓。陸西書記一直想回報，這無疑是個時機。陸西書記決定送十萬美元給市委某副書記，在法國、荷蘭、意大利這樣的國家，個人的開銷指定少不了。陸西書記指示我找私營水泥廠的老板辦這件事兒。老板從河南濟源的山里一路耍猴，逃荒到了本地，如今身家過億，是我們縣的納稅大戶。我們出于謹(jǐn)慎，沒在本地的銀行兌換，這個小地方，少有大量的外幣現(xiàn)金業(yè)務(wù)，這筆巨款引發(fā)的動靜不會比汶川地震的震動小。我們趕去省城。

銀行的前臺經(jīng)理將我們讓進單獨的房間，交易非常順當(dāng)。什么叫大城市，不是看人口，而是高效率！我們連夜返回，特意買了上鋪，土鱉老板將密碼箱枕在頭下，他一迷糊，我就推醒他。

這趟火車本該下半晌到，一個隧道有落石，晚點了六七個小時，司機接上我們時焦點訪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陸西書記一直等在辦公室。財務(wù)室管金庫鑰匙的女同志住得比較遠，身體又不好，就沒打擾她。我和陸西書記計劃了明天的行程，早晨七點出發(fā)，中午之前趕到市里。副書記是下午的飛機，山區(qū)的公路彎曲、陡峭，車速慢，總要多余富些時間。我們接著又聊了些其他的工作，不知不覺已接近午夜。陸西書記說，密碼箱別拿回家了，就放在他的辦公室。我也認為這樣省得來回折騰，到天亮沒幾個鐘頭兒了。在縣里比縣委大樓更安全的只有看守所了。我們放心地回家了。

鑄成大錯常常在一念之差。

第二天，六點鐘左右的光景，我剛起床，陸西書記打來電話，叫我趕緊到他辦公室。他第一回這么急地催促我，一定有要緊的事兒，我沒往錢的方面想。我來不及洗漱就出了家門。

陸西書記問氣喘吁吁的我，你來過嗎？

陸西書記說到這兒不用再往下說，我已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陸西書記鎮(zhèn)靜地說，我已經(jīng)查看過了，門窗完好。

我和陸西書記的辦公室位于大樓的頂層，他的房間，只有他和我有鑰匙。每天，我在他來之前打開他的門，讓保潔員打掃衛(wèi)生、送熱水。

我說，給公安局長打電話嗎？

陸西書記說，此事絕不能聲張！

陸西書記的手指輪替敲擊老板臺的桌面，然后叉開五指，按壓住桌沿兒，你通知馬胖子，迅速趕過來，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我的意思，只他一個人介入此案，無論破獲與否，不許走露消息。

馬胖子在M縣算得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雖說其貌不揚，走起路來，右腳落下，總給人睬空的感覺，他的名聲有賴于破獲劉迪謎一般的命案。

出了那件事兒之后不久，劉迪以直升機的速度，官居旅游局的二把手。

劉迪失蹤十天了，他那廢物男人方想起報警。森林鐵路的小火車司機，森鐵停運下崗后，賦閑在家，倍受腎臟里那幾塊小石頭的折磨。

他說，劉迪經(jīng)常不在家過夜，他習(xí)以為常了，總不在意，只是這回時間有些久。

刑警隊那些愚蠢的家伙把這個老實巴交的窩囊廢當(dāng)成嫌疑對象，調(diào)查來調(diào)查去，耽誤了不少時間。

公安局投入了大量的警力摸排，沒找到任何線索，一年過去了，仍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陸西書記也有壓力，有一種猜測，涉及他的聲譽。

不惑之年的馬胖子時任與鄰縣交界的螞螂河鄉(xiāng)派出所的副指導(dǎo)員，這個職務(wù)是對他從警多年的安慰，他的所長當(dāng)年從警校畢業(yè)，經(jīng)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起下村屯。馬胖子每天到所里點過卯，轉(zhuǎn)身就去找他的牌友搓麻將。馬胖子患有嚴(yán)重的脫肛毛病，久坐，那大腸頭兒就墜落出來，他就去衛(wèi)生間，手墊上柔軟的面巾紙，推進去。他麻將桌上的手氣出奇地好。馬胖子能破獲此案，他一定是踩到了狗屎。

一個女牌友的父親去世，馬胖子跑前跑后地張羅，出殯時也像個大孝子披麻戴孝。鄰縣一家私人經(jīng)營的墓園，老板因為其他投資，急于回籠資金，墓地折扣銷售，在網(wǎng)上訂購，還有優(yōu)惠。馬胖子陪這個女牌友去給她父親選冥殿。

馬胖子不經(jīng)意地瞥見一個墓碑，上書“劉迪之墓”。劉是個大姓，民政局統(tǒng)計，大陸約有7500萬人，劉迪是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名字，在M縣就不下幾十個。引起馬胖子濃厚興趣、到跟前仔細探看的緣由是，此碑沒有生辰、忌日，沒有立碑人，墓碑上預(yù)留的凹槽里，也無鑲嵌照片。這很不尋常。

馬胖子沒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兒，包括他這個無話不說的女牌友。馬胖子隱忍到轉(zhuǎn)過年的清明節(jié)，他按背包客野外生存的標(biāo)準(zhǔn)，置辦了防風(fēng)防雨的沖鋒衣褲，在前后的日子里，死看死守，終于逮住捧著鮮花來祭奠的犯罪嫌疑人楊色。

楊色交代犯罪經(jīng)過，他和劉迪通過網(wǎng)絡(luò)聊天勾搭成奸，一個昵稱“遠山呼喚”，一個昵稱“所謂伊人”。

審訊的警官詫異，你們的年齡相差這么懸殊！楊色二十五六正值青春年少，而劉迪已人老珠黃。

楊色哭喪著臉說，在賓館見了面——她先開好了房等著他的到來——才識廬山真面目，這娘們兒，舌頭靈活得像蛇信子，讓他欲罷不能。

楊色說，本來就是耍耍，劉迪竟然要他跟媳婦離婚，他們結(jié)合。楊色的老婆已懷有五個月的身孕。

楊色死活不答應(yīng)，劉迪威脅，要么拿錢，要么告他強奸。

楊色面對審問的警察哭嘰著，她以為她是格格。

楊色謊騙劉迪容他想一想。楊色送劉迪乘夜班的火車回家，經(jīng)過鐵道邊的一片松樹林，他用雙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她只含混地咕嚕了一聲就咽了氣。楊色把劉迪拖進樹林，回家取來鐵鍬，挖坑草草埋了。

法庭上，法官問楊色，你的手段為什么這般殘忍？

楊色平靜地回答，我不殺她，我就得被這娘們兒逼死。那一瞬間，我自個兒已經(jīng)不是自個兒，是另一個我殺了她。

楊色殺掉劉迪后，整宿地失眠，他作案的過程，劉迪兩個眼球就要鼓出眼眶的場景，像植入了病毒的電腦，頁面自動地蹦出來。他服用了大劑量的安定片，卻沒有一丁點兒的作用，即使迷糊過去個把小時，也常常被同一個噩夢驚醒，一張大餅子形狀的臉，黑洞洞的五個窟窿，向他的腦袋貼來，即將挨上的一剎那，從嘴里伸出長長的無血色的舌頭。

楊色向他老婆描述，這女人說，這病，穿白大褂的大夫治不了。

楊色打聽到，南山有個算命的瞎子，上門討教的多為有身份的人，有停泊的高檔車為證。楊色登門拜訪。先生掐算后說，他欠一個女鬼的債，她在那面不停地討要。

楊色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在十字路口焚燒了厚厚的紙錢，可晚上仍不管用。

楊色再去找算命的瞎子，先生說，她離得太遠，收不著。

楊色只好在小樹林旁的鐵道路基上給劉迪燒過紙，他的睡眠恢復(fù)正常。

過了個把月，楊色的毛病復(fù)發(fā)，他又去求教這個算命先生。

瞎子說，她是個孤魂野鬼，你好歹給她置辦個房子吧。

楊色出門前，瞎子問他，什么是黑暗？

楊色傻乎乎地回答，漆黑一片。

瞎子沖著天棚睜著空洞的眼睛，孩子，黑暗，是什么也沒有。

恰好本縣一家墓園拋售墓地，手續(xù)簡便到無須死亡和火化證明，楊色買了一處，又去殯儀館買了骨灰盒，偷偷挖出劉迪的骨殖，裝殮到里面，葬到墓穴。

楊色的睡眠徹底恢復(fù)如前，沉得連夢都沒有，他逢人就夸這個瞎子的法力，稱他為南山大師。這個南山大師的法力將楊色送到了他該去的地方。

這個案件破獲后，陸西書記聽取了匯報，馬胖子由此接觸上了陸西書記。

陸西書記的老婆原是縣文工團的演員，我們縣二人轉(zhuǎn)的名角，當(dāng)年，嫁給比她大十來歲的陸副縣長后，就淡出舞臺，賦閑在家，喜歡養(yǎng)稀奇古怪的寵物，比如茶杯大小的狗和貓。

馬胖子得知陸西書記的老婆有這個偏僻的愛好，找人掏弄到一只毛絲鼠送給她。這可愛的小家伙，兔子大小的個頭兒，肥肥胖胖，滿身灰色的長絨毛，如絲一樣致密、柔軟、蓬松，拖著一條超過身子的大大的尾巴。據(jù)說這只毛絲鼠來自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瀕臨滅絕，極其珍貴。有明白的人說，日本動畫片《龍貓》里的主人公龍貓?zhí)删褪且悦z鼠為原形的。

陸西書記的老婆大悅，馬胖子調(diào)進縣局刑偵大隊，當(dāng)了排序最后的副隊長。

馬胖子邁著八字步，慢吞吞地沿著縣委大樓的外墻轉(zhuǎn)悠了一圈兒，東瞅瞅，西瞧瞧，又檢查了一樓的所有窗戶的插銷。

馬胖子讓我給他騰出一間空屋子，只擺兩個座位，一張辦公的椅子，一個無靠背的凳子，對著放置。馬胖子把昨天晚上在縣委大樓值宿的保衛(wèi)人員全部找來，按名單挨個兒叫進去。馬胖子翹著二郎腿仰在人造革的大頭椅上，背對著窗戶，被訊問的人坐到對面離他二三米遠的光板的木頭凳子上。馬胖子要求對方抬起臉來，身子拔直了。早晨的斜陽罩在臉上，比審訊室的燈光刺眼。

馬胖子什么也不問，雙方就是干坐著，幾十分鐘坐下來，不說一句話。所以，到最后，除了作案的人，其他被調(diào)查的人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馬胖子不眨眼地盯著被調(diào)查人的臉。

馬胖子最后留下那個不跟他對視、耷拉下臉、一支接一支抽煙的小伙子。

馬胖子說，咱們換個地方。

這孩子頓時垮了，跪在地上央求，馬叔叔，當(dāng)俺到家撬開箱子，頓時傻了，知道闖下大禍了。

他兼職竊賊有些時日了，輪到他值夜班，午夜巡視樓道，用他的話說，偷著借書，偷著還書，陸西書記的書柜里立著好多在書店里買不到的書。陸西書記從來不讀，只是擺門面。陸西書記有個習(xí)慣，離開時，不使用鑰匙鎖門，只是隨手把門卡上。他熟練地將身份證插入彈簧鎖位置的縫隙，門無聲息地開了。這回，他看見了寫字臺下面的密碼箱，他知道我們經(jīng)常用這個鋁合金的箱子裝錢。早上六點交接班，他用雨衣裹著密碼箱出了縣委的大樓。

陸西書記叮囑，起獲贓款，不經(jīng)司法程序，但得封住他的嘴。

他帶著我和馬胖子去了他家，他從床下拽出毀壞了密碼鎖的箱子，里面的美金仍按原樣整齊碼放。

我立馬向陸西書記報告，分文沒少。

陸西書記在那頭長吁出一口氣。

馬胖子沉著臉對這個孩子的母親說，你知道美元與人民幣的匯率，也能換算出你兒子的大概刑期。她是馬胖子的中學(xué)同學(xué)，跟丈夫離婚多年，在銀行工作。

這女人捂著臉哭泣。

我拿著密碼箱出來，在車上等馬胖子。接下來的戲碼，馬胖子這個無恥之徒會裝模作樣地對孤兒寡母動惻隱之心，然后，母子兩人感激涕零。

馬胖子耽擱了足足有半個來小時。編筐撾簍，全在收口。

之后，這女人無原因地躲著我。其實，我們也算熟悉，她是我老婆的中學(xué)同學(xué)，她兒子的工作雖說不是我?guī)退k的，但她曾給我老婆打電話，要我關(guān)照他的兒子。

“依老兄的講述，知道這件事兒的人不超過五個，比政治局的常委還少，還是利益攸關(guān)方，一是枉法，一是重罪?！蔽艺f。

“人算不如天算?！弊T桑感嘆。

日頭略顯疲憊，偏到山巒之后。

“嗚——”汽笛如孤雁的鳴叫，只有車輪的哐當(dāng)聲相伴。

一個鐵路員工站在用白油漆畫成的四方框里，右手齊眉舉起紅旗。

我們林區(qū)總共為國家建設(shè)提供商品材達一億多立方米，整列的空車在車頭的牽引下開進來，又滿載圓木開出去，汽笛喧鬧，這是什么概念？譚桑自問自答，林區(qū)的森林資源枯竭了。

鐵路靜寂下來，整個大山也靜寂了。

站牌上油漆描摹的站名多已褪色，好聽的名字，苔青、美溪、翠崗、盤古、烏魯布鐵……烏魯布鐵，鄂倫春語，孤山。

“陸西書記不會賞識馬胖子這等貨色，只是利用他?！蔽艺f。

“事情的源頭恰恰在他這里?！弊T桑說。

市反貪污賄賂局查辦一起經(jīng)濟犯罪，馬胖子牽涉到這案件里。

馬胖子過于熟悉我們司法體系對付犯罪嫌疑人的手段，冤枉不冤枉好人，是另外的話題，倒是的確沒放過一個壞人，未等檢察官對他恐嚇、威逼、利誘、刑訊，他干脆竹筒倒豆子，有的說，沒的也說。

檢察官搜查了馬胖子的官邸。貪官的贓物，品種類似，區(qū)別只是量的多寡。

檢察長看到從馬胖子家搜繳出來的那份盜竊案的卷宗，興奮異常。

馬胖子作筆錄，警察的工作程序，最致命之處在于，他沒有銷毀。我和陸西書記也疏忽了。

馬胖子無恥地對檢察官說，他之所以保留這份材料，是為了使犯罪嫌疑人的母親永遠就范。馬胖子是個性變態(tài)狂。

涉案金額如此巨大的盜竊案件，竟然沒經(jīng)過司法的程序，對犯罪嫌疑人的處理，只是辭退了事，這背后一定隱藏著更大的黑幕。

不過，對檢察長來說，他的興致在于陸西書記瓜葛其中。他們之間交惡多年，彼此將對方當(dāng)作死對頭。

我被隔離審查了。我思忖，陸西副廳長必須承認這筆錢，但他對紀(jì)檢委的同志絕對不會說出某副省長，他并沒有收到。我抵賴，領(lǐng)導(dǎo)安排，這是工作，沒有過問用途。

那水泥廠的土豪欠下銀行的巨額貸款，早就帶著小三出國，去了英屬維爾京群島。

專案組審查了我三個多月，沒有查出其他的問題，作出一個組織建議，此人應(yīng)限制使用。

在陸西副廳長家，好在只翻出一萬元現(xiàn)金，居家過日子，這是最起碼的應(yīng)急錢。陸西副廳長因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半年后，保外就醫(yī)。

現(xiàn)在假設(shè)，專案組晚幾天搜查馬胖子家，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檢察長將陸西副廳長的情況上報給省紀(jì)檢委，三天后，他從五十多米的高樓上，像只燕子，凌空而下。新聞通稿，他患有抑郁癥。在老百姓中間，流傳著關(guān)于他的民謠，其中一句是：“白天剪彩，晚上摸咂?！?/p>

我恢復(fù)自由一年多了，縣里不安排我工作。這期間，我多次找書記、主管副書記、組織部長。他們要么搪塞，要么避而不見。

縣委大樓上上下下的人，多年共事的同志——有的，曾為兄弟——一概躲著我，甚至應(yīng)酬的場面話都不愿意說。倒是沒人看上眼的文聯(lián)主席，一塊牌子，一個人，叫上一幫文人，找我喝酒。我們平時來往不多，他們這伙人，分不清入聲字，既無王了一先生的《漢語音韻學(xué)》，也無《佩文韻府》，卻在寫近體詩和填曲子詞。我一直敬而遠之。

我憤然地說，我曾經(jīng)年年是咱們縣和市里的優(yōu)秀黨員和先進工作者。

他說，老譚呀，這不算數(shù)。

我說，為黨和國家工作，這些都不算數(shù)，你說什么算數(shù)？

他說，你在重要的位置上工作過，比我心知肚明。

我說，主要領(lǐng)導(dǎo)犯了錯誤，我在他手下工作過，社會主義社會，不搞連坐了。

我第一次把自己喝成爛泥。

南方，我一直想來的地方。上初中那時，教地理課的女老師非常漂亮，她的課是我唯一喜歡聽的，她抬起臉，目光瞅窗外的丁香花，語調(diào)流暢，秦嶺和淮河是我國地理上最重要的分界線，以南是南方，冬季最低氣溫0℃以上，年降水量800毫米以上，氣候溫暖而濕潤，植物四季常青，河汊縱橫交錯，是我們的魚米之鄉(xiāng)。春夏之交時，一個月的綿綿細雨，恰好梅子熟了，人們就稱梅雨季節(jié)。

于是，在我最郁悶的時候，我遇見了你，我認同你，做我的老弟。

我們搭伴回到H城，在車站的廣場分手，譚桑還要接續(xù)坐火車。他拉著我的手囑咐我，冬天一定去M縣。來北方旅游，冬天是個好季節(jié)。

我這趟旅行的目的就是去M縣找譚桑。

“我聽說過北極光，沒聽說過死光?！蔽艺f。

“北極光和死光同是自然奇觀，前者屬于天文現(xiàn)象，后者屬于氣候現(xiàn)象。北極光是太陽能流與地球磁場碰撞產(chǎn)生的放電現(xiàn)象，一束束色彩斑斕的電子光河，綠、白、黃、藍，還有少見的紅紫色。死光是極地上空的云層密度小、含水氣少、吸收陽光的能力較弱，當(dāng)那里的陽光透過陰沉的天空照射到冰雪覆蓋的地面時，白色的光線在冰雪與低云之間來回反射，從而產(chǎn)生一種類似于萬花筒的‘鏡筒效應(yīng)?！?/p>

十一那天，譚桑給我打來電話。我正躺在三亞的海灘上，碧藍的海水，潔白的細沙，婆娑的椰林，還有一個姑娘，新處上的女朋友。譚桑說，他那里在下今年的第一場雪。

譚桑有了工作，在楞場上班。

“楞場？”

“貯木場。”

組織上要我負責(zé)黨務(wù)工作，可貯木場只剩我一個人，我其實等于守衛(wèi)，看護方圓幾十畝的院子，無一根木頭，茅草半人高，實在沒什么可丟的。有一條老狗陪伴我，身上烏黑烏黑的，沒一根兒雜毛，但少有活動，多是在打盹，牙齒脫落殆盡，無法再啃骨頭了。

我把爐火燒得旺旺的，我們不用去風(fēng)大、寒冷的野地里看死光了，我們在溫暖的屋子里邊喝酒，邊等待死光的出現(xiàn)。這院子足夠大，晌午的毒日頭，白茫茫的大地和白茫茫的天空沒有了界限。

火車又晚點了。極寒天氣下，機械也行動遲緩。

我和焦急的譚桑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了。我的手機大部分時間沒有信號。

“現(xiàn)在到哪兒了？”

“我什么也看不見?！?/p>

山里的黃昏和黑夜中間沒有緩沖的過渡，窗外沒有任何燈火。

“問問列車員?！?/p>

這節(jié)車廂里只剩兩人，我在這頭，列車員在那頭，他在打瞌睡。我起身向他走去。

“死光出現(xiàn)，大地白晃晃的一片，人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乳白色的瓶子里，千萬不要移動，尤其是高速運行，否則……”

譚桑關(guān)于死光的說法，貌似說的是自然現(xiàn)象，可我總覺得他在說人的行為。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